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堂妇
帝宠:深宫的爱,妃子的恨
1
「小姐,别闹脾气了,去跟姑爷认个错。说不准事情还有回转余地,那休书万万不可让姑爷写啊。」
林漪面无表情看着眼前垂泪的婆子,半旧的衣裳陌生的脸。她思绪全无,看上去有些反应不过来的呆傻。
那婆子看她木讷讷的,不由满脸愁容,苦口婆心接着劝:「小姐,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在那安胎药里动手脚。
「奶娘知道你气姑爷太过宠那人,气她事事压你一头。可你嫁给姑爷五年无所出,如今又害他失去这个孩子,他能不恼么?听奶娘的话,这时候就服一回软,别闹了啊。离了这里你连个去处都没有,真被休了,可怎么得了?」
林漪心头一阵阵无奈,这梦也太莫名其妙了些。可额头上的伤疼得一抽一抽的,硬是让她不敢不认真,若眼前这一切是真的,也太过荒唐了。
林漪狠狠咬了一下嘴唇,好疼,不是做梦。
她不过就是运气好,一朝选在君王侧,皇上图新鲜独宠了她一阵子。
可她还没来得及让兄弟姊妹攀着她的裙带耀武扬威,也还没狠心对哪个水嫩佳丽使绊子。她已经尽量独善其身了,为何老天还是看不过去?竟让她失足掉进荷花池,一睁眼又莫名成了一个寻死的下堂妇。
她若开口说自己不是这婆子的主子,是会被当成疯子吧?
那厢婆子越说越伤心,呜呜咽咽哭得她心烦意乱。手撑着额头,碰到裹着的纱布后,林漪叹一口气:「你……咳,奶娘,你别哭了。我头疼得厉害,你把御……大夫请来。」
奶娘听她如此说,见她额头上果然又渗出血来。心想,小姐本就不怎么被姑爷待见,万一额头上落下伤疤,岂不是日子更难过了?想到这里,奶娘慌张张跑出去了。
屋里静下来后,林漪松一口气,才有心思打量这间屋子。
屋子不小,就是空空的。纱幔用的上好的纱,可颜色只有三成新,显见已经用了多年了。
半旧的香炉精致,可里面燃着的香却不是好香。梳妆台上稀稀落落摆着一些胭脂水粉,她大略扫了一眼,都是寻常货色,唯有打开的锦盒中那一支凤头钗不错……
咦,锦盒底下压着的那张纸是?
她伸手将纸抽出来,一入眼便是「休书」两个字。字迹狂放潇洒,起落干净,看得出写字的人下笔时没一分犹豫。
她忽然笑了,还服软做什么啊?这休书人家已经写好了,估计这个身体就是看到休书心如死灰才一心寻死的吧。
她大概将休书看了一遍,找到一些有用的讯息。
比如,「她」同样姓林同样单名一个漪字。这名字,树欲静而风不止,水欲平而波更生。一旦风波起,想要求个安生,难啊。
两辈子都逃不了这个名字,两辈子都过不成安生日子,她肯定是上上辈子造孽了。
转一圈,林漪看到临窗的书桌上摆满了书。这一大间屋子唯这一处满满当当,她走过去拿起一本,《女诫》。再换一本,《列女传》,其余也都是这种。
林漪漫不经心翻着这些书,眼底略带了嘲弄。
「她」读了这些书,或许把别人当成了天,却没谁把她当回事。听了这个的话,听了那个的话,最后不过落得个身死心成灰的下场。
她上辈子也读过这些书,将所有喜怒都按捺心底,努力当一个好女儿,当一个好妹妹。
最后听父兄的话入了宫门,有过冷落也受过恩宠,而后不明不白死在了荷花池。那莲花是出淤泥而不染,她却是只能落入泥淖中染一身脏……
罢了,前尘往事,谁爱争谁争去吧。天子宠,妃子笑,这些都与她无关了。
今生种种,一死以证清白也好,有愧寻死了结也好。也都与她无关了,以后能好好活着就好好活着吧。
2
奶娘领着大夫进门的时候,正好看到林漪对着窗户外笑,神情还带着一丝愉悦,她慌得拉着大夫的胳膊说:「快,快看看我们家小姐,别是伤了脑子了。」
这位刘大夫原本是为了岳家某位妾室调养身子,谁知今天刚进门就被一个哭哭啼啼的婆子硬拉到这里来了。
既然被拉来这里,刘大夫也没再甩手就走。将行医箱放在桌子上,掏出脉枕,做了个请的姿势,对林漪客气说道:「老夫先给夫人把把脉。」
林漪点头,倒没排斥,她对这身体一点不了解,趁这个机会让人瞧瞧也好,省得有什么隐疾怪病以后麻烦。她坐到对面,习惯性掏出丝帕搭在手腕上,稍稍示意般「嗯」了一声。
这举止惹得刘大夫看了一眼,抬头看见她带些清傲的眼神,不知怎得心里一凛,手上动作就更轻了几分。
仔细把脉后,他说道:「夫人身体无大碍,只是额头上的伤需好生调养,不要受风,不要沾水,饮食忌辛辣发物。另外,夫人有轻微肝气郁结之症,这点还是多注意的好。我开个方子,夫人先吃上三天药。」
林漪颔首浅笑:「多谢。」
刘大夫心中嘀咕,外面都传岳府的夫人犯了七出之条被休了。
昨日还哭闹着寻了短见,他被那婆子拉过来时还以为这位正寻死觅活,本着救人一命的念头来的。谁知岳夫人形容憔悴,眼神举止却淡定从容。
瞧不出怨妇那般自怨自艾,也看不到一点下堂妇的怯懦自卑。一举一动倒是端庄有礼又清贵自尊,这该是个极难得的女子,传言果然不可信。
刘大夫出门后不久,奶娘就被林漪打发去熬药了。
她对着窗子发了一会儿呆,又开始满屋子转悠,并动手翻看箱柜以多了解些事情。
幸好钥匙她先在床头一个小锦盒里找到了,要不然一些上锁的箱子,她还真没办法打开。
一遍看下来,也没什么收获。
箱子里除了一些收好的衣物,贵重物品不多,看得出原来的「林漪」生活很朴素。她即将被扫地出门,没银子可不成啊。
仔细想想自身可用的本事,林漪有些沮丧。上辈子她家境还不错,父兄一心将她养得金贵,平时只让她学些充女儿家脸面的东西。现在看看,她不过是学了一堆给别人消遣的东西。
林漪无意识叹口气,心中盘算还能从哪里找些银子来。听奶娘话里的意思,她嫁过来时娘家就落魄了,本就没多少嫁妆,这五年估计也剩不了多少了。而且林家宅子都没了,她出了岳府没娘家可回,怕连个栖身之所都没有。
要不去找「林漪」那个前夫君,让他看在一日夫妻百日恩的道理上,再管自己三两个月,好歹让她熟悉下这里啊。
前夫君?
林漪眯起眼睛,她怎么忘了还有这个人。
3
走出院子,偶尔遇上丫鬟小厮,他们都愣愣看着她,那神情鬼上身一样,不待她说话便低头匆匆走过。
林漪懒得计较,头上缠着纱布凭着感觉在偌大的岳府乱逛。
这岳府确实够大,只是她还逛过更大的,眼前的富贵倒真让她起不了留恋之心,她只想尽快找到岳行英住处。
坐在石凳上歇息片刻,终于有人走了过来。林漪看不清来人面目,不过看清了她也不认得,所以只管开口喊道:「你且站住,我问你,这家里能当家作主的那位,现在在哪里?」
那人脚下一顿,走过来,皱着眉颇不耐烦的样子:「你又想做什么了?」
林漪仰头看这人,十五六岁,虽然一副主人家的样子,但面嫩得很,眉眼间尽是青涩。若这里婚配观念正常,眼前这个定不是她那前夫君,林漪换个舒服的姿势又问道:「岳行英呢?」
那人一下子睁大眼睛,很不可思议地说道:「你敢直呼我哥的名字?」
他左右打量林漪,两眼滴溜乱转,口中不自觉喃喃出声:「这是脑袋撞坏了,还是被大哥刺激傻了?」
林漪笑,这小子倒有些单纯,犯傻的样子还有几分可爱,弄得林漪都有些想逗逗他了:「我说,小子……」
「你喊谁小子呢?喊不成二弟了,喊我名字不会啊?」
林漪很为难摇头:「你的名字,太难听了,我不想叫。」
眼前这个小子气得声调都变了:「我岳行谦的名字哪里难听了?」
林漪「哦」了一声,任他嚷了几句,拍拍手站起身来:「小谦儿,带我去见你哥哥,我有事找他商量。」
岳行谦看她一眼,很不情愿:「你害我小侄子没了,小嫂子卧病在床,我哥气也没消。他昨天明明白白说了再也不想看到你,我才不要带你去触霉头。」
林漪无奈:「那就没办法了,本想着一日夫妻百日恩。虽然夫妻做不成了,有些情面能留则留呢,看来你大哥是铁了心与我恩断义绝。那我也别顾东顾西了,直接在这里喊吧,横竖脸都丢过了。」
林漪提一口气,张嘴就要喊:「岳……」
岳行谦下意识要捂她的嘴,想到于礼数不合,赶忙双手合十低声道:「别喊啊,你真要招一群下人看热闹啊?我带你去还不成?」
林漪点头轻笑:「早这么乖不就好了,害我刚才那一提气激得脑子疼。」
岳行谦带着她往另一条小路上走,边走边偷看身边笑眯眯的人,嘴里不知嘀咕什么。
偷看几回正好对上了林漪的眼睛,他不由将心里的话问了出来,连称呼都变成以前的也没发现:「嫂子,我怎么觉得你变了?明明以前胆小又窝囊,整天低着头说话都不敢大声,我哥一皱眉你就哆嗦,我听说你昨天撞了柱子还吓了一跳……」
林漪笑:「不给你当嫂子了,自然就不怕你们岳家的人了。」
「是这样?」岳行谦不信,也找不出其他理由来解释怎么一夜之间性格大变。不过现在的林漪,不知怎的,他还挺喜欢的,话也就多说了两句,「嫂子,别和我哥闹啊,他正火大着呢,为了小嫂子他真敢动手打你。」
林漪停下来,看他认真劝人的样子,不由垫脚捏着他的脸颊晃了晃:「小谦儿真乖,就是记得以后别喊嫂子了,你哥已经把我休了。」
4
踏入一座精致的院落,林漪笑了。这一路走来她对岳府的生活习惯有了大概了解,都是会享受的主儿,除了昨天寻死的那个。
这样一来,她就不客气了。
他们进门时,屋内一人正低头看什么东西,通身穿着和气,比岳行谦更稳重,约莫就是她的「前夫君」岳行英了。
果然,岳行谦喊了一声「哥」。他看一眼岳行英瞬间变化的脸色,很自觉选了离人最远的位子坐下了,还装作很累的样子闷头喝茶。
岳行英抬头,看见林漪站在眼前,登时对岳行谦吼道:「你带她来做什么?」
林漪无所谓他怒不怒,在旁边的位子坐下。随意打开茶盏闻了闻又放下了,见岳行英一副要吃了她的样子,习惯性摆手示意了下:「你先坐下,我有事和你说,说完就走,所以你最好别乱发脾气耽误时间。」
岳行英没见过林漪如此反应,稍有些愣怔,一口气不由哽在胸口,发火的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林漪说道:「总归夫妻一场,岳府也是要脸面的人家,你也不想我再和你闹吧?只是我有两个要求。」
岳行英下意识皱眉:「什么要求?」
「我要一座独立的院子,地点我来选,我搬出去要住。」
岳行英稍稍犹豫后,点了点头。
林漪又看着他,伸出右手晃了晃:「我要钱,这么多。」
五百两?岳行英嘴边带着嘲讽:「我给你五百两。」
林漪笑:「我要的是五千两。」
岳行谦一口茶喷了出去,他扭头,正好也看到他哥难得错愕的表情。而林漪他只能看到侧脸,但见她笑着似乎没有一点开玩笑的意思,他缩肩低头,决定不掺和进去了。
岳行英的脸早沉了下来:「你别胡搅蛮缠。」
林漪手指扣着桌面,忽地一笑:「岳行英,你休掉我无非是以为我伤了你的孩子。那你不如去问问她,是干脆答应了我的要求,往后咱们一别两宽各生欢喜,还是真闹个水落石出?我只一句话,真到了那个时候,只能是各自的孽债各自背了,我可不要平白落个坏名声。」
岳行英被她话里的意思惹得动了怒,拍得桌子震了三震:「林漪,你什么意思?你是说眉声陷害你不成?」
林漪不点头也不摇头,只那淡淡的脸色和不躲不闪的眼神将她的态度表达得清楚。
岳行英狠狠瞪着她:「我以前怎么没瞧出你这般歹毒,为了银子就敢随意污蔑人。要银子我可以给你,但眉声的名声容不得你玷污,你给她赔礼,我给你银子。」
林漪站起身来:「你私心护她我无话可说,给她赔礼你就别想了,真闹起来太难看。明天上午之前,我等你的银子。」
林漪回头看着他,「你且替我带句话问问她,午夜梦回可曾听到婴儿在她耳边哭。」
林漪说得太笃定,尽管岳行英不相信她说的话,但不知为何一时也忘了反驳了。
正在这时,门外匆匆进来一个小丫鬟,她一进门就哭着说:「爷,快去看看夫人吧,夫人又伤心地昏过去了。」说着,她抬头看了林漪一眼,那眼神又是讥讽又是不屑。
岳行英一听,急慌慌就要往外走。
林漪不轻不重喊了一声:「站住。」
岳行英回头,颇为不耐就要发火,却见林漪看也不看他,只对那小丫鬟抬了抬下巴:「掌嘴。」
丫鬟呆住,有些吃惊地看着林漪。
这岳家上下谁不知道夫人脾气,软弱得很,有时和下人说话都不管用,整日守着她那僻静的院子不出。
昨天好容易闹一回,也只是哭得厉害却连话都说不出,最后一头撞在那柱子上,也没谁拉一把。怎么才一天,就像换了个人?
岳行英也有些莫名看着林漪,不过此时他耐性全无,只以为林漪耍性子,不由说道:「林漪,这时候你最好别闹,要不然我不会客气。」
林漪看他一眼,问:「我是谁?」
岳行英一愣:「什么意思?」
林漪淡淡道:「如果你没休了我,我是你的夫人;如果你休了我,我来同你谈事情,便是你的客人。无论哪个身份,都不是她一个下人能给我摆脸子看的。今天这个我教训了,以后你岳府,该多学学规矩,别整日让人看笑话。」
「打吧,打到知错了为止。」说着,林漪拢了袖子走出去,将仍旧发愣的岳行英甩在身后。
岳行谦咋舌,他这个嫂子啥时候这般有气势了,竟把他哥都驳得哑口无言?同情地看了眼他哥,岳行谦带着一点点莫名的崇拜追了出去。
5
林漪有些无奈地看着身后甩不掉的小尾巴:「跟着我做什么?」
岳行谦都不知道自己笑得有多谄媚:「你不给我当嫂子了,可是我却有些喜欢你了,以后我喊你姐姐好不好?」
林漪被他逗得笑出声来:「你还缺姐姐啊?」
「缺啊!」岳行谦说得一本正经,「而且就缺你这样的。」
认真不过三秒,他便弯了眼眉,「好姐姐,你便认了我当弟弟吧,千万别因为我哥的事迁怒于我啊。」
林漪看他讨巧的样子,心中着实讨厌不起来,干脆点点头。这里她不熟悉,有些事多这么个人问问也好。
岳行谦高兴地蹦了两下,看得林漪好笑。
「对了姐姐,小嫂子那事真不是你做的?」
林漪低低笑一声,没有说话。
她不了解之前那个「林漪」是什么性子,也不知道事情是不是她做的,只是她入宫一年多时间,这种手段不是没见过。
方才路上试着问了岳行谦几个问题,心里大抵有个猜测,对岳行英说那些话,也不过是在赌一个可能。
岳行谦一脸迷糊,看林漪实在不想回答,他纠结了一会儿便放下了,不过随即又问了另一个疑问:「姐姐,我看你今天对我哥说话干脆利落,那你昨天闹什么?还碰破了头。」
林漪横他一眼:「看自己窝囊不顺眼,我拿自己出气不成啊?」
岳行谦连连点头:「成!怎么不成啊?姐姐说得都对。」
「嗯,孺子可教。」
看林漪朝大门方向走,岳行谦跟上,好奇地问:「姐姐,你要出门?做什么去?」
林漪道:「找栖身之处去啊,你忘了我被你哥休了,眼看就要被扫地出门了。」
岳行谦不好意思摸摸脑袋,忽然说了这么一句:「姐姐,看你现在这个样子,我总觉得我哥以后会后悔。」
林漪笑了笑,谁后悔都无所谓,只要她不后悔就够了。
岳行谦喜欢说话,她在街上多看什么一眼,他就能叽里呱啦说一大堆。
两人在街上走走停停,岳行谦是岳家二少爷本就引人注目。何况,林漪此时头上裹着纱,两人并肩走在一起,路过的人难免对他们好奇。
岳行谦原本还担心林漪受不了人指指点点,但看她视若无睹的样子,也就没把旁人放到心上了。
看了几处院子,没有特别满意的,林漪也不着急,想着找不到就先在客栈住下,慢慢找就是。不知要住多久的,总归要找个喜欢的。
白天走了那么长的路,一旦歇下,浑身便有了散架的感觉,林漪却睡不着。自己睁眼后的事到底荒唐,白天吵吵闹闹还有些真实感。现在夜深人静,不自觉就开始想,会不会一觉醒来这只是一梦?
推开窗,窗外月色皎皎。暮春时节,风吹花落,她没有半点寻觅闲愁的心情。只觉得风缓缓暖暖,树影婆娑虫儿轻鸣,这与人无关的一切,都很好。
其实那世里,也有过一段好时光。
初入宫时,她得了一件赏赐,在得了赏的那几人中算是最差的。可因那人无意赞了一句,没半天她就被人打了一巴掌,东西也被摔得碎了一地,为这个,她还被罚禁足三个月。
说是三个月,谁若有意无意忘了,这三个月可就长了。
她资历浅无根基,被禁足后,清冷院落更无人走动了。
她被困在一墙之内,纷纷扰扰也似乎被挡在墙外了。那时候正值秋天,头顶上的天疏阔明朗,阳光也明媚。偶尔一阵风来,仿佛荡尽所有粘腻之气,那大概是她在宫里过得最轻松的日子。
若不是后来有位新受宠的嫔妃风筝断了线正巧飘进她的院子,偏那日皇上陪着,偏她撒娇非要这个皇上提过字的风筝,她那门估计也就闭一辈子了。
宫里人心冷,她进宫以后还没站稳脚跟就被禁足数月。有眼色的宫女太监都跑去巴结其他人了,那天但凡留一个她能指使动的,也不至于自己去看门。
而后,一朝君王宠,何止是步步荆棘。那半年多时间,她不曾睡过一个安稳觉。
所以,她觉得现在这样还不错,到底有自己能做主的事。
老天就疼她一回,就算是梦,这梦也不怎么美好,也别让她再醒了。
6
昨夜睡得不足,又醒得早,林漪有些犯困,披着衣裳在院子里醒神。
有人敲门,林漪习惯性喊人,才发现奶娘去熬药了。此时她才觉出心底的那一丝怪异到底是什么,这院子里除了奶娘,竟没有一个伺候的丫鬟。也不知道原来就没有,还是这几天的事。
林漪开了门,门外站着一个青衣丫鬟。比她昨日在岳行英那里见的那个年纪略大,打扮也好些,估计是哪个院子里得力的大丫头。无论是哪个她都不认得,所以便没有说话。
青衣丫鬟态度还算客气,只是说话并不是这么回事,那股子倨傲实在太明显:「夫人让你过去说话。」
林漪不语,后退一步,伸手合上了门,懒懒回了里屋。
她初来乍到,哪里认得什么夫人?
青衣丫鬟碰了一鼻子灰,回去的时候自然带了气。给自家主子回话的时候,难免添油加醋一番,几句话就将床上躺着的人说得眼神冷冷,她垂眸静思片刻,吩咐青衣丫鬟:「再去请。」
等丫鬟答应着转身,床上那人神色莫名,却又缓缓补了一句:「客气些。」
这回林漪根本就没开门,奶娘倒是听见了想过去,不过被林漪阻止了。
奶娘有些着急:「小姐,听着像那院里身边伺候的人,她既然让人来请小姐了,定是事情有转机。哪怕赔不是呢?好歹是小姐一条活路,小姐千万别赌气了啊。」
门外有些急躁的敲门声林漪仿若未闻,还把奶娘打发里屋收拾东西去了。
林漪老神在在听着敲门声,心中盘算着今天去哪里看院子。忽听得门外一声呵斥,像是岳行谦的声音。
「你一早乱敲什么门?」
「二爷,夫人请……请她过去。」
「小嫂子有事?哎呀,小嫂子要是有话就说给我大哥听。有事让大哥解决,别来这里打扰。」
林漪打开门,便看到那青衣丫鬟匆匆忙忙离开的背影,和脸上挂着汗珠的岳行谦,她有些稀罕:「这大清早你来做什么,还跑这么急?」
岳行谦嘿嘿两声,嬉笑道:「姐姐,昨天看了几座院子都不好,我想起我在府外另有一座院子,爹留给我的,还不错。我领你去看看,要是喜欢你住那个好了。」
林漪真是有些好奇他的心到底有多大了,那院子一听就是留给他娶亲的。再说,你哥前脚把人休出岳府,你后脚把院子给了前嫂子,这事还不得招来满城人看笑话啊。
岳行谦没觉出丝毫不对,仍喋喋不休试图说服林漪,林漪被他缠得越发想笑。
这边,一肚子怒火的岳行英也到了门口,隔着老远就看见岳行谦围着林漪转。眉头一皱,他厉声呵斥道:「行谦,你一大早跑这里做什么?」
岳行谦回头看他一眼,满不在乎道:「我找姐姐有事。」
岳行英皱眉:「什么乱七八糟的?」
拉了下要回嘴的岳行谦,林漪带着笑意看向岳行英:「想来是你想清楚一早来给我送钱了。唔,没有人抬着箱子来。也对,那么大笔银子实在太显眼,你折换成银票也好。」说着,林漪伸出手去,「那便把银票给我吧,收了银票我好收拾东西搬出去。」
岳行英一脸僵硬:「没有。」
「没钱啊!」林漪一脸遗憾,「咱们谁也不想看见谁的,你一早来我这里是寻不开心的?」
岳行谦忍不住笑出声来,他哥一眼横过来也没用,反而越笑越大声:「哥,哥,你看你沉着一张脸准备吓唬谁啊?姐姐不胆小的。我给你说啊,姐姐可厉害了,她不想让你你还真讨不了便宜。」
岳行英看着岳行英发疯,忍了几忍才没有拿巴掌招呼他:「你乱喊她什么?」
「她不是我嫂子了,当我姐姐正好。」岳行谦向前两步,站在林漪身前,脸色渐渐严肃了,「哥,你准是听了小嫂子的话来找姐姐兴师问罪的吧?
「不是我说,你人都休了,事情该了便了了吧,难道为了小嫂子还要再逼死姐姐一回?你别忘了,当初爹娘病重全是姐姐病榻前伺候着,姐姐来咱家五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别太不念旧情。
「再说,小嫂子的事不一定就是姐姐的错,谁知道会不会是小嫂子……」
「住嘴!」岳行英冷冷呵斥岳行谦,再看向林漪,他眼神里逐渐有了狠色,「我倒不知道你这么有城府,才一天时间就把行谦糊弄成这样,你还想做什么?我告诉你,你胆敢再做出对岳家不利的事,我不会饶你。」
林漪看向岳行谦的眼神也有些复杂,她没想到岳行谦会挡在她身前,还说出这样的话。她原不想细究一些事,毕竟她一无所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当换个清静。
只是,有人的地方,风怎么会停呢?
有些事退一步是海阔天空,但对不想放过你的人,你退那一步的下场,说不定便是自寻死路。
她不是没受过教训,怎么就轻易把这个忘了?
林漪的眼神慢慢变了,她笑看着岳行英,眉宇冷而傲:「如此,我们就当面把话说清楚吧。」
7
叶眉声躺在床上,勾起的嘴角有丝丝寒意。
要说她与林漪,算不得有仇怨。她虽是妾,自一年前入府,岳行英事事依她,府中无人敢不敬她,连林漪说话都没她管用。何况林漪素来不管事,岳行英也不喜欢她,林漪不过空占正妻之位。
那样一个唯唯诺诺的女人,连人都不敢和她争。岳行英为了自己呵斥她,她连辩解都不敢。明明是妻,可吃饭的时候,自己坐在岳行英身旁,她连这样的机会都没有。自己不过一句不喜欢看到她,她连那偏僻的院子都出不了。
这样的人,连自己身边得力的丫鬟都尚且不如,她又怎么会将她放在眼里?
只是没想到,林漪竟有胆和岳行英说出那样的话。
什么叫她只想要一个孩子?
什么叫她此生不争?
她若有了孩子,凭自己肚里这个先出生,也占不了那个嫡字。世人看得明白,她说不争有什么用?
为何自己要为了一个根本争不过自己的女人,再委屈了自己的孩子!
看着进门来的人,两行泪顺着脸颊滑下,叶眉声喃喃出声:「林漪,我恨你!」
看到叶眉声的眼神,林漪有一瞬以为自己还在前世。前世里,她见过这样的眼神,君王宠不过因颜色在,旧颜争得过新人的能有几个。
所以宫里的女人都懂得,她们一辈子不外乎争两样的东西。一是恩宠,二便是孩子,她们防别人的,同样也是这两样。
所以,她很熟悉这种愤恨的眼神,能得到的却失去,谁不会对罪魁祸首恨得咬牙切齿?
林漪无意与她纠缠,她站在离床不远处,无情无绪,问出的话仿佛与自己无关:「这事你想如何了?」
叶眉声恨恨不已:「我要你为我的孩儿偿命。」
岳行谦眉头一皱,小嫂子平日清傲些,却从不如此咄咄逼人。没想到数日不见,她变这么多。
林漪垂眸,唇畔缓缓翘起一个弧度:「杀人偿命,应该。」
岳行谦错愕:「姐姐!」
「小谦儿,你坐一旁。等会儿无论这里发生什么,你只管看着,但要记得,不许插嘴。这毕竟是内宅妇人之事,你别将心思花在这上面,那样忒没出息。」
岳行谦愣了一愣,说了声「好」。他转身坐下又起身,拉住岳行英的胳膊:「哥,你也坐。」
岳行英寒着一张脸欲将林漪看透,可惜他只看到林漪低垂的脸,看不清她的神色。以前不曾去猜她的心思,现在更猜不透她的心思。
他听得出她话外的讽刺之意,狠狠甩一下袖子,他跟着岳行谦坐下:「我看你如何狡辩?」
屋里一阵静默。
8
林漪仿佛忘了自己要做什么,只是站在那里,似若有所思,又似只是在发呆。半晌,她视线绕着屋子慢悠悠转了一圈,才轻轻飘飘向叶眉声看去:「你恨我,为什么?」
叶眉声情绪不稳,声音尤带颤意:「你害了我的孩子。」
林漪思索片刻,又问:「明明是你恨我在前。」
叶眉声矢口否认:「不是!」
「如果不是,我有什么值得你费心引我入局?你万般小心,还是赔上了自己的孩子,所以即便达到了自己的目的,你还是不解恨,甚至更恨我了。」林漪嘴边的笑几分悲悯,「可是,你早就该明白,你孩儿性命比我那一纸休书重要啊。」
叶眉声的手几乎把被子绞成两半,她使劲压下心中恨意,终还是失败,身子不自觉前倾,勃然怒意充斥着她眼眸:「林漪,我要夫君休了你易如反掌,何必拿我的孩子做赌注?」
「易如反掌?」林漪轻笑,她扭头看向岳行英,「我是你明媒正娶进的门,侍奉你父母如自己爹娘,尊你敬你如天,看你宠妾如此而不怨,便是我至今无所出。若无此事,你真会如她所言休了我?」
饶是觉出叶眉声的目光,岳行英稍稍迟疑,还是摇了摇头。
林漪刚进门时,他爹娘便相继病倒,当时行谦是个半大孩子,他白天在外忙生意,那一年是林漪尽心尽力伺候病床前。
若林漪不犯大错不触他底线,他不会轻易写休书。
林漪叹息:「你看,他不会。」
「啊……」看到岳行英摇头,叶眉声遍体生寒,她几次深呼吸,喉咙还是憋闷得难受。
是,即便她再笃定岳府一切都会属于她,再装得不在乎林漪的存在,这一点仍是她心中刺。
岳行英不会轻易休了她,如果不是自己恰巧听到她动了要孩子的念头,如果不是看到岳行英那一丝犹豫。她不介意府内多一个摆设一样的主母,她不介意多几年时间筹谋。
叶眉声咳了好几声,勉强压下涌上眼眶的泪,语气里是不让自己低头的倨傲:「我从未想过你的正妻之位有什么可争,夫君爱我,这便是我的依仗,你以为我在乎他休不休你?」
「是啊,你不在乎这个。」时间很长,只要你有耐心,足够你换一种方式达到自己的目的,林漪眼中意味深长,「可是,孩子呢?」
林漪拿手指了指叶眉声,又指了指自己:「你不在乎的东西真没有可争的必要?」
叶眉声无意识咬着嘴唇,她望着林漪忽然笑起来,笑里带着泪:「我怎么就被你唯唯诺诺的样子给骗了,真以为你胆小没什么威胁。
「你才是最有心计的,明知道岳行英软肋是他父母,你尽心伺候让他觉得欠了你;明知道他得守孝我不能进门,你对我的存在假装不知;明知道孩子对我很重要,你却在这个时候开口和他要一个孩子……」
「为什么我拼尽全力得到的东西,你想要只要开口就好?那样轻飘飘一句话,我便奈何不得,便要拱手相让,凭什么?」
叶眉声把头埋在被子里,哭泣不止:「我没想过孩子会出事,如果不是你和夫君说了那样的话,我不会那么不小心……」
果然,那一碗动了手脚的安胎药根本就是子虚乌有。
9
奶娘给她熬药时曾嘀咕,若不是向来不喜欢见你的小夫人忽然喊你过去,你也不会有机会在安胎药里动手脚,真是天意弄人。
那时林漪便觉得有些蹊跷,那院子里除了奶娘无人伺候,奶娘不知药从何来。
「林漪」久不出门,莫不成她还是许久之前便未卜先知准备了这种药?而偏那么巧,叶眉声忽然就想着见一个不待见的人,还能让她有机会动手脚?
林漪看着沉默不语的岳行英,问他:「你还想知道更详细吗?」
岳行英不知该如何反应,竟然是因为这个原因。几天前林漪是找了他,说想要一个孩子,她说膝下若有一儿半女日子总不会太难熬。
她想抱养一个孩子,不入岳家族谱,不要岳家家产,所有岳家的东西她一概不会替那孩子争……他没办法拒绝。
原本想找机会和眉声说这事,谁知还未开口便阴差阳错造成现在局面。
而他竟还不知,眉声心中如此不安。
没当好林漪的夫君,没做好眉声的爱人,他自以为问心无愧,谁知同时辜负了两个人。
屋子一下子安静了,每人心中都起伏不定,却是谁也没再开口说话,唯叶眉声压抑的哭泣越发使人难受。
半晌。
岳行英走到林漪面前,有些犹豫有些为难:「那封休书……」
林漪打断他:「休书我接下了,我三日后会离开岳家,这之前请岳公子将钱准备好差人送到我手上便可。离了这屋子,你我前尘尽断余生亦不相干。」
说完,林漪不再迟疑,转身离开。
沉默许久的岳行谦缓缓吐一口气,握紧的手松开。
看一眼岳行英,嘴张了几回,话到底没说出口。
出了门,他心里那种感伤仍挥之不去。他不认为小嫂子是有意诋毁姐姐,他也不觉得姐姐像她说得那样很有心计,那这件事里,到底谁错了?
林漪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故而也放缓脚步,却好一会儿没见人跟上来,遂回头。
见岳行谦哭丧着一张脸不远不近跟着她,无措中还透着内疚,林漪好笑对着他招招手,等他小跑过来,轻声问他:「替我难过呢?」
岳行谦低头小声道:「明明姐姐没错,还受伤又被休。都没人替你做主说话,你在岳家过得不好。」
林漪仔细想了想这话,过得不好,这么简单的四个字,她活了两辈子才第一次听到。
拍拍岳行谦的肩,林漪头一回笑得心无尘埃:「以后,我会过得很好。」
10
林漪很快便搬了出去,时间到底匆忙,她只来得及找到一处小院子。
院子里亭台轩榭都没有,只有几杆翠竹一树花,树下一张石桌两个竹凳。
这里一切都是简简单单的,却有种繁华尽处返璞归真的感觉,住在其中,总有种懒到骨子里的惬意。
林漪对现在住的小院子很满意,除了隔壁的邻居有些糟心,每日必登门拜访的邻居脸皮子太厚人太难缠。
莫云弈的想法却恰恰相反,第一次对上她的眼睛,他就不自觉沉浸其中了。她那双眼睛,有风无浪,云淡天高,比寻常女子多几分透亮和洒脱。看着她,那种心动的感觉他几乎按耐不住。
莫云弈拿捏时间十分准,不早不晚的。林漪这边才洗漱完毕,那边院门就响了。他手里拎着个食盒,里面装着不重样的粥和菜,有时手里另拿一些时令水果。
林漪懒得再费口舌,这人,明明俊俏公子的模样,有时行事无赖一样。你说什么他不想听的话,他总能变着法歪曲到他的意思上去,而后看着你无辜地笑,直恼得人牙痒痒的。
林漪皱眉问他:「你这胡乱解读的本事,当年没气死教你的先生?」
莫云弈摇头:「相反,他们都夸我聪明。」
岳行谦不能常往这边跑,她又把奶娘送到她儿子那里养老去了,身边总没个说话的人,她却一点也不担心会无聊。莫云弈整天在眼前晃,眼晕耳乱的,哪里有无聊的机会?
实在烦了,林漪便毫不客气撵客:「你整日腻在我这里做什么,你不怕外人说闲话,我还嫌惹麻烦呢。」
莫云弈装作听不出里面赶客的意思,依旧笑道:「人生四大幸事,我正在求其一。不腻在你这处,你更看不到我的醉翁之意。」
「醉翁,那就回你院子里好好醒酒去。」
「那我得把你也领回去,不看着你我会醉得更厉害。」
横他一眼,林漪起身进了屋,留莫云弈一人在外面。仰身躺着,看头顶不变的流云,他笑了许久。
春去冬来又夏至,岁月无痕,有些东西却在悄悄改变。
11
现在,莫云弈也常拉她去他那个院子了。莫云弈舍得花钱,他那处的门栏窗槅俱是雅致的样式。亭台曲廊不说,连石阶用的都是上好的材料,各处又安排得好,整个院子毫无堆砌落俗之感,是个享受消遣的好地方。
林漪最喜欢凉亭后面的葡萄架,绿叶层层叠叠爬满竹竿。风一吹,阳光从叶子之间的缝隙透过来,一个个小孔在地上晃悠,又活泼又随意。
时间一长,有时岳行谦过来,见林漪那院子大门紧闭,便会直接敲莫云弈的门了。
有一回,岳行谦对林漪说:「我原想着过两年娶个脾气好的媳妇,生几个胖小子小闺女,把家安在姐姐家隔壁的,现在肯定不能了。」
莫云弈听了,挑眉一笑:「可以的,只要你姐姐收留我,我这院子就归了你,如何?」
林漪眉尖一紧:「滚!」
莫云弈笑:「滚去隔壁吗?夫人是同意我入住你的院子了吗?」
莫云弈总是称呼林漪为「夫人」,每回这么喊,字里行间都带着亲昵的暧昧。
岳行谦听两人你来我往,偷偷笑了。他每回来这里都差不多能听到类似对话,明明是在斗嘴,却渐渐有了旁人插不进去的氛围。
当莫云弈和林漪之间的迹象被人捕捉继而传得满城风雨的时候,除了岳行谦,听说过这事的人无一例外都先猜测是否是林漪用了什么手段。
也是没办法,世人喜欢看般配的爱情。显见的,一个无貌无才的下堂妇,一个有钱有长相的风流俊公子。这样的两人,可真是一点都不般配。
传言越传越不像样,有好事者又探究起林漪被休的原因。当时事情真相是林漪岳行英四人私下里说的,谁都没有外传。所以,岳府里的下人还只道是林漪被休的原因是自己知道的那样。
结果,不消多久,林漪害妾室孩子又寻死觅活的说法便满城传开了。
林漪很少出门,外面风言风语也是几天后才知道的。
坐在茶楼上,耳边听着周围人对自己热闹的讨论,林漪觉得这种感觉很是微妙。尤其听到他们说自己有摄魂勾魄的本领,还需趁着月圆时,实在忍不住笑了。听他们这说话,莫云弈该是被一只狐狸精给缠上了。
正听得津津有味,一个小厮急匆匆跑到茶楼上,走到林漪跟前,指了指对面的鹤吟楼低声说道:「夫人,有人在那里雅间等着你。」
莫云弈看林漪优哉游哉走进来,好笑道:「你正风头浪尖呢,也不怕被人认出来。」
林漪斜他一眼:「这怨我?」
莫云弈低低一笑:「我为卿神魂颠倒,不怨你怨谁?」
这人又不正经了,几个月来,林漪也算知道莫云弈的脾气。她不跟他辩这个问题,而是问道:「岳行谦打人到底为何?」
岳行谦经常数日不见,故而这次隔几天没去小院她也没多想。谁知今天出门,在街上听说前两天岳行谦当街把一个人给打了。
莫云弈叹一口气:「因为听到有人说你不好听的话,那小子没忍住动了手,现在被岳行英关祠堂里思过去了。」说罢,他抱怨一声,「他抢我立功的机会。」
林漪哼笑一声,随手把手边的果子往莫云弈脸上扔。
莫云弈接了果子,对着林漪凝眸片刻,忽然牵着她的手出了雅间的门站到鹤吟楼二楼栏杆处,朗声道:「我莫云弈要娶林漪为妻,今天大家做个见证。另外,若让我听到谁败坏我未来娘子名誉,绝不轻饶。」
林漪想将手抽回来,试了几试却没成功,她低声道:「你又胡闹……」
莫云弈扭头看她,眼神晶亮:「我从没这么认真过。」
12
自那日从鹤吟楼回来,林漪做任何事都有些心不在焉,还时不时出神。她似乎想了很多,又似乎什么都没想,但无论怎样,醒过神来时,眼神总会不自觉飘向莫云弈。
年少时都是爱做梦的,虽出不得大门下不了绣楼,林漪也想过有朝一日她会遇一个人,带她到一座城,城中寻一处小院。有炊烟袅袅,有左邻右舍,她素面朝天,热热闹闹和人过一辈子。
等她有了一座小院,才发现年少时的梦只能是梦了。生于权贵人家见惯勾心斗角,入了宫门看惯明争暗斗,即便真守了清风小院她动都懒得动,又哪有力气活得热热闹闹的?
谁知遇上一个人,他一人就抵得上她能想到的所有热闹。
如果生命里多一个这样的人,悲欢同,生死共,有可能吗?这一辈子太长,她能赌这个可能吗?
初夏的风裹着热气带给人一丝倦意,她打个哈欠,闲闲拈起一子在手边的棋盘上落下,然后接着出神。
这盘棋断断续续已下了三日,上面棋子并不多,也没什么章法。说是棋局,其实更像是孩童随意把棋子摆上去玩的。
不过这棋下得是真随意。半个时辰内,林漪共下了三子,也悔了三子,她对面的人便任她悔棋。
莫云弈撑着脸颊盯着棋盘,似在满心琢磨这颗棋子落在哪里,心里却在默数。没一会儿,果然看她随意一歪,躺在竹椅睡着了。
盯着人看了片刻,莫云弈也打了个哈欠,只觉眼皮子也涩了,干脆也歪在竹椅上闭目养神。心中想着是等她想明白慢慢接受他,还是自己再主动些呢?
他能感受得到,这么久以来,她是放松了心活着。对人对事却也没有太用心,即便有意无意放任自己的接近,却也没有把自己再算进她的一辈子里去。她是在怕,还是另有心结?
林漪睡的时间不长,不过这次不似往常那样是自然醒来。许久没想起以前的事,午睡这短短时间,她一梦却回到过去。
「漪儿,林家就靠你了……」
「这三个月别出门了,好生反省反省……」
「你这样子,朕瞧着顺眼,今晚上你伺候吧……」
「听说了吗?皇上昨儿又宿在林美人那里,这两个月来她可算是真受宠……」
「娘娘,云昭容心疾发作,皇上过去那里了,今晚上不过来……」
「哼,本宫告诉你,皇上疼你几日不过是图个新鲜。你安分些,别妄想跟本宫争东西……」
「来人啊,娘娘落水了!」
往事纷至沓来,事情一件接一件。那种心如悬空,身如坠冰的感觉,隔这么久再次体会到。就算在梦里,她竟也知道害怕了。
怎么可能不害怕?
一入宫门,生不由天,死不由我。前一刻是人上人,下一刻就可能是冰冷身。
这宫墙之间风吹的方向,从来都是随人的。身在其中,听人讨好看人冷眼与人争斗受人算计都不过是平常事。
无奈的是,谁也不能置身事外。所以,有时候清醒不如装一场醉,如果看不破就不如不看透,要不日子太难捱。
所以,她习惯日复一日看着菱花镜里描着精致妆容的人,勾起嘴角练习那人喜欢的笑,放低眉眼练习宠辱不惊。
偶尔还得随他心情耍个小性子,她曾想,戏子傅粉登场,尚可随戏文嬉笑怒骂,尚可演一时快意。她们端一身尊贵,却原来只是比他们披了一件更值钱的戏衣。
帝王宠爱又如何,那才是最会做戏的人。真真假假,想猜都无从猜起,却偏能引得人飞蛾扑火争斗不止。
「爱妃,你过来……」
这声音忽远忽近,霸道钻进林漪的脑子。仿佛抽掉了她全身的力气,再无拒绝之力,不由抬脚慢慢朝那一片黑暗走去。
「林漪,你醒醒。」
耳边的声音又变了,有几分焦急几分关切,这个声音喊她「林漪」,没人这么喊过她……不对,似乎有一个人,是谁呢?
「这是做了什么噩梦,哭成这样?」
那声音又响起,她的脸颊上也轻轻柔柔被碰触着,心跳渐渐缓下来。林漪抓住仍停留在脸颊上的手指,睁眼,只觉一片阳光就这么闯入眼底。
「莫云弈?」
「嗯,我在呢,别怕。」
揪着莫云弈的衣裳,慢慢偎进他怀里。林漪泪如雨下,嘴角却慢慢勾起。
在人世走了两遭,她终于等来最能让她安心的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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