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敢想象周老师是怎样看待她这个恨铁不成钢半途而废的门生。
我在忐忑中等待高悬的审判之剑落下。
10.
一晃几天,我没等到回信,却等到了陆彦的电话。
「哎,我说陆大少怎么这么有闲情逸致,还能来机场接我?原来这是一朝失意觉着没人守着了,心里不得劲才别扭啊?」
蔺臣阴阳怪气的声音遥遥地透过听筒传来,看来是被陆彦直接夺了手机。
陆彦呼吸粗重,显然被蔺臣噎到了,也有可能是不习惯主动给我打电话。
就在我要礼貌地挂断时,陆彦低沉喑哑的声音响起:「为什么搬家?」
我下意识看了一眼桌上的日历。
初八。
我已经搬走一周多了,他才发现。我心脏一阵狂跳,无由来的情绪冲上脑门。
我一字一顿道:「我们分手了。」
「我没同意。」我甚至能想象到陆彦蹙着眉心揉着额角,从眼底看我的模样。
好像我又想通过什么手段,让他多看我一眼。
「……我们没领证,不需要双方的同意。」
陆彦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我以为他已经随手丢了手机给蔺臣,蔺臣没发现还没挂断。
良久我才听见他问了一句,似是委屈:「为什么要丢掉那条裙子?」
我不确定他说的是哪条。
陆彦在花钱上从来倒是大方,他又偏爱清新的碎花风,多难买的奢侈品牌和小众品牌发布后,最晚几天就会精准到达我手上。
我随口回道:「不穿了的衣裳罢了,刘姨清扫的时候没把那包衣服丢掉?」
「让您看见我遗留下来的物品很抱歉,方便的话一整包都扔了吧。」
「江星齐,」
陆彦的声音骤然沉下来,带着蓄势待发的愠怒:「我问你为什么丢了那条八年前的碎花裙子?」
……
这样突然问八年前的旧裙子干什么呢?
反正不过是高中毕业派对时赶时间随手从衣柜里拿出来的、一直吃灰的衣裳。穿过一次,就因为脏了,再没穿过。
满腔情绪被浇了个透彻,我按下挂断键前,轻声道:「因为我喜欢色系鲜艳明媚的衣裳。」
——其实我从来都知道的,商笑笑喜欢碎花风的裙子,盛夏阳光里穿着碎花裙举着设计图的骄傲姑娘,是陆彦的心上人。
而我,就是个赝品。
一个恰巧出现在空窗期、自愿迎合所有的赝品。
11.
陆彦再没打电话过来。
平常事,从前几年他主动打电话的次数也是屈指可数,何况已经分手。
我倒是没有时间再想起他,只不过几个他常买的品牌不断提醒我去提货,或送货上门。
我烦不胜烦地一个又一个拉黑。
好在后来消停了些,而我和江子薇一人提着一个小行李箱,轻装简行地踏上了飞往波多黎各岛的航班。
可能是崭新的一年,我运气不错,看过了海滩穿过了热带雨林,自然的气息洗刷干净我所有的霉运。
先是周导师的回信,再是 BCU 的邀请函。
我再也躺不住,胸膛炽热,忍不住冲着远阔的加勒比海放声大喊了几次。
江子薇安慰地抱着我,拉着我双双躺在海滩上。我们一起看星星看月亮,夜晚的海风带着些许凉意。
她兴奋地指着天上闪闪发亮的星星:「看见没,早晚我们星星也这样发光。」
12.
我们的旅程时间不长,只有一周。
鉴于江子薇的行程安排,最后我俩决定,她直接选择了回 Y 国的飞机,而我要先回国内联系周导师,还要办理很多琐碎的手续。
江子薇依依不舍地摇手:「星星,我在 Y 国等你。」
「这回,你一定要来。」
我应好,眼眶有些发热。
我答应过她的。
我答应她了。
不会再失约了。
飞机轰隆隆地起飞,我满怀希望地望向舷窗外白云连绵。
江子薇背着我偷偷将落地时间告诉了蔺臣,不希望我一个人孤零零的从机场回去。
我搜索着显眼的蓝毛,却冷不丁撞进陆彦黑沉沉的目光中。
他今天穿的很休闲,本就俊朗高大的身材被衬的更为年轻,揣着兜一站,就自成一道风景。
我站在原地和他对视了两秒,有一瞬间,我以为他是来接我的。
直到另一道穿着碎花裙的身影出现。
商笑笑状若亲昵地主动上前挽着他的胳膊:「我刚刚去问了,雪球就要落地了。」
她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不自觉地皱紧眉头,脑海中却止不住回想外媒对商笑笑的采访。
——商小姐,初次见面。你们 Z 国有句话,叫字如其人物类其主,您和您的「盛夏」系列作品一样让人过目难忘。
——抱歉,我能将这理解成这是对我作品富有人性的至高赞赏吗?
天资卓越,落落大方,不卑不亢。长相甜美,却有最柔韧坚强的内心。
这样的女孩子,是万众瞩目的女主角,没有人会不心动的。
所以陆彦挪开和我对视的目光,转而柔和地垂下眼睑,柔声细语与她说了些什么。
我怔松地听着机场广播播报航班信息,看着商笑笑欢喜地接过航空箱。
纯白的大狗毛绒绒,拱着箱子。
这是陆彦几年没换过的头像,是原文里匆匆提过一笔的小宠物,是他和商笑笑在国外养的「狗儿子」。
14.
我忽然想起来,我和陆彦刚搬到一起住的时候。
那时我以为自己得到了全世界,兴奋极了。
我畅所欲言地提,我想养一只猫。
软绵绵的小橘猫像是迷了路,在一众宠物猫里显得伶仃弱小。它闭着眼睛咪咪地、用力地朝我叫,粉色的小鼻头一拱一拱。
我在玻璃橱窗前看了很久。
店主说这只橘猫是附近流浪猫的崽子,眼见被丢下活不成了,于心不忍才捡回来,也不作卖。
如果有好心人愿意收养它,给它吃饱喝足,就直接送出去了。
可惜品相一般,我是第一个主动接近它的。
年轻气盛的陆彦皱着眉头,手插在兜里,只丢下了一句冰冷的「不喜欢,别找麻烦。」
老板娘尴尬的笑容和圆场早就渐渐淡去。
时隔几年,我也再去过那家宠物店,也已经倒闭了。
我忽然想知道,那只小橘猫最后有被人领养吗?还是平凡的泯灭在一群漂亮的品种宠物猫里,随着店铺倒闭,被轰出去了?
或许那只小橘猫从来就没敲开过别人的心门。
从来没有,何谈出去。
……
蔺臣从身后拍了拍我的肩膀,他气喘吁吁道:「路上堵车,还好来得及。傻站着想什么呢?」
我回过神来,道:「就突然想起来,陆彦的微信头像,其实挺可爱的。」
他见了鬼一样:「你别是……」
我笑笑:「没有,走吧。」
路过陆彦时,我本来心平气和,没想到他倏地抓住我的手腕:「我有话跟你说。」
我抿唇,叫他放手。
陆彦拧着眉心,手如铁钳,和我僵持着。眼见蔺臣要绷不住黑了脸,只听见突兀的「叮咚」一声打破了沉寂。
「哎!」商笑笑惊呼。
她放下航空箱,从眼底挑剔地乜了我一眼,转头对陆彦柔声道:「伯母让我们带着雪球去找她呢,还问你怎么不接电话。」
陆彦的手机应景地响了起来。
我缓缓抽回自己的手,一根一根拂下陆彦的手指,无视了陆彦隐有惊诧的眼神。
我不想耽搁他们,因为我终于意识到,他们才是真正的「一家人」。
从始至终。
我拉着蔺臣大步离开机场,再没回头。
14.
回国要准备的东西不多,但办理的手续十分繁琐,一着手就是半个月。
再接到陆彦的电话时,我正在焦头烂额地准备入学资料。
我无奈地盯着这串陌生号码看了半天,一时之间不知说什么好。
陆彦抢在我挂断前问:「你要出国?」
「嗯。」
「决定了?」
「嗯。」
「……」
陆彦默然,我本以为他不会再说话了。
谁知接下来我只听见他那边一声闷响,像是拳头狠狠砸在桌子的发泄。
「江星齐,你认真的?」
「不然呢?」
我觉得有点好笑。
这样的对话,简单的嗯和反问,似曾相识。只不过角色调换,成了我敷衍陆彦。
「别闹了,江星齐,你知道我最讨厌什么,别拿这个作。」
他的怒火隔着手机都依稀可见。
我作吗?
我陷入了沉思。
在不喜欢自己的人的眼中,可能一举一动甚至连呼吸,都差了那么点意思。
为了这么一点意思,我从高中毕业至今已经努力了八年。
从在一起到同居,到最后收场,还是没能跨过那一点意思。
我们之间相隔山海,而山海无尽,世不可平。
我轻轻笑道:「我从四年前就知道了,矫情和作在你这什么都得不到。毕竟你不在乎,这样只会招你厌恶。」
「……所以我已经很久,没有明知故犯了。」
陆彦呼吸粗重了很多。
「那你呢?你知道我讨厌什么吗?」
「陆彦,」
我一字一顿地将所有条条框框说得清晰,不会再卑微地怕他挂断,不回消息。
「我讨厌碎花裙,我讨厌自然长发,我讨厌读金融学的研。」
「……我讨厌吃辣锅,因为我每次只能煮一碗馄饨,拈几根菜,装作我很喜欢。」
「因为是你啊,陆彦,」
「所以我一切都能改变、接受。」
遇见喜欢的人的时候,没有人会拘泥于自己的条条框框。看见那个人的第一眼,就知道所有底线只会一再退让。
我放下整沓资料,松动因为过于用力而青白的指尖。
「你什么都不知道。」
他理所应当的不知道,我曾经父母早亡,在孤儿院长大。一个女孩,怎么读书,怎么生存,怎么光明正大地念上最喜欢的珠宝设计系?
不是没有社会险恶找上门。
可我没屈从过,也没认命。哪怕是尽力过平凡的一生,我也有我的自尊和骄傲撑着。
我怎么会,不为自己活成别人的样子而悲哀呢?
我最讨厌,成为别人的替代品。
「所以陆彦,可以了,结束了。我们结束了。」
「祝你幸福。」
我挂断电话,解下手表,缓缓出了口浊气。
都过去了。
只有手腕上的伤疤,提醒我这些年的大梦荒唐。
15.
这条伤疤不仅时刻嘲笑着我自残的愚蠢,更是我在辗转反侧孤枕无眠的夜里为梦想摞上的坟冢。
那时候我刚和陆彦在一起,也刚得到出国进修的机会。他冷漠地告诉我,出国就分手,他最忌讳厌烦异国恋。
我想了很久,挣扎着涂黑了 Expectations 一栏所有的希冀和热爱,乖巧听话地听从他的建议,考了金融学的研。
晦涩难懂的金融计算占据了我所有时间,设计图稿被封进盒底。
但我好歹如愿以偿地留在了陆彦身边。
在我们第一个一起过的生日时,我笨拙地照着菜谱,改变手艺,想做出他喜欢的味道,满怀期待地等他回来。
我等啊等,等到天黑,等到半夜,等到他远在国外发来的一条微信:「今天有事,改天给你补过。」
等到我的微信叮咚响了一声,商笑笑发来了视频。
是她的设计展首秀。
陆彦站在她身边,像最可靠的臂膀。背景音里,她的朋友们高呼,笑笑,你还是请他来了,还是放不下呀?
商笑笑说:「学妹,抱歉啊,才知道今天是你生日,生日快乐。早知道我不告诉陆彦,不让他来了。回头我让他替我给你捎礼物,你别生气。对了,李老师让我把首展给你和子薇看看,让你们了解一下以后形式。
」
……
我生什么气呢?
距离我放弃出国进修的机会,已经整整一年了。
她不知道吗?
我读了不喜欢的专业,每天学的头昏脑涨。每一个失眠的夜晚里,曾经的梦想都狠狠地鞭笞我,让我羞见朋友,愧见导师。抑郁包裹着我,无时无刻都是窒息。
而她万众瞩目,身侧是我的男朋友,连发言都是高高在上,好像是女主角在讽刺炮灰的不自量力。
我的男朋友毫不留情地拒绝了我的梦想,却为初恋的梦想添砖加瓦,一丝不肯错过。
可笑的是,商笑笑当年和他分手的理由,就是爱情会耽误她去国外的事业发展。
这是我放弃梦想的第一年,只有满地稀碎。
我想不通,剩下的满是绝望。
后来,我躺在医院里想通了。
江子薇哭的眼眶红肿,蔺臣彻夜未眠,他们俩骂我是傻逼,为什么要割开自己的手腕?
我是傻逼,是舔狗。
可就像小王子的玫瑰花,我抽不开身了。
说不清到底是执念还是爱意,还是更舍不得的沉没成本。
而热情消耗殆尽,看不见希望的时候,离开陆彦,只有解脱,没有难过。
16.
所有手续文件都准备完毕,最后只差一封导师推荐信。我前往 A 大的时候,心情有些忐忑。
周老师写的推荐信言辞恳切,足有两页。双鬓斑白但精神矍铄的老人有点开心,又忍不住打了我一下。
她说:「不好好吃饭,瘦了。」
再次见到当年和蔼的老师,我像回了家的孩子,鼻子发酸。
我和江子薇是她最得意的门生。
仍有顽童心性的周老师一直说,隔壁李导师带出一个商笑笑怎么啦?有什么显摆的?我和江子薇可不比谁差。
她始终坚持着这个想法。
在我准备离国前,周老师热情地拉着我在她家小住几天,像所有长辈一样温柔告诫:「你才二十七岁,路还那么长,别再轻易放弃了。」
她若有若无地摩挲过我的手腕,带有细茧的指腹让人微微发痒。
我嗅着她身上淡淡的桂花香味,恍惚回到了多年前的 A 大,一切都来得及。
蔺臣自告奋勇地要送我去机场,他一头蓝毛张扬的过分,压低了墨镜时像怕被认出的 idol。
他桃花眸微眯,作了个请的绅士动作:「这位美丽的小姐,欢迎你走上正轨。」
我笑:「有劳学长。」
蔺臣酸溜溜道:「还知道叫学长呢?」
天光乍现,薄雾渐起,我坐进蔺臣的车,前往了机场。
17.
下车时,蔺臣看了眼后车镜,不爽地啧了一声。
他打了下方向盘:「要不改个签?」
我随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缓慢而坚定地摇了摇头。
「分手后还没见过面,好像我躲着他一样,」我苦中作乐道:「从前我追着他屁股后面跑,人家不乐意。现在他追来了,显得我跟个缩头王八一样。」
陆彦跟了蔺臣一路。
他下车时脸色不大好,高大的个子委委屈屈蜷缩在一件卫衣里,细碎的黑发没仔细打理,垂下一点遮住了眉梢。
陆彦的眼珠是纯粹的墨黑,配上一双丹凤眼,看人的时候格外专注认真,让人轻而易举地陷进去。
「江星齐……」
「嗯。」
我理了理裙摆,垂下的黑色卷发堪堪擦过艳烈的唇彩。
想想还是挺对不起江子薇的。
还在波多黎各岛的时候,她兴高采烈地刷了几个小时安利软件,恨不能直接给我安个假发。
但是我想用最开始江星齐的风格,奔赴新的明天。
「……江星齐?」
「是我。」
陆彦眼中有诧异,他好像有满腹话要说,又好像什么也没有。怔怔然地定在那里,似是造虹的雨中被浇了透彻,回头一看所有来时痕迹都被匆匆掩埋,自以为是的了解,不值一提。
他只是,没有资格说罢了。
我跟在蔺臣身边,经过他时,低声问:「陆彦,八年了,」
「你真的认识我吗?」
他张了张嘴,晦涩地发不出声音。
「衬衫都是洗过叠好的,在主卧柜子左侧第三个格子里。」我看见他卫衣领子下滑稽地套着衣领褶皱的衬衫,揉乱了塞在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