我抬眸望向他眼底,转而从袖中取出那枚留在我身边许久的玉佩,放在了低矮的木桌上。
玉佩恢复了光华流转的模样,在上天宫前,我就已经在其中注入了十足的灵力。
「你在凡间救我一命,我服侍你两千年,剔仙骨以偿还,你推我下诛仙台,又将贴身玉佩扔下,你骗我欺我,亦替我隐瞒半玉莲之事,如今我将玉佩原样奉还,一来一往,你我之间情义已清,他日有缘,我定持刀,再向二位上神讨教。」
玉佩被搁置在明穹的茶杯旁,我从容起身,挥手摘走了不远处的半玉莲。
明穹像一把枯枝般坐在原地,看着我利落的动作,却说不出一句阻止的话,直到我就要踏出宫门,他才出声,叫了我一声寒溪。
不知为何,仅仅两个字而已,竟让我心底泛起了一丝疼意。
「上神不必相送,寒溪告辞。」我脚步一顿,深吸一口气后便继续跨步离开了。
我陡然发觉,那个高高在上的明穹上神,对当年的追月也并非无情。
可他即想要月亮,又想要海棠,无法两全其美,更哪一头都割舍不掉。
这世上从没有摇摆不定还能事事周全的道理。
在我身后,玉华宫的宫门再度闭合,海棠飘不出来,琴声也再不必传进去了。
我拿着半玉莲自九重天跃下,乘风回了道观。
阿怪正在观中劈柴,我突然出现在他面前,话还没来得及说,就被他直接搂进了怀里。
「溪溪,你可算回来了,我好想你。」
我被他死死搂住,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忙不迭地拍打他宽厚的脊背:「松……松开……要勒死了……」
阿怪后知后觉地撒开了手,我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深吸了几大口气后,在他的傻乎乎的笑意中,拉着他进了房。
我让阿怪坐在床边,自己则学着重禹的方法炼化了半玉莲,想要赶紧给阿怪治伤。
阿怪乖乖地看着我,任由我用炼化的光将他整个人都包裹了起来。
足足一个多时辰,柔和的光晕退去,阿怪再度出现在我眼前。
那些交错的伤疤真的都消失了,我又惊又喜,控制着因喜悦而微微颤抖的手去掀阿怪的面具。
我实在想看看,我的阿怪到底长什么样子。
面具轻巧地落在了我手中,我看着阿怪,阿怪也看着我。
我的嘴不由自主地张开了,可又觉得嗓子干涩,说不出话来。
我咽了一口口水,一不小心没握住面具。
在面具落地的声响中,我终于找回了自己吓得飞到九霄云外的魂魄,惊疑不定地吼道:
「重禹?!」
八.
我设想过无数次阿怪原本的面貌是什么样,可我万万没想到,出现在我眼前的会是一张和魔君重禹一模一样的脸。
我疯了。
我去捏阿怪的脸,手还没碰到他,他便露出了极其痛苦的神色,整张脸都皱在了一起,甚至因为疼痛而直接从床上跌坐在地上,双手也抱住了自己的头,整个人都蜷缩在了一起。
我叫了他一声,他已然连回答我的力气都没有了。
于是我抬手去抱他,想要将他扶起来,可我刚碰到他,他体内就涌出一股磅礴霸道的灵力,直接把我弹飞了三丈远,让我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被撞移位了。
越来越多的灵力从他体内漫出,不到片刻,卧房便被震塌了。
在房梁断裂的一瞬间,我冲了进去,不管不顾地拉住他,带着他一齐飞到了院中。
阿怪已经不再弹开我,而是紧闭着双眼,安静地躺在我怀中,方才还是乌黑的长发,正在我眼前寸寸变白,只几息的功夫,就变成了银发。
我的阿怪连头发都和我认识的那个重禹一样了。
我施法用手指点上他的眉心,这些年来他体内古怪的灵力,如今已经汇成了一道平稳壮阔的大河,在他的经脉中缓缓流淌。
「封印,这是封印……」我低声自言自语,用手轻拍着他的脸,想让他清醒过来。
可他真的睁开眼时,目光却变得锐利又肃然。
「阿怪……」对上这样的目光,我一时有些手脚发凉。
在我的呢喃声中,他的目光柔和了一瞬,茫然与锐利交织,迷惘地叫了我一声:
「溪溪?」
「是我,是我。」我揽住阿怪的肩膀,让他靠在我的怀里。
我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脏因不安而剧烈跳动的声音,仿佛有什么事情正在一点点失控,走向未知的险途。
「阿怪,你是想起来什么了吗?」我将下巴抵在阿怪的头顶,轻轻问他。
「重禹,我叫重禹。」
相貌一样,名字也一样。
怎么会这样。
阿怪的记忆正在回笼,可却又卡住了。
无论我再多问什么,他都想不起来,除了名字就只能含含糊糊地说出自己掉下了诛仙台,若想要再细想下去,他的脑子就又开始发疼了。
如今他体内灵力充裕却无力支配,我将他挪去了以往我闭关的山洞,虽然记忆还未完全恢复,他的身体却熟练地就地打坐开始周天运转。
我一连叫了他好几次,他也不应声,已然是入定了。
我本想着像他以前守着我那样,就坐在山洞门口一直守着他,可我刚守了一天,一记筝音就从我心底响起,传到了四肢百骸。
是绯玉。
我倏地起身,若非性命相关,绯玉不会以筝音相托。
我扭头看向洞内沉沉入定的阿怪,片刻就打定主意,留了一封书信放在他身前,告诉他我有急事,处理好了就回来寻他。
我听着筝音发觉绯玉还在魔界,所以一刻不歇地赶到了魔界,因着料定是出了大事,所以我特意隐匿了身形,避开魔界守卫,悄悄到了离宫。
我只能判断出绯玉身在离宫,却始终无法准确找到她的位置,只好变化成侍女模样四处寻找。
原本就幽暗的魔界不知为何显得愈发压抑了,连谈话声都没有。
我绑了一个侍女,将她拖至无人角落逼问她绯玉在哪儿,她被我捏着脖子,吓得眼泪都要出来了,战战兢兢地指了个方向,告诉我绯玉被魔君关在了地宫中。
我反手敲晕了她,把她绑起来后就朝她指的方向走去。
去往地宫时我路过了魔君的寝殿,自门缝中一瞥,我看见魔君正与一个身披斗篷背对着门口的人在谈些什么。
玄色的斗篷一角露出里面月白的衣角,我匆匆走过,心中不安的情绪越来越大,让我只想快些找到绯玉带她离开。
地宫的位置并不难找,想要悄无声息地解决掉地宫守卫也不算难事,等我潜进去看见绯玉,变回原样想要走向她时,才发觉这地宫被人布下了厚厚的结界,想要破开谈何容易。
绯玉隔着结界,我清楚地看见她双目含泪,虽不像是吃了苦头的样子,可眉眼间的忧郁还是让我心疼不已。
绯玉想要出来,既然灵力破不开,那我就用刀劈。
我让绯玉离远一点,等她挪到一旁,我就抬手唤出了那把认主后我还从未用过的重刀。
刀刃对着结界一劈,方才还牢不可破的结界就晃动了起来,几刀下去结界破碎,我也再度握住了绯玉的手。
「寒溪……」绯玉几乎是哽咽着叫出了我的名字。
「没事,我这就带你离开。」我握紧了她的手,将刀收了回去,带着她离开了地宫。
「寒溪,不只是我被关起来,还有其他人。」绯玉跟着我的脚步,对我说出了一个天文数字。
除却这座小小的地宫,离宫之下还有一座地牢,下面关押着人,妖,魔,甚至还有散仙,足足是九万多条性命。
我也算是见过一些世面,可绯玉告诉我这话时,我还是咋舌不已。
我问绯玉这是怎么回事,绯玉却也不清楚缘由,只知道重禹在等一个时间,等时机一到,就会行生祭之术。
听到生祭两个字,我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绯玉正是因为无意发现这件事,与重禹起了争执,才被重禹封印灵力关押了起来。
我替绯玉解除了封印,重禹似乎还在自己的寝殿和人密谈,暂时无人察觉我带走了绯玉。
我打算将绯玉先带到安全的地方,安顿下来再细想其他的事,只是天不遂人愿,我带着绯玉绕小路离开时,竟又看见了那个披着斗篷的人。
这次虽然隔得远了,可我却清楚瞧见了她的真容。
竟然是邀月。
绯玉见我停下脚步,忍不住扯了扯我的袖口,问我怎么了。
我问绯玉知不知道那个披着斗篷的人是谁,绯玉说不知道名字,但是见过几次背影,独来独往很是神秘。
九重天上的邀月上神,莫名其妙来了魔界,不神秘就怪了。
怪事年年有,这几天真是特别多。
我强压住心里诡异的感觉,在邀月的身影渐行渐远后,悄声上前,在她途经的地方低头查看。
邀月身上罗裙逶地,经过的地方难免摩擦,我循着痕迹寻找,当真找到了一缕略带月色光华的丝线。
连丝线带玄褐交杂的土泥被我一把捧起,放进了荷包之中。
我与绯玉紧赶慢赶,却还是在踏出魔界的前一刻被魔君截住了。
我望着眼前这个和阿怪一模一样的人,一时间有些头皮发麻。
绯玉向前跨了一步,将我护在了身后。
他让绯玉过去,绯玉却坚定无比地摇了摇头:
「自你滥杀无辜,将我关进地宫的那一刻开始,你我就再无法回头了。」
「阿玉,你过来,我将你留在地宫,只是不想将来的事波及到你。」
「可将来又是何事?重禹,到底是什么事让你发疯似的屠戮,你若不肯收手,你我之间也不必多言了。」
眼前这个重禹没有回答绯玉的问题,而是沉下了脸,企图直接将绯玉抢回去。
我将绯玉推开,继而自己和重禹两掌相对,一时不备,两个人都被震得各退了几步。
就在他想要再度袭来时,我召出了刀,将全身灵力都注入了刀中,一刀劈山斩海,铺天盖地的气流涌过去,直接将他击倒在地。
绯玉在我身后倒吸了一口气,忍不住揪住了我的衣袖。
我本来想着借着这把刀放个大招后直接带着绯玉跑路,谁曾想他这么不经事,直接被我劈翻了。
我安抚地拍了拍绯玉的手背,告诉她我不会轻易杀人后,就飞身落在了这个所谓的魔君身前。
我用刀尖指着他的脖颈,厉声问道:
「你究竟是谁!」
我的阿怪说自己是重禹,他也自称重禹。
可他若是真的魔君重禹,怎么会被我持刀用一招就击倒。
此时看来,他的修为同我这个刚刚飞升的上仙好像也差不了多少。
他用手捂住胸口,眼里不是惧怕,而是深切的不可置信:
「鸣鸿刀为什么会在你手里?」
九.
是了,是鸣鸿刀。
我终于记起自己是在哪儿看到过这把刀了,在揽星台上,我与司记真君喝醉了酒,一把掀翻了他的书架子,在那些从书中悬浮腾起的图画文字中,我是见过鸣鸿刀的。
魔界至宝,由第一任魔君死后的真身所铸,可开山岳,可逆江流,于魔界相传,认历代魔君为主,主死刀留,才能寻下一任主人。
循着打斗的声音,越来越多魔界兵将即将赶到,眼前这个假重禹突然笑了起来,大吼着他就是魔君。
不是重禹,只是魔君。
这就是答案。
我放弃了质问,转而掉头拉着绯玉一路狂奔,成功踏出了魔界。
在魔界与人间的连接处,一道无形的屏障自四野降下,隔绝了一众追兵。
这就是上任魔君与天帝立下的生死盟约,将魔界族人,甚至魔君自己都困囿在了幽暗之中。
我和绯玉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望着一步之遥便截然不同的景象,我脑子一片混沌,缓了一会儿才察觉出不对,冲绯玉问道:
「既然他们不能出来,那地牢中关押的生灵又是怎么被抓进去的?」
「少部分是误闯魔界,和妖族败类抓了送进去的,大部分是今天我们撞见的那个身披斗篷的人带去的。」
邀月与魔族相勾连,还牵涉到生祭的禁术,我额头霎时冒出了一滴冷汗。
绯玉回忆说,她在魔界的这些年醉心音律,一直在前段时间才察觉魔君的所作所为,魔君待她虽好,与她琴瑟和鸣,却也将她蒙在鼓中,甚至杀了无名林中的许多小妖。
道不同,纵有情爱,又何以为谋。
我理了理绯玉的话,沉声说道:「绯玉,我带你去见另一个人,他可能才是真正的重禹。」
「什么?!」绯玉抬高了音量。
我郑重地点了点头,接着说道:「你认识那个魔君,可能是假的。」
我想带着绯玉循原路赶回道观后山,可路过山脚小镇时却发现家家户户的人都出来了,正在街上烧香烧纸,嘴里还念叨着什么神仙显灵。
我与绯玉对视一眼,找了个老翁一问才知道,不久前天上突然一条体型硕大的龙,在天际盘旋嘶吼,后来还出现了许多话本上才有的神仙,与那条龙在空中纠缠良久,最后一同隐去了。
阿怪出事了。
我跑回后山,后山的山洞已经被夷为了平地,四处都是碎裂的石块和齑粉。
绯玉跟在我身旁,被这样的景象惊得说不出话来。
我站在废墟中,只觉得天旋地转。
「绯玉,你先在留在镇上休养,我要上一趟九重天。」我闭上眼平复了一下心绪继而对绯玉说道。
「好……你一切小心。」
我与绯玉匆匆告别,只身上了天宫。
如今九重天上的人基本都认得我是寒溪上仙,我进出天宫还算自由。
我问轮值的天将今日可是在人间抓了一条龙,他便点点头,告诉我当时场面之盛大,我没看见真是可惜了。
「那条龙现在被关押在何处?」
「在太虚宫后。」
天帝的寝宫后面?
在天将确定不疑的目光中,我去了太虚宫。
大家都以为我是听说了今天之事前来观赏那条龙的,所以还特意给我让出了一条路。
太虚宫后面有一大片闲置的空地,如今空地上一道半圆形的结界拔地而起,结界上缠绕着刺啦作响的闪电。
结界中囚禁着一条银白色的角龙,角龙盘旋在半空中,背对着一众围观的神仙们。
他们说抓到这条角龙后,天帝就闭关渡劫去了,这结界还是天帝走前亲手所设。
看着角龙头上的两只流光溢彩的龙角,我甚至生出了一丝侥幸,阿怪只是一只蛟龙,它连龙角都还没有长出来呢。
可下一刻角龙回首,我看向那双眼睛,顿时就确认了这是我的阿怪。
我的阿怪好不容易恢复真容,就要恢复记忆,还长成了角龙,如今却被困囿在了这样一方小小的天地中前路未卜。
因为痛心,我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了拳,指甲死死陷进肉中,才能让我维持表面的清醒。
最后是明穹突然出现拉住了我的胳膊,将我带到了无人的地方。
如今天帝不在,天宫中的琐事皆由明穹料理,他站在我身前,隔绝了我的目光,
「你认识那条龙?」
我心乱如麻,理清了一点思绪后生硬道:「问我作甚……你可认识那条龙?」
「我怎会认识。」明穹回答得干净利落:「只是抓住它的位置,和你当初修炼的道观隔得比较近而已。」
「既然不知道这条龙的来历,又何必要将它抓上九重天?」我追问道。
「这世上已经许久未有过角龙,它出现在人间不知是凶是吉,自然要先带回天宫以观后效。」
看来明穹也不知道阿怪的真实身份,明面上的魔君重禹应该还是一条蛟龙,现在正被囚禁在魔界之中才对。
如今阿怪应该没有性命之忧,当务之急是先去查清楚当年濠渊大战,上一任魔君死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真正的重禹会掉下诛仙台,而魔界竟然出现了一个冒牌货当了这么多年的魔君。
九重天上的历年记事藏书都在揽星台,打定了主意,我便想要立刻告辞赶往揽星台,又突然想起邀月一事,连忙停住了步伐,问明穹邀月去哪儿了。
明穹的脸色僵了僵,极不自然地告诉我邀月被囚禁在了自己的住所中。
明穹道:「邀月复生后确有异常,前些日子妖族有小妖拼死上报,说曾见过邀月掳走数十兔妖,邀月不肯说出原因,所以先被囚禁了。」
「……你确定她还在天宫?」
「如若不然呢?」听见我的问题,明穹的眉头便紧锁在了一起。
我顿了顿,掏出荷包扔进了他的怀中,告诉他这是我找到的。
明穹疑惑地解开了荷包,紧接着脸色就是一沉。
魔界特有的泥土与邀月上神独有的月影纱,不用我多说,明穹也能明白我的意思。
明穹修长的手指捏住荷包,眼神也锐利了起来。
「我听说魔界地牢关押了许多生灵,可能要行生祭之术。」
六界之中,无论是什么时候,生祭都是有悖天道的术法,相关的记载少之又少,绕是博览群书如明穹,听见生祭两个字时也怔了一下。
「你怎会去魔界?」明穹问道。
「为了救绯玉。」我与绯玉的关系,明穹是知道的,只要他肯查,自然会水落石出。
明穹收好荷包,果断道:「我会立刻派人彻查此事,你多加小心。」
明穹拂袖大步离去,步伐沉稳,我也立刻赶往了揽星台。
十.
司记真君是我见过的最老的神仙,他虽长得年轻,可我听人说他比明穹还要老许多许多岁,我从未见他踏出过揽星台一步,也从未见他睁开过眼睛。
早年间我误入揽星台认识他以后,就经常偷摸带着酒来找他,他酒量不好,我酒量更差,几杯酒下肚两个人就都迷糊了。
须臾数年,我再度踏进揽星台,一眼就看见了盘腿坐在揽星台中央正闭着眼盘核桃的司记真君。
我走过去,他未睁眼。
我坐在他对面,他仍未睁眼。
我打算开口说话时,他却先出声了:
「来了?」
「真君知道我要来?」
「星位挪移,自知有故人到访。」
「真君眼睛都没睁开过,怎会知道星位挪移?」
「星象不能用眼记,万事都不能用眼记,要用这儿。」司记真君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指点了点自己心脏的位置。
大道理我不懂,于是我掏出了两坛梨花酿放在了司记真君跟前,求他将历年记事予我一观。
他倒是大方,将酒揽过去后一挥手,近百架参天的书架就从揽星台拔地而起,密密麻麻的书册排列其上,好生齐整。
我从地上一骨碌站起身,开始按照纪年在书架上翻找。
司记真君仍旧闭着眼坐在原地,已经打开一坛子酒开始喝了。
我翻阅着冗杂的书册,打开一本,上面的字就如同有了生命般飘起来,悬浮在了我面前。
在这些渡着金光的字中,我捉到了重禹的痕迹。
天生蛟龙,少年英才,自出生起就被断言将会是魔界未来最卓绝的主君,其父是魔君重卬,而其母银芷,竟然是一条蛇。
阿怪念念叨叨的娘亲,居然是曾豢养在天帝身旁的一只银尾白蛇。
在濠渊大战前,魔界与天界尚有往来,那时的魔君重卬突然在九重天几番求娶,才使得银芷嫁入魔界,后来银芷生下重禹,而在濠渊大战后,她就不见了踪影,就连司记真君的书册上也再未有过她的记载。
万年前的濠渊大战起因是重卬难忍魔界幽暗绵长,想要吞并妖界拓土开疆,妖界为求自保转而依附于天帝,而历来仁慈的天帝竟也举兵相伐,与魔界在濠渊之上开始了长达百余年的况日之战。
魔界兵败后,魔族全族被囚,再后来重禹即位,直到现在也毫无异常。
没有异常,才是最大的异常。
我将相关书册都翻了个遍也没找到其他的记载,而司记真君已经慢悠悠地喝完了两坛梨花酿,现在正躺在冰凉的地砖上,闭着眼睛,让我也分不清他是清醒还是糊涂。
书册被我放回了书架上,我转身落至司记真君身旁,轻轻叫了他两声。
真君侧躺着,呼吸平稳,还沾染着些许酒气。
「真君,我已经将一切都看了一遍,可我还是寻不到真相。」
他似乎是真的睡熟了,听见我说话也没个动静,反而悠悠然一转身,变成了平躺。
我想起司记真君刚刚同我说过的话,突然灵光一闪。
在林立的书架间,我两指凝光,点向了司记心脏的位置,须臾间,无数画面走马观花般涌进我的脑中,让我指尖打颤,目光都僵直了起来。
周遭的书架瞬间都消失了,转而变成了一幅幅鲜活的画面,那时的司记真君一双眼还是睁开的,那双眼睛里是星河斗转,容纳了万物的璀璨。
托星宿而生的司记真君自出生起就负责铺排星象,记事造册,此间星象变换,供人间以勘测,而无法布置的星宿便是天道所立,由司记真君自己勘测后承奉天帝。
司记真君居住于揽星台不爱与其他神仙来往,直到某一日,银芷闯进了揽星台。
那时的银芷还是一条白蛇,是天帝的灵宠,闯进揽星台后掉进了司记真君的酒坛子里,误打误撞化成了人形。
银芷与司记真君结为忘年交,司记真君待其如女,而其间银芷莫名失踪近六年,再回天宫时,就已然是重卬求娶,银芷自九重天出嫁了。
我本以为是这些细密的小事不堪记上书册,所以司记真君就在心中记了千万年,可下一刻,司记真君手持匕首,亲手毁掉自己双目的场景就向我扑来,鲜血自他脸上滑落,滴在了躺在他怀中,死气沉沉的银芷的脸上。
那儿是诛仙台,上面是刀劈斧凿,天雷烈火的痕迹,四周是天帝布下的足以隔绝一切的结界,就在那儿,刚刚有一条面目全非的蛟龙跌了下去,那是我的阿怪,是真正的重禹。
司记真君抱着银芷,对眼前的天帝说自己此身罪孽深重,自请剔去仙骨。
可堂堂司记真君,竟没有天生的仙骨,只有那双生于星河间的双目。
于是他毁去了自己的双目,在银芷魂飞魄散后以揽星台为牢狱,将自己终身囚禁其中。
这一切的一切,竟只是因为他在重禹出生前,无意观测到的星宿更迭,天道降罚,归咎为一句——万劫尽处,天帝将殒命于一蛟龙箭下。
生为天道之子的天帝,被天道下了一纸索命书。
周遭的景象骤然消失,我如梦初醒般惊惶地收回了手。
司记真君还躺在原处,四周的书架也还在,刚刚的一切仿佛都是我的一场梦而已,可因为这场梦,好像一切都理通了。
天帝为了打破天道的预言,在濠渊大战后抓住了重禹,重禹是天生蛟龙,那时诛仙台的天罚极刑,正好可以彻底绞杀重禹。
天帝在诛仙台布下结界,让重禹踏进了由他所设的一方天地中,重禹经受酷刑后从诛仙台掉下,银芷以为重禹丧生,自决于诛仙台,而司记真君亦以为是因为自己昔年的预言而致使银芷丧命,所以毁去了自己的双目。
因为重禹曾在诛仙台上挣扎不止,破坏了诛仙台的根基,自那以后天帝便借仁慈之名不许再大肆动用诛仙台。
重禹死后,天帝送回去一个假的重禹,与魔君定下盟约,借天道囚禁了魔族。
知晓内情的人死的死瞎的瞎,天帝以为功成,并不知重禹活了下来,后来诛仙台突然垮塌,重禹行踪暴露,而我捡到了重禹,让他待在道观如常人般生活,机缘巧合避开了天帝的搜寻。
直到我带回半玉莲治好重禹,重禹才彻底冲破封印,泼天的灵力外泄,最后化作角龙盘旋于空中。
天帝找到了重禹,辨认出了重禹,以难辨吉凶之名再度将其抓回,如今天帝即将渡劫,只要跨过最后一道坎,万劫已过,天帝就能功德圆满。
可重禹还活着,预言并没有打破,那天帝会怎样,囚禁重禹?在诛仙台上再绞杀一次重禹?
可诛仙台已经无法再重施天罚极刑,他又能如何对付重禹。
我无力地跌坐在地上,在揽星台不用仰头,只需平视就能看见流转的星辰。
这是万万人的宿命,所谓的濠渊大战,明明是天帝与天道的鏖战。
我脑子里沸腾的一切都倏地静了下来,最后只剩下一个念头——我要去找重禹。
我甚至来不及想那个假重禹到底是谁,也不想再追究邀月,不想再追究生祭,我只想先去找到我的阿怪。
我从地上爬了起来,丢了魂一样的跑出了揽星台。
「寒溪,你怕死吗?」司记真君的声音突然响起,让我顿住了脚步。
「怕。」不知道他是刚醒还是从未醉过,我只好老老实实地回答。
「可这世上不惧死,方有生。」
我茫然回首,司记真君正在整理书架,只留下了一道萧索的背影。
我实在不懂真君的话,只好先离开了揽星台,天帝要与天道斗,我阻止不了,那我就去陪着我的阿怪。
十.
我回到了太虚宫后面,结界中的角龙仍在盘旋,围观的神仙已经散了大半,我走到结界旁,对着角龙,低低地叫了一声阿怪。
可他并没有理我,仍旧维持着盘旋的姿势在结界中四处游荡。
「阿怪?」我又叫了一声,依然毫无变化,角龙的目光清澈,却也只是清澈了,像是一幅画,永远维持着这幅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