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筝恨不恨他我不知道,但总归不会爱他。
他们隔着家仇国恨,女真杀了她的爹爹,她娘亲因此殉情,而大皇子又杀了她的长兄,更别提那样多的大梁百姓和将士。
如果是我,那和大皇子,应该是不共戴天的。
可是沈筝表现得很淡定,所以我又有些拿不准了。或许她只是想活着呢?
不过我偷觑一眼大皇子的眼色,实在没忍住提醒一句:“她恨不恨您,对您来说重要吗?”
大皇子望过来的眼神让我心惊,我立马噤若寒蝉。
我是看着他长大的,他也一向敬重我,可有些底线,确实不是我能跨过的,但我实在忍不住,硬着头皮又提醒一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大皇子没说话。
沈筝第一次怀孕是在第一年年底。
她很长一段时间嗜睡厌食,我当时心里隐隐有些预感了,大夫把完脉后告诉大皇子的时候,他面色沉静如水,即使我这样熟悉他的人,都看不透他那一刻在想什么。
沈筝听不懂,但大概看我们的神色都不对,所以问一句:“怎么了?”
大皇子对她笑笑,说:“没事。”
但她这样聪明的人,是瞒不住的,孩子是两个月大的时候被她流掉的。
那时候我天天旁敲侧击地打探大皇子的意思。
这孩子怎么能留呢,大皇子是老可汗最看好的继承人,还未娶妻,沈筝的这个孩子是他的长子。和一个汉人生孩子?怎么生?
到时候养大了,让他领着铁骑去踏碎他娘亲的故土、杀他娘亲的亲人吗?
是,二皇子完颜桢的生母也是汉人,他身上流着一半汉人的血,可他生母刚生下他就被老可汗处死了。
就这样,二皇子对汉人的文化还十分感兴趣,这要是有个汉人生母在旁言传身教,那不是更了不得了?
大皇子对我说他有分寸。
但事实证明,沈筝比他更有分寸,在猜到自己怀孕了之后,她自己喝了堕胎药,把孩子流掉了。
大皇子怒不可遏,闻讯赶过去的时候沈筝正躺在床上,她盖着薄被,维持着体面,所以我们看不见她下半身流的血。
但她脸色苍白,唇上一点血色都没有,痛得汗湿了头发黏在脸颊两侧,衬得眉眼如鸦。
大皇子俯身捏着她的下颚,恶狠狠地问她:“谁让你擅作主张的?”
她很艰难地扯着唇角笑,她静静地看着大皇子,然后反问:“不然呢,生下来吗?”
大皇子冷冷地:“你也配给我生孩子?”
他很凶地欺近,一字一句地说:“我只是不喜欢你自作主张。你记住了,你是我的,身上从一根头发到每一寸肌肤,你自己都是做不了主的,懂了吗?”
良久,我看着沈筝点了点头。
她身体本来就弱,这场堕胎之后养了大半年才让她的身体养回来一点。
大皇子再也没来看过她,大皇子不缺女人,温香软玉围绕在侧,和以前一模一样,可他一点也不快乐。
他经常长久地凝望某一处虚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偶尔眼底极快划过的情绪,依稀是怔忪。
我从没在他面前提起过沈筝,没人在他面前提,我们默契得像是这个女人已经死了一样。
我真希望大皇子能悄无声息地自动遗忘她的存在,这个女人对他而言,实在是不适合。
但有一天深夜,我从外面打完羊奶进来,看见他站在沈筝的床头。
沈筝自从小产过就一直精神不济,所以晚上昏昏沉沉的睡得很熟,大皇子俯身弯腰离她很近,手摸着她的脸,眼神专注,噙着幽深的我看不懂的情绪,就那样定定地望着她。
半晌后,他才直起身子来问我:“她身子好点没?”
我掩饰自己的震惊,低头:“好多了,但她的底子您知道,需要细心地补。”
他“嗯”了一声,最后望了一眼熟睡中的沈筝,然后走出去了。
我看着床上的沈筝,睡梦中眉头紧蹙,但依旧很美,是种易碎的美感,我想到大皇子八岁的时候。
他八岁的时候捡到一只小奶猫,通体雪白,有一双很好看的碧蓝色眼睛,人人都在说那只小奶猫活不了了,但他不信,天天喂那只幼猫羊奶,竟然把它喂活了。
那只猫长开后很好看,长长的雪白的毛,一双猫眼琉璃一样,很高冷,但很黏大皇子,它经常蹭他的手,主动求摸,安静地卧在他的膝上。
后来老可汗说成天抱着这样的一只猫没有草原勇士的气概,他当着大皇子的面,将那只猫高高拎起,狠狠地掼在地上。
那只猫口鼻出血,趴在地上,那双琉璃一样的蓝眼睛就那样静静地望着大皇子,然后艰难地一蹭一蹭地爬过来,伸出粉红色的舌头,舔了舔大皇子的靴子。
大皇子低着头看着那只猫,一直到它依偎在他的脚边停止呼吸。
沈筝就如同这只猫一样脆弱,我望着沉睡的她叹口气。
她和那只猫一样,都是大皇子不能拥有的东西。
5
沈筝问我为什么对她这么好。
她问这话的时候我正在给她煎药,回头她就坐在窗脚下,阳光从窗柩洒下来,她很白,所以整个人融化在光晕中,看着就像马上要消失了一样。
我笑了笑,说:“因为你是姐姐。”她怔了怔。
我和她说,十五年前大草原上的一场干旱让所有水源干竭,牧草枯死、牲畜大批大批地死去。
我们整个女真部落南迁,我姐姐在路途中将最后一口水和吃食让给我,最后她生了很严重的一场病,病死了。
老实说,其实我们也不想背井离乡地发起战争,我们也有很多人在战争中死去,但是没办法。
大梁占有中原最肥沃的土地和资源,十五年前的干旱几乎让我们死去了一半的人,我们要生存下去,必须南下占据资源。
而沈筝对她妹妹的爱,让我想到了我姐姐。所以我忍不住对她好,反正都在力所能及范围内。
我问她:“你愿意代替你妹妹来这里,你们的感情一定也很好吧?”
谁知她笑了起来,笑得很温柔,眼神中带着怅然。
她说:“不是,我很嫉妒她。”
那是我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谈心,谈起她的家人的时候,她身上仿佛有什么东西活过来一样,眼睛亮得惊人。
“我身体从小就不好,可我五妹不一样,她身体非常好,翻墙、斗殴无所不会,我爹亲手教她枪法和箭术,我每次坐在院子里看着,都很羡慕。以我的力气,根本是拉不开弓的。
“有次她跑过来,问我要不要和她一起去外面掏鸟蛋,我太好奇了,所以就跟着一起去了,她很灵活地爬上树去掏鸟蛋,然后烤给我吃,后来回去我就病倒了。
“我明明只是站在那里,爬树、下水、生火都是她一个人在忙,可我就是病了,病得下不了床。
“小五当时很内疚,趴在我的床边一直握着我的手,睡着了都不松开,像是怕我死了。
“但她不知道,她睡着时,我看着她,真的非常非常嫉妒。后来我爹过来问我怎么回事,我和他说,是小五把我带出去的。
“然后她跪了三天祠堂,但她一点都不生气。出来那天她来找我道歉,看着我,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庆幸我终于好了。”
她看着我笑起来,对我说:“所以你看,我们的关系其实就跟最普通的姐妹没什么区别。”
她叹口气:“我从小时候就是家里重点关照的对象,不能出门、不能吹风、不能骑马、不能射箭,好像易碎的娃娃,碰一碰就消失了一样。”
我往窗外看,大皇子静静地站在那里,英俊的侧脸微微偏过来,他看着沈筝。
但她噙着淡淡的笑意,眼神怀念,根本没有看见他,直到他又悄无声息地离开。
后来沈筝休养好之后,大皇子带她去练兵场,仿佛这么久的冷战没有过一样,就这样自然而然地和好了。
他将她裹得严严实实的,带她骑马,大风呼啸而过,他骑得很稳。
在练兵场,他教沈筝射箭,几乎将沈筝整个人护在怀里,拉开弓弦,温声对沈筝说:“没关系,我帮你拉弓,你掌握方向,等确认方向了我们再射出去。”
沈筝的手放在他握弓的手背上,脸上的表情很新奇。
不得不说沈筝不愧是沈家人,除了一开始几箭脱靶,后面每箭都射在耙上,最后有一箭还直中靶心。
沈筝很兴奋地转过来,双手搭在大皇子的肩上,问他:“你看见了吗?”
大皇子垂眸望向她,唇角的笑意如同浮光掠影,但很快就收敛起来了,他说:“看见了。”
那天沈筝很开心,回去的路上她一直在笑。
大皇子脸上没什么特别大的表情,但我看见他揽在沈筝腰间交叉的双手,右手食指一直敲在左手食指的关节上。
这代表他此刻心情愉悦。
6
沈筝第二次怀孕的时候是在她来女真的第二年夏至,北方的夏至也是冷冷的,我看见大皇子的手覆盖在沈筝的手背上。
真奇怪,他这样独断的人也有这样小心翼翼的时候,当然,外人是看不出来的。
他询问沈筝:“生下来好不好?”
其实不管大皇子问不问她的意见,沈筝都是拒绝不了的,大皇子想要这个孩子,那她就不能不生。
沈筝用一种我看不懂的神情和眼色望着大皇子,最后我看见她点点头,说“好”。
这不奇怪,她从来到大皇子身边就是一副柔顺得任取任求的姿态,仿佛她本人并没有什么其他的心思,只想讨好大皇子、只想活下来一样。
她怀孕第三个月的时候开始夜夜难寐,一开始是大皇子陪着她睡觉,后来因为大皇子每天要处理公务,所以沈筝就搬到了大皇子的营帐中。
有一天晚上我进去给大皇子送夜宵,看他半躺在床榻上,沈筝侧卧在他身边,左手紧紧地抓着他的衣襟。
大概做了什么噩梦,她一直不停地摇头,右手仿佛是想在虚空中抓住什么东西一样,小声地说:“对不起——”
我蹑手蹑脚地进去,看大皇子摇醒她,然后将她半抱在怀里,一只手从她的发顶慢慢往下安抚,轻声地安慰:“没事,别怕,只是梦而已。”
刚醒过来的沈筝眼底还带着朦胧的迷茫,隐隐有惊悸,大概是还没清醒的缘故,后来神智慢慢回笼,我看见她卧在大皇子的怀中,眼睫下垂,让人看不见情绪。
大皇子很爱他的这个孩子,孩子四个月的时候他开始亲手去做摇篮。
整块的木头,要小心翼翼地一点点打磨。我站在沈筝身后,和她一起望着打磨木头的大皇子。
我的语气几乎称得上是恳求了,我对沈筝说:“不管你怎么看他,但他对这个孩子到底是真心的,求求你,别伤害他。”
她没说话,过了很久之后,她才转过头来看我,面色如常,对我说:“姑姑多虑了。”
这并不是我多虑,最近前方战线不稳,女真和大梁的开战近在眼前,营帐中暗潮涌动,她这么聪明的人,我不信她没有察觉到。
一旦开战,天呐,这简直是个灾难,当年在沈筝来的第一天,我就应该劝大皇子的。
可是能劝他什么呢?他这样清醒的人,连我都能看出沈筝的不上心,我不相信他没有。
但他们绝口不提,我就只能旁观。
她怀孕八个月的时候我去请汉人的大夫。
我们营帐有自己的军医,但是大皇子想得比较周到,她到底还是汉人,而且身体虚弱,我们女真和汉人的用药习惯都不一样,备个汉人大夫安全点,以防沈筝早产。
我带着大夫回去的时候,整个大营灯火通明,我直觉是出事了。
一进大皇子的通营,帐中只有他的几个亲信,屋子里一片狼借,大皇子面无表情地坐在案几后,应该是发过一场脾气了。
中间地上倒着一个人,血流了一地,我认出来,那是之前叛降的北疆军。
沈筝半躺在床上,她肚子已经很大了,我疑惑地朝她望过去,她还对我笑了笑。
我惊惶不安地站在旁边,听见大皇子问沈筝:“你真的以为我对你一点防备都没有?”
沈筝闭上眼,甚至又笑了笑,她说:“我只是赌一把,输了而已。”
大皇子走过去站在她的床边,他眼中的失望和痛苦一样深。他只说了一句话:“桑吉说得没错,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然而我已经顾不得他们在说什么了,我尖叫一声,指着沈筝下身床褥上的血,大声地唤着大夫,沈筝早产了。
她生产的时候我才打听清楚,她从大皇子军帐中找到女真的布兵和城防图,与假意投降的一位原北疆军偷天换日,想将布兵和城防图传出去。
她实在太大意了,大皇子对她再怎么意乱情迷,都不可能不防着她的。
除了我,还有很多人在暗中监视她,她真的以为,大皇子会连自己的国家都不顾地去爱一个人吗?
我远远看着大皇子,沈筝的痛呼从产房传出来,他面无表情、脸色苍白地坐在那里,手里握着城防图的竹简,因为太过用力,有血丝顺着掌纹一滴滴地落在他的衣袍上,但他恍若未觉。
沈筝痛了三个时辰,生下一个男婴——是个死胎,刚落地就没呼吸了。
放在大皇子亲自做的那个摇篮里,像是在睡觉。
大皇子看着那个孩子很久,只远远地看着。
最后他走到沈筝的床边,轻声地和她说:“这孩子长得很像我们,脸型像你,鼻子像我,眼睛看不出来,没睁开,但大概是像你的,他要是活着,长大以后一定很英俊。”
他问沈筝:“是你故意的吗?这孩子的死。”
沈筝虚弱地躺在那里,眼睛一直往摇篮那里看,她没说话,我看见一道泪,或许是汗,谁知道呢,顺着她的眼角滑落,沁入枕巾里,悄无声息的。
大皇子伸手很温柔地将她脸上的碎发拨开,手顺着脸颊滑落到她的颈间,一点点地用力。
他问沈筝:“你曾经真心过吗?”沈筝没说话。
大皇子的手一点点收紧,她很顺从地闭着眼睛,但不知道为什么,在她窒息前,大皇子松开了手。他站得笔直,掐住她脖子的那只手一直在发抖。
沈筝剧烈地咳嗽出来,好半天平息下来,我看见她望向大皇子,就那样望着,一句话都没说。
直到大皇子转身离开,她都没说过一句话。
这就是他们见的最后一面。
我抱着那个孩子的襁褓,站得远远地望着她,我说:“沈筝,我真讨厌你。”
她眼底到底还是噙上了一层薄薄的泪光,她说:“桑吉,你能不能帮我把这孩子放到黄河岸边,完颜煌不要他了,让他顺流而下,代我回到我的故乡。”
我推着放着孩子的摇篮,转身就走。在我踏出去之前,沈筝唤住我。
我转过头,看她望着我微微笑起来,笑容苍白,如同初见,像是初春绽放在枝头颤颤巍巍的花,让人想拿玻璃罩子罩起来。不过我不会上当了。
她看着我,和我说:“对不起。”
我一直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和我说对不起,直到很久很久之后,那时她已经成一捧灰了,我才知道为什么。
因为她将布兵和城防图放在了大皇子亲手做的那个摇篮里。
我将孩子放到河中的时候,河流下方已经悄悄隐蔽着数千沈家军,他们在等着这个顺流而下的摇篮,等着摇篮中的布兵和城防图。
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和她兄长联系上的,我只觉得她狠。
她知道大皇子一直没对她放下过戒心和防备,她故意暴露让大皇子以为她被抓到了把柄,可真正的布兵和城防图已经被她放在了摇篮里。
从怀孕的那刻起,她就已经算计好了一切。
算计人心,算计时机,她和我说对不起,是因为是我将那个摇篮放进河水中的。
我将女真的布兵和城防图亲手送出去。
我真的很讨厌她。
那天晚上,大皇子伤心欲绝地问她,这个孩子的死是不是她故意的。
她没有回答,可是不久后我们都知道了,那确实是她故意,她真是个狠心的女人,算计一切,连自己孩子都没放过。
大皇子知道后醉了三天,我去看他的时候,他醉得失了态,幸好没有旁人在场。
我看见他苍白着脸笑出来,然后望着我问:“桑吉,她真是个聪明的女人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