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长公主在上

「贼首已诛!」我声嘶力竭地嘶吼:「速速随我杀入玉京护驾!」

「杀!杀!杀!」

我策马冲在最首。

四月的玉京城外总是阴雨连绵,细密的雨丝从空中飘落,将天地遮蔽得雾蒙蒙一片。

我隔着雨幕回首,看到周野正被他的亲卫们七手八脚地安置于车中,唤来随行的军医来为他疗伤。

我知他伤得极重。

那般锋利的箭刃透胸而过,鲜血涓涓涌出,是不是伤到了他的心脉?

以军医的医术是否足够将他救活回来?

他撑不撑得过日后的并发症?

往后可会留下什么后遗症?

这些我统统不知,我只知我必须以最快的速度杀进宫中,请得医术最为高明的太医来为周野医治,或许还有一线希望。

眼前的视线朦胧起来,我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 卫铮一身狼狈地被侍卫押解进殿时,我看着他那张依旧俊朗的神仙容颜,却第一次觉得,他竟是如此的面目可憎。

    他脖子上铐着枷锁,被人按着跪在下首,盯着地面不肯抬头看我。

    我狠狠闭了闭眼,眼前浮现出来的,竟再没有一幕是同他过去曾经历过的美好回忆。

    取而代之的只有周野挡在我身上、躺在血泊里的绝望画面。

    指甲陷进肉里,带起一阵细细麻麻的疼痛催促我回神。

    我挥退左右,起身一步步行至他身前,而后暴起一脚踢在他的枷锁上,将他踹倒在地。

    「为什么?」看着卫铮狼狈的身影,我无论如何也想不通。

    「卫铮,我顾明珠究竟哪点对不起你,让你竟要如此害我?」

    卫铮却只抿着嘴巴不出声。

    「说话!」

    「嘭!」

    我疯了似的吼他,随手抄起桌上的茶杯,用力地砸在他面前的地上,溅起的碎片划过他的面颊,带起一道血痕。

    卫铮终于动了动,沙哑出声,「报仇罢了,哪儿有那么多为什么。」

    「报仇?哈!」我感觉自己好像听见了这个世界上最为荒诞可笑的笑话。

    我恍然记起那日跪在养心殿下恳求父皇饶卫铮一命的场面来。

    彼时父皇神情复杂地问我,「明珠,你可知后日圣旨一颁,你便是他此生不共戴天的仇敌?」

    「你眼下不顾一切地替他求情,日后可不要后悔才是。」

    「儿臣不后悔。」我记得自己当时梗着脖子回答。

  • 当时我尚未经历这许多,只天真地想着,仇敌便仇敌,我才不图卫铮感激我什么。

    我只要他好好活着,能吃能喝能陪我说话,便是极好。

    可我怎能想到,竟有一天,我会恨他恨得几欲生啖其肉。

    「卫铮。」我感觉自己似乎因为过于激烈的情绪波动,而反倒冷静了下来。

    居高临下地望着他问道:「虽然过于不曾明言,可你知道,我是爱慕过你的吧?」

    话音刚落,我便瞧见卫铮一直古井无波的神情终于有了一丝龟裂。

    我心中升起一股子快意,继续用言语刺痛他。

    「所以我跟个傻逼似的,在父皇面前长跪不起,一直跪得双膝淤青不得成行,才求得父皇饶你一命。」

    「那时母妃缠绵病榻。」

    「而我为了匡你留在寰熹宫不被卷入抄家,亦没能在母妃去世前赶到她身边,见她最后一面。」

    我看见卫铮倏地抬头,眼中尽是不可置信。

    「你报仇?呵呵呵呵呵……滑天下之大稽!」

    我上前捏住卫铮的下巴,笑起来,吐出的言语字字如刀。

    「你们卫家,结党营私,侵占田地,里通外国,意图谋逆。」

    「如此滔天的罪行,被抄家灭族到底哪里无辜?」

    「哪怕你卫铮能得以苟活,也是因为本宫饶了你一条狗命,你以为你自己就真的清白吗?」

    「你从小到大的衣食住行,花的每一笔银子,享受的每一分优渥,花的统统是从我大沧子民身上搜刮来的民脂民膏。」

    我扬手将他甩到一边。

  •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卫铮,你那些个圣贤书,简直全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本宫真后悔,当日居然救下了你。」

    「呵,报仇?你也配!」

    在卫铮崩溃且震惊的神色中,我唤道,「来人!」

    「将此人压入天牢,秋后问斩!」

    亲口下出这道命令的时候,我竟还是控制不住地想起了那日少年公子提笔赠字时的温润疏朗。

    他告诉我说,父皇与母妃为我取名顾明珠,是对我寄予厚望。

    我有明珠一颗,久被尘劳关锁,他日尘尽光生,照破山河万朵。

    他那时笑得比明珠更璀璨。

    可如今,卫铮这颗明珠却终究还是在命运的浮沉间被蒙上了尘灰,再没机会崭露锋芒,照破山河。

    我鼻尖一酸,终究还是落下泪来。

    罢、罢,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周野已经昏迷三日了。

    这三天来,我下旨将卫铮下狱,小皇帝软禁。

    其共谋党羽抄家的抄家,砍头的砍头,忙得脚不沾地。

    每日几乎要等到凌晨才可得空,守在周野床边,握着他的手一坐就是一宿。

    那一箭到底还是伤到了周野的心脉,好在经太医诊治,他算是捡回了半条命来。

    而剩下半条,太医说要看他近日内能否醒来。

    若是醒来,日后好生将养着,不会有什么大碍。

    可若是醒不过来……

    「恩?」

    我拄着头坐在周野床边,却不知几时竟不知不觉间打起了瞌睡,额头磕在床沿上惊醒。

    我看着面色苍白地躺在床上昏睡的周野,眼底忽然间泛起汹涌的泪意。

  • 「周野。」我拉过他的手。

    那是只因经年累月练武而打磨粗粝的宽大手掌,我将他覆在自己脸上摩擦时,甚至可以感受到掌腹处的老茧,在肌肤上带起酥麻的痒意。

    「我刚刚做噩梦了。」我梦呓似地同他讲话。

    「梦里面是铺天盖地的尸山血海,而我就坐在养心殿的那张龙椅上,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一点点儿向下沦陷,动弹不得,亦喊不出声。」

    「故去的冤魂从血海里伸出手来拖我,有二哥,有禁卫军统领,有战死在北渠的大沧将士,还有这几日被我下令斩首的大小官员……」

    「周野,我害怕。」

    「你为什么还不醒来?连你也不要我了是不是?」

    我将脸埋在他的掌心,泣不成声。

    「我如今才终于明白坐在那张龙椅上究竟是个什么滋味儿。」

    「就像诅咒似的,身边之人一个接一个地离我而去,受我护佑的胞弟忌惮我,昔日的爱人仇视我,信重的臣子背叛我……」

    「待我踏过一路荆棘,走到今日,猛一回头,却发现身边竟连一个可以说话的人都没有了……」

    「看我,好一个孤家寡人。」

    「周野,你别不要我,你快点儿醒过来。」

    我带着哭腔俯身,低头吻上他因缺水而略显干裂的嘴唇,眼泪控制不住地滴落在周野的脸上,又被我一下一下小心地吻干。

    「只要你醒过来,我便嫁给你,山河为媒,江山为聘。」

    「许你一世白首不离,携手余生。」

    「周野,周野……」

    我一声一声哭着唤他。

    忽然间,我感觉到他被我握在手中的指节动了动。

  • 我倏地止住哭声,瞪大了眼睛盯着他瞧,急切地唤他,「周野!」

    在我忐忑而又期待的目光中,周野终于缓缓睁开了双眼。

    他视线飘忽了一瞬,随即落到我的脸上,扬唇笑起来。

    「顾明珠。」他声音干涩地唤我的名字。

    「你刚才是不是说要嫁给我?」

    「恩!恩!」我一时间失声,大滴大滴掉眼泪,只顾着一个劲儿点头,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我看见周野笑容得意起来,苍白的面色上添了几分飞扬的神采。

    「山河为媒,江山为聘,许我一世白首不离,携手余生。」

    「顾明珠,我可都听见了,你别想耍赖。」

    我被他逗得破涕为笑,狼狈地抹了抹脸。

    「耍赖的是小狗!」我朝他龇牙。

    这山川如酒,敬旷世温柔,至死方休。

    后记

    崇嘉四年春,大沧明珠长公主即位,改年号为元佑。

    同年九月,大沧明珠长公主与和赫威侯将军周野大婚,大赦天下,普天同庆。

    其身为大沧自古以来第一位女皇,后世史称沧明帝。

    沧明帝与赫威侯将军终其一生,伉俪情深,儿孙满堂,传为一段佳话。

    明珠长公主,谋朝篡位成功。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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