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君的桃花斩不断
古风甜饼 2,扑通扑通的今生限定
我是姻缘神,有一天我突然黑化了。
但这不怪我!怪望舒帝君!
他老人家一言不合跑去历劫,把我小小姻缘司折腾成了案发现场——每日每夜每时每刻,都有不请自入的。
见面第一句话必然是:听闻望舒帝君要历情劫?
第二句便是:给我绑!给我绑!我要与帝君共历情劫!
那望舒帝君乃是上古真神,月夜万灵的化身,平素清冷,不近人情,除了一只白兔,再无其他活物能近他身,万万年来,月宫外重重禁制如同天堑,绝了一众觊觎之心。
如今他要历劫——尤其是情劫,便如同昙花绽放,招了无数蜂蝶扑涌。
我送走了这位哭哭唧唧说着三万年前仙道讲坛上如何如何对望舒帝君一见倾心的仙子,迎来了那位泪眼巴巴说两万年前西王母蟠桃会上怎么怎么对望舒帝君芳心暗许的女神……
我无奈。
她们听说姻缘司的桃树枝能动红鸾,明着暗着折花掐叶,短短几日,我司院中的桃树只剩了光杆几根。
我心疼。
她们又听说凡人夫妻,需得姻缘线绑缚才能情动,便日日踩门来求姻缘线,啰里啰嗦,粘住不放。
我麻木。
她们又听说,若神仙缘定,一般二般的姻缘线并不受用,得姻缘神发上的青丝幻化出的才最好用。
我捂着头发,终是发出了魂魄的咆哮——够了!
望舒帝君不过是下凡历劫,到底要闹成哪样才肯罢休?
一个两个都要与他绑定情缘是吧?
呵!
我冷笑着,翻开姻缘簿,当着左右人的面,大笔一挥。
【月夜之神,帝君望舒,情浅缘薄,素体清净,破身之日,命毙之时,无情少欲,是为情劫!】
你们都想与望舒帝君历劫,我偏不让你们如愿。
谁敢与他亲近,让他破了身,他立刻死于非命,这情劫便会永无止境地延续下去。
到时且看,望舒帝君会不会放过令他陷入轮回深渊的你,你,还有你!
我是这么说的,掐着腰,狠着声,手指点去,黑化明显。
仙子女神们呆呆滞滞,傻傻愣愣,看我半晌后,喃喃着说:「……可,始作俑者,不是姻缘司掌事朱霓仙子……你么?」
朱霓仙子我本人:「???」
——
凡人倒霉,喝口凉水塞牙,神仙倒霉,是连水都喝不下去的。
自望舒帝君下凡以来,已历六世,回回皆英年早逝。
更诡异的是,他分明未曾破身,每每都死在洞房前夜。
这就不对,很不对。
我躲在姻缘司连掐带算,最终吓得脸色发白。
望舒命带桃花,我却因一时之气,绝了他的姻缘,动了他的命格,若不及时补救,望舒必要落入轮回深渊。
罪过大了!
我不敢隐瞒,负荆请罪去见天帝。
天帝倒是「和善」,只笑着对我说:「你擅改望舒情劫,便下凡去与他共苦,倘若不能令望舒劫数圆满重回天界……那也无妨,本座折去你的仙根,除了你的仙身,将你化作无根桃树,移栽人间,如此小惩大诫,想来你是没有异议的。」
不不不!
无根桃树,便是枯枝败叶,要让枯枝开花,闹呢?
我深知这处罚太过严重,万万不是能胡闹,可姻缘簿已批,即便是我,也不得更改。
我只有一世的机会。
这一世,定要望舒帝君姻缘散去,孤独一生!
我回到姻缘司,闭关作法,将神力凝成「不许旁人嫁望舒」的执念。
翻手之间,红光大盛。
我神体渐虚,神魂化作桃花,飘落凡间,寻望舒帝君去了。
——
我叫朱珠,是个冰人,司礼监发了牌牌的那种。
别称,官媒。
我出生时,额角便有桃花状的胎记,接生的稳婆说这姑娘面带陋胎,将来怕是不好找婆家。
她没说错,我二十有五,尚未成婚。
二十五岁的老姑娘,基本也就没有成家的可能了。
我爹我娘,自我及笄之后,便每日叹息,怕我无人问津,畏我孤独终老。
他们担忧得很对,我确实……剩下了。
但我全然不在意,我虽然孤身一人,可我撮合了无数良缘。
自十六岁进入司礼监,十八岁取得冰人金签后,七年来,上至王公贵胄,下至黎民百姓,多少良缘婚配经由我手,多少鸳鸯盟约由我缔结。
可以这么说,除却璟亲王外,我是牵一对成一对,牵两对成一双!
至于唯独例外的璟亲王为什么成不了。
当然是我不想他成了。
说出来可能没人相信,但我就是不愿意给璟亲王保媒拉纤。
要说我和他有仇?
那是想多了。
人家堂堂亲王,皇帝的叔父,能和我一个小小官媒有什么仇。
可我就是不愿意他成亲。
七年前,我持官媒金碟第一日,他的卷宗便放到了我的案几上。
【璟亲王,宣池,年弱冠,礼初成,择一官宦名门,大家闺秀,婚配良缘,缔结鸳盟……】
那时,我尚且不知他多少根底,只收拾案卷,去了王府。
一心想着,如何为这位位尊至极的亲王寻合适的王妃。
家世必然要考虑在内,品行必然要出类拔萃,得上呈天子,由陛下裁夺,又得正主满意,心悦从之……
可当我真正看见他时,心里却有种说不出来的震撼。
彼时,他正在花亭抚琴,花亭四面飞纱,无风而起,露出了他的一张脸。
我呆呆看着,脚下要迈左还是迈右,傻傻分不清楚。
惊为天人,不过如此。
我承认,第一眼确实被惊艳得成了痴呆。
可还未等我有所反应,从天而降十来个黑衣人,刀剑明晃晃地冲着花亭去了。
铮——
琴声骤然拔高,花亭四角毫无征兆地落下银影。
身穿银衣的人与身穿黑衣的人打成了一锅粥,我:啊啊啊啊啊啊啊!
呐喊惊叫全在心底,我整个人坐在地上,瑟瑟发抖,浑身直颤,没见过这架势。
可花亭里的宣池,照旧弹着琴,昳丽的眉眼不起丝毫波澜。
亭外喊打喊杀,血光泼洒白纱,他岿然不动。
一曲终了,黑衣人死的死,死的死,死的死……横尸花亭外,血流似小溪。
琴声终是停了。
宣池缓缓看向亭外。
淡漠的视线与我正正相对。
我:「……好汉饶命!」
求饶的同时,我颤颤巍巍拿出官媒金碟:「我……不是,下,下官朱珠,司礼监冰,冰人……」
「冰人。」宣池淡淡复述,语调不起波澜。
一个银衣男人低声道:「王爷,她是官媒。」
宣池看向我:「你找本王,有事?」
「我……下官是,是来给王爷保媒拉纤……」我哆哆嗦嗦,眼睛不受控制地看向地上死尸。
好几个还瞪着眼,一副死不瞑目的样子。
宣池的手指尖弹了弹琴弦,发出了不成调的杂曲,混着他清冷的声音:「陛下年幼,根基尚浅,本王志在辅佐幼主,对成婚一事尚无念想。」
听他这么说,我立刻摆好姿态,常年练出来的说媒嘴皮子开开合合:「王爷心念江山,为社稷劳心劳力,为陛下尽忠职守,为臣民谋福千秋,大晟有王爷这般栋梁,实乃大晟之幸,大晟之喜,喜上眉梢,双喜临门,喜上加喜,喜笑颜开,喜不自胜,喜……喜鹊东来花开并蒂情投意合相亲相爱……下官告退!」
一个鞠躬,转身就跑。
唰——
四把长剑架在我脖颈上,冷森的剑气几乎要割开肌肤。
我不敢乱动,哭唧唧看向亭中的霜雪美人:「王爷饶命啊!」
宣池神色如常,清清淡淡:「本王不轻易要人的命。」
我:「……」我信了。
零落尸体碾做土,只有我眼瞎。
宣池见我不说话,又道:「你要为本王说媒,这婚姻大事,需得从长计议。」
我:「……」我又信了。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先帝太妃尸骨凉透,媒妁并不想跟着一起去。
宣池继续说:「本王不急,此事……且看缘分。」
我:「……」我深信不疑。
缘,妙不可言,到底几世孽缘能让我看见这么宏大的杀人场面。
宣池说什么,我就听什么。
最后,他缓缓道:「……从今以后,本王的终身大事,烦劳你了。」
我:「不烦劳不烦劳,下官定为王爷寻一位佳偶,以后王爷写字她递纸,王爷吟诗她填词,王爷杀人她埋尸!」
宣池眉梢微微动了一下,而后挥挥手。
架在我脖子上的四面锋刃撤掉。
我对宣池笑了笑,呵,呵,呵——跑!
——
捡回了一条命的我,吃不好,睡不着,连续做噩梦,宣池就是噩梦的根源。
这么一个心狠手辣,权势滔天,看谁谁死,瞪谁谁凉的男人,根本不是良配。
谁嫁他谁倒霉!
女子美如娇花,女子清若虹霞,女子是这世间极致的美好,怎么能被宣池凌虐玷污!
我苦思冥想,噩梦连连了半个月后,得出最终结论。
——绝不能让旁人嫁宣池!
自想通的那天起,我立即付诸行动。
三姑六婆中我占其一,制造谣言不在话下。
很快,京城中便有关于璟亲王的传闻。
那一年,坊市流传璟亲王容貌粗犷,凶神恶煞,满嘴獠牙,满脸横肉,丑出天际。
传闻愈演愈烈,我案几上的名门闺秀求亲帖少了一半。
我挥着小团扇,笑得见牙不见眼。
第二年,坊市又传,璟亲王生性暴躁,一拳能打两只虎,胆小的婢仆有被他活活吓死的。
传闻如火如荼,我案几上的求亲贴薄得只剩两三张。
第三年,坊市再度传闻,璟亲王性喜美色,男女通吃,只要长得俏,他通通包揽入幕,实属欺男霸女典型恶霸。
传闻热热闹闹,我案几上终于一张求亲贴也没得了。
第四年、第五年……如今已是第七年了。
璟亲王宣池,大晟王朝最可怖的男人,上至八十岁,下至八岁,但凡女子对他无不噤若寒蝉,是提都不能提的人。
对于这个结果,我很满意。
但宣池不满意。
于是,我第六次——今年的第六次,被请入了王府。
——
红泥小炉下炭火烧得旺盛,茶汤咕嘟咕嘟地沸腾。
白玉似的一只手握着茶勺,自小炉里舀了一勺,茶水滚落瓷杯,琥珀色的茶汤映衬琥珀色的眼瞳,似乎嗅到了茶香,那张优美的薄唇微不可见地扬了几分。
我站在门口,看着宣池举手投足,心里暗叹:好一个人面兽心杀人如麻的大美人。
感慨完,我毕恭毕敬施礼:「下官参见王爷。」
宣池低着头,轻抿一口茶汤。
不等他说话,我把小团扇往鼻梁下一盖,抽抽搭搭地带着哭腔:「下官无能,今年恐怕还是不能为王爷寻到良配。」
「今年?」宣池眼睫一低,淡淡开口,「正月刚过,你就已经把本王一年的姻缘掐算清楚了?」
啊这……
我咬咬嘴唇,无辜地看向他:「倒也不是下官能掐会算,只是现如今,京城之中,但凡有些身份名望的女子,都对王爷……敬畏有加,不敢肖想,下官也无计可施。」
宣池喝完了杯中茶,抬眸看向我,一字一句道:「本王如今名声,全是拜你所赐。」
「呀!」我故作讶然,小扇子拍拍心口,「王爷这话,下官着实费解,自七年前与王爷初见,这些年来,下官一直都在为王爷终身大事奔波,不但三天两头上王府与您商讨,还广撒网多捞鱼。您去打听打听,整个京城,哪有我没见过的名门闺秀?我没说过的姻亲良缘?我恨不得把这一双腿跑断了,就为给您找个王妃,我这般卖力,王爷可得明鉴。」
宣池放下手里的瓷杯,靠坐凭几,单手撑着侧颅,一头青藤似的发滑落肩头。
嘶~
我这不安生的一颗心!
美色当前,不多看几眼实属不对,蛇蝎美人再狠辣,那也是美人呀。
我嘴上说着请他明鉴,眼睛却毫不客气地看宣池。
宣池与我视线交织,微微扬眉:「你这些年来,愈加放肆了。」
我抿嘴笑:「下官不敢。」
不然怎么办?难不成每次见他都浑身发抖?
可我三五天就要见他一次,七年下来,对他比对自己都熟。
正因如此,我才不怕,不但不怕,甚至敢捋虎须,明里暗里挖苦叫板。
宣池低眸:「坐。」
「好嘞!」我一点不客气地往小炉边坐,就着炉火搓了搓手,暖和之后,轻出了口气,视线挪啊挪的,挪到宣池脸上,「王爷,下官能讨杯茶么?」
「本王的姻缘尚无着落,你倒是敢开口讨茶。」宣池不冷不热地说。
我义正辞言:「王爷放心,下官有生之年,定为你保媒功成!」
说完这话,我自动自发取了个瓷杯,该舀茶舀茶,该喝茶喝茶,自在得很。
宣池从一旁拿了卷书,翻开后看了几眼,若无其事道:「这番保证,几年前你也曾说过,本王再信你,恐怕要孤独终老。」
我捧着茶杯,歪头对宣池笑:「王爷若孤独终老,下官也陪着王爷孤独终老,王爷不娶,下官不嫁,以此为罚,不好么?」
宣池的一双眼眸从书里慢慢抬起,与我正正相遇。
我轻咬着瓷杯,一双眼落在宣池身上,又问了一遍:「那样,不好么?」
小炉中的茶汤翻来滚去,在静谧的斋堂里,像急促奔腾的心跳,也像似懂非懂的悸动。
良久后,宣池轻哼:「小小一个官媒,也敢痴心妄想。」
「官媒不小了,六品呢。」我抿嘴笑,「王爷嫌弃下官的官小,下官也没办法,今生今世已到顶啦,来生来世,下官争取托生个好人家,与王爷一般,生来贵胄,旗鼓相当。」
宣池横了我一眼:「油腔滑调,不成体统。」
「下官是冰人,三姑六婆的媒婆,自然是没规矩的。」我眨眨眼,说,「王爷是陛下叔父,全天下最讲规矩的人,可愿意匀下官几分体统?」
宣池攥紧了书册,微微蹙眉:「你……」
「下官怎的?」我装傻充愣。
宣池定定看我,又垂睫低眸:「胆大包天。」
这可算不得是什么好词,可被宣池用这样的语气说出来,我只觉得心里有种说不出的窃喜愉悦。
莫名其妙,又暗暗戳戳。
——
我不曾欺骗宣池。
对他说的话,正是我的心里话。
我不让旁人嫁宣池,自己也不嫁旁人。
因而,我与宣池,合该是天煞对孤星,孤寡孤寡。
我本以为终此一生,如我所愿,可万万没想到,事情竟有了变化。
某一日,我正在归整户籍,冷不丁地进来了好几个人,为首的是个白净的男子,声音有些尖细道:「陛下有旨,召司礼监冰人朱珠入宫觐见。」
我手上一抖,卷宗掉在了案几上。
有生之年,竟也能被陛下召见。
我心里忐忑,觉得事情有些不对。
圣旨大过天,我连忙收拾了衣冠,跟着进了宫。
一路上,我心里扭着七弯八绕,想不通陛下为何要见我,我有什么值得陛下见的。
等到了暖阁外,我跪在软垫上:「下臣参见陛下。」
暖阁厚重的皮毛帘挡住了视线,我直挺挺跪着。
帘后悄无声息,仿佛没听见我的话一般。
皇帝陛下不开口,我也不敢起身,只能维持着跪的姿势。
幸而膝盖下的是软垫,不是冰凉的地砖,可外面正值隆冬,北风卷雪,刮得我脸疼。
官服挡不住寒气,很快,我便觉得浑身冰冷,上下牙齿咬合不住,颤颤抖抖。
我约摸着跪了小半个时辰,那厚重的帘子终于被掀开。
又是一个白净的内侍走出来,板着脸,对我道:「朱珠,你可知罪?」
我冻得不轻,一时间有些恍惚,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是陛下在问,便低下头,吸了吸鼻子说:「下官……不解,请陛下明示。」
内侍冷声道:「璟亲王乃是陛下皇叔,国之重臣,岂容你散布流言,毁坏声名!」
我咬咬下唇:「下臣不敢,下臣不曾……」
「朱大人。」内侍漠然看我,「欺君之罪,当诛九族。」
我心里咯噔一声,顾不得冷,向暖阁内的人施了大礼:「下臣不敢欺瞒陛下,事关璟亲王的传闻,确实是……是下臣……」
「朱珠。」
我话未说完,远处便走来了璟亲王本人。
他一身月白王服,披着银灰狐裘,见我跪在廊下,俊眉微不可见地蹙了蹙。
「王爷。」周遭内侍护卫,向他行礼,我也连忙低头,喊了句王爷。
他走到我面前,应了句「嗯」,随后道:「等着。」
他这两个字说得又轻又淡,还没等我有所反应,便掀帘进了暖阁。
……是让我,等着他?
我看向那帘皮毛,眨了眨眼。
我不知道在暖阁里,宣池与陛下说了些什么,帘子很快被掀开,他走了出来,轻描淡写地对我说:「走。」
说完,他便先一步下了台阶。
我意识到得救了,立即朝暖阁中行礼:「下臣告退。」
撑着冻僵的双腿,我龇牙咧嘴想站起身,却怎么都使不上力。
已经下了台阶的宣池,回头看我五官皱在一起,歪歪斜斜的样子,低语了句「没用」,但身体已经回转,走到我面前拎着衣领,将我提了起来。
「多谢王爷。」我朝他笑笑,得寸进尺,「可下官的腿……好像麻了。」
他松开手,我软着腿,整个人没骨头似的靠在他身上。
宣池身上的狐裘软绵,沾染熏香,这香极冷极淡,恍若月华流泻,真真香如其人。
「哎呦!」一旁的内侍大惊失色,「朱大人,怎好在御驾前这般失态!」
我没力气辩解,会这般失态,还不是给冻的,罪魁祸首就是你口中的御驾皇帝本人。
「无妨。」宣池手臂横在我腰肢上,淡淡道,「本王先带她离开,陛下若要怪罪……」
他看了看皮毛帘子后,轻眯眼眸。
「王爷诶!」内侍赔笑道,「您这话说得就见外了,您是皇叔摄政,与陛下血脉同源,哪来的怪罪不怪罪。」
宣池不置可否,带着我离开禁宫。
他的马车在听政门外,一路走来,我腿没那么麻了,上马车的时候,自动自发往上爬。
我没打滑,马打了。
我一只脚迈上车辕,马儿忽然打了个鼻响,前腿不甘寂寞地蹬了蹬,我尚未完全复苏的身体也跟着晃了晃。
这要是摔下去——可不成!
宫城之中,尽是青石长砖,若是这样栽歪下去,不头破血流才怪。
不愿意头破血流,就得自救。
在摔倒的同时,我下意识抓住了身边的什么东西。
只听有人在喊「王爷小心——」
宣池或许小心了,但我不怎么小心。
我抓着宣池披风衣襟,整个人跌了过去。
宣池大约是不愿意被我牵连一同扑街,弯腰一捞,将我抱在怀里,容色冷淡道:「果真是个没用人。」
我被他抱着,干巴巴地笑:「……下官没用,王爷有用,王爷最有用了,少了王爷,下官一天都活不下去。」
宣池深吸一口气,像是要说什么,但看我笑弯弯的眉眼的样子,便冷声道:「你在御驾面前毕恭毕敬,在本王面前尽会油嘴滑舌。」
「下官在陛下面前毕恭毕敬,是因为下官清楚,陛下掌控着下官的生杀大权,不敢僭越,下官在王爷面前油嘴滑舌,是因为下官也清楚,王爷不会对下官喊打喊杀。」
宣池抱着我,等旁边的人搬过凳子,踩着进了马车,「你又知道本王不会杀你?」
「下官知道。」我想都不想道,「王爷根本舍不得对下官动手。」
宣池弯腰进马车的动作一顿,低头看我。
我正正与他对视,搂着他脖颈的手臂收了收:「王爷的姻缘还得靠下官,王爷又怎么舍得杀下官呢?」
这话,我说得无比轻悄,几乎是贴着宣池的耳根在呵气。
宣池低了低眼眸,看了我一眼,将我抱到车内,随手一抛。
他的车驾宽大,铺着软棉,我滚了半圈,在软棉上舒舒服服趴好。
车板下烧着沉香木炭,暖香升腾。
宣池坐下后,敲了敲车壁,马车缓缓行驶起来。
马车晃晃荡荡,宣池在壁阁里抽了公文,我趴在软棉上,脸枕手臂,盯着他看。
宣池现如今长得越发好看。
初见时,尚且有些少年姿态,不知不觉七年过去,他始终这般……孤月似的清冷。
诗词曲赋中,常有以月咏情,以月映景,倘若要以月照人,大约便是宣池的模样了。
宣池,宣池诶……
软棉下混着沉香的暖意袭来,我被冻得紧缩的骨脉渐渐舒展,酸松感伴着困倦袭来,我打了个哈欠,眼睫上像挂了千斤铜钟,拉着眼皮,艰难地一抬,一坠,一抬,一坠,一抬……
……
……
我睡得多沉,自己并不知晓,再醒来时,只觉得浑身骨头都酥软了。
车内燃着不甚明亮的烛光,宣池坐在那里,手边公文已有小山一般的高度。
「……王爷。」我困意消退,懒着声问,「下官睡了多久?」
「两个时辰。」宣池淡声回答。
我「哦」了一声,感觉马车仍在轻晃,便掀开车帘往外看了一眼。
「……这不是我家外面的那条街么?」
两个时辰,足够从内城跑到远郊了,怎么还在街面上。
宣池合上公文,换了一册新的:「本王命马车围着你府邸,转了几圈。」
我:「……」不是几圈,是几百圈吧?
宣池不等我说话,波澜不惊道:「既然醒了,下车回府。」
我听话地拢了拢睡乱的官服,等马车停好后,猫腰推门。
门只推开了一个缝隙,我忍不住回头,眨着眼问:「王爷这么做,是想我醒来便能回家,免得路上受了风着了凉?」
宣池捏着公文的手倏地一紧。
我笑起来:「多谢王爷!」
啪。
宣池合上公文,冷眼看我。
我笑得高兴,拢好官服,跳下马车。
——
宣池常说我胆大包天,说我油腔滑调,又说我油嘴滑舌。
我都认下了。
我确实如此,没什么不敢承认的,对宣池,我偏爱胆大包天,偏爱油腔滑调,偏爱油嘴滑舌,看他对我皱眉,我便觉得心里愉悦。
在马车上,我肆无忌惮地调笑,下了车,报应便来得意料之中。
当天夜里,我发了高热,整个人先是坠入冰天雪地,冷得抱臂发颤,又热得要命,火上煎熬,辗转反侧,如此折腾了一夜。
我向司礼监告假,在家捂着棉被喝汤药,接连歇了三天,依旧昏昏沉沉,未见好转。
到了第四天,也可能是第五天,我躺在床上,半梦半醒,只觉得额头一阵清凉。
缓缓睁开眼,明暗交错间,人影迷糊。
我眯着眼,咧了咧嘴:「美人儿……」
额头的凉意撤去,凉薄的声音响起:「病了也不忘胡言乱语。」
我嘿嘿地笑,嘴唇烧得干涸开裂,一拉扯便疼得厉害。
隐约间,听见了断断续续的声音。
「……把脉……她若有个闪失……」
比往常苦上十倍百倍的药汁滚在舌尖上,我晃着头不愿意喝。
下巴被那抹清凉掐着,被迫张开嘴,苦药灌得我眼泪都掉了下来,呜咽着边喝边哭。
等我喝完一碗药,带着桂花香气的糖便塞进嘴里。
我嚼了嚼糖,哼哼着继续睡。
那块糖甜极了,睡梦之中,都是甜腻的味道。
这一觉睡了许久,我醒来时,还不忘那块桂花糖,砸吧两下嘴。
我挪着高热后酸疼的四肢,坐起身来,刚掀开床帷,整个人又愣住了。
房间,应该还是我的房间。
但装饰,全然不是原本的装饰。
青砖地面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眼望不见头的红绒地毯。
颜色斑驳的粗木家具,全数改成了金丝楠木,雕刻细致入微。
窗户上糊着的绢布,也尽数换成了月影纱,又在窗棂缝隙间塞了皮毛,将凛冽寒风挡在外头。
就连空无一物的墙边,都立起书架,放满公文卷宗。
架前一张大案几,案几后宽大的交椅,还有交椅上冷月似的美人儿……
「王爷?」我略有诧异。
美人儿从公文里抬起头来,淡淡瞥我:「醒了?」
我捏了捏脸,又拽了拽头发,没做梦啊,可若不是做梦,怎么会看见大变花样的卧房和眼前的宣池?
宣池见我又是捏又是拽的,不甚高兴道:「见到本王,很是意外?」
「见到你不意外。」我一本正经道,「我应该就是在做梦,毕竟梦里什么都有。」
「梦里便能如此大胆,不称呼下官,不敬畏君上?」宣池抬眉,那点子不悦烟消云散了。
我想了想,说:「梦里其实可以更大胆。」
说完,我掀开被子,赤脚下床。
毛绒的地毯隔绝了地冷,每一脚都漂浮似的轻。
我朝着宣池走过去。
一步两步,三步四步。
步伐渐快,小跑了起来。
我病得蔫了吧唧,跑得却虎虎生风。
到了宣池面前,气都喘不均便一头扎进他怀里。
月凉如水,宣池软香。
我搂着他的腰,一颗脑袋在他身上钻来钻去,恨不得戳破皮骨,刺入心窝。
宣池的心跳扑通扑通。
真好听。
我眯着眼,美滋滋地听了一会儿。
一会儿。
一会儿……
我缓慢又缓慢地眨了眨眼,脑袋还抵在他胸口,手却往上摸了摸。
下巴是下巴,嘴唇是嘴唇,鼻子是鼻子,喘气……在喘气。
他喘气,我喘不过来气,只想当场窒息。
我慢慢收回手,慢慢抬起头,慢慢扯起笑:「……下官,病得重……神志不……清……」
「是神志不清,」宣池捏着我的耳朵,冷眼看我,「还是色胆包天?」
我被捏住了命运的耳朵,呲着牙干笑:「王爷说什么,下官认什么。」
宣池松开手,我揉了揉热烫的耳垂,他没用什么力气,但我只觉得热浪滚滚。
宣池见我脸颊又红,抬手贴在我额心上:「太医分明说你退烧了。」
「王爷。」我苦哈哈道,「你再碰,下官的高热怕是要好不了了。」
宣池看我,我用力点头,很正经的那种。
宣池放下手,背身道:「你既然安然无恙,本王回了。」
我一把拽住他的衣袖,晃了晃:「来都来了,就再陪……就再让下官侍奉王爷一会儿呗。」
宣池低头看我抓着他的手:「你便是这般侍奉?」
我笑起来:「王爷想要下官如何侍奉,下官便如何侍奉!」
宣池看了我一眼:「去披件衣服,过来给本王磨墨。」
「好嘞!」
我立即跑回床边,从屏风上拽下长衣,松松穿好,又跑到宣池身侧,抓了墨锭在砚台里打转转。
宣池摊开公文,持笔沾了沾墨汁,批完几份后,停顿下来,看向我:「浓稠泥泞,再磨下去,本王如何下笔沾墨?」
我扔了只剩小半截的墨锭,往砚台里倒了大半碗水,稀释墨汁。
宣池沾了沾笔,墨汁汇成一线,水似的往下流。
他面无表情,转头看我:「让你侍奉本王,为难你了。」
我摆摆手,正气凛然:「不为难不为难,为王爷服务!」
宣池放下笔,缓缓开口,我猜他是要表彰我。
门外传来叩门声。
「王爷,药熬好了。」
宣池没表彰我,只是让人把药送进来。
我猜想他是要等我喝完药再表彰我,有一说一,表彰,可,药,不必。
但宣池这人,偶尔吝啬,见我不肯喝药,便冷着一张脸,也不说话,就这么干瞪我。
我被他瞪来瞪去,心知这一关是过不去了。
我苦着比药更苦的脸喝苦死了的药,表情痛苦,苦不堪言……
一言蔽之,苦!
舌根因巨苦几乎抽搐,满嘴难以言喻的苦味。
每咽一口,都是折磨。
宣池盯着我喝完药,见我吐舌头呸呸呸,如此不雅,也没皱眉,反而从袖袋里摸出一个油纸包丢给我。
我五官乱飞地打开油纸包,里面是切得四四方方的桂花水晶糖。
我捻了一块丢进嘴里。
瞬间散开的甜香驱散苦涩,我捧着脸,幸福地呜呜了两声。
「不过一碗药,竟这般没用。」宣池嘲讽。
我含着桂花糖,笑吟吟对宣池说:「下官没用,王爷有用,少了王爷,下官一天都活不下去。」
「这话,你已说过一遍。」宣池瞥我。
桂花糖在唇齿间打转,我甜到了心里,笑呵呵地说:「好话不怕多说,何况,这原是事实。」
宣池对我很是不错,给我找太医治病,给我吃桂花糖点。
我也想给他回点什么,在屋子里看来看去,忽然瞧见花台上的玉色瓷瓶,瓷瓶里插着一株桃树枯枝,虽是枯枝,却枝条疏朗。
我小跑着把那瓶子抱过来,放在宣池面前。
「王爷,你待下官这般好,下官无以为报,这桃花便送你了。」
我说得大方,甚至带着些炫耀。
宣池看着那瓶枯枝,再看看我,眼中有些一言难尽之意。
我知道他在想什么。
我撸起袖子,露出一小截胳膊,拿起桌上的拆信刀,想都不想就在胳膊上划了一道。
「朱珠!」宣池猛地站起身,语气前所未有地急躁,「你做什么!」
我朝他露出小白牙,笑得很开心:「给王爷送桃花呀。」
说着,我抬高了手臂。
殷红的血沿着手臂,滴滴答答地掉在花瓣上。
那枯败的桃枝,迅速生绿,芽孢拱出枝干,嫩叶舒展开来。
花苞遍生,花萼绽放。
眨眼之间,桃李盛开。
宣池镇定地看着那一瓶子桃花,确认是真花真开之后,他转头看我,缓缓问道:「你是妖?」
我笑眯眯:「下官是人,肉体凡胎的世间之人。」
「可你……」宣池顿了顿,又猛地皱眉,「你如此异能,可还有旁人知晓?」
我摇摇头:「只有我爹娘知道。」
宣池沉着脸,语气严肃:「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绝不可让第三人知,否则此事传开,本王也保不住你。」
「王爷不说,下官也明白。」我笑笑,「除非至亲至信,才愿和盘托出。」
宣池在我说出至亲至信时,嘴角动了动,但转头又拿了块锦帕,冷着脸,将我割伤的手臂绑得严严实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