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政公主
故人叹:不问曲终人聚散
我爱上了和政公主。
为了她,我杀了父汗,嫁祸大哥,背叛北羌,成为大孟的一条好狗。
可她好像自始至终都没有爱过我。
我娶她的那天,她从城墙上一跃而下。
1
他们说大孟送来了个病恹恹的公主,此刻刚被马队护着到了可汗帐里。
那年我刚满十五,身着开春新做的鹿皮绒衣裳跪在父汗帐前听候差遣。
不料一会工夫便见父汗猛地掀开帐帘骂道:「老狐狸尽会拿些下等人肚子里出来的便宜货糊弄老子!」
父汗帐里迎面扑来的一股热流呛得我猛地一缩。
历朝历代,这中原王朝哪个不是舍不得自己亲生女儿便随随便便挑了个宫女塞过来,美其名曰和亲共修两国之好,实则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前脚可汗刚把自己姿容俱佳的嫡女儿送了去,后脚大孟便把这不清不楚的公主送了来。
「传令下去,把这女人挪到那边空出来的帐子里先去晾着,别在这碍眼。」
北羌王如若洪钟的声音甫一落下,便斜着眼瞥了瞥还跪在地上的我,随口啐道:
「哪日得把你们中原人的心都剖开来看看,怕不是比乌鸦毛都黑!」
我被父汗眼中熊熊燃起的怒火吓到,冰雪覆在我的身上,我有些微微发抖。
2
我是北羌的二皇子,我的母亲是中原人,传言是镇北侯唯一的亲妹妹。
可她是被我父汗掳来的。
她生下我的当晚,即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中用一柄短刀抹了脖子。
腥黏的鲜血濡湿了整张羊毛褥子,
换来的却是父汗一声不咸不淡的冷笑和十五年来对我身上汉人血统根深蒂固的厌恶鄙薄。
此刻他正捏着三皇姐寄来的几页密函,扫了几眼便又扔到了我的脸上,「宫女肚子里出来的贱蹄子,还是掖庭出世的种!」
他又指了指一旁立着的大皇子,
「你三皇姐汐西可是正儿八经的可敦嫡女,他孟朝的皇帝老儿拿一个庶女来换我一个嫡公主?!」
我匆匆扫了几眼密函上龙飞凤舞的羌文,大意是这大孟来和亲的公主是皇帝最小的女儿,可公主的生母却是个病死在掖庭的下等宫人,皇姊却是父汗的嫡公主,他觉着蒙了羞。
这和亲本是场闹剧。
大孟边陲另有寿溪、扶桑、越嘉等小国,可但凡是娶了中原公主的,哪个不是渐日被汉学里的妖风邪气所蛊惑最终沦为大孟的附属国,若不是北羌去年战败,又怎会沦落到送嫡公主和亲,迎中原庶公主的地步。
说起来我也实在算不得一个聪明的皇子,明知跟大孟沾上点边的东西装聋作哑才是上上之策,可偏偏有些时候嘴巴就是管不住舌头。
「汉人固然可恶,可这和政公主带来的嫁妆却是按中原嫡出公主的份例给的,即便出身不高,倒也能缓一缓我北羌连年雪灾、兵尽粮绝的颓……」
我自以为为北羌考虑得还算中肯厚道,可话还没说到一半便被嘉措给生生截断了。
「父汗,你看这有汉人血统的人说话就是和我们这等俗人不一样,不光说话文绉绉的像汉人,连立场都是站在他们那边的。」
他抱着臂倚在旁边的柱子上笑得明晃晃的。
人人都说嘉措和父汗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亲父子,在仇汉这件事上,他们的步调向来出奇一致。
不出意外地,北羌王又噌地被激起了怒火,泄愤似的朝我腿上又踹了两脚。
我被吓得赶紧闭了眼,心想果然还是和以往一样装哑巴来得方便。
然既是战败的国家,北羌究竟是得怂点的。
大孟皇帝的亲女儿,杀之不得辱之不能,一不留神便掀得起边陲重地滔天的战火,
北羌战事甫息且天灾不断,父汗也只有在这里过过嘴瘾的份。
就是今年这场雪化得格外慢,也不知那被大孟舍了来的公主受不受得住。
3
姜明绣被送来那年其实只有十四岁,比我还小一岁。
父汗不喜欢她。
一则是年龄太小。
二则是她的存在,落在他眼里便是堂而皇之地昭示天下北羌受了辱。
她被塞到离王帐最远的帐子里晾了两月有余,北羌一众王族朝臣都默契地没人敢向他提起这大孟和亲公主婚期的事。
我遇见她的时候正是北羌紧锣密鼓筹备祭山神节的阶段。
族人们相信祈福的人血统越纯正,神灵恩施的福泽才会越扩越大,因此我倒落了个清闲:
漫山遍野只见那哑巴皇子无所事事地在雪地里驾着马乱跑,风刮到脸上也不觉得疼。
可这瓮山中却不止我一个闲人,
那汉家女子滚在雪地里玩雪的样子简直把我惊了个瞠目结舌。
我木讷地看着她拍拍身上的雪从满地琼色中蹦起来,满不在乎地朝我挑了挑眉:
「看什么看?没见过中原美女是吧?」
我有些错愕,可我也确实是没见过中原美女。
作为一个刚吃过亏的愚钝皇子,这一次碰到跟大孟沾边的事情我学了乖:
「没见过。」
她小脸一红,鬓间两只鎏金点翠步摇被震得摇摇晃晃:
「你们蛮夷男子果然既没见过世面也没礼数,放在我们上京谁家姑娘敢要你!」
她像是才意识到眼下她「要」的人似乎比我好不到哪去,
于是她蓦地止住了方才那汹汹的气焰,一屁股又坐回雪里,继续捏她手里那个丑丑的雪偶。
我撒谎了。
她怎么能不美呢?
霜青色的毛绒刺绣披风上是中原独有的白梅青竹,明明只挽了一个髻,却在这无边的琼色中衬得分外出尘。
常年身披绛色的草原儿女哪及得上她,一袭素色倒像是要融在这雪地里似的。
当然,这赞美仅适用于她不说话的时候,她一旦张嘴开始胡诌,那美意怕是就要褪去大半了。
「可惜我这蛮夷身上还流了一半你们中原人的血,你若要嫌弃我不懂你们中原那套礼数,可不是间接在说你们中原男子也是如此吗?」
我从没这样跟人讲过话,她周身散发出来的那股子气质一点都不叫人害怕。
她神情一顿,随即反应过来,指着我惊道:
「你是……你是那个……可汗和汉人的二皇子!」
书上说这中原女子不该一个个温良恭俭,行动处似弱柳扶风么,
可她脸上这略显夸张的神情便是北羌的王族女子里也挑不出几个这样放肆吧?
于是我一把把她翘起来的手指按回去,「既是中原公主,便是不能随便和陌生男人授受不亲的。」
「殿下好歹顾念下自己身上担的名头,被人说了闲话可不好。」
她闻言眉头一皱,随即抱着手臂转过身去嘴里哼了一声,笑道:
「本公主清者自清,好不容易才从那规矩多如牛毛的地方逃出来,难道在这还要拿这些来庸人自扰吗?」
真有意思,她是不知道北羌世代可汗以踏平中原山川为己任吗?
她这样随随便便就嫁过来,倒好像自己不是身负两国谈和使命的和亲公主,敢情是来草原上游山玩水了。
我笑道:「殿下也知道自己是庸人?」
她愣了一下便抓起手上那雪偶朝我砸过来。
我慌不择路地扯过背上的斗篷挡着,却在她揉雪团的缝隙偷偷探出头来看她:
絮雪沾上了她的裙裾和发梢,她略带愠色的脸却比方才说话时分更加让人见之难忘了。
大孟皇帝送了个好女儿来,我好久没有这样开心过了。
我的笑容在回头见到面色阴沉的嘉措时戛然而止。
他立在不远处的雪坡上,兀自望着我们。
姜明绣这会子刚揉好一个雪团,抬起头来想砸我的时候却正巧对上了卑躬屈膝的我和嘉措那一张阴郁的脸。
她连忙扔了家伙也想行礼。
我悄悄侧目瞥见她手足无措地在行大孟的福手礼,便张了张嘴用只有我们俩才听得见的声音压着喊道:
「北羌礼呀!庸人!」
她却是毫不客气地回击道:
「我一个大孟公主凭什么随随便便给陌生人行礼!」
我被她问的一噎,索性闭了嘴等着嘉措一步步走过来训话。
「野蛮人,他是谁啊,北羌竟生得出这么好看的男人。」
她居然还在那试图搭腔。
我无语地想翻白眼,
但是作为嘉措和父汗眼里向来不大聪明的哑巴皇子,我识趣地不再多话。
然她说得不错,嘉措的容貌俊俏的确是北羌出了名的。
他的瞳色和寻常羌人不一样,那样极为深沉的墨绿色,就好像当惹雍措的湖水一样,碧清似一块翡翠。
可敦嫡子,他出众的相貌和领兵打仗的好本事和在一起,连德高望重的根敦喇嘛都煞有介事地跟父汗连连赌咒说嘉措必是天神转世。
我就不一样了,根敦喇嘛见了我只会连连摇头。
这大孟公主和草原上所有的寻常女儿家一样夸他,我却头一次心里觉得有点不是滋味。
但我还是毕恭毕敬地在此刻跟我只有咫尺之距的嘉措面前低头道:
「臣弟远远瞧见这大孟送来的公主实在好看,忍不住便来多看了几眼。」
「你也知道这是你父汗的女人?」
他冷冷笑道,眼睛越过我看向后面不知所措呆呆望着他的大孟公主。
那皮笑肉不笑的神情却着实把那稚气未脱的姑娘吓得缩了缩脖子。
「他便是死了也轮不到你。」
嘉措冷哼一声便一甩缰绳走了,马蹄声把一地雪花扬得飘飘洒洒。
姜明绣等他身影消失在雪坡尽头才怯生生地上前来问我,「你们刚刚都聊了些什么?」
她得庆幸她不懂羌语,若是懂了之后听到这北羌王帐内是怎么议论她的,不得怒火攻心昏死过去?
于是我换了张脸转头悠悠笑道:「想知道?」
她木讷地点点头。
「你若哪日成了我的王妃,本王再告诉你也不迟。」
我趁着她还在晃神的功夫捧起一把雪掷在她身上,换来后者一阵声嘶力竭的「无赖」后,飞身跨上她来时骑的马,回眸璨笑。
「小殿下,你若应了我,我再考虑回头派人来接你。」
我与她算是结了梁子,从我固执地要把她丢在那片雪地里开始。
单纯如我,本是想借这个机会吓吓她,好让她把我记得更深些,有那么点依赖感便是再好不过。
我躲在雪坡后边留神打量她的反应,从一开始的骂骂咧咧变成后面的茫然无助。
天色将晚,我刚准备踏出的步子便被重新出现的嘉措刹了个措手不及。
可敦嫡子居高临下地骑在马上,皱着眉看了大孟公主半晌,继而朝着她缓缓伸出了手。
呼吸好像在刹那凝结,我僵硬地看着姜明绣在片刻犹豫后握住了他的手,旋即被轻轻一带跨坐到了马上。
前胸贴后背的距离,好似一捧凉水直接把我从头浇到脚。
这样熟悉的神情,恍惚间我想起了父汗身边常年不散的汉人俘姬。
姜明绣此刻的眼睛里亮晶晶的,微红的眼眶配上凄惶的神色,我怔怔地看着嘉措一脸沉静的样子,心知这时有人不动心也不可能了。
4
入春的时候北羌发生了件大事:大孟来的公主中了毒。
那杯酒原本是给父汗的,兜兜转转被赏到了她手上。
她饮下那杯酒的时候眼睛还一眨不眨地盯着旁座的嘉措看。
是砒霜,中原最致命的毒药。
谁都不知道这是怎么被带进北羌的,总不可能是和亲公主自己下毒害自己。
难得一次家宴,席间骤然乱作一团。
第一个冲上前扶她的人亦是嘉措,他甚至没有注意到这酒原本该摆在父汗桌上。
可汗的神色暗了暗,在一片骚动中也无暇顾及他俩。
姜明绣软软躺在嘉措怀里,虽然脸色惨白,嘴角却噙着笑意。
我远远望见,喉头有些发堵,却还是安安分分坐在了位子上,在一片嘈杂声中格外注目。
真正的动乱还没有来。
我在心里数到十的时候,果然一支暗箭凌空飞来,急促而刺耳的破空声响,让在场的武将猛的噤声。
是对着可汗方向去的。
我脚尖一动,像阵风似的蹿了出去。
不过数秒的功夫,赤金色的箭头就给我胸前捅出一个血窟窿来。
「父汗……」
我口里涌出来大汩的血,唇齿不清地出声。
半撑着跪倒在可汗的几案前,他的眼中又惊又惧,怒气之外更有掩不去的不可置信。
北羌可汗的哑巴儿子,竟也有给他挡箭的一天。
而此刻,他颇为看重的大儿子却是抱着敌国来的公主,怜惜她怎么好端端中了毒。
滑稽而又可笑的场面横陈在众人眼前,在场的无不倒吸了一口气。
我颤颤巍巍用手捂上伤口,黏稠的血糊地我满手都是。
父汗阴沉着脸叫斟酒的女奴滚上前来。
我昏昏沉沉被抬走的时候,隐约听到父汗要把她绑去地牢里的暴喝。
至此,我才终于嘴角弯弯露出一个笑来。
同样不省人事的还有姜明绣,可惜我现下没力气看她如何了。
5
我的梦向来是不安稳的。
过去发生的那些事总是会一遍一遍在我脑中翻来覆去地放。
就比如这次的梦魇来势汹汹,我又回到了八岁那年被父汗绑在马上的场景。
他绑我不是没有缘由的,
当年我的阿曼也是这样绑在马上被他拖回来的。
他咧开嘴朝着城墙上的镇北侯就是一阵张狂的笑:「喻洮,你可看清楚了,这是你亲妹妹肚子里爬出来的种啊!」
我那时便觉得他不聪明。
若我是他,这么好的筹码拿在手里只用来羞辱,也太没见识了。
镇北侯是什么人啊,一座小小的朔州城他能在此和北羌数十三部周旋几十年。
活活熬死了两代羌王。
可汗正得意忘形的功夫,他已拈弓搭箭一下洞穿了我的左胸。
这是我第一次受箭伤,剧痛之下我把嘴唇咬出了血。
而父汗抛下一句「没用的东西」之后,便和他心爱的大儿子去迎敌了。
分外好笑,我在梦中甚至笑出声来,黄土塞满了我整个嘴巴。
我是被呛醒的。
一阵咳嗽伴着一阵钻入骨髓的疼痛。
身边只有惯常跟着我的几个小厮,我问他们姜明绣怎么样了。
「公主高烧不醒,今晚再不醒,怕是捱不过去了。」
我心中一动,作势便要下榻。
「不过大殿下先前已派了巫医去,我们去倒显得多余了。」
我眸色一暗,复又躺回了榻上。
小厮张了张口,正想同往常一般同我禀报可汗在做什么,我摆了摆手让他退下了。
根本无需问可汗在干什么,他必是在地牢里对着那年岁不大的小女奴使烙铁。
他怎么会愿意相信,
哪怕从上到下没有一块皮是好的,她还是会咬着牙说是大皇子指使她下的毒。
这世上对不起我的人太多,我对不起的人她却是头一个。
去岁塞上大雪压境,我便不该从一摞又一摞冻死的牛羊中把她拉出来。
她比姜明绣还小,哑着声音对我说她心悦我,必报我大恩。
偌大的北羌,说心悦嘉措是谁都会信的,说心悦哑巴皇子那准是在扯谎。
即便父汗不信她,可这么多年和汉人玩下来,猜忌和防备的本事也该学到一二。
至于那行刺的战俘身上怎么会有嘉措军中才有的赤金箭头,
那便是他的运气了,被刺了一箭竟还能拔下箭头保存至今,以往都是要回收的。
不过,横竖都是死的人是不会在乎早一刻还是晚一刻的。
我勉强支撑着爬起来对着月亮向奇木格山神祈福,
我希望那大孟来的小公主能蹦蹦跳跳地重新出现在我跟前。
若是我下的毒剂量太重,来日我愿以十倍偿还。
6
嘉措同可汗说他想娶姜明绣,被老东西扇了一巴掌。
目睹这一切发生的时候我手上正端了一碗药要去看她,差点被这一幕惊地打翻了药碗。
我觉得姜明绣是大孟送来的一颗好棋,或者说,一捧绝佳的祸水。
她明明什么都没做,光是站在那里须臾,就已经惹得北羌父子反目,兄弟相争了。
当然我争也不全是为了她,可是若是不争,那肯定得不到她。
祸水本人自然是什么都不知道的,我掀帘进去的时候她正望着一卷羌文发呆。
见我来,她怒气冲冲地掷下了那张羊皮卷,质问我为什么把她就那样丢在冰天雪地里。
我笑了,说你不是好好回来了吗,兴许还遇见了什么了不得的人。
她羞红了脸,匆匆忙忙推搡了我一把。
正好是伤口的位置,我连忙躬下身去说疼。
她终于慌慌张张地问我哪里疼,听说我受伤了,怎么先来看她的还是我。
我笑笑不说话,觉得她红了脸的样子真好看。
深宫里长出来的女儿家怎么会这样单纯的。
「你怎么对我一点戒心都没有?」
我由着她毛手毛脚地去差人热那早已凉了八百年的药,一面盯着她看。
「父皇说你会说汉话,你是半个汉人,你会护着我,不会见死不救的。」
她摇头晃脑地说完,捧起那碗药吹了几口,递到我的嘴边。
也不知她父皇是无心还是有意,这么小的姑娘送到漠北来,也不怕风沙蜇伤了她。
「我不喝,苦。」
明明是我带来给她的药,她怎么还服侍起我来了。
「喝!」她不由分说地强道,徐徐冒出的热气把她脸上的红晕又晕染开来。
「我不。」
见我雷打不动,她也不依不饶,遍寻不得之后,我发觉她的神情有些怪异。
因为她下一秒托起药猛灌了一大口,然后撅着嘴就朝我凑过来。
我吓得不轻,她呼出的气息薄薄喷洒在我的脸上,我竟然有些心痒难耐。
或许那些中原老先生说的见色起意,就是用来形容我这样的孽徒的。
那湿润润的触感就要贴到我嘴唇的前一刻,我终于大呼一声:「我喝!」
她狡黠一笑,随即也停了动作,拍拍手说:「早听我的,也不用受这罪!」
这哪叫受罪,我占的便宜不少了。
「我原先在掖庭的时候,那些个小宫女小太监染了风寒不肯喝药,我这个法子百试百灵!」
原来自小就长在掖庭啊,那从小得受多少苦啊。
「后来我父皇昭告天下说我是公主,我那些娇滴滴的皇姐们每次生病见我去了就害怕,怕我一言不合就亲人家!」
我看她说得手舞足蹈,我自己也高兴。
姜明绣其实昏睡了三天三夜,老可汗不得已,不情不愿给她派了几个巫医来,她自己嫌人家是群魔乱舞,全给轰走了。
我一边大口吞着碗里涩到发晕的液体,一边看着她如此生龙活虎,恍惚间有点不真实。
毒是我下的,我其实做好了准备她或许回不来。
14 岁,身子骨又这样弱,又是被大孟舍了来的公主,和我同病相怜。
可奇木格山神垂怜了我,我日后必是要好好护住她,就当是赎罪。
「你是个顶好的公主。」
我这样说着,她得意地扬了扬嘴角。
「可你知不知道,大皇子说他要娶你。」
「谁是大皇子?」
我闻见这话,突然就笑出声来了。
7
我再见到她的时候,已经是暮春了。
她被我父汗拖过来看羌人比箭,这是一贯以来的传统。
她看起来比那日家宴上好多了,除了还是略显苍白的脸色,一切都好。
我冲她笑了笑,她停下来恶狠狠瞪了我几眼。
这是在怪我那日也没告诉她谁是大皇子,便拂袖而去了吧。
她其实最好永远都别知道他是谁,正如她猜不到我是什么样的人一样。
我贪婪地吮吸了会她身上若有若无的迷迭香。
这一毒一箭给我换来了爵位和真正可以领上战场的兵士。
哪怕这件事最后还是不了了之,父汗终于对嘉措存下了几分忌惮和戒心。
我努力了多年的事,她一来须臾便办到了。
大孟皇帝送了个好女儿来,她必是被奇木格山神真正祝福过的人。
胸口的伤没好透,因此我换了张开得动的弩。
嘉措还没有来,我望见她时不时便左顾右盼。
是我自己有点过分出神。
场上人玩得正酣的时候,老可汗突然叫了停。
「换汉俘来!」
他声如洪钟,满脸晃动的褶子无不昭显了他的快意。
我从来便不觉得他聪明,正如这次
他叫姜明绣来又是为了羞辱,
亘古不变且毫无创新的目的。
她没有听懂,但她眼尖一下便看到了身负铁链被拖过来的汉俘。
不知从何而起的一阵冷风把她的裙摆吹得纷纷扬扬,我远远望见她眼圈又红了。
汉人们是聪明的,他们知道自己是这场上的活靶子,因而像惊弓之鸟一样四处逃窜。
可惜他们的脚上铐着生锈了的铁链,稍跑一步便会牵动着伤口蜇得人生疼。
满场的鬼哭狼嚎震得我耳朵有点疼。
我把玩着手上的箭弩,无意间对上了她朝这边焦急看过来的目光。
四目相对,她泫然欲泣的神情显然是在向我求助。
我自然清楚,现下我是她唯一能求助的人。
只是她在求什么呢?我去向父汗请命,放了这些汉人吗?
我扯开嘴角又笑了笑,然后背过身去将箭推进了弩机内。
她或许会错了她父皇的意。
铺天盖地一声弦响,第一个被射杀的汉奴应声倒下。
四座在冷寂了片刻后随即响起了雷鸣一样的叫好,我颇为自得地望向老可汗。
后者抖动了两下胡子,眯起眼睛打量我,那是他予人首肯的典型反应。
姜明绣却是腾的一下站起来,眼睛盯着我好像在盯一条毒蛇。
「骗子。」
我第一次听到她说羌语,不知她是从哪学来的。
表情一僵,下一秒我还是不动声色地抽出一支箭。
只是我失算了,这一次我还没来得及把箭推进去,我的箭就被尽数折断了。
是嘉措。
我了然地抬起头看他,后者流畅的下颚线条在阳光下被镀上了一层暖金色。
这便是北羌万众所归的未来羌王,行事作风向来不留余地。
他手里拿着半根残箭,眼神如同以往看我一般冰冷。
「兄长。」
我弯下腰向他行礼的功夫,他已经昂着头往可汗的方向去了。
「父汗,三皇姐还在大孟的皇帝老儿手中,连年的雪灾,北羌已经不起大的战事了。」
他说得凿凿,殊不知当初姜明绣刚来的时候,我说过一样的话。
嘉措这样的人,怎么会为一个女人手软?
还是敌国来的女人,他从前最爱这样的凌辱。
老可汗的眸色冷了下来,似乎在打量面前这个儿子还是不是他从小捧在掌心里的那个。
一个女人便能解决的事,何必劳烦千军万马。
不知我那三皇姐有没有如此本事,也能将大孟的皇帝和他几个儿子迷得神魂颠倒。
姜明绣身上还披着如意缀花缎子,望着迎风而立的嘉措惘自出神。
那是三番四次救她于水火之中的大皇子啊,她不会到现在才知道吧。
8
狩猎结束半个月,我终于逮到机会把她绑到了马上。
她奋力挣扎着要甩开我的手,被我一把死死摁住发不出声音。
哪怕是在马上,她还在喋喋不休地咒骂我没心没肺,恩将仇报。
我呵斥她不准再说了,不然就不带她回岭北的朔州城。
她小鹿一样的眼睛愣愣看了我两秒,然后问我,真的假的。
我回她,你若是不信,现在立刻下马找你的嘉措哥哥去。
她忙理了理衣领说,我什么都听你的。
我心满意足地笑了,我知道我总是有办法让她听话的。
我载着她越过大漠一望无垠的原野和漫天耀耀的星光,她一路痴痴地望着,没有多话。
「我来你们北羌的时候,都是被蒙着眼睛的。」
「接我的莽汉说你们王帐的位置是大漠里的秘密,我差点以为他是半路杀出来的马匪。」
她突然出声,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周遭快速掠过去的景物,很新奇的样子。
「你现在不就被马匪绑在马上吗?」
听见我的话,她作势在我身后掐我的脖子,怒道:「你怎么能杀那些汉俘?!」
我怎么能杀那些汉俘?
我要是不杀他们,我就是北羌永远有名无实的叛徒。
「我不杀他们,就会死。」
我回头说道,看着她怔愣的神情一时有些好笑。
她犹疑了一会,问我:「真的?」
我告诉她,你父皇没跟你说过,北羌的老可汗每天都疑神疑鬼自己的二儿子是不是通敌,要杀掉他吗。
她听了有些难过,于是箍在我腰上的手臂又抱得紧了些。
我觉得朗月当空的晚上,提这些伤心事做什么,于是我用手遥遥一指:
一座隐在浓重夜色里的边城,内里是璨璨灯火。
「是朔州城。」
我轻轻说道,身旁女子掩面眺望的样子却比那火树银花般的朔州城更为诱人。
我突然真的有点想当马匪,就这样把公主截了去,天涯中人也不知我们究竟是谁。
9
我来朔州城,动用了我刚到手的权力。
老东西是派了好几个暗卫一路盯着我的,因此我甫一进城,便让几个小厮扮作我的样子四散逃了。
至于是怎么进得去的……自然是翻城进去的。
我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姜明绣,确认她轻纱掩面常人瞧不出五官之后,大摇大摆地闲逛了起来。
我正思索着怎么才能跟老家伙解释掳公主出来这件事,姜明绣回头叫住了我。
「你尝尝这个,是梅花烙,你们北羌永远也吃不到的玩意。」
托在她掌心的是几片被做成花瓣样式的糕点,或许那确实是叫梅花,可惜我只在书上见过。
我摇摇头拒绝了她,我不喜甜。
她从不善罢甘休。
这次她狠狠踩了我一脚,迫使我张开嘴巴,然后娇笑着把那泥糕塞进了我的嘴里。
她的手指触到我的嘴唇,我没想到她的指腹都这样软。
我于一处攘攘花火中看她奸计得逞一般地跑开,身后的绫罗绸缎却翻飞如同蝴蝶。
玩至子夜的时候她着了魔要去醉仙居,我长臂一拦说不让。
她也不管,疯里疯气地就闯进去了,说是要看岭北边地的美娇娘。
于是我有一搭没一搭地坐在旁边看她饮酒,目光流连在台上的西域舞姬身上,叫好最是响亮。
她自然是漂亮的,醉醺醺的时候一双眼睛流转得让人不忍挪步。
我在第 N 次亮出弯刀吓退前来搭讪的男子之后,终于禁不住想把她拖回家去。
「我不!我也要做这朔州城里的舞姬!」
她如是回答我,酒气缠得满身都是。
我不依,还想拉她,她却是一把栽进了我怀里,问我舞姬好不好看。
我说好看,好看,她又问我那大皇子喜欢这样的舞姬吗。
「是喜欢汉人风情的多些?还是西域风情的多些?」
我一时无言,狠了狠心把她横抱起来大步踏出殿外。
「我喜欢你这样的多些。」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湮没在呼呼的风里,长街上此时空空荡荡就剩了寥寥几个人。
她醉了,头枕在我肩上,步摇穗子打在我脸上,有点疼。
快到城门的时候,路旁的叫花子拦住了我。
我和气地笑笑,说内子睡着,我现在腾不出手来拿铜板。
「公子,你今天身后的尾巴有点多啊。」
他这一声突兀使得我抱姜明绣的手僵了僵,我一下就知道了他是谁派来的人。
叫花子有意无意地扫了正熟睡的姜明绣一眼,继续道:「难得来一次朔州,怎么不去见见侯爷?」
我重新调整了个姿势,让她靠得离我更近些,展颜一笑:
「我做的一切,舅舅不都看在眼里吗?」
10
我那夜回宫之后,一切照旧。
或许羌王知道那些尾巴已经被换掉了,又或许他还被蒙在鼓里。
他并没有来找我的麻烦。
我将更多的精力花在练兵上,一不留神便能在边防待到半夜。
姜明绣或许知道那晚是我抱她回来的,总之她一连好几日羞于见我。
其实也无妨,至少这一夜彼此都尽兴。
这夜我回大营的时候,她那顶帐里还亮着烛火。
我问小厮她这是偷吸了底也伽吗,整夜整夜地不睡觉。
他回我说公主近来勤学苦练,立志要将羌文融会贯通,好效仿史书上的文成公主,福泽羌民。
我觉得这个愿望永远都不会实现了,以羌民的觉悟,把她抢来当老婆是正经。
我潜入她帐中的时候,她又正对着一卷羌文愣神。
我定睛一看,这不还是数月前她刚病好的时候没看完的那一卷吗。
匿笑一声,我在她房梁上看得很是惬意。
她发现了我,指着我的鼻子呵斥我早点滚下来。
我轻盈一跳落到了她面前,她虎着脸问我那些个字怎么念。
我说这都是黏着语,不是一个字一个字区分的。
「那你便告诉本宫这一个个字母都是什么意思!」
我又一笑,说它们没有意思。
她着了脑,一屁股蹲坐在榻上不想理我。
「可我要是学不好羌语,他就永远听不懂我说话。」
我心下咯噔一声,我还当是为了什么,原来又是这个缘由。
见我脸色不好,她忽道我一个北羌生的人,怎么汉话说得这样好。
我揉揉她的脑袋,说我要是学不好汉话,她也永远听不懂我讲话。
「你有喜欢的人啦?」
她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大陆一样,手撑着脑袋到离我很近的位置,「那这么说,我有嫂子啦?啊不啊不,我有妯娌啦?」
我苦笑着敲了敲她的头,转身又爬回了房梁。
她嘟囔着真没劲,继而熄了灯去睡觉。
我犹豫再三,还是把她案上那一卷羌文给带走了。
11
我熬了一夜,终于把羌汉对照的羊皮纸标注完,给她还了回去。
翌日我瘫倒在案上爬不起来,门外的动静闹醒了我。
是一个姑娘,厚重的盘花珠帘把她的脸衬得只有巴掌大。
她正在教训身边不知礼数的婢女,起因是她们冲撞了我帐前的侍卫。
我认得她,是翁波将军的女儿,叫塔娜,翁波意西是老东西的心腹。
她端庄大方地朝我施礼,声音脆脆地叫了我一声二皇子。
我其实不认识几个北羌的贵族女子,她是那为数不多的几个,因为长得美,所以闻名北羌十三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