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关于我成为王妃后天天被王爷当做杀手这件事

我一把揪住他的领子往边上一推,下意识想起他同我说的那句「空手接白刃懂不懂」。

懂了。

于是我「啪」地一下站起来,很快啊,我迎上前去,双手握住刺来的长剑。

横竖感觉不到痛,我用力抓住铁剑不松手,刺客没见过我这么不要命的,撤了手里的剑后退几步。

我不依不饶站起来还想重拳出击,却一把被倪秋拉住袖子,又坐了下来。

他把我护在身后,一边骂我是个小疯子,一边抵挡不断靠近的刺客。

刺客看似对周遭各大世家的夫人小姐一并动了手,可但凡眼睛没瞎的都看得出来那是做做样子的。

只有冲着我和倪秋来的刺客是动了真格。

若说还有动了真格的,便是冲着我爹娘去的那几个刺客。

年家历代为大齐抛头洒血,可如今边疆才刚安定了几年,皇帝就要来个过河拆桥。

好容易倪秋解决了跟前几个刺客,可我远远望见还有三四个刺客朝我爹娘冲去。

刚要发出惊呼,突然一个身穿鹅黄长袄的姑娘飞起一脚踢飞一个刺客,夺了那刺客手里的长剑后轻喝一声,三两下挑飞一人,退到父亲身边护住身后的母亲。

姐姐来了,我提着的心也放下了。

我拉住倪秋的袖子道:「快看!那是我姐姐年无虞。」

「看什么看!」他瞧都不瞧一眼,拿出帕子撕成布条,往我额头上狠狠弹了一下,「你是不是有毛病,还真的冲上去空手接白刃,手给我。」

我听话的把两只手都伸过去,掌心的口子深得见骨。

「没事……也不怎么痛。」

何止是不怎么痛,是压根就不痛。

「下次不带你这个疯……奇奇怪怪的女人来了。」

「别啊,你看我还能给你挡刀子,这么一想我是不是还是挺有用的。」

「你还敢说?」他作势又要给我个脑蹦,被我躲了过去,「再有下次,三天之内……」

我点头如捣蒜,反正他每次都扬言三天之内要我的命,我都听习惯了。

解决了我手上的伤口,倪秋抬头望了一眼高位之上的皇帝,一双桃花眼里阴晴不定。

从宫宴上回去后,我见他一直不说话,以为他是真生气了。

我想不出有什么能叫他高兴的法子,只得又一头扎入厨房里捣鼓那些锅碗瓢盆。

伤了手到底不大方便,忙活了半天才做了几块红豆糕。

红豆糕的模样瞧着不错,味道也还算可口,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我手上的伤口又开始出血了。

我怕他瞧出来,特地回房里重新包扎后再给他送糕点去。

一进他书房,他便放下手里的笔,道:「不好好休息,就想着到本王跟前献殷勤,准不安好心,是不是下毒了?」

「我真没下毒。」我拿起盘子里的一块红豆糕送入嘴中,「你看,没毒。」

「万一只有这块没毒呢?」

于是我又吃了一块。

「左边这一块呢?」

「右边这块。」

「中间这一块。」

最终盘子里就剩下了最后一块,我把盘子推到他跟前,满脸诚恳道:「你信我,真没下毒。」

他「哼」了一声,道:「一人一半。」

我点点头,用勺子把糕点一分二。他盯着我的手看了一会,突然伸手握住我的手腕:「年有余,你手上的伤是不是又出血了。」

「没……」我有点没底气。

「有。」他解开我手上的纱布,露出一条骇人的口子,「还说没有?都这样了还做糕点,不是苦肉计是什么?」

「因为我觉得你生气了。」我低下头,老实道,「倪……你、你别生气,我会改正缺点的,要不然你骂我一顿也行。」

「本王早就想骂你了。」他一边取来药箱给我上药,一边骂道,「平时吃饭这样,喝药也这样,唯唯诺诺得好像本王欺负了你似的。

「你在年家也这副鬼样子不成,乖得像只兔子!」

「明儿本王就去问问年镇那个老东西,在家都是怎么对你的,想法子参他一本。」

我有点不大明白了,歪着脑袋问他:「做个懂事的孩子,不好吗?」

做个懂事的孩子,做个不添麻烦的孩子。

我见他包扎得差不多了,便打算收回自己的手,却不想他又一次抓住我的手腕。

「不好。」他眼中满是认真,「你在王府可以不用那么懂事。」

不懂事?可是不懂事的孩子怎么能被爱呢,尤其还是我这样的怪胎坏种。

于是我试探着开口:「王爷,我要吃糖葫芦,就上回喝药的时候吃的那个,可……可以吗?」

「把『可以吗』去掉。」他起身披上大氅。

见他站起来,我也不敢坐着,连忙也跟着站起来道:「叫丫头去买就行了,外面怪冷的。」

「那店有些偏,还是本王亲自去一趟。」他回头看我一眼,「你坐下。」

于是我乖乖坐下,等他带着冰糖葫芦回来。

到了黄昏时分,他带着我心心念念的糖葫芦回来了。把饭盒丢给我后,他便一副不耐烦的模样叫我赶紧滚回自己房间去吃。

临了,他说:「你这几天手不方便,有什么要求……本王勉为其难也可以满足你。」

我秉持着有便宜不占白不占的心态,天天举着我的双手到倪秋跟前晃悠。

一会儿让他给我端茶递水,一会儿让他拿个小锤子给我砸核桃吃。

不出几天他便叫我滚出他的书房,可我一给他瞧我的手,他便侧过头去,说是今天就算了,让我明天再滚。

到了过年前夕,手上的伤差不多愈合了,我决定回年家省亲。

起了个大早,带着大包小包坐上了马车。

年家一切如旧,姐姐年无虞一见我便高兴地拉着我去院子里转悠。

她拉着我的手,和我坐在亭子里吃茶,指着长廊下面的台阶,说着过去的事。

「从前你就喜欢一直坐在哪儿发呆看天,也不知道你这小脑瓜里在想什么。」她一边说,一边将面前的点心全都推到我身前,「有余,阿姐对不住你。」

「没有人将你替嫁的事告诉我,爹娘他们都瞒着我,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你已经坐上了花轿。」

「你过得好吗,王爷对你怎么样?」她轻轻抚上我掌心的伤口,「他若敢对你不好,阿姐一定阉了他。」

我摇了摇头,道:「他对我很好。」

姐姐揉了揉我的脑袋:「你这性子,真怕你被他欺负了去。」

其实真算起来,好像是我欺负他的次数更多一点。

「娘的身子越来越不好了,你且去看看她吧。」姐姐叹了口气,「大夫说熬过冬天兴许就好了。」

我跟着姐姐到了母亲房里,她刚喝完药打算睡下,见我来了便强打起精神拉着我坐下。

「有余,让你替虞虞出嫁,娘对不起你。」

每个人都在向我道歉,但我想听的其实不是这个。

我咧起嘴,故作爽朗地笑了一下:「王爷对我很好,不用担心我。」

母亲点点头,不再说话,过了一会我见她确实是乏了,便起身离开了房间。

离开年府前,我又回到了方才去过的小院子,从前我住着的地方。

我坐在曾经自己最常坐的台阶上,抬头望着天。

其实我比谁都清楚自己是个怪胎的事,所以也从没想过要做星星月亮、云彩太阳。

姐姐很好,既有男子的决断,也有女儿家的柔情。

父亲经常对阿姐板着脸,没好气地说她一个姑娘家舞刀弄剑不成体统。可他会叫阿姐「虞虞」,却只叫我「有余」。

我和她是双生子,有着一模一样的容貌。有时候我看着人群中闪闪发光的年无虞,忽然就觉得那是世上另外一个我。

而我只要坐在这里望着她就好。

替姐姐出嫁这事,其实我一点也没觉得委屈,也不需要谁的歉意,能够帮到阿姐,我很高兴。

「年有余,你不回王府,在这儿看星星呢!」

我一愣,才发现倪秋来了。

他在我边上坐下,环顾四周,道:「你以前就住这儿?这院子还挺……也一般般吧。」

「你怎么来了?」

「这都什么时候了。」他指指天,「本王还以为你给人贩子拐了去。」

见我不说话,他凑到我跟前看了看我,道:「你这表情怎么这么像城西那个蔡寡妇,年镇那个老匹夫给你气受了?」

我欲言又止,他见我不想说,也不继续追问,只问我要不要吃糖葫芦。

见我听到糖葫芦二字时终于有了几分兴趣,他便拉着我回到前厅和父亲告别。

父亲一看见倪秋便没了好脸,摆着手叫他赶紧滚。

路上我问倪秋,倒底为什么和我爹不对付,他挑了挑眉毛,道:「前年秋猎的时候,本王和年镇射中了同一只……」

「同一只熊。」

「没那么大,射中了同一只……」

「同一只狼。」

「不是,得再小点。」他比划了一下,「射中了同一只麻雀。」

「就因为这只麻雀,你爹就和我结下了梁子。后来到了朝堂之上,他批我一句,我参他一本,他说本王不讲武德,本王骂他倚老卖老。」

我的心情有点复杂,原来我爹和倪秋的恩恩怨怨就为了只麻雀。

他递给我一串糖葫芦,我刚要伸手去接,他又迅速收回,道:

「给本王说实话,你摆着张扑克脸,是不是你娘家人对你不好?」

我摇了摇头。

答应替阿姐出嫁,不是想听他们说,他们对不起我;从小做个听话的孩子,也不是想听他们夸我乖巧懂事。

「算了算了,看你眼圈都红了,你吃吧你吃吧,看一根糖葫芦把你馋的。」他把糖葫芦塞我手里,「不许哭听见没,要不三天之内……」

我低下头不说话,只一个劲吃着糖葫芦,吃完了便攥着手里那根竹签子不肯扔,我说:「倪秋,多谢你的糖葫芦。」

「你敢直呼本王名字……这次就算了,下不为例啊。」

我看着他的侧脸,愈发坚定了一个念头。

绝不能让他知道我的病。

回去的路上,我略同他提起了一些年家的事,比如母亲的病。

他前脚说着年家的人关他屁事,后脚又让管家去库房拿了些好药材以我的名义送到年府去。

这事儿直到我收到了姐姐来信才知道。

我想去道谢,又不知道自己除了做些点心之外还能为倪秋做什么,就算做了点心,最后那些糕点大都也进了我自己的肚子里。

踌躇着去了他的书房,他正躺在榻上午睡。

我为他合上屋内的窗户,替他掖了掖被角,坐在榻边细细瞧他。

他的眼睛生得好看,一双桃花眼,像含了整个春天的暖意,可偏巧他是个嘴上不饶人的,一开口说的话能把人气得半死。

我伸出手去,本想抚上他的侧脸。

可我又看了看自己那双满是斑驳伤口的手,觉得用这双手去触碰他的脸不太合适,便将手又垂了下去。

虽说他脾气差些,人倒底是好的,就是偶尔口是心非。但他模样生得好,又能文善武,他值得更好的姑娘,而不是我这样一个身有缺陷的……怪胎恶种。

我是阴暗角落里的一滩泥沼,狗见了都绕路走。

于是我微微俯下身子,在他耳边轻声道:

「倪秋,你别对我这么好。」

只是下一刻,他的右手覆在了我的手背上。我以为他醒了,仔细一看,却发现他仍是睡着,只是翻了个身而已。

「年有余。」

我被他吓得一个激灵。

「怎么手……这么冷……」他呓语着,「给你暖暖……」

我闭上眼睛,由着他握住我的手。我想,罢了。

从前我没得选,但是现在我想做个好王妃。

比如起个大早给倪秋做早点,比如点一盏灯等他深夜归来,比如在他练完剑后递上一块热帕子。

果不其然,在我殷勤了三天后,他很严肃地问我是不是在外面借了高利贷。

我:我刀呢?

但面上还是维持着一个优秀王妃该有的专业微笑,我说:「小厨房还炖着玫瑰羹,我现在就去……」

「年有余,回来。」他叫住我,「你是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一下子被戳破,我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我就是觉得要是自己不做点什么的话……」要是我不做点什么,好像就对不起他对我的那些好。

「年有余。」他从书案上起身,一把拉住打算落荒而逃的我,眼中有几分怒意,一字一句道,「你在怕什么?」

被他握住的那只手有些发抖,我一咬牙,抽回了自己的手。

我望着倪秋,心里止不住地想,要是我能知道疼痛是什么滋味就好了,要是我并非生来与人不同就好了。

要不我也不能这么胆小,胆小到连旁人待我半分好都承受不起。

有人看见光便想着不顾一切地奋力拥抱,有人看见光却连远望一眼都不敢。

最后我还是逃了。

逃回自己的院子里,又一次坐在了长廊下面,望着头顶的天空。

之后他一连好几日都没有来找过我,我也躲在自己的房里没有去找他,直到管家给我递来一封姐姐的信。

母亲身子不好,阿姐打算在三日后叫上我一道上山祈福。

于是那天早上,我犹豫着来到倪秋书房门口,想知会他一声,却被管家告知他一大早就出门办事去了。

于是我只好给他留了封信,然后坐上年家的马车往玉台寺去了。

姐姐看我神情有异,问道:「同王爷吵架了?」

我摇摇头:「是我自己的问题,不怪他。」

「你从小就这样,什么都不说。」姐姐拉住我的手,「不叫人操心的孩子才最叫人操心。」

「没事的,过几天就好了。」我低下头道。

马车慢悠悠驶向山顶的玉台寺,住持知道车上坐着的都是贵客,忙不迭的地出来迎接。

姐姐静跪于佛前焚香祝祷,她跪得虔诚,我却不然。

我不信这些求神拜佛的事,但阿姐是一片好心,我也不想驳了她的面子,便安静地跟着她一道跪拜。

倘若这世上真有神佛通晓万物,为何知我身有缺陷却不渡我脱离苦难。

两炷香过后,姐姐带我在庙中吃了僧饭,临走时住持还赠了几卷手抄经文,姐姐很是郑重地把经文放在檀木盒子里带上了马车。

阿娘信佛,见了这些经文一定高兴。

姐姐同我关照了几句,叫我回去后要同倪秋和解,不要把小吵小闹拖久了。

我还未来得及应答,突然车身一震,阿姐伸手护住我的额头,接着便是一阵天旋地转,我和她双双摔出了马车。

连同那个装了经文的盒子一起滚到地上,沾满了泥灰。

看来求神拜佛确实没什么用,该遇刺还是得遇刺。

姐姐把我护在身后,右手持一把短刀挡在身前。我后退几步,踢到了落在地上的盒子,弯下腰捡起盒子捧在手里。

蒙面的刺客们看了看我和姐姐,交头接耳了几句,似乎说了些什么。

为首的那人眉头紧锁,低声喝道:「杀!」

随即黑衣人一拥而上,姐姐一人自然抵挡得过,只是她带着我一个拖油瓶还是力不从心,趁她应敌不备之际,一人持刀朝我而来。

我下意识用盒子护住自己的头部,「铿铿」两声,刀刃自下而上挥砍,所幸都被这檀木盒子抵住,然而我手腕脱力,盒子从手中飞了出去。

「有余!」姐姐回头叫我,我看见她手臂上两道口子正泊泊流着血。

一咬牙,我迎上方才的刺客,也不管他手上的刀刺在我的肩膀, 用力揪住他的腰带,拽着他一起滚下了陡崖。

我运气好,摔下来的时候,那个刺客给我做了垫背的。多亏他给我垫了那么一下,我才能活下来。

扶着边上一棵树站起来,我观察了一下自己身上的伤。

腿上好像被划了道口子,但勉强能动。没走出去几步,我踢到了什么东西,低头一看正是那个装了经文的檀木盒子。

好家伙,这东西还真有点灵性。

我抹掉盒子上的尘土,打开看了看里面的经文,虽然盒子受损了,但经文却还算完好。

于是我拾起盒子捧在怀里,继续摇摇晃晃往前走。

因为感觉不到痛,所以我走得也不算多慢,只是夜深起风了,吹得人直发抖。

林子里黑漆漆一片,但我倒不怎么害怕,只是止不住地想,悬崖上面的姐姐怎么样了,她手上受了伤,母亲看见了肯定心疼得紧。

母亲身体入了冬便一天不如一天,若是再伤心过度可怎么办?

还有倪秋,他现在肯定在王府里对着我留给他的信纸,大骂「年有余真不是个东西」。

我觉得自己腿上使不上劲,掀开裙摆看了看,右腿肿的厉害,青紫一片。试着按了按淤青,没有感觉,但就是走不动路,步子飘得很。

突然,我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

「年有余!」

我猛然回头,下一刻,有人从背后拉住我的手腕:「你耳朵摔聋了不成?叫了你这么多声,现在才反应过来!」

一转身,倪秋就出现在我身后,我一时说不出话来,只觉得有些恍惚。

又想抬手为他擦去侧脸上的血迹,又怕我的手吓到了他,已经伸出去的手停在半空,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他微微喘着气,头发略有些凌乱,剑眉微蹙,我知道他这是有些生气了。

「怎么不说话。」他伸手往我眼前晃了晃,「不会真的聋了吧……没事,聋了王府也养你一辈子。」

「你怎么来了。」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平静一些,「我姐……」

「什么你姐,天天就知道念叨这个。别老想着你姐姐,想想你自己。」他上下打量我一番,「你有没有摔到哪儿,要不要背你?」

我想到腿上的淤青,但又觉得那点伤也不大碍事,便摇了摇头。

他取出一枚火折子照明,另一只手拉着我,让我跟紧他。

我努力迈开步子跟上他,但他走得实在有些快,我踩到一粒石子儿,脚下一个趔趄便摔在地上。

倪秋眯了眯眼睛,握住我的脚踝,我被他弄得一惊,下一刻,他掀起我的裙摆。

小腿上青紫一片且高高肿起,应该是骨折了。

他放下我的裙摆,抬眼看我,眼神复杂:「年有余,你老实告诉我。」

「你是不是感觉不到痛?」

我慌了,双手撑着地面,挣扎着起身想要逃走。他似乎早就料到了,右手握着我的脚踝不放,左手紧紧拉住我的袖子,将我钳制在他身前。

「年有余,说话。」他的声音稍稍和缓了些,似乎怕吓着我。

完了,都完了。

我只觉得自己头晕得很,许许多多几乎快忘记的事又重新浮现。

母亲的叹息,父亲的无奈。

幼年的我红着眼睛躲进深深的衣柜,从此在内院闭门不出,将自己禁锢在四四方方的小小天地里。

乳娘看怪物一样的眼神,同龄小姐们鄙弃的目光,周围人不动声色的指指点点。

我对上他那双好看的眼睛,只觉得一阵酸涩,这么漂亮的一双眼睛,从此再也不会正眼瞧我了。

「倪秋。」我颤着声开口,生怕下一刻他便会逃开,「我不是怪物,你别怕我,别嫌我。」

很久,我都没有等到他的答复。

「为什么?」他问我,「为什么不早说。」

确实,我应该一早就告诉他的,这样他就可以顺理成章地退婚,另寻良偶,他应该找个比我好千千万万倍的姑娘。

我很是勉强地笑了一下,轻轻挣开他的手,想给自己留下最后一点体面。

然而他却又一次握住了我的手,微微俯下身子凑近我。他靠得那样近,以至于我都能看见他眼中的倒影。

他的眼里,满满当当只有我。

我被他拦腰抱起,双脚离地的那一刻,我睁大了眼睛看他。

「回去再说,这儿也许还有刺客。」他稍稍低头,看了一眼我抱着的檀木盒子,「抱着个破盒子做什么,扔了。」

「不能扔。」我把盒子抱紧了些,「里面装了经文,我娘爱看这个。」

他见我坚持,便放弃了把盒子扔掉的想法,一声不吭地抱着我往前走。

我看着他脸颊上的几点血迹,最终还是抬手替他擦拭。

略显粗糙的指腹触碰到他的侧脸时,他脚下的步子似乎僵了一下,我想收回手,他却道:「还没擦干净。」

「我拿块帕子再给你擦擦吧。」我说着便要从袖中取出方帕。

「不用。」他的语气有些不自然,「用手擦,就刚刚那样。」

我不明白,我的手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一双布满伤疤的手,又粗糙又丑陋,旁人连多看一眼都不肯,哪儿有帕子好。

犹豫了一下,我还是取出帕子,只是帕子还未碰到他,他便皱着眉头叫我的名字。

「年有余!」

得,又生气了。

「你别动了。」他叹了口气,「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真是气死本王了。」

我攥着帕子,不敢说话。

「从开始到现在,你提了你姐姐,提了你阿娘,那你自己呢?」他没好气道,「你把你自己放在哪儿?」

「我的事不重要。」我下意识回答道。

「不对。」他抱着我站定住,像哄孩子一样,「本王问你,这世上谁最重要?」

「阿姐,阿爹阿娘,你,还有……」

「错了,你自己最重要。」他低下头和我对视,「年有余,你很重要。重复一遍,这世上谁最重要?」

我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他便和我赌气一般站在原地不动,道:「本王为了跑过来救你,胳膊上还挂了彩。你要是不说,本王今儿就站这儿不走了,反正到时候胳膊废了就算在你年有余头上。」

我闻言望向他的左胳膊,深色的衣衫上果然有点点血迹。

「这世上……我……」我觉得舌头在这一刻好像不属于自己,「我最……最重要。」

他这才一副打了胜仗的模样,心满意足地抱着我继续往前走。

我抵着他的胸口,听着从他胸膛传来的心跳声,只觉得自己安心得很。

闭上双眼,我昏昏沉沉睡去。

再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回到了王府的床榻上,我一伸手,摸到个毛茸茸的东西。

我定睛一看,是倪秋伏在榻边睡着了。

心像被什么重重锤了一下,我鼓起勇气探出手,勾住了他的小指,轻轻拉了拉。

我想起他昨晚说的那些话,他说这世上,我最重要。

他长长的睫毛扑动了一下,我见他就快醒了,连忙把手收回被窝里,闭上眼睛装睡。

等了一会,他没什么动静,我以为他还睡着。

一睁眼,正对上一双笑眯眯的桃花眼,仿佛整个春天的暖意都向我汹涌袭来。

我想自己肯定是被这股暖流冲昏头了。

要不我怎么会如现在这样,缓缓凑近他,用双手轻捧着他的脸。

他脸上火烧一般迅速绯红起来,愣住了一小会儿,他急急向后抽身,先是手足无措,接着用袖子遮住自己的脸,骂道:「年有余,你抽什么风!」

我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他的表情,觉得自己像是明白了,又像是没明白。

「你不喜欢这样。」我重复一遍,「你不喜欢我碰你,对不对?」

「我不是!我没有!你别胡说!」他从地上站起来,依旧用袖子遮着脸,「我就是……啊……啊对了!炉子上的药肯定煎好了,我去给你拿药来。」

说罢,他背后有鬼似的,风一样地溜走了。

我躺回榻上,合上了眼睛。

没过多久,他端着药回来了,只是刚把药和蜜饯放在床边的柜子上,便想起了什么似的,他的神情有些严肃。

「年有余,你姐姐走了。」

我以为阿姐死了,手里的药碗差点落到地上,他连忙抬手扶住我手上的碗,同我说起昨天的事。

倪秋在宫中的探子传来消息,皇帝似乎对年无虞有意,因为那天宫宴上,她手持长剑的模样实在太过耀眼。

难怪。难怪昨天那群刺客动手前还窃窃私语了一阵,定是在分辨哪个才是真正的王妃,毕竟这要是杀错了人可就难办了。

昨天傍晚时分,倪秋本打算去年府将此事告知,却不想一开门便迎上跑来王府搬救兵的年无虞。

「你姐姐性子烈,我一同她说了这事,她便当场绞了头发,问王府的小厮要了套男装换上,跟着昨儿前往南海的军队一道出征了。」

「那我爹娘知不知道?」特别是我娘,她身子又不好,要是知道这消息急火攻心了怎么办。

「年镇那老匹夫在宫里必然也有耳目。」他接过我手上空了的药碗,「要不然为什么军队偏偏在昨天出征,为什么你姐姐能轻而易举地混进去。」

我叹了口气,却还是止不住为阿姐揪心。

「年有余,张嘴。」他将一枚蜜饯递到我嘴边,「这药苦得人舌根都麻了,吃个梅子解苦味。」

我将梅子含在嘴里,有些口齿不清道:「你怎么知道……这药很苦……你替我尝过药?」

他转过头去,手上动作倒是没停,又把一颗梅子塞进我嘴里,道:「吃你的梅子,哪儿这么多话!」

大夫说我的腿骨折了,伤筋动骨一百天,我得躺三个月才行。

我觉得不行,于是和大夫讨价还价,问他就躺一个月行不行,边上的倪秋瞪了我一眼,手里比了个「三」。

得得得,又要三天之内取我狗命。

于是我老老实实躺在床上养伤,但可能是我这个人真的比较乌鸦嘴,说什么来什么。

一个月之后,我爹来了。

正是二月头上,再过一日就是立春,倪秋出门去了,丫头扶着我坐到院子里晒太阳。

那是我出嫁后,我爹第一次主动来看我,我见到他来还是有些高兴的,只是还没等我开口和他客套几句,他便道:

「有余,大夫说你娘快不行了。」

我怔了一下,撑着拐杖便要站起来:「我、我现在就去看我阿娘……」

「有余,你等一下。」他握住我的手,很是艰难地开口,「有余,爹有件事想求你。你娘她一直念着,想……想见见你姐姐。」

「你和虞虞是双生子,所以你能不能……」

我觉得自己可能听错了,脸上的表情有些挂不住:「您说什么?」

「爹把你姐姐的衣服带过来了,就她平日里穿的那件鹅黄袄子。」他在我手上轻轻拍了几下,「你就穿着这身过去,算是圆你娘一个心愿。」

娘念着姐姐,那我呢。

我看着我爹的脸,只觉得这个养了我十八年的男人无比的陌生。

就像他让我替阿姐出嫁那晚一样,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说:「好,我答应你。」

我换上姐姐的衣服,戴上手套,拄着拐坐上了前往年府的马车。

下了马车,我拒绝了几个想扶我进门的婆子,一瘸一拐地往内院走。

来到母亲屋前,爹在我的肩膀上搭了搭,道:「有余,进去吧,代你姐姐去看看你娘。」

我拂开他的手,把拐杖放在门口,挺直了身子推开门。

屋内中药味浓重,径直走到母亲床前,她见有人来了,便微微睁开眼睛,语气里有几分欣喜,拉住我的手直喊「虞虞」。

「虞虞,你这一走就是一个月,阿娘在房里为你诵经祈福,天天都念着你能回来。」

「虞虞,阿娘真想你。虽然你在家里经常和你爹吵个不停,气得他吹胡子瞪眼,但你不知道,你从小就是爹娘的骄傲。」

虞虞,虞虞……她明明拉着我的手,却一直念着姐姐的小名儿。

年有余,我还真就是多余的那一个。

母亲以为自己看见的是姐姐,絮絮叨叨的话像是开了闸的水一般倾泻出来。

但开闸的水也有流尽的一刻,她的声音逐渐小下去,握住我的那只手也渐渐无力。

后来她闭上眼睛睡着了,头一歪便再没了动静。但自始至终,她都没有提起她的另一个女儿年有余。

我脱下手套露出自己那双伤痕累累的手,握住母亲已经微凉的手不放,俯下身子,我贴近母亲的耳边,哑着声音道:

「阿娘,我是有余啊。」

「我嫁作王妃这几个月里,跟着倪秋学了武功。他教会了我很多,还让我明白了这世上自己最重要。」

「我笨得很,学什么都慢,但我有在好好地学,我想成为更好的姑娘。」

「这样的我……是你的骄傲吗?」

可我已经没有机会从她口中得到我想要的回答了。

我连拐杖都没有拿,一步也没有回头地走出了年府。

倪秋就站在年府门口,他看着我摇摇晃晃连拐都没拄就走出来,刚想开口骂我,却又打量了一番我身上的鹅黄袄子。

他扶住摇摇欲坠的我,接着用肯定的语气道:「这是你姐姐的衣服吧。」

他实在太聪明了,只看见一件衣服就能猜到发生了什么。

「你爹让你扮作你姐姐是不是?」他一边说,一边翻起袖子就要拉着我走进年府,「本王得给年镇这老东西来上一拳才行。」

我拽住他的袖子,对他摇了摇头。

「换做我是阿娘,也会想着见见姐姐。」我冲他笑了一下,「没办法,谁让姐姐是美玉珍宝,而我是一滩泥沼。」

他望着我看了好一会儿,什么话都没说,只揉了揉我的头。

然后在我身前蹲下,他道:「走吧,咱们回家。」

我乖顺地点点头,伏在他的背上,听着他均匀的呼吸声,我只觉得自己疲累至极,只想昏昏睡去。

半梦半醒间,我突然听见他道:「年有余,你确实是一滩淤泥。」

我一下子清醒过来,心里一沉,只是苦涩还未漫上心尖,紧接着,他深吸了一口气:

「但恰好我是一条……喜欢在泥里打滚的土泥鳅。」

他说完这话侧脸红得厉害,我抬手想摸摸他的脸颊,只是手还未凑近,他便主动把脸凑了过来。

「看你手冷得通红,给你捂捂手。」

他一说话,我的鼻尖就酸涩了起来。

明明他是知道的,我同旁人不一样,生来没有痛觉,到哪儿都是累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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