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阴沉,寒风吹动重重树影。
老李不知何时又如幽灵般出现在我身后。
我浑然不在意,只专心寻找着一个勉强干净的地方,沉默地用树枝挖出一个土坑,许久,才擦了擦额角的汗,将怀里尸体轻轻放了进去。
这难道就是我唯一能做的事吗?
那我回来的意义是什么?
忽然,男人喑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这样没用,人早就死了。」
我一惊,连忙回过头,发现老李竟不知何时鬼魅般站在了土坑旁边。
我们之间的距离极近,近到我能看清他脸上怪异发笑的表情。那表情让我浑身汗毛倒竖,不安极了。
老李却没再多说,只用浑浊的眼珠死死盯住我,阴沉道:「车里还有两个发高烧的,都快死了。」
「我只给你十分钟。」
说完,他忽然转身离开。
我愣在原地,不知老李到底有何意图。
可刚刚沾上的鲜血还浸湿着我的衣襟,老李的话让我来不及想更多,咬了咬牙,我摸出身上仅有的零钱,匆忙往院子外跑去。
或许……或许呢?
或许我真的能够救下那一条注定逝去的生命呢?
那些麻木绝望的眼神,那根轻轻触碰地面的手指,那张红肿倔强的稚嫩小脸……
我眼眶微热,颤抖着,喘息着寻找街边的药店,心脏在无声呐喊:
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我也要拼命一试!
昏暗逼仄的空间忽然照进一丝光亮。
安晴眯了眯眼,滚烫的额头靠在李乔肩膀,无声往黑暗处缩了缩。
李乔脸上满是伤痕,将瘦弱的安晴死死藏在自己同样单薄的身后,又将另一个害怕的女孩也拉过来,这才警惕地看向后备箱车门。
身后,一个男孩半躺在他旁边,苍白着脸睁开眼,漠然虚弱地和他们看向同一个方向。
我喘息着打开车门时,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
手里拿着从药店匆匆买来的退烧药,来不及打手语,我粗暴地撕开药盒,将药片匆匆递至铁笼里,心脏还在因为刚才的剧烈奔跑疯狂跳动。
然而下一秒,所有小孩都仿佛受了什么恐吓似的,惊弓之鸟般往后一缩,看向我的眼神有恐惧、有怨恨,就是没有之前的信任。
……怎么回事?
伸出的手停在半空,我愣在原地,安晴忽然在黑暗中咳嗽了一下,怨恨道:「老不死又来打我们了。」
她漂亮的眼睛因为怨恨变得扭曲,青紫交加的身体比之前更瘦,最不妙的是,我看见了她因为发烧而变得坨红的脸颊。
「他被你赶到外面吹了一夜冷风,发烧到现在。」
安晴咳嗽完,忽然指着角落里半躺着的漠然男孩,尖锐细哑的声音透出怪诞的笑意,仿佛说着什么极开心的事:「这下好了,哈哈哈,都要死了,你们这群畜生赚不到钱了,哈哈哈哈……」
我张了张嘴,很快又死死闭上。
一个哑巴,如何向这群被伤害虐待的孩子们解释那不是我?
解释了又怎样呢,那些殴打和暴力就可以当做不存在吗?
更何况……十分钟就快到了。
我沉默着倒出药片,拧开矿泉水,粗暴地把安晴从黑暗中拖出,将药塞进她嘴里,强逼着她吞下。
铁笼锁着,她孱弱的身躯仿佛幼猫,在我手下瑟瑟发抖,我呼出口气,不由得眼眶微红。
安晴抬起头,忽然一顿,怪异地看着我的表情。
我没有在意,将她放开,又将那个脸色苍白的少年拖了过来。
在看清那张漠然虚弱的脸时,我猛地一顿,脑海中竟莫名浮现出一股呼之欲出的熟悉感。
这个少年难道是我见过的人?
我愣了愣,对上他漆黑到发蓝的眸,将心中的惊疑压下,试探着递给他退烧的药片和水。
果然,他看了眼我,一声不吭就将药片吞了下去。
我缓缓盯着他,正在脑海中搜寻着那张莫名熟悉的面孔。
少年将水和药藏好后,却忽然回过头,目光平静地盯着我:「你不是陈妈。」
「你是谁?」
他的声音冰冷,仿佛藏着一场未知的审判。
我身体一僵,冷汗猛地浸湿后背。
车厢内,剩下的三个孩子也惊异地看着我们,面面相觑。
不等我心乱如麻地作出反应,少年咳嗽一声,不顾身后李乔拉他衣角的手,轻声却肯定地问我:「不管你是谁,你都想要救我们出去,对吗?」
我一顿。
……对。
贴身口袋里,刚刚买来的迷药还泛着凉意,在这个年代,游走于街头巷尾的小贩们从来不缺各种顾客。
自从回到这里,我已经来不及想现实中的自己是不是已经死了。
推我的那个人又是谁?
我到底能不能醒过来?
这些问题统统被我遗忘,那只名为自由的飞鸟停留在我心脏深处,欢快地鸣叫着,我的胸腔满是愤怒,迫切地想为这群无辜的孩子做些什么。
我当然想要救他们。
少年看出我无声的回答,转过身,给了众人一个安心的眼神。
他回头问我:「你现在能停留在陈妈身体里多久?」
我想了想,没有说半个月,保守地打了个「七」的手势。
「今天你身后没有人,是老李主动回去的吗?」
我连忙点头。
「……老李儿子得了病,急需钱,」少年的声音很小,却很清楚:「我在夜里偷偷听见了他打电话,他想把那个叫马哥的拽下来,自己独吞这趟大头。」
少年又轻轻咳嗽了一声,冰冷的声音里,有一丝讽刺厌恶:「可惜老李不知道,姓马的家里也有个需要换骨髓的妻子,需要攒着手术费等待配型。马家就在 A 市,前几天吃饭的时候,我看见他女儿偷偷跑过来,又被姓马的赶走了。」
我恍然大悟,瞬间明白了老李先前为何有那番举动。
他想拉拢我的同时,更不想让两个孩子死去——在他眼里,那不是人,是他给他儿子治病的钱。
这些穷凶极恶之徒,也会有真心相爱的人吗?
我讽刺一笑。
不过狼狈为奸、一丘之貉的垃圾罢了。
少年被寒风吹得瑟缩,连忙回到铁笼深处,目光幽幽地盯着我:「我听见那天马哥的女儿说,两天之后是她的生日,让马哥带着姓赵的双胞胎回家吃饭,他答应了。」
「那天是唯一监视松散的日子,到时候我们假装生病,你先过来查看,然后叫老李过来,从后面打晕他,搜出钥匙,我们逃出去报警,你也趁乱逃走。」
一个逃跑的计划渐渐成型,十分钟快要到了,我匆忙和少年定下几个细节,很快便关上车门,转过身,步伐稍显轻松地朝小院走去。
终于……
终于看见他们获救的希望了……
我不知道,此刻昏暗恶臭的车厢里,李乔忽然开口,沉声道:「沈君,谁知道她是不是有精神分裂症,或者干脆是在耍我们在演戏……」
「没事。」
沈君慢慢掏出自己藏着的一根细长铁丝,声音很轻,却胸有成竹:「我昨天晚上终于学会了怎么撬开铁笼的锁。」
「这辆车很老,开关不方便,他们不会锁车门,只锁笼子,怕被人发现的时候来不及运着我们跑。」
「等姓马的一离开,我们就逃走。如果到时候她按照计划来看,就会发现我们早就不见了,自己也能跟着跑。如果到时候她是骗我们的……」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沈君忽然沉默下来。
他没有说,当他看见那双饱含悲戚的眼睛时,是如此确信,这具身躯里一定拥有着两个灵魂。
那是一种装不出来的悲戚和愤怒。
沈君幽幽的双眸仿佛鬼火,闪烁着忽明忽暗的光芒。
半晌,他才轻声坚定道:「总之,我们会逃出去的。」
两天后,马哥穿着气派的西装,带着喜气洋洋的赵氏兄弟出了门。
老李窝在最里面的房间里看电视,似乎对外界毫不关心。
我坐在外面的房间,默默等待和安晴他们约好的时间。
然而时间越近,周围安静诡异的小院就越令我感到莫名不安。
一切都进行得太过顺利了。
一个经验丰富、拐卖过无数儿童的多年人贩子团伙,会这么容易让到手的钱财溜走吗?
安晴他们真的能成功逃走吗?
电视机里还播着广告,夸张的声音推销着乱七八糟的保健产品,我不自觉心烦意乱,焦躁地站起身,反复在原地踱步。
忽然,一道念头闪电般劈进脑海,让我浑身血液瞬间凝结——
最里面的房间,好像许久都没有老李翻身的声音传来了。
与此同时,我突然听到一声细弱闷哼。
脑海中瞬间闪过许多糟糕的想法,我心脏猛地一沉,担心安晴他们的情况,不再等待,打算开门去外面查看情况。
门缝下,一道模糊的黑影却不知何时立在了门前。
我忽然一抖,倏地停下脚步。
无法发声的喉咙在无声尖叫,我心脏疯狂跳动,本能般贴近了墙壁,祈祷门外的人没有听见我刚才的脚步声。
然而事与愿违。
粗重的呼吸声忽然从身后传来。
我僵硬地转过头,看见小赵硕大的头从身旁的窗户里钻进来。
他的脸因为动作有些扭曲,眼眶瞪得很大,与那张新闻照片上的人隐隐重合。
我看见他咧开嘴,对我露出一个极其恶意的微笑。
「陈妈,你怎么又变成另一个人了?」
院子里。
老李躺在地下,嘴里塞着一团巨大的布料。
他翻着白眼,额头青筋暴出,身体偶尔抽搐几下,看上去已经有些意识不清。
我浑身无力地被小赵从房间拖死狗般拖出来,用力扔在地上。
黏腻的血泊啪地溅起腥臭液体,瞬间浸湿了大半个身体,我忍住呕吐,抬起被血染红的双眼,看见面前摆放着一条被残忍挑断筋骨的手臂。
那是老李的。
马哥站在血泊之外,仿佛事不关己般,深深吸了口烟。
「何必呢……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想干什么?」
我忽然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
不仅是因为我被抓。
更因为担心安晴他们的情况。
千万别在此刻弄出逃跑的动静!
小赵见我颤抖,不由得意洋洋地冷笑一声,大赵依旧沉默。
马哥看着我,将手里的东西一样样扔下来。
藏着的迷药、半个月前买的药膏、给安晴他们买的退烧药……
我心脏越来越沉,半晌,马哥才淡淡道:「陈妈,我们合伙十几年了,我一直以为你和我们是一路人。」
「不过我倒不知道,你还得了这种会忽然变换性格的病,好不容易正常了几天,又变回来了。」
小赵插嘴道:「我知道,叫什么精神分裂症,发病就这样!」
「是这个名儿,」马哥点头,声音带着笑意,说出的话语却残酷:「既然你有病,那我们也不需要你了,不过陈妈,这些年你知道得太多了……」
「还是由我来送你上路吧。」
话音落下,大赵立刻按住我的四肢,小赵则踩住了我的头颅。
地面上涌动的冰冷血液瞬间涌进我的嘴里,我不自觉干呕起来。
在锋利的剔骨刀离我只有几厘米时,马哥忽然凑近,轻声带笑地对我说:「忘了告诉你,那群小崽子里出了个听话的。」
「你们刚刚商量完,她就屁颠屁颠地和小赵说了,让他以后别打她……包括有个小崽子还想撬锁逃跑,他们的表情我现在还记得呢……」
我猛地瞪大双眼,泪水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剧烈的疼痛袭来前,我听见马哥最后的声音——
「你放心,这些货值钱得很,我特意给他们选了几个买家,你知道吗,这些人最爱长相漂亮的小孩子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大口喘息,猛地从混沌中醒来。
空气中消毒水的味道很重。
我恍惚看着头顶医院的天花板,半晌,忽然从床上坐起。
额头传来一阵疼痛,有人听见动静,推门而入。
我没有理会,匆忙找到柜子上的手机,颤抖着手,在屏幕里用力输入「雾蒙村拐卖」的字眼。
不会的……
不会的。
那个该死的人贩子说的不是真的!
我死死咬着牙,人生中从未如此害怕过,那些漆黑绝望的眼神一遍又一遍在脑海中闪过,网络迅速开始加载。
忽然,泪水逐渐模糊了我的视线。
网页里,曾经我所害怕厌恶的新闻报道,此刻却变得空白一片。
它们消失了。
输入「民源村拐卖」,没有。
输入「2001 年拐卖」,没有。
甚至,我试着输入「李乔」,百度里配着一张熟悉却干净许多的十几岁男孩照片,上面资料是:「豪门李家独子,2001 年末失踪,享年不详。」
我捂住嘴,忽然有种想要剧烈呕吐的感觉。
旁边的人终于出声,一个年轻的声线在耳边:「安小姐?」
「安小姐,你还好吗?」
我心中忽然燃起希望。
抬起头,我看见一个身穿警服的女人正站在病床边,身后是几个护士和医生。
我咽下喉咙那股恶心,用力抓住这个女警察的手臂,忍着心底难以言喻的巨大悲伤,颤抖着问她:「警官同志,你知道雾蒙村吗?01 年 A 市有个拐卖案,目的地就是那里。」
她愣了下,为难地看着我,摇了摇头:「对不起,安小姐,我从来没有听过你说的雾蒙村拐卖案……」
……怎么可能呢?
难道我经历的一切都是错觉吗?
一定是他们忘记了。
我露出一个难看夸张的笑容,泪水却无意识从眼眶里滚落。
女警不露声色地看了眼医生。
对方立马走过来,细致认真地检查了一遍我额头的伤口,迟疑着说:「伤口不算太严重,但也需要休养一段时间,不排除这位患者是因为轻度脑震荡造成的短暂认知错误……」
她们的话在我耳边逐渐模糊,我没有说话,只是低着头,双眼无神地躺在病床上,固执地、一遍又一遍地回想十年前的一切。
他们忘了没关系。
我记得就可以。
我记得你们就可以……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有人轻轻塞了一杯温水到我手心。
我一愣,看向坐在病床旁的女警察。
她朝我笑了笑,声音很温和:「你好,我是 A 市警局的警察,姓陆。」
我点了点头,慢慢说:「……你好,陆警官。」
陆警官将手里的资料递给我,轻声道:「前天夜里九点,有人目击到你被一个穿着黑色外套的人从楼梯口推下,拨打了急救电话。」
「根据监控显示,我们警方将嫌疑锁定在了你的男友李东身上。」
前天九点……
已经过了两天吗?
我眨眨眼,觉得自己的情绪已经无法产生任何波动,缓慢道:「他是我的前男友。我因为他出轨选择分手,但是那天他的情绪很激动……可能是怀恨在心吧。」
陆警官仔细记下我的口述,点头道:「我们也是这个猜测方向,老城区有些死角没有监控,他非常熟悉这些位置,犯下罪后……很快就逃之夭夭,显然不是第一次踩点。」
我没有注意到陆警官不自然的停顿。
「安小姐,现在李东已经失踪,鉴于你的双亲失踪,身边也没有亲人,我们警方明天就可以派人贴身保护你,防止他对你做出更过激的行为。」
双亲失踪,没有手足。
这是我没有被安家收养前的家庭状况。
……连这个都改变了吗?
也对,安晴被卖出去了,安家那对畜生也攒钱买到了男孩吧?
我莫名笑了笑,擦去眼尾的泪水。半晌,才毫无生气地躺下来,轻声道:「我知道了。」
「你们安排吧,我想睡觉了。」
陆警官看着我,欲言又止,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不知过了多久。
关灯后的病房安静而漆黑。
忽然——
「啪嗒」
镜子里,脸色苍白的女人目光平静。
我凝望着卫生间里的自己。
泠然的眉眼间透出一股衰败,清癯的身形包裹在宽大病服下,宛如即将凋谢的水仙,流露出一种极为漠然的悲悯。
我无声笑了笑。
轻轻扭开病床门,我赤脚走进无人的医院走廊,许久,终于在一道最高的楼梯口停下。
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惊呼——
「前面的病人,退后!」
「病人,你在干什么?冷静一点!」
「快来人!这里有病人犯病了!」
我闭了闭眼,将所有喧嚣隔绝在外。
有一瞬,我的心底忽然浮现出莫名的预兆:这次回去之后,再也没有任何方法回来了。
我用力攥住衣角,脑海中闪现出无数张安晴的脸。
刻薄的、怨恨的。
可怜的、虚弱的。
漂亮的、盛气凌人的。
我们并非血缘亲人,可我永远记得,刚到安家的那个深夜,安晴攥住我不安颤抖的手,依偎着睡在我肩膀的模样。
此后那么多年,我耿耿于怀那句「你不是她」,却从未想过,那么多年里,她虽刻薄,却从未将矛头真正对准我。
我们是一朵人为嫁接的双生花,失去一个人后,另一个也会死亡。
我再次从楼梯口一跃而下。
耳边是呼啸的风声。
醒来后,首先感觉到的是房间里熟悉的恶臭。
小赵横肉丛生的脸横亘在眼前,仿佛 AR 游戏的场景再现,诡异而危险。
然而我却惊喜无比——我回到了一切惨剧都还未发生前!
我的心脏疯狂跳动。
脸上却依旧面无表情。
我冷冷地和小赵凶戾的双眼对视。
许久,男人率先移开目光,声音有些心虚:「陈妈,我不是让你把那个晦气东西丢了吗,你放心,马哥都说了,到时候肯定多分你一成。」
床下放着的,是熟悉的装着尸体的麻袋。
我的手指不易察觉地瞬间收缩。
这个该死的畜生……
我一把用力推开小赵,一秒都不想和这个畜生多待,指着房间门让他滚出去。
他一顿,摸了摸头,脸上表情悻悻,却没有丝毫怀疑:「还是这个暴脾气,我回去看电视总行了吧,你记得扔啊……」
他嘟囔的声音逐渐远去,半晌,我终于露出一丝虚弱的表情,试图压下脑袋的剧痛和晕眩。
过了一会儿,我将袋子轻轻抱起,走出门外。
果不其然,身后很快就跟来表情阴沉的老李。
我没有理会他,慢慢往前走。
最近的垃圾堆离这里有二十分钟的路程,我在上一次回来时,又是对着尸体呕吐、又是找了个干净地方将尸体挖坑埋下……
从一开始,我就在这些人贩子眼里露出了破绽。
几分钟后,我忽然停下脚步。
我将手里的麻袋丢给了身后的老李,目光冷漠。
他一愣。
我什么也没做,瞪了他一眼,保持冷漠地转身离开。
老李双眼幽幽地看着手里的东西,不知在想什么。半晌,男人终于认命般扛起麻袋,身影渐渐远去。
我躲在暗处,等了许久,也不见有任何人折返回来。
我压住快要蹦出胸腔的心脏,迈开腿,毫不犹豫地疯狂朝上一次药店的方向跑去。
我记得,安晴和沈君还发着烧!
是的,在回来的那一瞬间,我终于记起那股熟悉感从何而来——
寻亲广播里耳后带痣的特征、商务车上莫名的询问拐卖案、安家老宅和安晴的对视……
这一切的一切都说明,他们曾陷入同一段悲惨的命运里挣扎过!
安晴和李乔因为这段经历互生情意,沈君则不知为何,和他们维持着不远不近的关系。
我脑子里闪过无数念头,用最快的速度买了退烧药,一边注意着街上马哥团伙的眼线,一边快速奔跑着回到落脚点。
这一次,没有任何人发现我去了哪儿。
我迅速打开车门,没来得及作任何说明,便一边转头四处看周围的情况,一边将药片倒出,直接拽起安晴就灌。
她惊恐的双眼睁大,小脸仿佛被呛到般红润起来,我死死捂住她的嘴,用嘴型向她说:「不能叫,他们会听到!」
安晴一愣,怨恨恶毒的眼神逐渐变幻,她慢慢点了点头,我这才将人放下,又看向一旁正观察我的沈君。
我将药片递给他,示意他快点吃。
脸色苍白的少年没有迟疑,果断吞下药片,将水和药藏到铁笼深处,然后看向我。
他刚想开口说话——
我立刻用力点头,将路上匆忙写的纸张之一塞给他看:「是的,我不是陈妈。」
沈君一顿,仿佛没有预料到事态的这种发展,罕见地愣在了原地。
我忍住不合时宜的笑意,将另一张纸递给他,上面是那个告密的小孩。
我对他比了个嘘声的动作,看他懂了,才将剩下的纸张都给他看。
「两天后,马哥会正式把老李处决,所以那天不是逃跑的时机,最好的机会,就是今天!」
「我会把买来的迷药放在晚餐里,怕被发现,我自己也会吃。昏迷时间保守估计二十分钟,你能在这期间撬开锁吗?」
沈君静静看着手里字迹潦草的纸,睫毛微颤,双眼深处藏着震惊和怀疑。
但他没有犹豫太久,很快,少年便在其他小孩莫名的眼光下,对我小声说:「我可以。」
我欣慰地点点头,也不计较上一次他的隐瞒,顺手摸了摸沈君的头,装作没有看见少年通红的耳朵,将画好的粗略地图折起来交给他。
「从这里用尽全力跑到有车的镇上,只要五分钟,记住不要停!上三路车,它直达城区,注意街上马哥雇的临时眼线,千万不要再被抓住!」
沈君认真点头,表示自己都记住了。
我再次欣慰地摸了摸他的头。
忽然,少年抿了下唇,小声问:「那你呢?」
昏迷前,所有人都吃了我做的饭,理所当然的,放跑他们的最大嫌疑人就是我。
二十分钟后,等待我的必定会是一场酷刑。
我笑了笑,认真看向沈君,无声对他说:「我相信你。」
「你会报警救我,对吗?」
沈君一愣,随即立刻点头,双眼亮起。
我却没有告诉他,按照 2001 年 A 市的出警速度,从市中心赶到这个偏僻的郊区,何止要二十分钟。
无所谓。
反正已经回不去了。
不如大家一起下地狱。
我笑了笑,知道自己已经彻底变成了一个冷静的疯子。
铁笼里,其他的孩子仿佛感受到了此刻的气氛,纷纷沉默地看着我们。
我站起身,将所有的纸条揉碎扔进井盖里,然后凑近车里,隔着冰冷的铁笼,最后一次握住了安晴小小的手。
我看着面前女孩罕见的无措目光,微微一笑,在心里轻声对她说了句再见。
没办法,这个世界总是这么戏剧化。
我们是一朵被嫁接的双生花,只有一个人死去,另一个才会重生。
三秒后,我深吸口气,不再犹豫,回过头打算离开。
「……你叫什么!」
沈君和安晴坐在铁笼里,忽然同时开口,有些急切地小声喊出了这句话。
我一愣。
这一刻,时光仿佛倒流回到七年前,安晴被接回安家,她厌恶怨恨的目光在看到我时,忽然缓和下来。
——「你叫什么名字?」
而此刻,铁笼里有四双看向我的稚嫩双眼。
那里面不再是麻木和绝望,取而代之的,是冉冉升起、闪闪发光的希望。
我笑起来。
然后像许多年前那样,无声回答:「安言。」
「我叫安言。」
我想起来那句让我耿耿于怀多年的话。
「你不是她。」
——原来,从一开始就是我啊。
「请广大市民注意,一名耳后有痣、身高大约 170 厘米的男童于十月底走失……」
电视机又播放了那条寻亲广告。
餐桌前,五个人坐在各自的位置吃饭。
小赵干了瓶啤酒,醉醺醺道:「哥,我决定了,我要开始攒买媳妇儿的钱了!」
大赵坨红的脸上满是笑意,骂道:「你又在放什么狗屁,哪次你不是把钱花在婷婷那个婊子身上?」
「少喝点,」马哥皱眉看着他们,沉声道:「别误了正事。」
「知道了,马哥,」小赵很听他的话,立刻收敛许多,他站起身,摇摇晃晃地往外走:「我去放个水,奇了怪了,今天脑袋怎么这么晕……」
我坐在餐桌前,沉默看着他们。
门外,一声重物落地的声音忽然响起。
马哥立刻警惕地站起身,却发现自己也逐渐无力,他一顿,第一时间看向我:「陈妈,你……」
我忍着脑袋里的眩晕感,感叹这个年代的药还真是毫不掺水,一边咂了咂嘴,冲他笑得诡异又灿烂。
面前的恶魔们很快一个个倒下。
我忍着眩晕,一步一步走向房间的衣柜——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好歹,也能延长一点死亡的时间。
昏迷前,我似乎隐隐听见了院子里后备箱被踢开的声音……
「马哥,这里没有,那个贱人跑了!」
「马哥,不好了,那些货都不见了!」
一阵嘈杂的声音将我吵醒。
透过衣柜的门缝,我依稀看见小赵如暴躁的鬣狗般走来走去。
马哥站在餐桌前,一言不发。
他始终淡然的面具终于被撕碎,露出一种疯狂前的平静,其余三人被吓的动也不敢动。
许久,老李终于率先打破宁静,喑哑道:「马哥,先撤吧,不远处就是镇上,那群狗崽可能已经报警了。」
马哥冷笑一声:「撤?」
他忽然环视一圈周围,冰冷的声音透出咬牙切齿的仇恨:「她和我们一起吃的饭,没道理不中招。」
「给我把这里全部搜一遍!」
我躲在衣柜中,苦笑着叹了口气,却忽然发现,手里不知何时被塞了一把锋利的剔骨刀。
沈君……
另一头,小赵已经开始搜寻房间。
老李和大赵分别去了厨房和另一个房间。
我忍住眼眶的酸涩,捏紧剔骨刀,死死盯着缝隙外的景象,在心里默默倒数:
三、
小赵走到电视柜后翻找。
二、
马哥低下腰,缓缓靠近床下。
一、
终于,他们两个人同时背对着我。
——就是这一秒!
我迅速从衣柜里冲出,在小赵来不及完全回头的惊恐目光中,「噗嗤」一声,将锋利的刀尖狠狠刺进了他的身体里。
小赵凶恶的脸庞猛然僵住。
几乎是瞬间,他被刺穿的脉搏处迸溅出大股鲜血,将我的半边身子迅速染红。
视野里,马哥极快地反应过来,手里寒光冷冽的菜刀已经近在咫尺。我拼命往前一滚,同时背对着小赵,将他失血晕眩的身体狠狠往前一顶!
力的作用下,小赵的脖子几乎是主动往那把菜刀上撞去。
皮肉被刺进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我转身就跑。
刚刚的突击已经用尽我攒起来的力气,这时候,我只能用尽全力往外跑!
谁知道,大赵这时忽然从门外跑进来。
他嘴里嘟囔着:「不好了马哥,老李偷偷跑路了!」
然后正好和我撞了个满怀。
原本朝外的冰冷刀尖意外刺进他肚子,再从后腰处冒出——我瞪大眼,看着大赵倒在血泊中。
这一愣神的功夫,马哥已经从我身后反扑过来。
巨大的力度砰地撞击在太阳穴,我一阵晕眩,趁着机会,马哥迅速捡起地上的剔骨刀,双眼充血地捅进我的胸膛——反复、反复、再反复。
神情接近疯狂。
我死死盯住马哥发疯的双眼,忽然痴痴笑起来,嘴里流出鲜血。
「你笑什么?」
他气极反笑,咬牙切齿地掐住我脖子:「你可真伟大啊?好好的钱放着不赚,来他妈的当圣母是吧?!」
我张大嘴,喉咙里,血沫正不断涌出。
我忽然发现……自己好像可以说话了。
「你的……报应……」
我在马哥瞪大的目光下,断断续续,将嘶哑的诅咒说出口:「都会在亲人上……畜生就应该……孤独终老……」
与此同时,我终于摸到地上掉落的菜刀。
锋利的刀刃狠狠砍向马哥的后颈。
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他从身上踢开。
属于生命的温度正源源不断地流失,我躺在原地,半晌,忽然开始虚弱地、疯狂地大笑。
窗外夜空漆黑,我小声地自言自语:「你永远不会懂的……」
「有些东西……比生命还要重要……」
视野逐渐模糊,听觉慢慢消失。
意识朦胧中,我仿佛听见了警笛刺耳的声响,和安晴尖叫的声音……
醒来时,我发现自己正处于昏暗的草丛内。
我警惕地站起身,下一秒,却感受到属于陈妈的、毫无伤痕的身体。
我愣住,瞬间不敢置信。
怎么回事?
难道这是给我做好事的报答?
然而抬眼一看,幽深夜色下,我却更加震惊:周围房子老旧,草丛茂盛,路灯稀疏。
这不是我租的老城区公寓附近吗?!
忽然,一阵稍显慌乱的脚步声响起。
我下意识迅速躲进草丛。
月光倾洒,一个清瘦高挑的身影快速地向楼梯拐角处走来。
我看清那道身影,浑身血液瞬间凝结了起来。
那竟然是我自己!
黑夜寂静无声,我躲在暗处,清晰看见一个神情怨恨、高大熟悉的男人正无声跟在女人身后。
是李东。
那晚真的是他要杀我!
果不其然。
李东很快伸出手,在我拐弯时用力一推!
我再也忍不住,从草丛里冲了出来。
路灯照射下,一张刚刚经历过生死搏斗的脸沟壑纵横,竟比正在杀人的李东还要可怕!
他怪叫一声,恐惧地看着我,匆忙向黑暗处逃走。
我没有理他,从掉落的包里翻出手机,匆忙拨打了急救电话,再迅速报警,声音嘶哑地说出了目击全过程。
因为背对着路灯处,我没有看见,刚刚逃走的李东,此刻竟悄悄折返了回来。
他手里拿着砖头,恼羞成怒的脸上有害怕和迟疑,更多的却是疯狂和怨恨。
在这犹豫又犹豫的间隙,远处已经隐隐响起警笛声。
李东咬牙,大叫一声,将手里的砖块用尽全力砸向我的后脑……
倒下后,熟悉的失血感朝大脑袭来,我不禁看着夜空中的月亮,苦涩地想:原来搞半天,我就是来最后送个人头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