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身刚修复不久,我的妖力尚未完全恢复,如今夹在花队伍中,不同的香气铺头盖脸地向我扑过来,让我有些喘不上气。
刚进天宫,就有仙侍过来引着我们去了住所,告诉我们半玉莲的花期就在这段时间,还请耐心等等。
等到仙侍离开,众妖才卸了口气,开始在殿内自顾自地打量攀谈。
我在殿内掐算着日子不声不响地等了三天,直到第四天院中本来沉寂的荷花花苞突然竞相盛放时,我便知道是半玉莲要开花了。
趁着没人注意,我寻了个角落,掐了个决化作普通仙侍的模样后穿墙而出,一路低垂着头畅通无阻地走向了玉华宫。
在路上我时不时还能碰到些神仙,大多是熟悉的面孔,我曾和他们斗酒观星,也曾被他们鄙夷唾骂。
短短几个月,竟恍如隔世。
明穹上神的玉华宫是九重天上最清冷的去处,其他神仙的住所光是仙侍就有一堆,唯独玉华宫,除了门口的守卫,平日就再无旁人了。
我沉了口气,看见明穹离开玉华宫后,我就走到了守卫面前,告诉他们我是来替明穹上神整理书册的侍女。
以前我还未拜明穹为师时,就是这玉华宫唯一的侍女,本来宫内一应事宜都应由我打理,可我实在做不来整理书册这般细致的活,常常要请其他仙侍来做。
后来我拜他为师,依旧照料着他的起居,整理书册一事也跟着照旧托旁人来做。
玉华宫的守卫是知道这件事的,所以没做多想就将我放了进去。
紧闭的宫门被推开,我一抬头,就看见一树热闹锦簇的垂丝海棠。
宫门在我身后缓缓合上,我仰着头,看着风拂过枝叶,满树海棠摇弋,洋洋洒洒的花瓣落下,在地上铺了一层又一层。
我种的垂丝海棠竟然成活了。
这是两年前我种下海棠树,都说海棠最易成活,但我却怎么都种不好,一棵干巴巴的海棠树被我种在玉华宫两年,莫说是开花了,就连叶子也难冒出来一片。
如今方过三个月,竟长成了这样枝繁叶茂,花团锦簇的模样。
我的步伐停滞了一下,也顾不上想太多,就赶紧轻车熟路地走向了温泉池。
温泉池在玉华宫后殿,池旁引出了一股泉水,用白玉辟了个小莲池,专门用来滋养半玉莲。
我对玉华宫实在太过熟悉,只片刻就找到了已经结出两只花苞即将盛开的半玉莲。
只要等到它开花的那一瞬,我就能带它回去,治好绯玉了。
我在花旁目不转睛地盯着,泉水流动的声音轻轻击打着我的耳膜,花苞颤动一瞬,我的心就跟着颤动一下。
可半玉莲还未完全盛开,我就听见了一道脚步声,脚步声由远及近,一步步都踏在我的心坎上。
我仓皇隐匿,急匆匆远离半玉莲,躲到了一旁。
这道脚步声我听了千百年,哪怕我没看见人,都知道是明穹来了。
我一边屏住呼吸一边不解他怎么会突然回来,这些年明穹每月初十都会雷打不动地去找元珩真君对弈,从未落下过一次。
今日正逢初十,方才他离开了,现在应该在执棋搏杀才对。
明穹踏下台阶,我躲在帘后,隔着厚厚的帘幕,我只能听见响动。
他的脚步似乎停了,在片刻寂静后,我面前的帘幕突然被一股气流掀开,我就这样无遮无拦地出现在了明穹面前。
故人重逢,他容颜依旧,我却顶着一张陌生的脸。
他似乎未曾想到帘幕后是一个仙侍,四目相对时,他也微微错愕。
趁他还未开口,我就抢先认了错,将头埋得低了又低:
「上神恕罪,小仙是刚刚修炼得上九重天的伺候的小妖,今日被分来玉华宫替上神整理书册,殿内无人,一时迷路才误闯了这里,还请上神饶小仙一命。」
如今我身上妖气未除,明穹若想要深究,捏死我比捏死一只蚂蚁还要简单,纵然我心底万般不甘,现下也别无他法,只能半真半假地一通抢白。
我笃定明穹不会和一个刚进天宫的小侍女计较,果不其然,他只是看了我一会儿,便让我起身了。
我佯装害怕地起身,一步一步缓缓向后退去,半玉莲还在莲池之中,已经隐隐有了开花的迹象。
可明穹似乎意不在半玉莲,他只是站在温泉池旁,指尖一引,一股温泉就凝成水流腾空而出。
在明穹的威压下,我有些不自然地先离开了温泉池,等我来到院中时,却看见方才水流化作细密的水雾,落在了海棠树上。
明穹匆匆回来,竟是为了浇灌这株海棠树。
即是我亲手种下,在我被推下诛仙台后,他就应该将这海棠树一齐砍了,又何必物是人非后,自己再做出这许多样子来。
我望着茂盛的海棠,没来由地泛起一阵烦躁。
我本想着借整理书册的借口先待在玉华宫再伺机动手,却不想我人还没动,远处就传来了一阵天崩地裂般的响声,连带着我都跟着晃了晃。
坍塌声还在继续,我循声望去,竟然是诛仙台的方向。
明穹听见响动后也跟着出来了,我规规矩矩地站在角落处,看着他眉头紧锁,看着他疾步离去。
就在他离开不一会儿,玉华宫内就窜出了一阵馥郁的芳香,这香气如有实体,流动之中还带上了丝丝缕缕青白相接的幽光。
半玉莲开花了。
我跑回莲池旁,方才还是花苞的半玉莲已经盛开,估计过不了多久就会有仙侍发现,然后将它挪走以供观赏。
事不宜迟,我摘下半玉莲放在储物的玉盒中,又往里面装了几捧泉水,将玉盒收好后就赶紧离开了玉华宫。
方才的响动引去了大半神仙,一时间也无人注意到半玉莲的事,我往天宫的出口走去,却发现越来越多的人赶向诛仙台的方向。
在周遭零碎的对话中我方才明白,刚刚的响动,是诛仙台塌了。
屹立在天宫最西边万年不倒的诛仙台,竟然塌了。
四.
因为诛仙台突生变故,我揣着半玉莲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就麻利离开了九重天。
重禹也没想到这一切会如此顺利,听我说完诛仙台倾塌的事后,重禹脸色微变,问我可知是什么缘由。
「不知道。」我摇了摇头:「最近九重天上好像也没出什么大事。」
若非要说出了什么大事,那就是我被推了下去。
之前听明穹说起,因万年前的濠渊大战九重天上折损甚大,加之天帝仁心,自那以后就诛仙台的天罚极刑就基本是个摆设了,只偶尔隔个千百年,可能会在诛仙台手动处置一两个犯了大忌的小仙而已。
仔细算下来,我竟是万年来在诛仙台被处置的神仙中最有名头的那个了。
索性诛仙台垮塌的事惊不到离宫里来,重禹虽疑虑却也没多问,取过半玉莲就去医治绯玉去了。
我坐在门口台阶上守着,魔界的一切都与九重天上完全颠倒,我抬头看不见天,只有一片黑压压的,无底洞一般的墨色。
半玉莲的香气从屋内传出,连带着溢出星星点点的微光。
我在门口坐了小半刻钟,香气便消失了,殿门自内打开,我回头望去,是重禹开了门,他的身后是苏醒过来,已经自榻上起身的绯玉。
「绯玉!」我忙不迭地起身,冲着重禹道了谢后就飞奔向了绯玉。
我想把绯玉搂在怀里,又怕弄疼了她,只好急急忙忙地停在她身前,掀起她的袖子去查看她的伤痕。
胳膊上的伤已经消失不见,只是手还有些凉。
我让绯玉赶紧再躺下休息会儿,绯玉却笑着说她已经完全好了。
「这次是我连累了你,害你同我一起受罪。」绯玉越云淡风轻,我的心就越揪得难受。
「你我之间,从未有过连累一说,从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我同绯玉相视而笑,这一夜我和她就连睡也是在同一张榻上共眠。
绯玉问我日后有何打算,我沉默了一会儿,回答道:
「回道观吧,桐木已经被劈毁了,我打算回道观继续修炼。」
「还是想要修仙道吗?」
我低低地嗯了一声,绯玉便心下了然,不再多问了。
仙骨被剔谎言缠身已经成了我的执念,如今我偏偏要重头再来,以琴妖之身再踏仙途,堂堂正正地取回我自己的东西。
我转了个身,问绯玉要不要和我一同回去。
绯玉轻轻啊了一声,良久才摇了摇头,
「不回去了,我打算待在这儿。」
「为了重禹?」我弯出一抹促狭的笑,绯玉的脸上就泛起了一抹红。
「嗯。」
我缠着绯玉问她是怎么认识重禹的,绯玉被我问得脸越发红了。
绯玉说我不在的那些年,她终于不再执着于修炼,开始循着我当初的步伐游历世间,后来她为追赶一只妖兽而误入魔界,结识了重禹。
重禹擅音律,两人因重禹的箫声相逢后一见如故,千百年来绯玉走遍各处,时不时就会回到魔界,告诉重禹这段时间自己的见闻,不知不觉,两个人竟也相伴这么久了。
「以前我虽倾慕他,却也不愿停下自己的步伐,将自己委顿在这离宫,可上次天雷劈下时,我心里想的却是死期将至,只想再见他一面」
「你想留下,那便留下,日后我想你了就来看你。」
昔年濠渊一战魔界大败,上一任魔君与天帝签下生死盟约,身为魔君终身囚禁,全族不越出魔界半步,不犯九重天宫,以换取魔界其他生灵周全。
大战后不久上一任魔君就一命呜呼,身为少君的重禹也自此即位,成了新的魔君,再未离开过魔界一步。
重禹不能离开,绯玉如今要陪着他,所以在确认绯玉的身子好透了以后,我就自己出发,启程回了道观。
我是想要回道观潜心修炼,却不想半道飞身渡河的时候,河中突然涌起几股水柱,活生生阻断了我的路。
我悬半空中,刚想查探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河中就伸出了一只手,直接把我拽进了河里。
一时不慎,我狼狈地掉了下去,咕噜咕噜地向下坠,我在河水中勉强睁开了眼,眼前却陡然冒出了一个人。
那人悬浮在我前面,看身形是二十多岁的青年模样,可那张脸却渗人得紧,下半张脸还好,上半张脸上满是皮肤烧焦的痕迹,但偏偏那双眼睛又清亮,像是盛了星光。
不出意外的话,刚刚就是这个人把我拽下了河。
他朝我一笑,露出一排整整齐齐的大白牙,我被这纯良无辜的笑气得差点头顶冒烟,索性一把扯住他的胳膊,带着他飞到了岸上。
等我穿着一身湿衣服在岸边站定后,也顾不上找他算账了,只自顾自地运气打算先替自己烘干衣裳。
我在这边捯饬自己,那人就站在旁边浑身滴水地看着我。
我烘干了衣裳,刚想冲着那人发难,他却抢先开口了:
「我认得你,上次你也是从上面掉下来的。」
五.
我在河里捡到了一条龙,而且是一条脑子不怎么灵光的龙,不灵光到连自己名字也不知道,只记得曾在沉极大沼捞起来过我。
我问他怎么突然离开了沉极大沼,他就一本正经地告诉我,
「因为我把那个地方撞塌了。」
「是你把诛仙台撞塌的?!」
「啊?那上边的对方叫诛仙台吗?」
他看起来很惊讶,我比他还要惊讶。
他撞塌了诛仙台,我以为九重天上的神仙们一定会彻查,无论如何也会来找到他。
可他却说他离开沉极大沼的这些天谁也没找过他,就好像这世上谁都不知道他的存在一样。
不止是诛仙台,我偷了半玉莲也没有掀起什么风波,一切都风平浪静的,安静得让我有些心慌,却又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
在蛟龙的记忆中,他似乎沉睡了许久,自醒来开始,自己就是龙身,潜在一处大沼中,沼旁有一石碑,上面就刻着沉极大沼四个字。
这千年间他时清醒时昏睡,因为体内没有灵力且似乎受了重伤,所以只能一直待在沼中,平时最大的消遣就是沉睡百年后用积攒的一点微末灵力幻化出萤火,等萤火消散了,他也就继续回到了黑暗中。
期间他也捞起来过两三个仙人,但都是趴在他的龙鳞上,不等他将人送到岸边就彻底灰飞烟灭了,甚至话都没说上两句,他就这样独自待在沉极大沼,直到捞起来了我。
他以为我会和之前的人一样,过一会儿就彻底消散,所以我一醒,他就将我送到了岸边,催促我赶紧离开。
我本以为他是在沉极大沼中天生地养的灵兽,可如今看来,似乎并非如此。
我想起他和重禹那如出一辙萤火光点,便问他认不认识重禹,知不知道魔界,可他依然是茫然地摇头。
蛟龙一双眼睛牢牢地盯着我,他说我是第一个同他说话的人,此前有人从这里路过,他一出现,就把那人吓得连跑带哭地逃了。
我看着他脸上的疤痕和他懵懵懂懂的模样,忍不住轻叹了一声,继而踮起脚,抬手用指尖轻点至他的眉心。
自眉心一点,我发觉他体内的灵力时薄时厚,似汹涌澎湃又似微弱一缕,且杂乱无序,甚是奇怪。
我疑惑地收回了手,问道:「你不是说体内没有灵力吗,怎么现在突然又有了。」
「你走以后,我就有了。」他仍是一副老实样,一边说着,一边朝我抬起了手。
他的手心向上,白光一现,掌中就多出了一枚玉佩,
「这是你离开以后我捡到的,之前它一直发光,后来我被它的光包围,再醒过来时就有了灵力,再后来我好像突然变得很强,一不小心,就把你说的那个诛仙台从根部撞塌了。」
玉佩安静地躺在他的手掌上,此时已不再发光了,通体都黯淡了下去,可我还是一眼就瞧出了这是谁的东西。
我看着玉佩,竟觉得连呼吸都让身体发疼,脑子里闪过的悉数都是我在诛仙台被众仙审判的一幕幕,最后定格在了明穹那张叫人猜不透心思的脸上。
怪不得我掉下诛仙台也没死,原是他将自己的玉佩灌注灵力后也扔了下来。
「你认识这个东西吗?」蛟龙见我久不说话,忍不住问了一句。
「认得。」我从他的手中接过玉佩,平静叙述道:「故人之物。」
我与这位故人情仇交织纠缠千年,我当然认得。
「那你收着吧,以后你也好还给他。」
「好。」确实要还给他,这段孽缘痴缠了这么久,一来一往,日后还要狠狠了断了才好。
我不动声色地收好了玉佩,打算继续出发回道观,可这条蛟龙又扯住了我的袖子,一言不发地盯着我。
这模样实在可怜,我踌躇了一会儿,索性变出了一只面具让他先戴上,免得被人看见又将人吓跑。
等他戴好面具,我就问他是不是想跟我一起走,他就一个劲儿地点头。
「那你就先跟着我,不许乱跑。」现在虽然前路未卜,但带上他,也算有个伴了。
「嗯嗯。」
「你既然没有名字,不如我给你取一个?我总不能一直叫你蛟龙吧。」
「好。」
「看你奇奇怪怪的,不如我以后叫你阿怪?」
「阿怪……好啊,以后我就是阿怪了。」
「你叫我寒溪就可以。」
「溪溪!」
「……呵呵。」
我带着阿怪一同回了道观,自道长死后,道观就冷清了下去,如今已经满地枯枝四处生尘,门上都是厚厚的蜘蛛网。
好在现在有人帮忙,收拾起来也不是难事。
我腾出了一间厢房给阿怪,想着今夜先好好休息,明天抽空再收拾其他的,可我夜里刚躺下,阿怪就直接翻窗进了我的房,还上了我的床。
我躺在床外侧,阿怪利落地躺在里侧,两人和衣肩并肩地躺在一起。
「……咱就是说,你是不是有自己的房间来着?」
「我不想一个人了。」
我妥协了。
随后我就踹了他一脚,让他下去打个地铺,别和我挤床。
他倒是听话,说打地铺就打地铺,但就是不肯睡,我困得瞌睡虫都爬到脑子顶了,他还在一个人絮絮叨叨地说话。
说沉极大沼的水波,说萤火漫天的欣喜,还说自己沉睡时做的那些奇奇怪怪的梦。
我嗯嗯啊啊地应着,半梦半醒地听他说话,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等我一觉睡醒,阿怪已经不在屋内了。
我赶紧穿上鞋子去找他,但一推开门,就看见他安安静静地坐在道观台阶上,远方白云交接处,是初升的朝阳。
他回头对我说:「溪溪,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东西。」
在沉极大沼,哪里见得到朝阳呢。
我走过去,坐到了他身旁,朝阳缓缓升起,一点点移动,直到日光洒在道观的院中,落在阿怪的身上,他才再次开口。
阿怪说,真暖啊。
阿怪还说,他什么都不记得,也没有人认识他,可他曾捞起了我,我的存在,就是他在世上留下的最大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