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她!
她就是那位内鬼么?
我来不及多想,条件反射地夹马就跑。
她眉目刚毅,在我后面穷追不舍。
马蹄翻飞间,我想起来大军离城前几日,陛下同我说的刀剑无眼。
更想到那日她来我府上,试探我有没有谋反之心的时候,我说的那一句话。
枪打出头鸟。
完了,我被当成出头鸟了。
二十
我和我的死对头都觉着这是一场简单的游戏,自大地以为这里都是落后的古代人。
但是我们都忽略了一点,能够营造出来这个超理想国度的皇帝,又岂是寻常人?
没准当我俩野心勃勃地想要鸠占鹊巢之时,小皇帝早就将我俩的墓碑都刻好了。
若非帝令,六军又怎敢按兵不动。
但是我唯一想不通的一点就是,为什么她要拿走军令部署图?
难不成,只是想要让我和李政一分开么?
我想不明白这一茬,我也没有时间去想。
身后的马蹄声穷追不舍,我无路可退,只能往北荒城的方向跑去。
城门紧闭,里面牢牢困住了敌军的兵马城池。
我只看见箭羽带火,纷纷投掷到北荒城的雕梁画栋。
里面是事先埋好的火油。
熊熊烈火,将那座城池里的一切,烧得一干二净。
我在城门前勒马,眯着眼瞧着身后的五万大军,其实是有那么一瞬间的难过。
毕竟,我也曾试着将这些人,当做视死如归的好兄弟。
棠溪说,「大人有不臣之心,如此为国尽忠而死,青史上也算体面。」
果然是陛下想杀我。
二石的巨弓,她跟拉着玩似的。
而开弓,就没有回头箭了。
朔风吹乱了我的头发,短剑拍在银色甲胄上,传来断断续续的音调。
呕哑嘲哳,难听至极。
出乎意料的,我脑袋中最后一个念头,竟然是想看一看李政一那张让我心烦的脸。
我们还会有下辈子么?
我不知道,也不愿意去想。
也许,我们终于可以从对彼此的厌恶当中,深深解脱。
临死前,我问一句,「陛下的计划是什么?」
或许是因为我们曾经要好,她大发善意,同我说明了此事的原委。
陛下让她和她的夫君当双面间谍,分别潜伏在我和李政一的麾下。
得知我俩有反叛的心思之后,皇帝便想要将我们物尽其用后,一网打尽。
此次战乱,便是最好的由头。
皇帝便又让棠溪当起了双面间谍,这次是我军和敌军。
陛下让棠溪告诉敌军,先佯装不敌,将我军体力耗尽之后,再乘胜追击。
到时候我军兵败潦倒,若是我和李政一想不出来法子,就当场杀死,他们再另作部署。
想出来的话,就等敌军歼灭之时,再将我们一举拿下。
眼下的情境,自然就是后者了。
这一瞬间,我才知道,永远不要小瞧任何人。
皇帝到底是皇帝,能坐上那个位置,绝非常人能比。
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
我甘拜下风,也死得心悦诚服。
刀剑无眼,既已上路,又岂会平安归返。
利剑穿风而来,城楼在大火中,轰然一塌。
二十一
但想象当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
我在烈烈狂风中睁开眼,就看见李政一单枪匹马立在北方,他手中拿着一柄机巧的千机弩,赶在那根长箭没入我胸膛之前,将那箭道打歪。
那箭羽,只是穿过我的肩膀,牢牢地钉在城墙残垣之中。
我的心跳几乎有一瞬间的停滞,劫后余生并没有让我庆幸,反而让我那被强压下去的后怕,如巨浪一样翻涌而来。
李政一没有说话,也没有笑。
他看上去是那样的冷酷无情。
无情到抬起他的弩箭,对着棠溪的心脏射了一弩,都未曾有一丝情绪波动。
就像清除一个垃圾文件,杀了一个活生生的人。
而我看见的则是他的左手。
他确实提头来见了,只不过,提的是棠溪夫君的头颅。
「……」
我听见他冷然的声音,响彻整个北荒朔漠,「两位叛党已被我清剿殆尽,王令在此,诸位胆敢不服?」
剩下的我便没有再听进去,肩膀上的剧痛,将我残存的神经弄得颠沛流离。
坠下马的那一瞬间,我看见李政一,衣袖翻飞,冲我奔驰而来。
我不知道我有没有落到他的怀里,但我落入了一个关于他的梦里。
二十二
李政一在大学的时候和我表过白,是大四那年的夏天,在学校后街卖炸串的摊前。
那时候他身上还不是那种清冽的男士香水味,只是一种洗衣液的清香,夹在各种喧闹的气味当中,显得那样恬淡。
那时候他二十岁,是学校里面公认的,最聪明最帅最有前途的男生。
好像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他自小到大的恶劣。
我盯着他意气风发的眉眼,看着他一改往日的玩笑,眼中是我从未见过的坚韧。
他的神情不像开玩笑,但我不相信。
因为我被他捉弄怕了,哪怕他确实优秀,优秀到是整个学院里面,唯一一个能够和我并列第一的人。
出于谨慎,我拒绝了他。
我以为他会再加把劲,可他没有,他说出那句郑重其事的表白,好像只是一个轻率的笑话。
再然后,我只能把这件事忘了。
但每每午夜梦回的时候,我回想起来那年夏天,总觉着自己比他还要难堪。
我满心期待地以为,他能够再坚持坚持。
可是没有,他到底是把真挚的感情,当做玩笑。
我讨厌他,讨厌的理所应当,毋庸置疑。
讨厌到我俩快离三十岁只有一步之遥,还每天在公司针锋相对,因为一点鸡毛蒜皮的破事吵起来。
可这些讨厌当中,到底有没有别的情绪,我却不敢想。
我怕,那又是一个无疾而终的笑话。
二十三
再醒过来的时候,肩膀上的伤已经没有那么疼了。
我一抬眼,就看见李政一肃容端坐,在一旁看文书。
几乎我一动,他的目光就投了过来。
见我醒了,他二话不说,先开口讥讽道,「呦,这一箭你都能活,命硬啊。」
我懒得理他,「渴了。」
李政一嘴上嫌弃我不洗漱就要喝东西,手上却给我端来一杯温度适宜的水。
我不想在意那些儿女情长,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是,小皇帝想让我俩死。
李政一对这件事显然是知情的,若不然他也不会率先将那男将军的脑袋砍下来。他说后撤,也许并没有后撤,只是再远处静观风向。
无论如何,我都感谢他救了我的小命。
我说,「那会儿,谢谢啊。」
他啧了一声,「不打算以身相许?算了,我还看不上你。」
「……你那张嘴是不是就说不出人话?」
和他说闲话多是吵起来,所以我就问他,是不是当真知道皇帝的部署,又是从何时得知。
李政一很得意地说,「因为我压根没把他当人看。」
这话说得很抽象,解释一下就是,他自始至终都把这些东西算了进去。
他把这些算计,只是当做一场关卡。
他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凭感觉来通关而已。
不得不说,这孽障确实聪明,要不然这会儿我这游魂指不定往哪飘去了。
我说,「现在怎么办?皇帝对我们已经动了杀心,你有没有将北荒的消息封锁?」
李政一点点头,「封锁了,帝京城不知道北荒战事已了。」
说实话,我和李政一确实是心有灵犀。他既然封锁战事消息,就一定还有谋反之心。
主要是现在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我很好奇的是,皇帝竟然有此决心,为何敢放我两人来北荒?就派这两个能够轻易被李政一反杀的小喽啰?
也许皇帝当真没有我们想象得那么厉害。
他这一招,已经很厉害了。
至少差点将我和李政一团灭。
我说,「咱们别斗了,要不合作一把?」
毕竟知子莫若父,这李政一想干什么,我不用动脑筋都能猜到。
倘若我俩继续这样僵持下去,迟早是让皇帝坐收渔翁之利之力。
李政一显然也正有此意,「行,咱们来都来了,得干一票大的。」
更何况,就算我俩现在不想谋反,回去也未必能活了。
但是皇位只有一个人能当,李政一贱兮兮地说,「要不我来当皇帝,你来当皇后?」
我骂道,「你想得美。」
二十四
最终,皇位还没见到影,我俩就已经商量好了当皇帝的日程表。
一三五他当皇帝,二四六我当,星期天休息。
李政一没有意见,所以我俩迅速班师回朝。
好在这些军队只相信军令,再加上李政一那张天生游说人的好嘴,蛊惑这一群人谋反显然不在话下。
我俩决定直接逼入皇宫,给皇帝一个出其不意,再挟天子以令诸侯,称霸天下。
权谋小说都会这么写。
我和李政一自然也期待着这样风云九州的传奇。
但当我们带兵直入皇城的时候,却意外地没有遇见任何阻拦。
我吞了口唾沫,总觉着有几分不安在心中蔓延。
素来从容不迫的李政一,显然也有点慌。
他问道,「会不会是请君入瓮?」
我咬咬牙,破罐子破摔地说,「算了,头都伸出来了,砍头还有你陪我,不亏。」
帝京城已经到了夏日,他在明晃晃的日光中,又笑了笑,「可不就是,我和你栓一块了。」
我呼吸一顿,到底没多说。
勤政殿在夏日的太阳中,金碧辉煌,巍然矗立。
我示意冲锋小队立在殿外,我和李政一缓步踏进那寂静到没有一丝风声的勤政殿。
年轻的帝王在高位之上,冠冕玉帘,坦然而坐,好像已经在此恭候多时。
我和李政一对视一眼,李政一正准备让皇帝退位让权之时,我就听见一声炮响——
不吹不捧,我和李政一被这一声吓软了膝盖,齐齐跪在那青石玉砖上。
不是因为害怕放炮,而是因为那九五之尊一改往日的帝王宝相,颇为不羁地摆出了一个二郎腿。
他单手托着下巴,另只手上却拿着一个黑色的东西。
他扣着扳指,那黑黝黝的发射口,正准确无误地对着我的脑门。
他懒懒地开口,「萧副总,李副总,我可是在此恭候多时了啊。」
?
???
我和李政一对视一眼,又是从彼此眼中,捕捉到震天撼地的惊讶——
这!这说话的语调!不是我们董事长吗!
我表情由吓转惊,试探地问,「董事长……你也来了?」
他擦拭着那手中的武器,我却生怕他一不小心走了火。
「啊,」他继续说,「可不就是,还以为我能清闲一段时间,一睁眼就看你们吵。」
他又补充了一句,「真烦。」
「……」
二十五
董事长颇为宽宏大量地免了我俩的礼,老实说,看他顶着这么一张帝王宝相的脸,我确实是蛮有压力的。
但从他的话来看,他也是从年会上穿越而来的,但时间差要比我们长一点。
也就是我们同一时间离开原时空,落到这个时空的时间却不一样。
他已经来到这里二十年了。
怪不得这个城市这么现代化,原来小皇帝就是董事长啊。
我问道,「那咱们得在这里待多久。」
董事长表示他也不知道,说这事得看天命。
天命何时应验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假如我们现在把董事长的天下反了,那我们再穿回去,晋升的事情岂不是泡汤了?
想清楚利害关系之后,我和李政一又颇为默契地不提谋反一事。
十分详细地汇报了北荒的战局,片言不提棠溪之死,一切状若无事发生。
董事长显然也是这样想的,他大手一挥。
「两位爱卿辛苦了——李爱卿,你先前不是想要厚赏么?现在可有想好要什么呢?」
李政一笑容僵硬,再不敢装腔作势,只应道,「岂敢岂敢,为百姓鞠躬尽瘁,是我等荣幸。」
董事长很满意这个答案,便十分有气量地挥手,让我们回去休息休息。
但我和李政一又岂能休息,毕竟城外还扎驻着二十万谋反的大军呢。
我俩只能认命地去当出尔反尔的罪人,遣散了这群蓄势待发的叛军。
好在董事长虽然曾对我们起了杀心,但这会儿见我俩悔过之心昭昭如日,便出面替我们劝慰了这些蠢蠢欲动的大军。
他们蠢蠢欲动,只是想杀了我和李政一这两个乱臣贼子泄愤。
这场谋反,也如同一块巨石落入死水,连半分浪花都没有惊起来。
饶是我和李政一再多牢骚,也不敢当着大老板的面抱怨,只能夹起尾巴,当做男官女臣之首。
当皇帝这事儿,就算是穿越了,也只能在梦中想想了。
二十六
董事长的炮火压制之下,我和李政一倒是也不怎么争吵了。
毕竟赐婚事小,性命事大,死了能不能穿越回去,又是一件可怕的事情。
总归,我俩谁也不敢再把这个世界当做游戏了。
皇帝从小皇帝,变成了老皇帝。弹指间,我和李政一来到这个世界上已经有二十年了。
董事长虽然想要滥用职权,让我和李政一喜结连理。可我和他,谁都没有应下这个圣旨。
但我俩也同样,二十年都没有成婚。老皇帝也是一样。
我们在这个世界书写历史,改变世界,却始终没有办法成为这其中的一员。
好像格格不入,又好像不愿融入。
李政一有问我,如果回不去,那岂不是要单身一辈子?
我说,你不是会陪我么。
我的试探,只能止步于此。他的胆量,不敢面对输赢。
他笑笑,「我会的。」
而那句无意说出的谶语,似乎真就映照着李政一的前世今生——而我,又何尝不是呢。
但好在,我们都有比爱情更重要的梦想。
一起改造时代,难道不是全世界最浪漫的事吗?
年宴将至,海晏河清。
我俩对坐一殿,借着新年花火,第一次举杯遥祝。
我想祝他,岁岁年年。
话未说出口,我只觉着两眼一黑,再睁开眼,已然穿越千年。
年会犹在,面前的人,却已经不再是刚到二十岁的少年。
但他又比记忆中的老李大人,年轻的太多了。
一瞬间,我只觉着眼眶里的泪就要克制不住。
因为没有人知道,我们这对视当中,已经流淌了二十年的沧海桑田。
李政一冲我伸出了言和的手,他眨了眨眼,说,「棋逢对手,幸会。」
我忍住热泪,却在所有人不敢置信的目光当中,同他握手言和。
我道,「将遇良才,承让。」
新年灿烂的烟火在窗外炸开,几乎所有人都被这喧闹吸引了过去。
只有他紧紧地握住我的手,不愿意再撒开。
我也没有撒开。
我们用了二十年的时间去误会,又用了二十年的时间来和解,剩下的时间,就用来——
他打断了我的出神,轻声问道,「这算不算第三世了?」
我说,「算。」
(全文完)
作者:荒野大烤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