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送他一瓶桃花,这般珍稀。
他送我两碗汤药,专治刀伤。
这很棒。
我与宣池彼此之间,只隔了一层窗户纸,他不去捅,我也不去破。
这样的日子,若能一直过下去,如我所愿,不娶不嫁孤老相伴,倒也不错。
可我知道,这是妄想。
我从一开始就知道。
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
——
先帝驾崩,璟亲王宣池辅政,历经七年。
如今陛下快满十四岁,该亲政了,宣池还政于上,已是迫在眉睫。
陛下的生辰在三月初三。
薄雪褪去,春临大地。
我去王府找宣池,从四五天一趟,变成三两天一趟,又成了一天一趟,恨不得在他寝房安张床。
宣池对我这般黏糊的举动,只提过一次意见。
我照例笑笑嘻嘻地说:「下官要跟紧王爷,离了王爷,下官一天都活不下去。」
宣池看了我一眼,不似以往那般冷淡,瞳底微动的眼波,像月华笼雾,迷惑人心。
我被迷惑了。
无需壮胆,自然而然,仰头凑了过去。
我意图明显,给足了宣池犹豫的时间。
宣池掐着我的下巴,低头看我。
我不知道被拒绝是意料之中还是意料之外。
「离了本王活不下去,便不要离。」
我听见宣池好像是这么说的……
不太确定,因为说完这话,我只觉得唇上一热。
我为世间人撮合了无数良缘相配,看过了许多两情相悦,每每见那些人成双入对,耳鬓厮磨,只觉得他们该是愉悦幸福的。
我猜得很对。
良缘相配,两情相悦,确实愉悦幸福。
自那以后,宣池待我,更是亲昵了许多。
初春风寒,我虽未像之前那般高热不退,却咳嗽得厉害。
宣池不让我去王府,每日纡尊降贵,来我的小小宅邸。
千秋节将至,还权在即,诸多繁琐杂事,他亥时以后才能脱身,到我这里已是深夜。
他虽然忙,倒也有条不紊,大事小事,件件处理得利落明白。
倒是我,小小一个咳嗽就疲惫不堪,神色恍惚,甚至开始身体消瘦。
宣池很担忧,补品补药塞得满满登登。
我调笑着说,非要他喂我才肯吃,他二话不说,端碗喂我。
喂完了我,再给颗桂花糖我含。
太医来了好几拨,都说我没病。
我也宽慰他,我确实没病,等千秋节过了,春天到了,我就好了。
陛下的生辰,便是千秋节。
朝臣们一半忙着陛下要亲政,另一半忙着陛下的生辰。
我这个官媒的日子也不清闲,司礼监人仰马翻,我恨不得多生两条腿。
累死累活一整天,深夜才回府,捶着肩膀推开了房门,忽然又将门关起。
——
屋内烛火森森,我低着头,盯着地上的绒毯,轻声说:「尊太后懿旨,璟亲王七年未曾婚配,如今陛下亲政在即,总算不辱使命。」
尖锐的内侍音略显沙哑:「璟亲王权势滔天,若他成亲有了子嗣,便如虎添翼,难保不生异心,你这个官媒,做得还算称职。」
「多谢公公夸赞,下臣不过是为太后与陛下分忧罢了。」我恭敬施礼。
内侍轻哼道:「要你接近璟亲王,阻挠他的婚配,却不想你竟引得他倾心相顾,朱大人可真是好手段。」
我轻笑:「要他不动心容易,要他动心也不难,他虽掌控着大晟,可我掌控着他。太后与陛下尽可放心,如今他对我已然动情,待他交付辅政大权后,定会请陛下为我与他赐婚,那时我成了王妃,便能日日夜夜监控着他,就算有朝一日太后想杀他……那也不难呀。」
内侍轻哼:「如此,就有劳朱大人了,只是杂家很好奇,朱大人得了璟亲王这般人物的垂爱,是否也动了凡心呢?」
我嗤了一声,笑得冷淡:「凡心是凡人才有的,我一个似人非人,似妖非妖的怪物,哪有什么凡心,我的心便如我的人一样,枯木冷石。」
我邀完了功,表完了态,又与内侍寒暄了片刻,才打算送他离开。
再度拉开房门,门外空无一人。
台阶上,散落着几块水晶糖球。
我蹲下身,捡起一块,不顾脏污地放进嘴里。
桂花混着甜软,一如往常。
轻轻地眯起眼,我索性坐下,把那一地的桂花糖都捡起来,一颗一颗地含化。
夜风穿堂而过,我背后空无一人。
——
那晚之后,宣池没再找过我,我也没再去找过他。
千秋节一过,陛下亲政。
宣池谢绝被委以的重任,自请返回封地。
他的封地在漠北冰城,千里之外。
陛下苦苦挽留,但太后欣然应允,毕竟能把他放逐到那种苦寒之地去的机会并不多。
宣池得了首肯,在几天内打点妥当,没有丝毫留恋,很是迫不及待。
他走那天,陛下亲自为他送行,问他可有什么遗留的贵重之物,问他随身用度可都带齐全了。
他点了点头。
藩王外派封地,无诏不得回京。
他这一点头,便是真落下什么要紧的东西,也不能回来取了。
宣池想带走的,都带走了,不想带走的,他不要了。
没有留下只言片语,也没有一丝迟疑,马车滚滚驶离京城,前往北境。
——
宣池走的那晚,太后身边的内侍来了。
他带来了我预想到的,太后给的赞许,和我也预想到的,太后赐的毒酒。
我收下了太后的赞许,也收下了太后的毒酒。
院子里的桃树翠色喜人,花苞紧闭枝头。
我叹了口气,坐在桃树下,一边喝酒,一边自言自语。
「……你走得太急了,再晚一天,哪怕一天呢,至少看看桃花,冰城四季风雪可没有这份好颜色……」
「……听说北境的女子多豪放,若是再有一个我这般大胆的,你会不会也心悦从之……」
「……你不会,被我骗成这样,以后大抵要对热情大胆的女子避如蛇蝎吧……」
「……其实我也不想骗你,可不骗你,我爹娘就活不下去,太后那个老妖婆狠毒得要命,除了骗你别无选择……」
「……头几年,我确实是这么想的,与你非亲非故,不过就是不让你成婚,能有多难?可后面那几年,我又不那么想了,老妖婆的命令固然不可违逆,但就算她不逼我,我也不想你成亲……」
「……你我七年相伴,我早知道,你对我与众不同,倘若你无心,如何会因我步步紧逼就节节退步,说到底,不过是在纵容我罢了……」
「……发现你情动的人不只是我,那老妖婆也看出来了,借陛下口谕,罚我跪在门口,试探你的真心,我希望你别来,可你还是来了,见你来护我,我说不上是高兴还是高兴还是高兴……我就是在高兴,很高兴……」
「……老妖婆没想到,千方百计让我阻碍你婚配,却阴差阳错让你动了心,既然如此,干脆将计就计,用我制衡你,用爹娘制衡我,迟早,你会死在我手里……」
「……我这个人,天生喜欢做媒,立志要当冰人,一点都不想做克夫的寡妇,不希望你死,就只能我死……」
「……装风寒,装咳嗽,摸准你上门的时辰,一人扮两人,让你听见那些事……我只是把我做过的事说了一遍……」
「……你不愿意娶我,又远赴漠北,以你脾性,说不准真会像我们约定的那样,孤独终老……那也好,至少老妖婆不会再防你害你……」
「……可我不行,我的存在是贤明的陛下和慈爱的太后谋算功勋卓绝的辅政亲王的铁证……」
「……你一走,我就该死了……」
「……所以我总说,离了你,我一天也活不下去……」
「……你现在走到哪里了?是帝都远郊?还是馆驿行宫?你带足了衣裳,带足了侍卫,却没带上我,我知道,你是不要我了……」
不要便不要吧。
今生情深缘浅。
来世……
若有来世。
来世再续前缘。
我支撑不住身体,摔躺在树下,唇畔溢出的血流了一地。
桃花妖冶盛开。
如火如荼。
——
回到天界已经有段时间了。
姻缘司的大门依旧紧闭。
不管那些因我下界耽误牵线的大神小仙们,是怎么连推带踹要挤开姻缘司的门。
但此时此刻我所有心思都在月宫里!
我红颜薄命,一杯毒酒被迫升天,但望舒帝君没有啊,望舒帝君还在凡间。
我不知道他何时回转,便跑到月宫外去蹲点。
月宫禁制重重,心急火燎就是进不去,可把我给愁坏了,怨念着望舒帝君怎么这么能活,快死快死快快死!
一连守了五十多天,终有一日,月华大盛,磅礴的仙灵之气充盈天界。
我知道,望舒回来了!
月宫禁制开了一重又一重,最后一层结界,宛如轻纱垂暮,隐隐约约能看见里面的宫阙雕栏。
我提着裙子三步两步跑过去,被一个白发白衣的少年拦住:「帝君历劫归来重塑神祇,若无要事,仙子请回。」
「我有事我有事我有大事!」我急得不要不要。
少年不为所动,淡着一张脸,问:「仙子有何事,但说无妨。」
我凌空一抓,大把鲜嫩的桃枝被我抱在怀中。
我抱着桃枝,看向宫殿,大声道:「我来给帝君送桃花!」
话音一落,那纱帷似的结界,缓缓拉开。
……
【番外】
我在凡间的时候,素来色胆包天,胆大妄为。
回到天界后,却小心翼翼,瑟瑟发抖。
倒不是我怂了,只是面对这样的望舒,我实在……不敢轻举妄动。
月宫冰冷,清霜挂桂。
可再如何地冷,也不如此间主人冷。
望舒是个近乎无情的神仙,千万年来,独善其身。
我与望舒,一个是掌管姻缘的小神,一个是真灵化身的帝君,八百竿子也打不到一起。
因而,我并不知道,原来传闻中「月神一怒,天地失色」竟是真的,如今算是见识到了。
话说那日,望舒回转天界,我抱着一把桃花上门。
本以为他该如在凡间那般,对我纵容特例,可结果却是连大殿的门也不肯让我踏进的。
我抱着那把桃花,站在殿门外,听他如冰似雪的声音传来。
「凡间因果终是虚幻,既归神位便如新生,前尘往事当忘则忘,不必挂怀再生执念。」
我听完这话,差点捏断那大把花枝。
什么叫当忘则忘?
他老人家年岁大了记性差,我可忘不了。
这般洒脱,仿佛在意的只有我。
……我该自信点,把「仿佛」摘掉。
望舒不在意了,抓住不放的只有我。
我看遍世间男女相爱相守,决不许自己怅失所爱,遗恨终生。
吃了闭门羹后,我回到姻缘司,翻开姻缘簿,撸着袖子要找望舒的名录。
他不把凡间情缘当回事,好啊,那我也不当回事!
凡间情缘不要了,我给你加一段天界情缘怎么样?
没有生离死别,大家都是神仙,除非天劫将至,否则永生永世都绑在一处。
手下红娘见我凶神恶煞的模样,迟疑道:「仙上如此这般……岂不是在以权谋私?」
我不为所动道:「不谋私,要权作甚?」
红娘默默给我竖了个大拇指。
我闭关三天,翻遍姻缘簿,却找不到望舒的名录。
就连他下凡历劫时我为他批的那一页也消失不见了。
我执掌世间姻缘,很清楚这代表着,望舒的情缘已经尽了。
世间再没有谁能和他婵娟与共。
我也不行。
我趴在桌上,愣愣又怔怔。
彩云仙子拉下天幕,月伴星辰高悬九霄,我维持着这个姿势,直到黑暗将我包围起来。
凡间深夜,尚有更鼓梆响,天界深夜,只有无边寂寞。
和……愤怒出离的挣扎叫骂声。
红娘推开门,手里拎着个长耳朵白兔子,兔子蹬着短短的两只腿,张嘴喊人话。
「放开我!快放手!再这般欺辱我,我告诉帝君去!」
我皱了皱眉:「这是……」
「月宫的玉兔,望舒帝君的小宠。」红娘回答。
我心绪低沉,随口问:「抓他来做什么?」
「为仙上解惑。」红娘晃了晃手里的耳朵,兔子也跟着晃了晃,「你对我说的那些话,再对我家仙上说一遍。」
「我不说!」兔子呲着三瓣嘴,露出了两颗大门牙。
红娘把兔子拎到眼前,轻轻眯眸:「你若不说,我便请仙上剪了我的情缘……」
「不要!」兔子瞪着一双红眼珠,又是愤怒又是挣扎,最后哼的一声甩开兔头,「说便说,放我下来。」
红娘手一松,兔子掉在地上,化作白发白衣的俊秀少年。
「雪檀。」我看向少年,「你要与我说什么?」
化而为人的兔子瞪我一眼,没好气道:「……月宫之中有一至宝,名曰追魂镜,乃是上古遗留下的神物,能锁神仙一缕神魂,无论如何转世,身在何方,都可在镜中一窥清楚。帝君下凡历劫,将神魂遗留镜中,我一直看着……看着你欺骗帝君。」
我低下头,闷声说:「骗他是不得已为之……」
「就因为你的不得已为之,帝君在人界受苦五十五年!」雪檀朝我吼。
我猛地抬头:「你说什么?」
雪檀又重重地哼了一声:「你可知,你饮鸩那夜,帝君正不顾一切返来寻你,可你只留给他尸体一具。你死得倒是痛快,帝君却痛不欲生,他本欲诛杀太后为你报仇,偏这时大晟国师竟窥得一线天机。那半仙不人的老鸡贼告诉帝君,你本是天界神仙,与帝君有姻缘纠葛,需得帝君顺应天命,你们才有下一世的重逢,倘若帝君逆天违抗,你们永无再见之日……这话说得不清不楚,不明不白,帝君再如何相问,那老鸡贼也不肯透露半分。帝君唯恐不能与你来世再见,活不敢活,死不敢死,甚至不再开口说话,他不知道什么叫顺应天命,他只怕自己的一句话、一个作为,无意间忤逆了命数……五十五年来,他就这么一个人,守着一株开不了花的枯枝,关在一个除了他以外再无旁人的院子,等着老,等着死,等着与你的来世重逢!」
天上一日,人间一年。
我在月宫外守了他五十五天。
他在人世间等了我五十五年。
我浑身轻颤,眼眶滚烫,再也忍耐不住,霍然站起身大步朝外走。
宣池。
望舒。
你再说前尘往事!再说当忘则忘!
我若真忘了,你又该如何是好!
我咬着牙,拳头攥紧,只走了几步,眼前忽有月华降下。
月光褪去,望舒现出身来,他容貌未变,一如当初,此刻正定定看向我。
他似乎不悦,冷着声道:「我当你有多少诚意,却原来,不过三天便……」
我不与他废话,冲上抱住,牢牢不放。
望舒抬手推我:「放肆。」
「你别说放肆!」我把脸埋在他怀里,又气又急,又恼又怒。
「说了又如何。」望舒不明白我一个小仙,竟比他脾气太大,便冷声道,「你这般放肆……」
「不许说我放肆!」我抬起脸,眼眶通红,朝他吼过去。
望舒低头看我,顿了一顿,淡哼:「放……!」
我脚尖一抬,嘴唇狠狠撞了上去。
望舒怔在原地,反应过来时,我已落下了后脚跟。
可他搂着我的腰,广袖挥出送走红娘、雪檀的同时,加深了这个吻。
唇齿间细细黏黏,心绪处缠缠绵绵。
再分开时,我抿着沾染霜桂气息的唇瓣,拽着他一缕发丝,低着头,抬着眼,巴巴地问:「……你不是不要我了么?」
「你不是要给我送桃花么?」望舒淡淡看我,「桃花送到,再不要你也不迟。」
「那我以后永远也不给你送桃花了!」我立刻喊。
望舒捏了捏我的耳垂:「不送桃花送什么?」
我又被他捏住了命运的耳朵,这次,想都不想,直接道:「送我!」
望舒改捏为揉,将我薄薄的耳肉在指尖摩挲:「你是姻缘之神,将你送我,便是送了世间姻缘,我嫌麻烦。」
我扁扁嘴:「你可别不要……你若不要,那姻缘簿上,我也强加不得。」
「为何不能强加?」望舒问。
我握着望舒的手,把他带到案几前,拿出姻缘簿,有些委屈道:「你的名录不在上面,我虽是姻缘神,可我也逆转不了天命。」
望舒随手翻了几页:「既然如此,那你我便是有缘无分了。」
我看得出他在逗我,可我还是急得跺脚。
我不愿再与他有任何阻挠,哪怕是些微零星的不确定。
望舒看向我,见我如此在意,便收了那点逗弄的心思,对我道:「磨墨。」
我不明白他要做什么,只能拾起墨锭胡乱研磨。
望舒翻到姻缘簿最末,捡起一支笔,沾了沾墨,墨汁混着没磨碎的墨块,手法很是不中用。
「你还真是,」望舒摇摇头,「当人当神,一如既往。」
话虽嫌弃,字不嫌弃。
在空白的一页,他将自己的名字写了上去。
我惊讶不已,他若没有姻缘,便是写了也不会显现,可如今斗大的两个字,却清清楚楚。
写了自己的名字,他又写了我的名字。
然后在两个名字后,批下箴言。
月神望舒,仙媒朱霓。
一世相许,双生并蒂。
桃萼繁繁,霜桂漓漓。
情深缘重,仙侣合籍。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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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于 2022-01-12 17:21 · 禁止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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