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宋帝宸喜不喜欢我这个问题存疑,不想回答,便敷衍了她两句,携她上马车。她见我不相信,凑到我耳边说:「你可知道,陛下心里有个人?」
我来了兴趣:「哦?什么人?」
「这事儿可没有旁人知道,我也是听陛下在睡梦中喊出来的,只有一次,可我听得清清楚楚。他喊的是晚照。我悄悄问过云敛,他都跟我说了,晚照是陛下少年时最喜欢的姑娘,已经死啦!」
我无语凝噎。云敛,你到底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啊……
「晚照姑娘若是活着,你还能盼着她有一日人老珠黄;可她已经死了,她就是陛下永生的怀想,任你怎样折腾都越不过她去!」郭姑娘翘起下巴,「我比你聪明,我早就看透陛下的心思了。」
「一入宫门深似海,我逃无可逃。那就祝郭姑娘万事顺意吧。」
我摇摇招手,目送着马车远去。
一行飞鸟掠过天际,在湛蓝的天幕中化成几个小点儿。我久久伫立在宫门前,看着日落西山,绚丽的晚霞铺满天际。
忽然忆起十年前,大约也是在秋天,日暮途穷,我裹着脏乱的衣服缩在街角的扶桑花丛中,恐惧着即将到来的寒冬。
锦衣少年打马而过,匆匆一瞥,勒马回转停在我面前,朗声道:「你是何人?」
我抬头望去,落日余晖如同金粉铺了他满身,俊朗的眉眼在流光中熠熠生辉。
我说,我没有名字。
他说:「我赠你一个名字,晚照,可好?」
我问:「你呢?你叫什么?」
「我是宋帝宸。」他朝我伸出手:「跟我回家,我不会让你再饿肚子。」
三皇子是个聪明人,他有荣华富贵、达官厚禄可以许诺,但对一个流落街头的小姑娘,他说的是吃饱饭。
我咽了咽口水,起身,走近,用脏兮兮的小手拉住他温暖干净的手掌。
从此,我不再是无名无姓的流浪儿,我有了很多名字。我是暗卫晚照,我是宫女北桡,我是丞相之女商溪山。
无论换成什么身份,我都是宋帝宸的人。
云敛是宋帝宸的贴身侍卫,也是海影阁的人,我的同僚。后来,我与他暗中提起郭姑娘所言,他沉吟许久,才郑重道:「晚照,我从不胡说。」
他叫我晚照,而不是娘娘。他是不是以皇帝侍卫的身份和皇后娘娘说话,而是以云敛的身份向故人诉说。
有些话云敛没办法告诉我,但我已经隐约猜到。陈贵妃派去杀我的人已被宋帝宸收买,丞相那边也是接到他的消息才知道女儿所在,皇上为太子指婚商家女也是他一手促成。
从始至终,我都在他掌中。
可他却说,他害怕失去我。
他后悔的不是让我去接近宋帝宣,而是让我成为了一把太冰冷的刀。他从来不会在我面前提起「晚照」这个名字,大约是不希望我想起,曾经,我只是他的一把刀。
我是个冷心冷清的人,不会再爱上任何人。唯有一人,自九岁那年秋日黄昏一眼得见,便一生牵绊,不得分离。
他是我内心最深处的向往,我却不敢将一整颗心全部托付给他。我敬他、重他,伴他左右,却从来不敢说爱他。
「娘娘,您是母仪天下的皇后,陛下待您是最好的。」随行的月舒大约觉得独立残阳的皇后背影看起来太忧伤,试图劝慰我,「天色已晚,还是早些回宫去吧。」
我哈哈一笑,一甩袖子就转身回宫。
还未进凤藻宫,就闻见了馥郁的桂花香味,如同在月桂院中一般,长风吹坠,万树秋华。
庭中烛火熠熠,宋帝宸设下晚饭在等我,小小的石桌摆着几个我爱吃的菜,如世间无数平凡夫妻的晚饭一样。
我在宋帝宸身边坐下,他为我倒了一杯酒,我举杯道:「近来事情颇多,忙碌数日,还没有来得及祝贺陛下得偿所愿,君临天下。」
他含笑举杯:「我也祝皇后夙愿成真,坐拥天下。」
坐拥天下?!我心中一喜,嘴上却说:「哎,陛下说什么呢,这可使不得。」
宋帝宸握住我的手:「天下熙熙攘攘,黎庶安居乐业。这是我的天下,也是你的。溪山,你与旁的女子不同,宫廷虽大,却不该困住你。往后我做明君,你做贤后。」
他愿意与我的,不仅是三宫六院的一小片土地,还有广阔天地,锦绣山河。
我反握住他的手,笑道:「好啊,我们就努努力,成就一段明君贤后恩爱不移的治世佳话吧!」
10 番外
宋帝宸当上太子后第一件事就是拜访商丞相,一来谢他多年教导之恩,二来希望他派人去陈贵妃手上救一个宫女。
「以后,她就是商家幼女。」
商丞相捋着胡子问:「有这等好事?辅佐您做太子还白送老夫一个女儿?」
「先生说笑了。实不相瞒,这个宫女是我心悦之人,我欲娶为正妻。她亦聪颖过人,有统率六宫、母仪天下的能力。我想给她一个身份。」
商丞相心想,三个儿子一个比一个烦人,若有个小姑娘养在家里也是很好的。
「进了丞相府自然要随我姓,这孩子叫个什么名字好呢?」
「她从前叫晚照。」
初遇时,她在一丛扶桑花前席地而坐,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却掩不住一双极漂亮的眼睛。少年一下子就想到了那一句词: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
不为旁的,只为多看她一刻。
「以后叫商晚照?」
「不,得换一个新名字,我已经想好了。」宋帝宸提笔,写下「溪山」二字。
我见君来,顿觉溪山美哉。
登基后,宋帝宸得空了第一件事也是来拜访商丞相,进了书房就扶额道:「先生,朝中众人近来总催朕纳妃,吵得朕头疼,您帮忙压一压。」
郭妃自请离宫,如今宫中服侍君王的只有皇后,朝臣们自然是挤破了头想把女儿妹妹、侄女往宫里塞。
商丞相试探着问道:「陛下,您当真不打算纳妃了?」
「溪山与寻常女子不同,朕将她培养得太聪明了,一点儿赔本买卖都不肯做。朕想要她满心满眼只有朕,就只有拿整个自己去换。」宋帝宸摆摆手,「何况,从前一个郭氏就闹得朕头疼,不愿再有旁人了。宫室广旷,已有皇后,足矣。」
文景三年秋,帝后第一个孩子出生了,是个小皇子。满月酒宴时,商丞相进宫去瞧。皇上乐得像个得了糖果的孩子,抱着小皇子转圈,逗他:「木犀,这是你外公,快叫外公!」
小皇子咿咿呀呀两声,把老丞相高兴得不行:「真没想到我还能捡个便宜外公当!」
皇后在侍女的搀扶下从屏风后走出来,老丞相暗道不好,说漏嘴了,讪笑两声。皇后却不惊讶,只是瞧着皇上柔柔一笑。
她是个聪明的女人,知道什么时候该装傻。但他的心意,她都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