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天光

天光

烽火乱世,倾城之恋

面试时,遇到了高中霸凌我的班长。

她是应聘者,我是老板。

「我很正义,高中时,我揪出了偷东西的同学,让她退学,得到了应有的下场。」

面对「你有什么与岗位匹配的优秀品质」这个问题时,她自信地作答。

她说完,我发抖的拳头捏得更紧。

冷汗渍满的手心,如今依旧藏着隐约的疤痕。

当年,她用小刀,在这里刻了「贱人」两个字。

她说,她要我一辈子都带着被她霸凌的痕迹过活,活在她的阴霾下。

1

隔着玻璃门,看见面试间里那张脸时,我呼吸骤然急促。

「姚总,您没事吧?」助理迅速捕捉,关切地问。

我挥挥手,心跳依旧迅疾。

面试间里,蒋楠楠妆容精致,自信骄傲,出现得猝不及防。

当年,她是我日日夜夜的梦魇,霸凌我时,我看她永远是仰角。

每每都是我蜷缩在角落,蒋楠楠狞笑着抬起脚,重重落在我的小腹、胳膊、肩膀,然后是脑袋,是鼻梁。

回忆的晕眩感令我此刻寸步难行。

「我安排别的面试官吧。」

助理善解人意,「她这个级别的职工,根本不用您出马的。」

顿了顿,我吩咐道:「语音直播给我。」

十分钟后,面试开始。

听自我介绍和工作经历,看得出来,蒋楠楠混了这么多年,是一点名堂也没混出来。

新面试官,商务总监程蕾频频皱眉。

能力不够,就品质来凑。

说起专业素养,蒋楠楠支支吾吾,可说到高中智斗小偷的故事,她滔滔不绝。

【姚总,我觉得差不多了,这个应聘者水平太差,简直是浪费我时间。】

程蕾忍不住发来消息汇报进度。

【忍忍,今天的班付你 double 薪水。】

靠在椅背上,我扔开手机,合眼片刻,平缓呼吸,然后回复了一句。

【先别结束,我想见见她。】

2

准确来说,我是想亲耳听听她说智斗小偷的故事。

一起回忆回忆我们逝去的、一塌糊涂的青春。

我印象里,那是高二期末考试前的一个课间,我从洗手间回到班上。

一群人正围着我的座位,书包里的课本被抖落一地。

混在其中,有两张刺眼的一百块钱,和一本低保证,那是我今天带来申请助学金的资料。

「就是她!」蒋楠楠举起地上的「赃款」,振臂高呼,「是李思可偷了这两百块班费,她是小偷!」

李思可是我那时的名字。

说着,她轻蔑地勾唇,踢了一脚地上的低保证,踢到人群中。

班里的同学捡起来,一番传阅,大声念出我和我妈的名字,肆意给她起着外号,把这个庇佑我们全家温饱的小本本撕扯得破破烂烂。

「还是个吃低保的,难怪要偷钱!」

蒋楠楠找到了极佳的佐证,叫得更加肆意:

「两百块,对你来说,还真是偷了笔巨款啊,回去你妈要怎么奖励你?是不是该给你换个新杯子啦?」

上个月,蒋楠楠往我杯子里塞了个死老鼠。

我丢进垃圾桶。

回去后,我妈用尺子打了我的手。

她说我浪费,说我们家这么贫苦,我有什么资格扔掉完好的杯子,洗洗消个毒,又不是不能继续用。

「小偷去死吧!」

不知是谁把黑板擦丢上我的脸,正中央撞出一个赫然的白色长方印子,活像电视里古代的罪犯。

大家哄堂大笑。

「不是,我不是小偷……」

我一遍遍重复,没有人听,也没有人在乎。

放学后,一条隐蔽的小路上,我看见蒋楠楠给了我同桌一张试卷。

「说好的,期末英语题,答谢你把钱塞进那个贱人的书包。放心,我妈是教务处主任,不会有问题。」

学校也用最快的时间响应,决定勒令「品行败坏的小偷」退学,并给「正义勇敢」的蒋楠楠颁发品德勋章。

我妈听到消息后,第一次请了半天假,从工厂赶来学校。

跪在班级门口,对着班主任,她往水泥地上一个接着一个地磕头,又重又响。

班主任嫌丢人,走过去冷冷地关上门。

蒋楠楠掏出手机,对准我妈,咔嚓咔嚓,咔嚓咔嚓。

当天晚上,一个叫作《小偷那个穷妈果然也很恶心》的照片图集,在 QQ 空间里转到人尽皆知。

评论里,我妈额头上猩红的胎记成了他们玩笑的谈资。

「这女的偷东西时被人抓住打的吧,怎么一家都是贼?」

「老太婆这么丑,居然也有男人要,还生了个小偷女儿?」

「让李思可和她妈一起滚出学校,滚出地球!」

他们眼中似乎没有对错,他们不在乎谁是小偷,谁霸凌谁。

他们只想热闹,只想统一矛头的指向,把不知出处的怒气和戾气发泄在某个人身上。

最好,那个人好像还有些错处,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坏蛋,是一个完美的被踩在脚下的对象。

至于是谁,管他呢,毁掉一个人的人生罢了。

如他们所愿,我退学了。

我妈带我离开伤心地,让我随她姓,想我安安稳稳过一辈子,她给我改名叫姚安。

——就是第二年考了县状元的姚安。

——是如今写在市五十位杰出青年名单上,某新兴科创公司的 CEO 姚安。

3

蒋楠楠大概做梦也想不到,这辈子,她还能见到当年被她逼退学的「穷小偷」。

我也想不到。

她居然还配和我坐在一间办公室。

如今,这座高级写字楼中,我们别来无恙。

站在玻璃门外,深吸一口气,我推门而入。

「姚……」

面试官程蕾起身,「总」字刚要出口,被我一个鞠躬止住。

「蕾姐,我是新来的实习生小姚。」

我故作谄媚地笑笑:「刚才开会,把笔记本落这了,我可以找找吗?」

程蕾不解但配合:「哦哦,你随意……」

路过蒋楠楠时,我站着,她坐着,第一次俯视她,我才发现她竟如此渺小。

她轻蔑地瞥了我一眼。

果不其然,一别经年,我变化巨大,她早已认不出我来。

那个眼神我记忆里比比皆是,只是,现在它不再让我恐惧,只让我恶心。

我「找」了一会儿,程蕾坐立不安,战战兢兢地搓着手凑过来:「姚……」

「总」字差点又出来了,我瞪她一眼。

「小姚。」她轻声询问,「要不要我来找,你小心,别把裙子蹭脏了。」

「不用,不找了。」

离开面试间时,我听见蒋楠楠在身后哂笑,她讨好地对程蕾说:

「您放心,我入职后,肯定不会像她这样不靠谱,丢三落四,连笔记本都管不好。」

说着,她凑近程蕾,套近乎地说道:「一个实习生,还挺虚荣,一身的假名牌。」

程蕾鼻子出气,对着我走开的方向频频望去。

回到办公室,她发来消息抱怨。

【什么垃圾,简历怎么过的?】

我轻笑,回了条。

【留下她。】

将椅子转向宽广明亮的落地窗后,我狠狠地吸了口气。

曾活在泥淖深渠中的人,拥抱光明时,才更珍惜吧。

现在,也该轮到我把霸凌者,踩进泥里了。

法治社会,我要用最文明的方式,让她自食苦果,偿清当年的债。

4

三天后,蒋楠楠来报道。

我去商务部找程蕾要企划书时,她刚坐到工位上。

看见我,蒋楠楠立刻起身招呼。

「喂,实习生,我的桌子擦了吗?」她一脸天经地义。

我一时实在难以把她口中的实习生和自己挂钩。

直到路过时,蒋楠楠直接上手拉住我。

又问一遍:「听不到吗?我说,桌子擦了没?」

「问我?」

我朝四周看了看,不可思议地指指自己。

「不然呢?你是实习生,我是正式招来的,难道不该你来擦吗?你知不知道,我的工资是你的多少倍?」

蒋楠楠的战斗力,比我想象得还要弱一百倍。

公开谈论薪资,才十分钟,她就自行触犯了合同里白纸黑字的公司红线。

「可我现在要找程……蕾姐对企划方案。」

「晚点再对。」她毫不在意,指腹拭了下桌面,脖子夸张地后缩,把我推到她桌子前,「先擦,别耽误我工作。」

我平静地盯着她,她趾高气扬地抬着下巴看我。

半晌,我点点头:「好啊,那你稍等,我去拿抹布。」

「哎,等等!」

她叫住我,粗鲁地扯过我的项链,翻来覆去看了几眼:「你这条梵克雅宝的项链,我也有一条。」

「不过……」她勾着唇,不知道在洋洋自得什么,「我那条是真的。」

和多年前一样,她还是那么粗鄙,狭隘,眼睛长在别人身上,被昂贵的物质搅动心绪。

「哦,被你看出来了。」

我淡定地把项链解下来,塞进口袋,

「买不起真的,用这个凑数,你别和我学,出去被客户认出来要丢人的。」

「蒋楠楠,工作第一天,你干什么呢?」

话音未落,程蕾从总监办公室中窥到这一幕,立刻风风火火走了出来,喝住她。

蒋楠楠见人下菜,立刻怂如老狗:「我在教实习生干活。」

「轮得到你教?你自己干明白了?」

程蕾看看她,突然冷笑:

「正好,我们公司有个习惯,新人入职,都要从擦桌子做起。我们做商务的,要培养好服务精神。「

蒋楠楠的脸由红转青。

程蕾不理她,指了指两排桌子:「下班之前,都擦一遍,明天交个报告上来,和大家一下擦桌子的心得。」

说完,她还编排了句:「我们姚总可喜欢你了呢,别让她失望。」

程蕾斜看着我笑,我狠狠剜她一眼。

看完戏,我转身要走。

程蕾做戏做全套,叫住我:「去哪呢,小姚?来我办公室一趟,企划方案我要和你对对。」

那头蒋楠楠死死瞪着我,又被她一口斥住:「看什么看?试用期才第一天,赶快干活!」

这笔帐,看来她记在了我头上。

不过,谁在乎呢。

一脚踏进总监室,程蕾立刻换了副嘴脸,点头哈腰,笑颜如花。

「姚总您坐。」她主动为我拉开椅子。

「姚总水温还可以吗?」

「姚总阳光刺眼吗,要不要拉点窗帘?」

「姚总要不请您看看我的企划书?」

我眯起眼,扬了扬下巴,程蕾会意地打开了 PPT。

她是商务部的老手,我相信,她的企划能叫客户满意,我也相信,关于蒋楠楠,她已经知道要怎么做。

5

第二天上班,蒋楠楠脖子上多了一条梵克雅宝,发光锃亮。

她走到哪儿,手都在吊坠上摸来摸去,生怕有人看不到。

除了中午,我听见她躲在厕所里打电话,语气焦急慌张。

「别催了!我已经找到工作了,做得好一个月好几万呢,不会还不起你们钱!」

她工资单是五千五,我亲自签的字。

没一会儿,厕所里的女声又倏然弱势:「……别别别,求你们了,别给我妈打电话……」

一番求饶后,蒋楠楠从里间出来,看到我在洗手。

异样的眼神把我从上到下过了一遭后,她突然拿起手机,兀自发了条语音。

字字铿锵有力。

【欠我的几万块什么时候还?别人都来催我了!我是家庭条件好,工资也高,不差钱,但你不能一直拖我呀。】

嗨,演一出给我看,实在没必要。

我笑笑,一言不发,甩甩手走了。

「你站住!」她在身后喊,三分惊惧,七分气急败坏。

我没理,她就跑上前,扯住我的外套。

我盯着她的手:「松开,弄坏你赔不起。」

某小众品牌秋季发布会刚出的定制,价格不菲不说,工期都要等三个月。

「什么玩意儿?我没见过的牌子,商场里都不卖!」

我一根一根剥开她的手指,转身走开。

下午,我去找程蕾时,把衣服搭在了蒋楠楠工位旁的座椅上。

回来时,果不其然,上面多了一大块洗都洗不掉的墨水,旁边散落着签字笔芯。

肇事者别过脑袋,装看不到。

和多年前,高中的教室里一样。

我的衣服、笔袋、书包,被蒋楠楠为首的女孩们肆意涂画。

而我换不起,我得背着写满「小贱人」「大傻 B」的书包,忍着他们的嘲笑走进课堂。

我脊椎不好,因为打从那时,我就永远低着头。

但这回,可能不一样了。

这件外套的价格,比蒋楠楠欠的外债还多,足够让她本就糟糕的人生雪上加霜。

但我并不急于一时。

登高跌重,河出伏流,早晚有雪崩的一天,足以让她偿尽自己做的恶。

6

几天后,一个工作日的晚上,程蕾给我发来一条消息,是蒋楠楠朋友圈的截图。

图里她拿着一束鲜花,站在一辆帕拉梅拉的车尾,笑逐颜开。

配文是:【男友的礼物,洋桔梗,花语始终如一的爱。】

我真的无语。

她到底在炫什么?

那明明是保加利亚玫瑰,花语是初恋。

帕拉梅拉的车牌号 0607,是我的生日。

没有人比我更熟悉这位车主了。

唐肖,他追了我半年,每天一束保加利亚玫瑰,开化不了我拒绝他的心坚如磐石。

为了表明态度,我还亲自下令,公司上下,谁都不许接唐肖的花,甚至不许保加利亚玫瑰进公司的门。

在蒋楠楠的朋友圈里,这位痴情高富帅,成了对她「始终如一」的男友。

第二天上班时,她甚至把玫瑰拿到工位,插在了最显眼的地方。

周围同事纷纷侧目。

蒋楠楠不明所以,依旧一个劲炫耀:「我男友送的,可贵了,非常难订,上面撒的都是金箔。」

「这……姚总之前说过,公司不让放这个品种的花。」

她笑着翻了个白眼:「姚总?她是自己年纪大了,没男人追,才看不惯我们年轻人谈恋爱吧。都叫总了,怎么不得是个四十来岁的老女人?何况,我入职时,她还说喜欢我。」

看见我这个「喜欢她」的「老女人」刚巧路过,人群一哄而散。

只剩下蒋楠楠还在侍弄那束花,嘴里嘀嘀咕咕:

「我男朋友,是我高中的学长,认识十年了,家里开公司的。」

没人听,但不妨碍她表演。

「就是咱们 CEO 见到他,也得毕恭毕敬,鞠九十度的躬!等回头我们结婚了,我才不用出来打工,管她什么总的狗 P 规矩呢。」

唐肖啊唐肖,你知道自己在别人嘴里这么威风吗?

「那怎么还不结,不能是因为,还没要到联系方式吧?」

路过她时,我随口调侃一句,涨红了她的脸。

「你一个戴假货的,酸什么酸?」

「是是是,我不配酸,有空请他来公司坐坐。」

我笑笑:「我想看 CEO 向他鞠九十度的躬。」

后来,蒋楠楠的花放到生虫,被保洁阿姨扔了。

她居然跑去保洁室,让人家赔她花上的金箔。

闹得整栋楼人尽皆知,丢人丢得遍地都是。

7

之后的日子,唐肖的车还是准时停在公司楼下。

副驾驶上不死心地放着保加利亚玫瑰,等不到我,他就把花丢进路边的垃圾桶。

日复一日。

我每天都在楼上看着,却从没出现在他面前。

也是在这个时候,程蕾那边在啃的一个重要合作方,好死不死,正是唐肖家的公司。

这能是巧合?

鬼都不信!

程蕾一次次邀请他来谈合作,唐肖自此在我的公司光明正大地出入。

而我,CEO,在自家公司里抱头鼠窜,避之不及。

「学长,中午我请你去吃饭吧。」

与我恰恰相反,蒋楠楠酷爱在他眼前抛头露面,大献殷勤,「上次那束玫瑰,我养了两个礼拜呢。」

听到这句话,唐肖毫无波澜的脸上终于多了一丝表情。

他顿住脚步,挑起眉,略带厌烦:「你没扔?」

「为什么要扔!那花开得多好,我很喜欢!」

唐肖转了转手上的腕表,摒了口气,走了。

蒋楠楠一路跟着:

「学长,我们都好多年没见了,上次在楼下碰到你,你光叫我去帮忙扔花,也不和我叙叙旧。今天正好有机会,合作能不能谈成两说,我俩的感情可以好好谈谈呀……」

她一脸殷切地盯着漠然的唐肖,这位活在她朋友圈里的「男友」。

与此同时,我从会议室出来,与唐肖撞了个满怀。

他眼睛一下子亮了。

我赶快背过身装没看到,和一旁的助理尴尬地说笑。

「安安……」唐肖才不让我如愿,叫了我一声。

架不住我脚下更快。

他于是恼了,当着蒋楠楠的面,高声喊出我的大名:「姚安,你给我站住!」

男人坏事儿啊!

我停下脚步,回过头,笑得讪讪。

他越逼越近,我终于急中生智:「唐先生,您找我们 CEO 姚总?她刚过去,您现在去电梯间还追得上。」

唐肖沉默不语,定定地看着我,像在寻求什么答案。

片刻,他配合地走过我:「知道了。」

他一张帅脸暗下去,连睫毛都在落寞,平白惹出人几分心疼。

剩下蒋楠楠傻子一样垫着脚张望:「哪个是姚总啊,长什么样?多大年纪?」

8

当天中午,蒋楠楠以迅雷之势删掉了上条朋友圈,换成带着梵克雅宝的自拍特写。

配文:【爸爸送的礼物,赚钱不易,特意嘱咐他送便宜点的,把省下的钱捐给福利院小朋友。】

突然装名媛。

看来,她这回是终于要到了唐肖的联系方式。

事实上,我不是看不上唐肖。

完全相反,我是觉得自己配不上他。

打从心眼里配不上。

蒋楠楠大话连篇,不值一听,却唯有一句,我记到了现在。

「你连给唐肖做狗都不配。」

高中时,她踩着我的脸这样说。

唐肖是我的学长,除此之外,他还有一个身份。

他的父亲是我们当地著名的慈善家,他以唐肖的名义,捐助了很多贫困小孩读书。

我就是其中一个,也是读得最好的那个。

唐肖长我两届,我升高二的暑假,他如愿考去了北京的一所知名学府。

他曾像天光一样照进我的世界。

所以他走后,光也走了,我的人生便风雨如晦,长夜无明。

后来蒋楠楠开始了对我的疯狂霸凌,且肆无忌惮。

她第一次打我,用鞋跟砸我的眼睛,直到砸得乌青,肿成一道缝。

她终于满意:「天生的 sao 货,长一双桃花眼勾引唐肖。我给你打肿,看你再勾引谁!」

其实,几天前,我也问过她,素昧平生,干嘛老针对我。

她说她就是天生讨厌长着桃花眼,勾引男人的人。

打完我眼睛,又踢我肚子,用树枝抽我小腿。

直到打累了,她踩着我的头,说从今往后,一辈子,她都要把我踩在脚下。

那年蒋楠楠才十六岁,她能懂什么一辈子?

那年我也才十六岁。

但我明白了,没有谁能保护谁,人要自己变得强大。

我现在好像够强大了,可面对唐肖的示爱,我依旧怂得像一只鸵鸟。

我还记得,那个暑假,唐肖去北京的那天,小小的我混在火车站外的人群中偷偷看他。

他一眼就瞥到了我,像是守候多时。

人群嘈杂,清瘦的少年扯着嗓子喊,说他在北京等我,让我一定要去找他。

他满眼希望,憧憬万分。

但等我真考了县状元,有资格和他并肩时,我却宁可放弃清北,也要选择一所上海的院校。

我就是觉得自己不配。

不配爱慕他,不配和他站在一起,那种刻进骨子里的自卑,深入血脉。

财富也好,CEO 的头衔也罢,轻飘飘的,哪里洗刷得掉呢?

抽筋拔骨,将将涤荡干净吧。

9

第二天我去上班,等电梯时,远远听见商务部的女孩们在议论蒋楠楠。

七嘴八舌,有人说她借了两百块不还,有人说她吃饭逃单,还有人说她好土,买折扣过期的大牌口红,还是芭比粉。

上楼,我迎面遇见这位「话题中心」。

最近我和程蕾交流频繁,我的办公室在楼上,为了方便和商务部沟通,我就临时在蒋楠楠对面搭了个工位。

「喂,姚可可。」

她叫住我,这是我随口编给她的名字。

「你桌子上的香奶奶包包,我昨晚见客户时用了一下。」

她不是请求,她在通知。

我不置可否。

蒋楠楠干笑,难得夸人:「做工挺像的,客户还问我在哪订到的限量款,她都没看出来是假货。」

我替香奶奶谢谢她。

程蕾要是知道自己在国外度假时,凌晨排了三个小时才买到的包被说是假货,估计能气出一口老血。

我在工位上坐下:「我的东西,你就随便用?」

「那又怎么样,都是同事,用一下你又不少块肉。」

「我是怕你用了不该用的,自己少块肉,以后别这样了。」

「切。」她翻我个白眼。

蒋楠楠这个人,真是不用人特意想法子对付她,她本身就活得漏洞百出。

「哦对了,今晚我约了唐肖一起吃饭。」

冷不丁的,她提到唐肖的名字,语气满是炫耀。

我不动声色地「哦」了一声。

怕我不知道似的,她特意强调:

「就是蕾姐都搞不定的那个唐总,公司最近在谈合作的供应商就是他家的。哎,不过,人家对我可就不一样了,我俩那是十年的感情。」

说实话,我也挺诧异。

唐肖往日高冷得像蹲在大气层,唯有追我时恨不能低进尘埃里。

怎么突然就加了蒋楠楠这个山鸡的联系方式,还愿意和她共进晚餐?

她喋喋不休着:「唐肖要亲自开保时捷来接我,你说,这要是蕾姐知道了,她不得上赶着把我送上车?」

美得很,蒋楠楠光是想想就笑出了声。

再沉默就不礼貌了,我终于开口,十分配合:「上次洋桔梗不会也是唐总送的吧?」

「嗨,洋桔梗算什么,这条四叶草项链也是他送的。」

她信口捏来,又摸起那条快被盘包浆的梵克雅宝。

「啊?」

我故作不解,「可,这不是你爸……」

刹那间,蒋楠楠唇角僵住,脸突然又白又红。

笑死。

看来,我是她朋友圈分组时的漏网之鱼。

「那……那……那是另一条,我有好多大牌珠宝,你一个买假货的,当然看不出来它们的区别!」

说罢,蒋楠楠落荒而逃。

10

下午,处理完商务部的事情,我回到 CEO 办公室。

走之前,我正好在盘公司的货,一些珠宝首饰就放在了蒋楠楠对面的工位上,没来得及收进仓库,只留了个「公司资产」的标识。

等晚上再去看时,我心沉了一下。

意料之中,却依旧叫人惴惴。

——里面唯一值钱的「尖货」,一条标价十八万的蓝宝石项链,连着盒子不见了。

谁拿的,我心里大概有了猜测。

毕竟,对于蒋楠楠来说,可能没有什么场合,比见这位阔别多年的男神学长,更需要身外之物作为排面,来填充深似欲壑的虚荣心。

第二天一早,蒋楠楠是煞白着一张脸来上班的。

「昨晚你走的时候,有看到这边一串蓝宝石项链吗?」

我正理着这些东西,见她来,便问了一句。

果不其然,问出她额前一层汗花。

「问我干什么?」她难得声音弱弱。

「以为你会知道。」

蒋楠楠蓦地触电般跳开,指着我,眼睛瞪成铜铃。

「别乱诬陷人!姚可可,你自己看不好公司的东西,别想赖到别人身上!是你弄丢的,你自己赔!」

我还什么都没说,蒋楠楠先恼了。

她一下一下硬硬地尬笑着,像是在壮自己的胆子:

「你完了,你一个实习生,你赔得起吗?你知道那条项链多贵?」

「是啊……」

我吸了口气,淡然起身,「只能去保安室调监控看看吧。」

「监……监控?这里有监控?」

隔着她薄薄的裙子,我看到她背部都汗得发透。

路过她时,我还看见她深重的黑眼圈,泛油的鼻头翕动着粗糙的毛孔。

昨晚,对蒋楠楠来说,恐怕不是和男神学长的梦幻约会,而是一个叫她殚精竭虑的不眠之夜。

突然,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握住我的胳膊,带着细密的抖动。

「别去。」

蒋楠楠用虚声发出一个颤音,这一次,她终于有了点求人的语气。

「这么贵的东西,万一真丢了,我赔不起。」

我拨开她的手。

「别……姚可可,你别走……」

她又追上来:「不就是一串项链吗,你不说我不说,没人知道丢了。放心,我不会把你供出去的,咱俩就当这事儿算了……」

我停下脚步,就那么瞧着她。

面无表情地赏玩着她无声的崩溃,她像一束败掉的保加利亚玫瑰,腐朽、枯丧、绝望,还丑陋。

当年,被她的脚在脸上乱踩时,我也是这样。

被她把「有钱人」才喝得起的咖啡浇身上时,我也是这样。

那首她怎么不和我算了?

看腻了,我推开她,轻描淡写。

「当不了,仓库都有记录,必须找到谁是最后一个拿走项链的人。」

推她时,我才发现,她这么轻飘飘,弱柳扶风,根本不堪一击。

蒋楠楠没再拦我。

失了魂一般,迈不开步子。

直到我走出十余步,她突然在我身后大叫:「你站住!」

她歇斯底里,胸腔发声,面目狰狞地嘶吼,宛如狂兽。

一声接着一声:「别去!站住!不许去!我说不许去!」

原本嘈杂的办公室刹那间鸦雀无声,只剩蒋楠楠发狂后的喘息。

忙碌的同事们有人张望,有人低头,不约而同陷入寂静。

我回过身:「为什么不许去?」

时过境迁,轮到我问她。

「因为,那是你偷的吗?」

11

巨大的动静终于惊来人事部的同事。

还有会议室里谈合作的程蕾,以及,我亲爱的合作方——唐肖。

见到我被纠缠,唐肖快步上前,把我拉到身后护住。

「没事吧?」

我躲开他关切的眼神,却老老实实站在了他身边。

简单了解经过后,程蕾面露难色,看到我微微点头后,才果决地冲人事示意。

「报警吧。」

蒋楠楠刹时花容失色,扯住程蕾的袖子,挤出一个极其难看的笑。

「没……没必要吧。蕾姐,你不是一向最护着小姚吗?真招来警察,小姚弄丢东西这事儿就不好收场了……」

事到如今,她还在演。

演得众人频频皱眉,唯独自己深信不疑。

程蕾厌恶地甩开蒋楠楠:「到底是谁弄丢的,去看了监控自然就知道。况且……」

她尾音拖长,请示般地看我一眼。

我无所谓地笑笑。

「况且,别说一条项链……」

程蕾指了指我,冷笑着接下去,「小姚,她就是丢十条,丢一百条,啊不,她就是把整个仓库丢了,把这幢办公楼丢了,她就是现在把我丢出去,把唐先生丢出去,也没什么不好收场的。」

唐肖清了清嗓子,他不想被扔出去。

蒋楠楠不理解。

榆木脑瓜子转了转,她紧皱的眉头突然松开,甚至浮现出惊喜和希望。

她咧开嘴指了指自己:「我呢?那我呢蕾姐?如果是我弄丢的,是不是也不追究了?」

程蕾没答她,冲人事扬了扬下巴:

「报警。反正监控都能拍到,如果公司真有小偷,就看法院怎么判。」

「别报警,别报警!」

见无果,她又求唐肖:「学长,学长你说说话……」

唐肖后撤一步:「以后,别让我再看到你吼她,明白吗?」

「什么?」

「我没有她的好脾气,做事直接,也不算讲人情。」

唐肖低头转了转腕表,看都懒得看她,「至于现在,你更应该求我不要说话。」

他温言细语,却说得蒋楠楠多出几层汗。

唐肖一定看到了蒋楠楠戴着蓝宝石项链坐上他的保时捷,但他没必要说出来,监控作为证据比什么都有力。

何况此刻,他的目光只停在我的掌心,对着那些再也消不掉的刀痕紧咬后槽牙。

蒋楠楠走投无路。

见状,她心一横,终于承认:

「是,我昨天是试戴了一下那条项链,然后项链就莫名其妙不见了,我也不知道怎么丢的……但我不是,我真不是小偷……」

程蕾无动于衷。

「是不是我们说了不算,警察会调查。」

纠缠陷入了僵局,直到……

「扑腾!」

众目睽睽之下,谁也没料到,蒋楠楠轰然跪下。

「求你,求你了……」

她每求一下,就在大理石地面上磕一下,

「报警我就毁了,我的人生就毁了,十八万啊,那条项链十八万,卖了我也赔不起……」

12

终于,这回,轮到蒋楠楠跪下。

我等了十年,才等到这一天。

一整个办公室都在屏息凝视这离谱的一幕。

他们兴奋、好奇、克制,他们窃窃私语,掩面偷笑,他们把这一切当作一场喜剧,或几句谈资。

这个场景我好熟悉啊。

当年,我妈妈跪在教室外磕头,里屋也是有人笑有人闹。

她动静那样大,磕得那样响。

人人都侧目斜视,想看又不敢看,唯独我盯着妈妈。

额头猩红的胎记跟随她的动作上上下下,像刀子起起落落,往我心口扎。

可到头来,妈妈没磕化班主任的怜悯,只磕得自己颜面尽失,磕成空间里的热门相册,磕丢了工作,不得已远走他乡。

直到今日,时过境迁,她华发早生,却还是逃不掉午夜梦回时,想到当年辱骂和讥笑,尖叫着醒来,心在嗓子眼狠狠一撞一撞。

她靠吃安眠药度日,有一回,「一不小心」就多吃了几十颗。

我去扣她的嗓子眼,她抓着我的手和我道歉:「囡囡,都怪妈妈没用,怪妈妈没钱,妈妈不是教导处主任,妈妈长了这个丑胎记……」

不,蒋楠楠才不像我妈妈!

她咎由自取,自作自受,她是始作俑者!

终于,跪着的蒋楠楠把项链的原委说了出来。

「我的确是虚荣心,我本来打算借走,戴着它去见学长,今天就还回来……」

「但我没想到那个链子不牢,我也不知道掉哪里了,突然它就不见了……」

「我后来回去找,我找了好几条路,都没找到……」

「你们相信我,我真不是小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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