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贼首已诛!」我声嘶力竭地嘶吼:「速速随我杀入玉京护驾!」
「杀!杀!杀!」
我策马冲在最首。
四月的玉京城外总是阴雨连绵,细密的雨丝从空中飘落,将天地遮蔽得雾蒙蒙一片。
我隔着雨幕回首,看到周野正被他的亲卫们七手八脚地安置于车中,唤来随行的军医来为他疗伤。
我知他伤得极重。
那般锋利的箭刃透胸而过,鲜血涓涓涌出,是不是伤到了他的心脉?
以军医的医术是否足够将他救活回来?
他撑不撑得过日后的并发症?
往后可会留下什么后遗症?
这些我统统不知,我只知我必须以最快的速度杀进宫中,请得医术最为高明的太医来为周野医治,或许还有一线希望。
眼前的视线朦胧起来,我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卫铮一身狼狈地被侍卫押解进殿时,我看着他那张依旧俊朗的神仙容颜,却第一次觉得,他竟是如此的面目可憎。
他脖子上铐着枷锁,被人按着跪在下首,盯着地面不肯抬头看我。
我狠狠闭了闭眼,眼前浮现出来的,竟再没有一幕是同他过去曾经历过的美好回忆。
取而代之的只有周野挡在我身上、躺在血泊里的绝望画面。
指甲陷进肉里,带起一阵细细麻麻的疼痛催促我回神。
我挥退左右,起身一步步行至他身前,而后暴起一脚踢在他的枷锁上,将他踹倒在地。
「为什么?」看着卫铮狼狈的身影,我无论如何也想不通。
「卫铮,我顾明珠究竟哪点对不起你,让你竟要如此害我?」
卫铮却只抿着嘴巴不出声。
「说话!」
「嘭!」
我疯了似的吼他,随手抄起桌上的茶杯,用力地砸在他面前的地上,溅起的碎片划过他的面颊,带起一道血痕。
卫铮终于动了动,沙哑出声,「报仇罢了,哪儿有那么多为什么。」
「报仇?哈!」我感觉自己好像听见了这个世界上最为荒诞可笑的笑话。
我恍然记起那日跪在养心殿下恳求父皇饶卫铮一命的场面来。
彼时父皇神情复杂地问我,「明珠,你可知后日圣旨一颁,你便是他此生不共戴天的仇敌?」
「你眼下不顾一切地替他求情,日后可不要后悔才是。」
「儿臣不后悔。」我记得自己当时梗着脖子回答。
当时我尚未经历这许多,只天真地想着,仇敌便仇敌,我才不图卫铮感激我什么。
我只要他好好活着,能吃能喝能陪我说话,便是极好。
可我怎能想到,竟有一天,我会恨他恨得几欲生啖其肉。
「卫铮。」我感觉自己似乎因为过于激烈的情绪波动,而反倒冷静了下来。
居高临下地望着他问道:「虽然过于不曾明言,可你知道,我是爱慕过你的吧?」
话音刚落,我便瞧见卫铮一直古井无波的神情终于有了一丝龟裂。
我心中升起一股子快意,继续用言语刺痛他。
「所以我跟个傻逼似的,在父皇面前长跪不起,一直跪得双膝淤青不得成行,才求得父皇饶你一命。」
「那时母妃缠绵病榻。」
「而我为了匡你留在寰熹宫不被卷入抄家,亦没能在母妃去世前赶到她身边,见她最后一面。」
我看见卫铮倏地抬头,眼中尽是不可置信。
「你报仇?呵呵呵呵呵……滑天下之大稽!」
我上前捏住卫铮的下巴,笑起来,吐出的言语字字如刀。
「你们卫家,结党营私,侵占田地,里通外国,意图谋逆。」
「如此滔天的罪行,被抄家灭族到底哪里无辜?」
「哪怕你卫铮能得以苟活,也是因为本宫饶了你一条狗命,你以为你自己就真的清白吗?」
「你从小到大的衣食住行,花的每一笔银子,享受的每一分优渥,花的统统是从我大沧子民身上搜刮来的民脂民膏。」
我扬手将他甩到一边。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卫铮,你那些个圣贤书,简直全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本宫真后悔,当日居然救下了你。」
「呵,报仇?你也配!」
在卫铮崩溃且震惊的神色中,我唤道,「来人!」
「将此人压入天牢,秋后问斩!」
亲口下出这道命令的时候,我竟还是控制不住地想起了那日少年公子提笔赠字时的温润疏朗。
他告诉我说,父皇与母妃为我取名顾明珠,是对我寄予厚望。
我有明珠一颗,久被尘劳关锁,他日尘尽光生,照破山河万朵。
他那时笑得比明珠更璀璨。
可如今,卫铮这颗明珠却终究还是在命运的浮沉间被蒙上了尘灰,再没机会崭露锋芒,照破山河。
我鼻尖一酸,终究还是落下泪来。
罢、罢,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周野已经昏迷三日了。
这三天来,我下旨将卫铮下狱,小皇帝软禁。
其共谋党羽抄家的抄家,砍头的砍头,忙得脚不沾地。
每日几乎要等到凌晨才可得空,守在周野床边,握着他的手一坐就是一宿。
那一箭到底还是伤到了周野的心脉,好在经太医诊治,他算是捡回了半条命来。
而剩下半条,太医说要看他近日内能否醒来。
若是醒来,日后好生将养着,不会有什么大碍。
可若是醒不过来……
「恩?」
我拄着头坐在周野床边,却不知几时竟不知不觉间打起了瞌睡,额头磕在床沿上惊醒。
我看着面色苍白地躺在床上昏睡的周野,眼底忽然间泛起汹涌的泪意。
「周野。」我拉过他的手。
那是只因经年累月练武而打磨粗粝的宽大手掌,我将他覆在自己脸上摩擦时,甚至可以感受到掌腹处的老茧,在肌肤上带起酥麻的痒意。
「我刚刚做噩梦了。」我梦呓似地同他讲话。
「梦里面是铺天盖地的尸山血海,而我就坐在养心殿的那张龙椅上,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一点点儿向下沦陷,动弹不得,亦喊不出声。」
「故去的冤魂从血海里伸出手来拖我,有二哥,有禁卫军统领,有战死在北渠的大沧将士,还有这几日被我下令斩首的大小官员……」
「周野,我害怕。」
「你为什么还不醒来?连你也不要我了是不是?」
我将脸埋在他的掌心,泣不成声。
「我如今才终于明白坐在那张龙椅上究竟是个什么滋味儿。」
「就像诅咒似的,身边之人一个接一个地离我而去,受我护佑的胞弟忌惮我,昔日的爱人仇视我,信重的臣子背叛我……」
「待我踏过一路荆棘,走到今日,猛一回头,却发现身边竟连一个可以说话的人都没有了……」
「看我,好一个孤家寡人。」
「周野,你别不要我,你快点儿醒过来。」
我带着哭腔俯身,低头吻上他因缺水而略显干裂的嘴唇,眼泪控制不住地滴落在周野的脸上,又被我一下一下小心地吻干。
「只要你醒过来,我便嫁给你,山河为媒,江山为聘。」
「许你一世白首不离,携手余生。」
「周野,周野……」
我一声一声哭着唤他。
忽然间,我感觉到他被我握在手中的指节动了动。
我倏地止住哭声,瞪大了眼睛盯着他瞧,急切地唤他,「周野!」
在我忐忑而又期待的目光中,周野终于缓缓睁开了双眼。
他视线飘忽了一瞬,随即落到我的脸上,扬唇笑起来。
「顾明珠。」他声音干涩地唤我的名字。
「你刚才是不是说要嫁给我?」
「恩!恩!」我一时间失声,大滴大滴掉眼泪,只顾着一个劲儿点头,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我看见周野笑容得意起来,苍白的面色上添了几分飞扬的神采。
「山河为媒,江山为聘,许我一世白首不离,携手余生。」
「顾明珠,我可都听见了,你别想耍赖。」
我被他逗得破涕为笑,狼狈地抹了抹脸。
「耍赖的是小狗!」我朝他龇牙。
这山川如酒,敬旷世温柔,至死方休。
后记
崇嘉四年春,大沧明珠长公主即位,改年号为元佑。
同年九月,大沧明珠长公主与和赫威侯将军周野大婚,大赦天下,普天同庆。
其身为大沧自古以来第一位女皇,后世史称沧明帝。
沧明帝与赫威侯将军终其一生,伉俪情深,儿孙满堂,传为一段佳话。
明珠长公主,谋朝篡位成功。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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