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呕——」想起在战场上见到的画面,我控制不住地又是一阵反胃。
「何苦?」
我正吐得昏天黑地,忽然感到有一只温热的大手抚上我的后背,替我一下一下地顺着气。
我一抬眼儿,便瞧见了端着水杯蹲在我面前的周野。
他叹息一声,伸手勾起我被汗水粘在脸上的发丝,别在耳后,「顾明珠,你这是何苦?」
我白着脸接过他手中的水杯,漱了漱口,强撑着挤出一抹笑容来。
「谁让我想谋朝篡位呢?总是要付出些代价的。」我回他。
周野皱眉盯了我半晌,无奈笑道:「你这嘴硬的脾气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改改?」
我抿着嘴巴不说话。
周野就好像我肚子里的蛔虫,永远能一眼就看穿我的死鸭子嘴硬。
还记得卫家被羽林军团团围住抄家那日……
我因早就察觉到不对,故而一大早便将卫铮唤进了宫来,使性子将他灌醉。
让他在寰熹宫的偏殿处酣睡了一整个下午,方才使他未被牵连。
可卫铮怨我。
「你早就知道?」卫铮不肯听劝,执意跪在养心殿外替卫家求情那日,便是用一种憎恶且怨恨的眼神盯着我质问。
「顾明珠,你早就知道今天卫家会发生什么,才故意将我引开的是不是?」
我捏着伞站在旁边,一时间不知该如何解释。
我是预料到了没错,可我只是一个无权无势的公主,除了借着父皇对我的宠爱救他一命,旁的又能做些什么呢?
「你好狠的心。」卫铮硬生生呕出一口血来。
「那日抄家,我父于书房自缢而亡,母亲不堪受辱,一头撞死在了卫府的大门上。」
「我嫡亲的姊妹、祖父祖母,统统被下入大狱,你让我连他们最后一面都没能见到。」
「如今,又来这里假惺惺地装什么好人?」
他一把挥开了我遮在他头顶的纸伞。
「顾明珠,别以为你救了我,我就会感激你,我恨毒了你。」
「我宁可同卫家一起,被满门抄斩,也好过如今日复一日的良心煎熬。」
说完,他便昏死在了养心殿的门外。
可周野却总能理解我。
我看着他面上挂着的无奈笑意,和眼神里的担忧便明白,他知道,我从来没有嘴巴上说的那般想要谋朝篡位。
如果大沧社稷稳固,百姓安居乐业,我也想继续做我无忧无虑的明珠长公主,骄纵任性,自在逍遥。
可现实却是大沧内忧外患,皇帝年幼,偌大的皇室中,除我之外竟再找不出一个能担起责任的男儿郎。
所以,我又能怎么办呢?
我捅死我二哥,执意发兵北伐,便是不想让邻国看穿大沧如今的虚弱,趁火打劫。
我也必须代表皇帝御驾亲征,给我大沧的军士们吃下定心丸。
我顾家皇族哪怕战至最后一名女子,也定护大沧安宁。
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
何苦?不过都是职责所在,逼不得已。
「周野。」我梗着脖子威胁他,「你若是再继续看我笑话,等本宫即位,第一个便要打杀了你。」
「免得你去同史记官胡说,败坏本宫的身后名。」
「好呀。」周野笑眯眯地拍我脑袋。
「等本将军替长公主打赢这场仗,公主再打杀我也不迟。不过现在……」
「啊!」我忽然被他打横抱起,放在床榻上裹严了被子。
「什么都别想,好好睡一觉。」
闻言,我下意识攥紧了被角,瞪着眼睛不肯闭上。
我怕自己一闭眼,眼前浮现的便全是大沧将士们惨死的亡魂。
「别怕。」周野温热的手掌覆上我的眼帘。
「我在这呢。」他安慰我。
「都说将军身上的杀伐之气最克厉鬼,有我在,什么东西都近不得你身。」
「少吹牛逼。」我撇撇嘴。
睡梦中我想,若是我与周野之间不曾有过那道婚约该多好。
我不会因为不愿让卫铮多心而故意疏远他,周野也不必为了让我安心,日日流连于烟花之地。
我俩会依旧还是儿时那人嫌狗憎的纨绔二人组,在那玉京城中横行无忌,仗势欺人。
永意能在我,惜无携手期。
我猜到论起行军打仗,周野是有些绝活儿在身上的,可我万万没想到,他居然能这么牛逼。
虚实结合,声东击西,宁军被他摸不着头脑的用兵手法溜得疲于奔命。
周野随即行军以奇辅正,率领大军从正面攻入北渠,将那些宁国蛮虏杀了个人仰马翻。
成功收复了失地不说,还逼得宁国将边境线都收缩了十几里地,大快人心。
大沧赢了。
准备班师回朝那日,我身为本次北伐名义上的「最高统帅」,大手一挥,准许全军上下开怀畅饮,庆贺凯旋。
周野不出意外地被手底下的兵卒们给灌多了。
待我端着酒杯在外面的宴席中转悠了一圈儿回来,便看见周野正抱着酒坛,在和我营帐中的虎皮坐垫称兄道弟。
「虎兄,你死得惨呐!」
他喝得满脸通红,叉着腿坐在我床榻下的坐垫上,一边拍着虎头共情,一边抱着酒坛「吨吨吨」。
我倒是第一次见周野喝多。
过去总是听闻他在烟花柳巷通宵达旦,饮酒作乐,被周老将军派人拎回家时总是醉醺醺的,为此没少挨棍子,可却一直都只是听闻。
但我没想到,原来周野醉酒后竟会是这副蠢样子,跟他往日里英明神武的将军形象一点儿都不符。
「喂。」我走上前,抢过他怀里的酒坛,用脚尖踢了踢他的小腿。
「你走错地方了,这是我的营帐,你的在隔壁呢。」
周野坐在地上抬头,傻愣愣地看了我半晌,忽然笑起来,「顾明珠?」
他伸手扯住我的手腕,一个用力将我拉了个踉跄。
「哎?!」我脚下失去平衡,整个人扑进了周野怀里,怀里抱着的那坛北渠特产烧刀子一滴不落,洒了我们俩一身。
「放肆!」我眉毛一立,就欲发火。
却见周野两手捧住我的脸颊,一双泛着水光的桃花眼亮晶晶地看着我笑。
「顾明珠,我们赢了。」他说。
大抵是烧刀子浓烈的酒气熏人,我竟一时间觉得有些脸红心跳,手软脚软,再没了脾气。
「恩,我们赢了。」我发自内心地称赞他。
「周野,你是大沧的守护神。」
周野闻言却皱起了眉,似乎很不情愿。
「不要。」许是醉酒的缘故,他说话时拖着尾音,听起来带了几分含混的缠绵。
「我胸无大志,无意当什么大沧的守护神,胸怀天下的有你一个就够了。」
「顾明珠,我只想当你的守护神。」
我微微一愣,随即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涌向心脏,扑通扑通,跳动得厉害。
我只得强撑着干笑道:「哈、哈哈哈……说什么胡话呢?」
「难道你还真的爱慕我不成?哈哈哈哈哈……」
「是呀。」周野轻声道。
「嗬?!」
我的笑声戛然而止,留下的余音活像只被人掐住了脖子的老母鸡。
「顾明珠,你还真是蠢得像只猪。」他朦胧的笑意中染了几分苦涩。
「我喜欢你这么多年,你就真的一点儿都没察觉出来吗?」
还不待我反应,便听他絮絮叨叨地接着道,「顾明珠,其实我从小就喜欢你。」
「你总是和所有那些个闺秀、公主们都不一样。」
「不温婉,不端庄,还有一副又臭又硬的驴脾气。」
「明明做的都是好事,嘴上却偏偏要将自己说成个恶人,别扭又嘴硬,有趣极了。」
「我喜欢你身上那股子混不吝的旺盛生命力,喜欢你骑在马背上神采飞扬的笑,喜欢你明明就打不过我又偏偏咬着牙不肯服输的倔强。」
「顾明珠,好像不管你做什么,我都爱极你了。」
「你可知道,先帝为我们赐婚时,我有多么喜出望外?我以为我终于可以明目张胆地爱慕你。」
「可是刚一扭头,你便告诉我,你的心上人,是卫铮。」
说到这儿,我分明看见连被利刃刺穿肩胛时都不曾动容的男人红了眼圈儿。
可周野却还是在笑着同我讲:「没办法,毕竟,我一个大老爷们儿,也是得要面子的嘛。」
「你都说你喜欢我的死对头了,我又该怎么同你说,我爱慕你?」
我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一时间失声。
恍然间我似乎终于明白,为何此前从未听说光顾过烟花柳巷的周野,忽然间,就成了个流连花丛的浪荡子。
这死要面子活受罪的脾气还真是……跟我天生一对儿。
「顾明珠。」周野哑着声音唤我。
「我哪里比不过卫铮?你也试着爱慕我一下好不好?」
「我虽不比卫铮擅长治理朝政,但我武艺高强,熟读兵法。」
「瞧,我可以替你南征北伐,谁若是欺负你,我就帮你揍谁,我也再不捉毛毛虫来吓唬你了。」
「顾明珠……」
「你喜欢我好不好?」
看着周野泛红的眼尾,我忽然记起我拒绝婚约那日,我笑话他,「到底是谁家姑娘瞎了眼看上你了呀?她可真是菩萨心肠。」
而他回:「顾明珠,你那点儿菩萨心肠,怎么就偏偏不用在正地方?」
合着是……只有用在他身上,才是他口中所谓的「正地方」。
兀那周野,忒不要脸!
要说我也的确是真心实意地爱慕过卫铮的,曾经。
我与他初见时正是十三四岁的年纪,少女怀春,情窦初开。
而以卫铮的那副皮相,我就算是时至今日再看,也还是会惊为天人,故而芳心沦陷,实属应当。
但从小姚女士便教育我,搞对象这回事儿,其实也没啥了不起的。
若能寻得如意郎君,一生一世一双人,那自是极好。
可如果赶上倒霉,郎君欺我负我,那便分分钟踹了他,另觅良人。
男人千千万,不行咱就换。
我感觉姚女士要不是偏偏找了个世界上最牛逼的男人当老公,跑也跑不了,换也换不掉,估计她也早就把我父皇给踹了。
言归正传。
故而我爱慕卫铮时炙热如火,可以为了他违抗父皇的旨意,想方设法地逃婚,不愿嫁给周野。
他只知我对他的「保护」害得他无缘得见至亲们的最后一面。
却从来不知在我费尽心机求得父皇饶他一命的同时,母妃正为奸人所害,中毒昏迷不醒,缠绵病榻。
我那时是那样茫然无措,分身乏术。
一边守在母妃塌前以泪洗面,一边还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匡卫铮留在寰熹宫,保他性命。
而我满心满眼爱慕的那】人对我非但没有一句安慰,反而换回的只有满腔怨怼。
于是爱意落空,我只当做自己一片真心统统喂了狗,往日种种,尽不作数。
我在心中默默收回了对卫铮的情意,他躲着我,我也不再像往日那般主动寻他,默契的彼此疏远。
这些事情本就不必与旁人言明,可我却忘了,周野对这些并不知情。
那段时日他正因成日里不着调的行为,被周老将军提溜去了前线战场,日日奋勇杀敌。
待他班师回朝后,便是父皇驾崩,五子夺嫡。
所以,时至今日,在周野眼中,我竟依旧还是爱慕着卫铮。
自听得周野的激情告白后,我翻来覆去地纠结了一整晚,思索自己到底有没有对他动过心。
显然,从他告白时我的心跳速度看来,我不是光动了,而且动得还挺激烈。
然后我又开始咬着指甲琢磨该怎么跟他解释我和卫铮早就一拍两散这件事……
以及,如何矜持且高傲地告知他,「本宫准许你追求我了」这个天大的喜讯。
我打了一万字的腹稿,草拟了六七版应急预案,但却万万没想到,第二日周野顶着一张宿醉过后的青白脸色来寻我,说的第一句话居然是……
「那个……我昨天好像喝多跑错营帐了,我……我没同你说什么胡话吧?」
周野骑着他那匹大黑马与我并行,尴尬地挠着后脑勺问我。
我???
「你自己说过什么,你全都不记得了?」
「不……不记得了,可能是断片儿了,我都跟你说什么了?」
看着周野一脸茫然又疑惑的表情,我感觉自己一肚子的浓情蜜意,简直就是在抛媚眼儿给瞎子看。
一时间不由得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
我咬牙切齿地狠狠一鞭子抽在了周野的胳膊上,骂他,「你说你是我孙子,臭傻逼!」
「驾!」我一夹马腹,扬长而去。
远远地我还听见周野在后面叫冤,「哎?说得好好的你怎么打人啊?顾明珠你这泼妇!」
我……
老天爷,你怎么不一道雷劈下来收了周野这妖孽?
如果我早知道自己还有乌鸦嘴的天赋,就该去诅咒宁军统统暴毙,而不是像现在这般,害得周野为暗箭所伤,刺穿了心肺。
我眼睁睁地看着周野飞扑而来挡在我面前,利箭射入他的胸膛,带得他整个人躺倒在我的怀里。
我难以想象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的。
我们明明率领大军夺回北渠,取得了胜利。
而眼下已经行至玉京城附近,只要再有大半日的路程,便可抵达。
可对面袭来的士卒竟统统穿着我大沧军士的铠甲,打着大沧皇旗。
他们口中高声喊:「明珠长公主,勾结各位将军周野,起兵举事,意图谋反。」
「现奉陛下御令肃清逆贼,尔等速速放下兵器,投降不杀!」
我清楚地瞧见领头之人,是我临行前殷殷嘱托定要保护好陛下安全的禁卫军统领。
而在他身边跟着的,还有九皇弟的贴身侍卫,以及……卫铮的家丁。
我只觉心中一片冰冷。
我与周野率军在外,为了保护他们屁股下的皇座和养尊处优的生活,浴血奋战,夙兴夜寐。
而如今我曾爱慕之人伙同我的皇弟,竟要杀我。
我知道他们说的都是真的,手中的圣旨也是真的。
可我实在不知该夸赞他们聪慧,懂得在我凯旋之后才来反咬一口,坐享其成。
还是该骂他们愚蠢,被太平日子侵蚀空了脑子。
真的以为只要占据个「大义」的名分,我便会像那些史书上记载的忠臣能将们一样,一边悲怆地高呼「主君负我」,一边死守着「忠君报国」迂腐思想以身殉道。
我,顾明珠,可是从小便立志谋朝篡位的女人。
电光石火间,我来不及多想,只得将重伤昏迷的周野随手交给他的亲卫,翻身站在马背上向与我一同北伐的将士们高呼。
「不要理会!他们是宁国派来的奸细!陛下定是已被这些贼人挟持!」
「儿郎们!随我杀入玉京城,清君侧!」
长达数月与将士们同生共死的军旅经历终究还是起了作用。
参与了北伐的士卒们仅仅只是犹豫了片刻,便纷纷抽出了腰间的武器,跟在我身后,发起了冲锋!
「杀!」将士们齐声怒吼。
「你!你们也要造反吗?!」我听见领头的禁卫军统领色厉内荏地威胁道。
然后便被我驭马上前,一剑斩下了头颅。
我手中高举着那禁卫军统领的人头,脸上滴落着刚刚被溅到的温热鲜血,怒目圆睁,状若疯魔。
「贼首已诛!」我声嘶力竭地嘶吼:「速速随我杀入玉京护驾!」
「杀!杀!杀!」
我策马冲在最首。
四月的玉京城外总是阴雨连绵,细密的雨丝从空中飘落,将天地遮蔽得雾蒙蒙一片。
我隔着雨幕回首,看到周野正被他的亲卫们七手八脚地安置于车中,唤来随行的军医来为他疗伤。
我知他伤得极重。
那般锋利的箭刃透胸而过,鲜血涓涓涌出,是不是伤到了他的心脉?
以军医的医术是否足够将他救活回来?
他撑不撑得过日后的并发症?
往后可会留下什么后遗症?
这些我统统不知,我只知我必须以最快的速度杀进宫中,请得医术最为高明的太医来为周野医治,或许还有一线希望。
眼前的视线朦胧起来,我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卫铮一身狼狈地被侍卫押解进殿时,我看着他那张依旧俊朗的神仙容颜,却第一次觉得,他竟是如此的面目可憎。
他脖子上铐着枷锁,被人按着跪在下首,盯着地面不肯抬头看我。
我狠狠闭了闭眼,眼前浮现出来的,竟再没有一幕是同他过去曾经历过的美好回忆。
取而代之的只有周野挡在我身上、躺在血泊里的绝望画面。
指甲陷进肉里,带起一阵细细麻麻的疼痛催促我回神。
我挥退左右,起身一步步行至他身前,而后暴起一脚踢在他的枷锁上,将他踹倒在地。
「为什么?」看着卫铮狼狈的身影,我无论如何也想不通。
「卫铮,我顾明珠究竟哪点对不起你,让你竟要如此害我?」
卫铮却只抿着嘴巴不出声。
「说话!」
「嘭!」
我疯了似的吼他,随手抄起桌上的茶杯,用力地砸在他面前的地上,溅起的碎片划过他的面颊,带起一道血痕。
卫铮终于动了动,沙哑出声,「报仇罢了,哪儿有那么多为什么。」
「报仇?哈!」我感觉自己好像听见了这个世界上最为荒诞可笑的笑话。
我恍然记起那日跪在养心殿下恳求父皇饶卫铮一命的场面来。
彼时父皇神情复杂地问我,「明珠,你可知后日圣旨一颁,你便是他此生不共戴天的仇敌?」
「你眼下不顾一切地替他求情,日后可不要后悔才是。」
「儿臣不后悔。」我记得自己当时梗着脖子回答。
当时我尚未经历这许多,只天真地想着,仇敌便仇敌,我才不图卫铮感激我什么。
我只要他好好活着,能吃能喝能陪我说话,便是极好。
可我怎能想到,竟有一天,我会恨他恨得几欲生啖其肉。
「卫铮。」我感觉自己似乎因为过于激烈的情绪波动,而反倒冷静了下来。
居高临下地望着他问道:「虽然过于不曾明言,可你知道,我是爱慕过你的吧?」
话音刚落,我便瞧见卫铮一直古井无波的神情终于有了一丝龟裂。
我心中升起一股子快意,继续用言语刺痛他。
「所以我跟个傻逼似的,在父皇面前长跪不起,一直跪得双膝淤青不得成行,才求得父皇饶你一命。」
「那时母妃缠绵病榻。」
「而我为了匡你留在寰熹宫不被卷入抄家,亦没能在母妃去世前赶到她身边,见她最后一面。」
我看见卫铮倏地抬头,眼中尽是不可置信。
「你报仇?呵呵呵呵呵……滑天下之大稽!」
我上前捏住卫铮的下巴,笑起来,吐出的言语字字如刀。
「你们卫家,结党营私,侵占田地,里通外国,意图谋逆。」
「如此滔天的罪行,被抄家灭族到底哪里无辜?」
「哪怕你卫铮能得以苟活,也是因为本宫饶了你一条狗命,你以为你自己就真的清白吗?」
「你从小到大的衣食住行,花的每一笔银子,享受的每一分优渥,花的统统是从我大沧子民身上搜刮来的民脂民膏。」
我扬手将他甩到一边。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卫铮,你那些个圣贤书,简直全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本宫真后悔,当日居然救下了你。」
「呵,报仇?你也配!」
在卫铮崩溃且震惊的神色中,我唤道,「来人!」
「将此人压入天牢,秋后问斩!」
亲口下出这道命令的时候,我竟还是控制不住地想起了那日少年公子提笔赠字时的温润疏朗。
他告诉我说,父皇与母妃为我取名顾明珠,是对我寄予厚望。
我有明珠一颗,久被尘劳关锁,他日尘尽光生,照破山河万朵。
他那时笑得比明珠更璀璨。
可如今,卫铮这颗明珠却终究还是在命运的浮沉间被蒙上了尘灰,再没机会崭露锋芒,照破山河。
我鼻尖一酸,终究还是落下泪来。
罢、罢,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周野已经昏迷三日了。
这三天来,我下旨将卫铮下狱,小皇帝软禁。
其共谋党羽抄家的抄家,砍头的砍头,忙得脚不沾地。
每日几乎要等到凌晨才可得空,守在周野床边,握着他的手一坐就是一宿。
那一箭到底还是伤到了周野的心脉,好在经太医诊治,他算是捡回了半条命来。
而剩下半条,太医说要看他近日内能否醒来。
若是醒来,日后好生将养着,不会有什么大碍。
可若是醒不过来……
「恩?」
我拄着头坐在周野床边,却不知几时竟不知不觉间打起了瞌睡,额头磕在床沿上惊醒。
我看着面色苍白地躺在床上昏睡的周野,眼底忽然间泛起汹涌的泪意。
「周野。」我拉过他的手。
那是只因经年累月练武而打磨粗粝的宽大手掌,我将他覆在自己脸上摩擦时,甚至可以感受到掌腹处的老茧,在肌肤上带起酥麻的痒意。
「我刚刚做噩梦了。」我梦呓似地同他讲话。
「梦里面是铺天盖地的尸山血海,而我就坐在养心殿的那张龙椅上,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一点点儿向下沦陷,动弹不得,亦喊不出声。」
「故去的冤魂从血海里伸出手来拖我,有二哥,有禁卫军统领,有战死在北渠的大沧将士,还有这几日被我下令斩首的大小官员……」
「周野,我害怕。」
「你为什么还不醒来?连你也不要我了是不是?」
我将脸埋在他的掌心,泣不成声。
「我如今才终于明白坐在那张龙椅上究竟是个什么滋味儿。」
「就像诅咒似的,身边之人一个接一个地离我而去,受我护佑的胞弟忌惮我,昔日的爱人仇视我,信重的臣子背叛我……」
「待我踏过一路荆棘,走到今日,猛一回头,却发现身边竟连一个可以说话的人都没有了……」
「看我,好一个孤家寡人。」
「周野,你别不要我,你快点儿醒过来。」
我带着哭腔俯身,低头吻上他因缺水而略显干裂的嘴唇,眼泪控制不住地滴落在周野的脸上,又被我一下一下小心地吻干。
「只要你醒过来,我便嫁给你,山河为媒,江山为聘。」
「许你一世白首不离,携手余生。」
「周野,周野……」
我一声一声哭着唤他。
忽然间,我感觉到他被我握在手中的指节动了动。
我倏地止住哭声,瞪大了眼睛盯着他瞧,急切地唤他,「周野!」
在我忐忑而又期待的目光中,周野终于缓缓睁开了双眼。
他视线飘忽了一瞬,随即落到我的脸上,扬唇笑起来。
「顾明珠。」他声音干涩地唤我的名字。
「你刚才是不是说要嫁给我?」
「恩!恩!」我一时间失声,大滴大滴掉眼泪,只顾着一个劲儿点头,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我看见周野笑容得意起来,苍白的面色上添了几分飞扬的神采。
「山河为媒,江山为聘,许我一世白首不离,携手余生。」
「顾明珠,我可都听见了,你别想耍赖。」
我被他逗得破涕为笑,狼狈地抹了抹脸。
「耍赖的是小狗!」我朝他龇牙。
这山川如酒,敬旷世温柔,至死方休。
后记
崇嘉四年春,大沧明珠长公主即位,改年号为元佑。
同年九月,大沧明珠长公主与和赫威侯将军周野大婚,大赦天下,普天同庆。
其身为大沧自古以来第一位女皇,后世史称沧明帝。
沧明帝与赫威侯将军终其一生,伉俪情深,儿孙满堂,传为一段佳话。
明珠长公主,谋朝篡位成功。
(完)
备案号:YXX1y665v5ktggga4wziP0X4
暗夜流光
评论
春闺梦:我寄人间雪满头
陈年 等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