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下意识用盒子护住自己的头部,「铿铿」两声,刀刃自下而上挥砍,所幸都被这檀木盒子抵住,然而我手腕脱力,盒子从手中飞了出去。
「有余!」姐姐回头叫我,我看见她手臂上两道口子正泊泊流着血。
一咬牙,我迎上方才的刺客,也不管他手上的刀刺在我的肩膀, 用力揪住他的腰带,拽着他一起滚下了陡崖。
我运气好,摔下来的时候,那个刺客给我做了垫背的。多亏他给我垫了那么一下,我才能活下来。
扶着边上一棵树站起来,我观察了一下自己身上的伤。
腿上好像被划了道口子,但勉强能动。没走出去几步,我踢到了什么东西,低头一看正是那个装了经文的檀木盒子。
好家伙,这东西还真有点灵性。
我抹掉盒子上的尘土,打开看了看里面的经文,虽然盒子受损了,但经文却还算完好。
于是我拾起盒子捧在怀里,继续摇摇晃晃往前走。
因为感觉不到痛,所以我走得也不算多慢,只是夜深起风了,吹得人直发抖。
林子里黑漆漆一片,但我倒不怎么害怕,只是止不住地想,悬崖上面的姐姐怎么样了,她手上受了伤,母亲看见了肯定心疼得紧。
母亲身体入了冬便一天不如一天,若是再伤心过度可怎么办?
还有倪秋,他现在肯定在王府里对着我留给他的信纸,大骂「年有余真不是个东西」。
我觉得自己腿上使不上劲,掀开裙摆看了看,右腿肿的厉害,青紫一片。试着按了按淤青,没有感觉,但就是走不动路,步子飘得很。
突然,我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
「年有余!」
我猛然回头,下一刻,有人从背后拉住我的手腕:「你耳朵摔聋了不成?叫了你这么多声,现在才反应过来!」
一转身,倪秋就出现在我身后,我一时说不出话来,只觉得有些恍惚。
又想抬手为他擦去侧脸上的血迹,又怕我的手吓到了他,已经伸出去的手停在半空,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他微微喘着气,头发略有些凌乱,剑眉微蹙,我知道他这是有些生气了。
「怎么不说话。」他伸手往我眼前晃了晃,「不会真的聋了吧……没事,聋了王府也养你一辈子。」
「你怎么来了。」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平静一些,「我姐……」
「什么你姐,天天就知道念叨这个。别老想着你姐姐,想想你自己。」他上下打量我一番,「你有没有摔到哪儿,要不要背你?」
我想到腿上的淤青,但又觉得那点伤也不大碍事,便摇了摇头。
他取出一枚火折子照明,另一只手拉着我,让我跟紧他。
我努力迈开步子跟上他,但他走得实在有些快,我踩到一粒石子儿,脚下一个趔趄便摔在地上。
倪秋眯了眯眼睛,握住我的脚踝,我被他弄得一惊,下一刻,他掀起我的裙摆。
小腿上青紫一片且高高肿起,应该是骨折了。
他放下我的裙摆,抬眼看我,眼神复杂:「年有余,你老实告诉我。」
「你是不是感觉不到痛?」
我慌了,双手撑着地面,挣扎着起身想要逃走。他似乎早就料到了,右手握着我的脚踝不放,左手紧紧拉住我的袖子,将我钳制在他身前。
「年有余,说话。」他的声音稍稍和缓了些,似乎怕吓着我。
完了,都完了。
我只觉得自己头晕得很,许许多多几乎快忘记的事又重新浮现。
母亲的叹息,父亲的无奈。
幼年的我红着眼睛躲进深深的衣柜,从此在内院闭门不出,将自己禁锢在四四方方的小小天地里。
乳娘看怪物一样的眼神,同龄小姐们鄙弃的目光,周围人不动声色的指指点点。
我对上他那双好看的眼睛,只觉得一阵酸涩,这么漂亮的一双眼睛,从此再也不会正眼瞧我了。
「倪秋。」我颤着声开口,生怕下一刻他便会逃开,「我不是怪物,你别怕我,别嫌我。」
很久,我都没有等到他的答复。
「为什么?」他问我,「为什么不早说。」
确实,我应该一早就告诉他的,这样他就可以顺理成章地退婚,另寻良偶,他应该找个比我好千千万万倍的姑娘。
我很是勉强地笑了一下,轻轻挣开他的手,想给自己留下最后一点体面。
然而他却又一次握住了我的手,微微俯下身子凑近我。他靠得那样近,以至于我都能看见他眼中的倒影。
他的眼里,满满当当只有我。
我被他拦腰抱起,双脚离地的那一刻,我睁大了眼睛看他。
「回去再说,这儿也许还有刺客。」他稍稍低头,看了一眼我抱着的檀木盒子,「抱着个破盒子做什么,扔了。」
「不能扔。」我把盒子抱紧了些,「里面装了经文,我娘爱看这个。」
他见我坚持,便放弃了把盒子扔掉的想法,一声不吭地抱着我往前走。
我看着他脸颊上的几点血迹,最终还是抬手替他擦拭。
略显粗糙的指腹触碰到他的侧脸时,他脚下的步子似乎僵了一下,我想收回手,他却道:「还没擦干净。」
「我拿块帕子再给你擦擦吧。」我说着便要从袖中取出方帕。
「不用。」他的语气有些不自然,「用手擦,就刚刚那样。」
我不明白,我的手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一双布满伤疤的手,又粗糙又丑陋,旁人连多看一眼都不肯,哪儿有帕子好。
犹豫了一下,我还是取出帕子,只是帕子还未碰到他,他便皱着眉头叫我的名字。
「年有余!」
得,又生气了。
「你别动了。」他叹了口气,「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真是气死本王了。」
我攥着帕子,不敢说话。
「从开始到现在,你提了你姐姐,提了你阿娘,那你自己呢?」他没好气道,「你把你自己放在哪儿?」
「我的事不重要。」我下意识回答道。
「不对。」他抱着我站定住,像哄孩子一样,「本王问你,这世上谁最重要?」
「阿姐,阿爹阿娘,你,还有……」
「错了,你自己最重要。」他低下头和我对视,「年有余,你很重要。重复一遍,这世上谁最重要?」
我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他便和我赌气一般站在原地不动,道:「本王为了跑过来救你,胳膊上还挂了彩。你要是不说,本王今儿就站这儿不走了,反正到时候胳膊废了就算在你年有余头上。」
我闻言望向他的左胳膊,深色的衣衫上果然有点点血迹。
「这世上……我……」我觉得舌头在这一刻好像不属于自己,「我最……最重要。」
他这才一副打了胜仗的模样,心满意足地抱着我继续往前走。
我抵着他的胸口,听着从他胸膛传来的心跳声,只觉得自己安心得很。
闭上双眼,我昏昏沉沉睡去。
再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回到了王府的床榻上,我一伸手,摸到个毛茸茸的东西。
我定睛一看,是倪秋伏在榻边睡着了。
心像被什么重重锤了一下,我鼓起勇气探出手,勾住了他的小指,轻轻拉了拉。
我想起他昨晚说的那些话,他说这世上,我最重要。
他长长的睫毛扑动了一下,我见他就快醒了,连忙把手收回被窝里,闭上眼睛装睡。
等了一会,他没什么动静,我以为他还睡着。
一睁眼,正对上一双笑眯眯的桃花眼,仿佛整个春天的暖意都向我汹涌袭来。
我想自己肯定是被这股暖流冲昏头了。
要不我怎么会如现在这样,缓缓凑近他,用双手轻捧着他的脸。
他脸上火烧一般迅速绯红起来,愣住了一小会儿,他急急向后抽身,先是手足无措,接着用袖子遮住自己的脸,骂道:「年有余,你抽什么风!」
我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他的表情,觉得自己像是明白了,又像是没明白。
「你不喜欢这样。」我重复一遍,「你不喜欢我碰你,对不对?」
「我不是!我没有!你别胡说!」他从地上站起来,依旧用袖子遮着脸,「我就是……啊……啊对了!炉子上的药肯定煎好了,我去给你拿药来。」
说罢,他背后有鬼似的,风一样地溜走了。
我躺回榻上,合上了眼睛。
没过多久,他端着药回来了,只是刚把药和蜜饯放在床边的柜子上,便想起了什么似的,他的神情有些严肃。
「年有余,你姐姐走了。」
我以为阿姐死了,手里的药碗差点落到地上,他连忙抬手扶住我手上的碗,同我说起昨天的事。
倪秋在宫中的探子传来消息,皇帝似乎对年无虞有意,因为那天宫宴上,她手持长剑的模样实在太过耀眼。
难怪。难怪昨天那群刺客动手前还窃窃私语了一阵,定是在分辨哪个才是真正的王妃,毕竟这要是杀错了人可就难办了。
昨天傍晚时分,倪秋本打算去年府将此事告知,却不想一开门便迎上跑来王府搬救兵的年无虞。
「你姐姐性子烈,我一同她说了这事,她便当场绞了头发,问王府的小厮要了套男装换上,跟着昨儿前往南海的军队一道出征了。」
「那我爹娘知不知道?」特别是我娘,她身子又不好,要是知道这消息急火攻心了怎么办。
「年镇那老匹夫在宫里必然也有耳目。」他接过我手上空了的药碗,「要不然为什么军队偏偏在昨天出征,为什么你姐姐能轻而易举地混进去。」
我叹了口气,却还是止不住为阿姐揪心。
「年有余,张嘴。」他将一枚蜜饯递到我嘴边,「这药苦得人舌根都麻了,吃个梅子解苦味。」
我将梅子含在嘴里,有些口齿不清道:「你怎么知道……这药很苦……你替我尝过药?」
他转过头去,手上动作倒是没停,又把一颗梅子塞进我嘴里,道:「吃你的梅子,哪儿这么多话!」
大夫说我的腿骨折了,伤筋动骨一百天,我得躺三个月才行。
我觉得不行,于是和大夫讨价还价,问他就躺一个月行不行,边上的倪秋瞪了我一眼,手里比了个「三」。
得得得,又要三天之内取我狗命。
于是我老老实实躺在床上养伤,但可能是我这个人真的比较乌鸦嘴,说什么来什么。
一个月之后,我爹来了。
正是二月头上,再过一日就是立春,倪秋出门去了,丫头扶着我坐到院子里晒太阳。
那是我出嫁后,我爹第一次主动来看我,我见到他来还是有些高兴的,只是还没等我开口和他客套几句,他便道:
「有余,大夫说你娘快不行了。」
我怔了一下,撑着拐杖便要站起来:「我、我现在就去看我阿娘……」
「有余,你等一下。」他握住我的手,很是艰难地开口,「有余,爹有件事想求你。你娘她一直念着,想……想见见你姐姐。」
「你和虞虞是双生子,所以你能不能……」
我觉得自己可能听错了,脸上的表情有些挂不住:「您说什么?」
「爹把你姐姐的衣服带过来了,就她平日里穿的那件鹅黄袄子。」他在我手上轻轻拍了几下,「你就穿着这身过去,算是圆你娘一个心愿。」
娘念着姐姐,那我呢。
我看着我爹的脸,只觉得这个养了我十八年的男人无比的陌生。
就像他让我替阿姐出嫁那晚一样,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说:「好,我答应你。」
我换上姐姐的衣服,戴上手套,拄着拐坐上了前往年府的马车。
下了马车,我拒绝了几个想扶我进门的婆子,一瘸一拐地往内院走。
来到母亲屋前,爹在我的肩膀上搭了搭,道:「有余,进去吧,代你姐姐去看看你娘。」
我拂开他的手,把拐杖放在门口,挺直了身子推开门。
屋内中药味浓重,径直走到母亲床前,她见有人来了,便微微睁开眼睛,语气里有几分欣喜,拉住我的手直喊「虞虞」。
「虞虞,你这一走就是一个月,阿娘在房里为你诵经祈福,天天都念着你能回来。」
「虞虞,阿娘真想你。虽然你在家里经常和你爹吵个不停,气得他吹胡子瞪眼,但你不知道,你从小就是爹娘的骄傲。」
虞虞,虞虞……她明明拉着我的手,却一直念着姐姐的小名儿。
年有余,我还真就是多余的那一个。
母亲以为自己看见的是姐姐,絮絮叨叨的话像是开了闸的水一般倾泻出来。
但开闸的水也有流尽的一刻,她的声音逐渐小下去,握住我的那只手也渐渐无力。
后来她闭上眼睛睡着了,头一歪便再没了动静。但自始至终,她都没有提起她的另一个女儿年有余。
我脱下手套露出自己那双伤痕累累的手,握住母亲已经微凉的手不放,俯下身子,我贴近母亲的耳边,哑着声音道:
「阿娘,我是有余啊。」
「我嫁作王妃这几个月里,跟着倪秋学了武功。他教会了我很多,还让我明白了这世上自己最重要。」
「我笨得很,学什么都慢,但我有在好好地学,我想成为更好的姑娘。」
「这样的我……是你的骄傲吗?」
可我已经没有机会从她口中得到我想要的回答了。
我连拐杖都没有拿,一步也没有回头地走出了年府。
倪秋就站在年府门口,他看着我摇摇晃晃连拐都没拄就走出来,刚想开口骂我,却又打量了一番我身上的鹅黄袄子。
他扶住摇摇欲坠的我,接着用肯定的语气道:「这是你姐姐的衣服吧。」
他实在太聪明了,只看见一件衣服就能猜到发生了什么。
「你爹让你扮作你姐姐是不是?」他一边说,一边翻起袖子就要拉着我走进年府,「本王得给年镇这老东西来上一拳才行。」
我拽住他的袖子,对他摇了摇头。
「换做我是阿娘,也会想着见见姐姐。」我冲他笑了一下,「没办法,谁让姐姐是美玉珍宝,而我是一滩泥沼。」
他望着我看了好一会儿,什么话都没说,只揉了揉我的头。
然后在我身前蹲下,他道:「走吧,咱们回家。」
我乖顺地点点头,伏在他的背上,听着他均匀的呼吸声,我只觉得自己疲累至极,只想昏昏睡去。
半梦半醒间,我突然听见他道:「年有余,你确实是一滩淤泥。」
我一下子清醒过来,心里一沉,只是苦涩还未漫上心尖,紧接着,他深吸了一口气:
「但恰好我是一条……喜欢在泥里打滚的土泥鳅。」
他说完这话侧脸红得厉害,我抬手想摸摸他的脸颊,只是手还未凑近,他便主动把脸凑了过来。
「看你手冷得通红,给你捂捂手。」
他一说话,我的鼻尖就酸涩了起来。
明明他是知道的,我同旁人不一样,生来没有痛觉,到哪儿都是累赘。
就是生我养我十八年的阿娘,临了念着的也只有姐姐,没有我。
我强忍着,用尽量平和的语气道:「倪秋,别对我这么好,我配不上。」
「配得上的。」他的语气无比认真,「你总说你姐姐年无虞是这世上最好的姑娘,值得世上最好的东西。」
「但是年有余,你也一样值得。」
「这四海八荒天地浩渺,本王的欢喜,别的姑娘都不配,只有你配得上。」
我听着他的话,心跳不自觉地加快起来,胸口仿佛有人在里面打鼓一般「咚咚咚」地响着。
手指还紧贴着他的脸,我一遍又一遍回想着他方才说的那些话,只觉得眼前他的侧脸渐渐模糊起来。
像是积攒了十八年的委屈都在这一刻爆发,鼻尖的酸意再也压不住,我眨了眨眼睛,眼泪便落在他肩头。
「别哭啊,年有余。」他小声叫着我的名字,「我现在背着你,也没法腾出手给你擦眼泪。」
「倪秋,我笨得很。」我把眼泪都蹭在他的肩头,「你说什么我都会信的,你别骗我。」
他说的那些话实在太叫我动心了,我怕那些都是他胡诌了骗我的,我怕我满心欢喜却换来竹篮打水一场空。
「对你,我不说假话。」他故作轻松道,「咱俩成亲的那天晚上,你说你叫年有余,多余的余。」
「你说错了,不是多余的余,是……」
他突然停住不说话了。
「是什么?」
「什……什么也不是,你……」他支支吾吾地结巴起来,「你问这么多干什么……我什么都没说。」
他把我背回王府的时候已经是天黑了,我坐在床榻上,拉住了他的袖子。
「年有余,本王发乎情止乎礼,不是这种人……」他红着脸转过身去,「你别想从思想觉悟上击溃我,而且你腿上伤没好,人不能,至少不应该。」
我觉得他有些奇奇怪怪的,歪着头道:「应该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放屁,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你还拉着我的袖子不放。」他一边说,一边扯着自己的袖子,「不是那什么的意思……还能是什么意思。」
我很快就让他知道了我的意思。
他和我躺在同一张床榻上,枕着同一只枕头,盖着同一条被褥。
在被子下方,我又一次勾住了他的小指。
他脸上的神情有些不自在,睡姿也十分僵硬。我问他是不是得了风寒,要不要叫大夫,他将绯红的脸侧过去,道:「不要,坚决不要,本王很好,很有精神。」
如此沉默了一阵过后,我睡意渐浓,闭上了双眼即将进入梦乡。
他以为我睡着了,为我掖了掖被角,在我耳边轻声道:「年有余,你等我。」
我想着他约莫是要下床拿什么东西,迷迷糊糊点点头,应了一声道:「嗯,我等你。」
可是等到第二天早上我醒来,他已经不见了。
我问管家,倪秋这一大早的是要去哪儿。
管家「啊」了一声,道:「王妃您不知道吗,最近燕州那儿不太平。昨儿王爷接到圣旨,要去燕州平定逆贼,昨儿夜里就上路了。」
倪秋走了。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望了一眼还未收拾好的床铺,我伸手抚上柔软的枕头,小声道:「我等你。」
多久都等。
腿上的伤未好,我哪儿都不能去,只能拄着拐杖每天在王府里兜兜转转。
有时去厨房炖一份银耳羹,直到把汤羹都盛到碗里才发现自己一不小心做了两人的份,最后只能把多的那些分给房里的小丫头们。
我虽说是王妃,但终究被困在王府内院,也打听不到更多关于燕州的消息。
只知道好像是燕州的知府连同燕州总兵一道谋反。
燕州离京城不远,消息不该如此闭塞。
一连三个月,除了母亲葬礼,我回年府为她守灵之外,便没有再出过王府了。而自倪秋走后到现在, 我始终没有收到他的信件以及燕州的情况。
唯一的好消息是,阿姐回来了,带着她的如意郎君一起。
许是姐姐耍的一手好剑,竟让带兵出征南海的赵家小将军再也移不开眼,从来以桀骜闻名,天不怕地不怕的赵小将军,终是在姐姐这里栽了跟头。
他们二人来王府看我的那天,我正在祠堂里对佛祷告。
说来也好笑,小半辈子不信神佛的我,在倪秋走后便日日向神佛请愿。
姐姐拉我到里屋说些体己话,赵小将军冲我打了招呼,唤我一句「小妹」后,便老老实实地守在院子里。
我刚想开口祝姐姐觅得良人的时候,她突然凑到我耳边,轻声道:「有余,你这王府里只怕有皇帝派来监视你的人。」
「方才我和赵离从长廊来内院的时候便发现了两个。」
阿姐对我摇了摇头,指了指屋顶。
我忽然明白了,这段时日不太平,皇帝还需要年家镇守京城,所以才只是派人盯梢而不是直接对我动手。
我寄出去的信件,和倪秋寄回来的家书,十有八九也被人截了下来。
还未来得及继续思考,有人敲了敲门,姐姐跑去开了门,管家跪在门口,时不时发出一声呜咽。
「这是怎么了……」我伸手打算扶起管家。
我的手臂还未碰到管家,他便一边磕头一边哭道:「王妃,王爷薨了!」
胸口像是被人重击了一下,喉间的甜腥味不断上涌,我抓住他的领子:「你再说一遍?」
「王爷……王爷薨……」
还没有等他说完,我眼前一黑,「哇」地呕出一口血来。
我在深夜里惊醒,下意识攥了攥手,却发现自己正握着谁的手。我满怀期待地看向那人,却发现守在床前的不是我期待的倪秋,而是姐姐。
她红着眼为我换下额头上的帕子,轻声问我头还晕不晕。
我刚要开口说话,突然觉得心口难受得紧,是我这十八年里从未有过的感觉。
像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都被人剜了去。
「他们说,怀澈王带去的人都死了。」姐姐哽咽着,似乎是不忍再继续说下去,「倪秋提着剑和反贼血战到最后一刻,被万箭穿心而死。」
万箭穿心。
我闭上眼睛,脑中全是阿娘走的那日,他背着我走在长长的街上,他对我说了这世上最好听的情话,还说自己不会对我说假话。
他明明叫我等他回来。
我听了他的话,在王府里老老实实呆了一百天。我替他在佛前诵经了一百日,为他叠了纸鹤一千只,我在心里念了他千千万万次。
跪得膝盖发肿,叠得指尖破皮,念得心神俱悴。
心口前所未有地难受起来,无师自通般,我好像忽然间明白了这种陌生的感觉是什么。
「阿姐,我痛。」我指着自己的胸口道,「这里好痛。」
听见「痛」字的时候,姐姐终是没能忍住,生生落下泪来,一滴两滴,落在我的手背上。
「有余,你哭出来好不好,别吓阿姐。」
我缓缓摇了摇头,咧嘴笑了一下,笑得比哭还难看:「他可以食言,可我却不能,我要等他回来。」
我要等他回来,给他看我红肿的膝盖,叫他瞧我破了皮的手指,还有叠了一堆的千纸鹤。
然后插着腰,皱着眉,任性而娇气地冲他说一句「我这个泥坑容不下你这条惯会撒谎糊弄人的大泥鳅,你爱往哪儿钻往哪儿钻,我不伺候你了!」
可是他什么时候回来呢,为他叠的纸鹤铺满了桌子,他再不回来,就放不下了。
王府自此闭门谢客,就连姐姐和赵离也都被拦在了门外。
我坐在王府长廊,望着院子里的池塘,只有管家每日进来向我通报一声外头的事。
管家说要变天了,燕州反了,京城和燕州距离得这样近,谁知道后头会发生什么。
他急得团团转,可我只是歪着头坐在台阶上,充耳未闻。
同倪秋一起去燕州没能回来的还有他的王叔康乐王,康乐王排行最小,年纪同皇帝倪夏差不多大。
据说康乐王更加凄惨些,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彻底杳无音信。倪秋的棺材运回来的那天,素未谋面的康乐王王妃拉过我的手,轻轻拍了拍,说了句奇怪的话:
「相信王爷。」
像是在对我说,也像是在对她自己说。
我抬头看她一眼,她对我微微摇了摇头,示意我不可多语,然后很快撤回手,转身离开。
看着抬进厅内的黄花梨木棺材,我缓缓走过去,倚着棺木坐下,抬手便抚上了倪秋的棺椁。
管家怯怯看我一眼,让我尽快安排葬礼事宜,我冲他笑了笑,第一次厉声地让他滚出去。
我在棺材边上坐了整整一夜,一夜未曾合眼。
夜半时分,我听见了远方响起的钟声,侧头看着棺盖,我以为那是为倪秋而鸣的丧钟。
一下,两下……我一下下在心里默默数着,直到第二十七声钟声响起。
二十七声钟响,是为国丧。
国丧。国丧?
太后早就死了,皇后的身子比我还好,而倪秋和康乐侯都只是个王爷,还够不上这二十七声丧钟。
我望向王宫所在的方向,站起身来,又垂头瞧了眼边上的棺材。
昨夜燕州叛军千里奔袭,守城的士卒竟对此视若无睹,任凭叛军鱼贯而入从王宫后方包抄。宫门大开,叛军如入无人之境,一刀将醉倒在温柔乡里的皇帝送上了路。
守城的黑铁骑归年家统领,宫内的白羽卫素来归赵家所管。
但我不在乎这些。
翌日太阳升起的时候,我用一把斧头把棺木劈得粉碎。果然,那是一具空棺。
我喘着气,将斧头丢到地上,狠狠踢了一脚碎裂的木板。
还说不对我说假话,看见这具空棺,我什么都懂了,他就是个骗子。
什么万箭穿心,什么全军覆没,都是拿来唬人的。昨晚叛军轻而易举就能进入王宫,这是谁的手笔,不言而喻。
我爹是他的老丈人,赵离是他的大舅子,年家赵家全齐活了。康乐王不说,那燕州知府和燕州总兵只怕也和他穿的一条裤子。
几个人合起伙来不讲武德,来骗,来偷袭王宫里那位二十五岁的皇帝倪夏。
难怪康乐王王妃会说那句奇怪的话。
我又急又气,用力踩着地上的木屑,心里直骂倪秋真不是个东西,等到他回来,三天之内我必——
「上好的黄花梨木就被你这么一斧子劈了,年有余,你讨骂是不是?」
我愣住了,不敢回头,只怕自己是听错了。
「本王问你话呢,年有余,说话呀。」
他的声音越来越近,可我仍是不敢回头。
听到他死的消息,我一滴眼泪都没有掉;可如今听得他还活着,生龙活虎地向我走来,眼泪却怎么也止不住。
「你是不是生气了?」他从后方拉住我的手,轻轻晃了晃,「有余,我回来了,你转头瞧瞧我。」
抹掉眼泪,用力甩开他的手,转身便劈头盖脸冲他骂道:「你这天杀的崽种,我三天之内——」
我的右手高高举起,他以为我要打他,也不躲闪,只闭上了眼睛一副任我打骂的模样。
他满身的伤口,左臂的口子还在不断流血,侧脸上还有一道浅色的疤痕。
我坠崖那晚,他在林子里找到我,一边背着我,一边说「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真是气死本王了」。
我现在才体会到他说的这种感觉。
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看着他那张任打任骂的脸,可我怎么一点也不生气呢。
算了……打是舍不得打了。
于是我伸出双手,踮起脚用力抱住他。
「倪秋,欢迎回家。」
他僵了一下,然后颤着手回抱住我,声音都有些嘶哑了:
「年有余,你别生我的气。我答应过你一定会回来,便不会食言。」
他这张嘴,什么时候都在说情话,倪秋的嘴,茅厕的水。
「你先前说,年有余的余,不是多余的余。」我伸手抚上他侧脸的伤疤,「那是什么余?」
他的脸又红了起来,只是这一次,他没有如过去一样侧过头去,而是慢慢贴近我,在我的脸颊上轻吻了一下。
这下轮到我红着脸转过头去了,可头刚偏转了一点,又被他捏着下巴转了回来。
对视着他的眼睛,我结结巴巴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谁叫他长了双这样好看的眼睛,他一笑,我便拿他没辙了,心也慌了,神也乱了。
他见我慌慌张张的模样,故作风轻云淡地在我耳边说道:
「是余生有你的余。」
我和倪秋站在马车边上,姐姐递过来一个包袱,里面放满了她亲手缝制的衣物。
赵离站在她边上,时不时瞥一眼倪秋,姐姐未曾瞧到,可我却看得真切,我觉得他们俩之间铁定有一腿。
皇帝一死,整个王宫彻底乱了套。
当然,王府也乱了套,因为假死的康乐王和倪秋两人谁也不愿意接这个烫手山芋。
「本王是长辈,你得尊老懂不懂,这皇位你拿着。」康乐王把面前的玉玺推到倪秋跟前,「给王叔一个面子行不行。」
「侄儿年幼,难担大任,社稷危难唯王叔可力挽狂澜。」倪秋不动声色地又把玉玺推了回去。
倪夏眼中无价之宝的玉玺被康乐王和倪秋推来推去了几十次,我和康乐王王妃坐在一边嗑着瓜子,看他俩叔侄情深。
「侄儿都是个『死人』了,怎么还能秽土转生复活当皇帝,王叔你不是对外宣称自己是失踪么,这会儿正好出来接盘。」
倪秋留下这句话,拉着我就离开了康乐王府,临走前还不忘抓了一把瓜子塞在我手里,让我到马车上慢慢吃。
毕竟怀澈王倪秋这会儿在世人眼里已经是个死人,而我一个寡妇王妃自然也不会吸引太多关注。
倪秋说我从未离开过京城,这天地辽阔,风光霁月我一眼都不曾瞧过,实在太过可惜了些。所以他决定带着我游历四方。
离京的日子就定在今天,姐姐特地带着赵离一起来送我。
作别了姐姐,我刚一坐上马车,便道:「倪秋,我觉得这事情不太对劲,你和我爹在宫中有耳目,赵家也一定有。皇帝要让我阿姐进宫这事,赵家不可能不知道。」
「你不会是把我阿姐卖了吧。」我提着他的领子道,「赵离一早就喜欢我阿姐是不是,你故意把我阿姐骗到军队里,好让赵离这小子有机可乘!」
「不是,真不是。」他举起手投降,「军队去南海的日子一早就定下了,哪里是赵离一个人能说了算的。那天是真的凑巧,我和赵离从小就认识,所以就……就提议让你姐姐混进军队……兄弟嘛……总得……」
我就说赵离看倪秋的眼神怎么不大对劲,我以为是赵离栽到了我姐姐手里,没想到是我姐姐栽在了赵离手上。
这波我阿姐血亏。
我清了清嗓子,正色道:「我爹先不管,你是怎么骗得赵家和康乐王帮着你一起搞事的?」
「王爷的事,能叫骗么?」倪秋一脸无辜道,「他俩早就看不惯皇帝卸磨杀驴了,我和他俩不是狼狈为奸,这叫一拍即合。」
信他个鬼,明明就是他把我阿姐给卖了。
我把头侧过去,故作生气,一个劲盯着窗外的风景看,然后在心里默数:十、九……
果然,还未倒数到零,倪秋便主动凑过来拉住我的手。
见我不说话,他凑得更近了,从后揽住我的腰,另一只手在我手心挠痒痒。
「年有余,你这泥坑,能容我到什么时候?」
「容……容你这条土泥鳅一辈子……」
似乎没想到能得到这样直接的回应,他猝不及防间又红了脸。
赶路的车夫不知道车内发生了什么,一无所知地发问道:「王爷王妃,今晚吃啥!」
「今晚啊……」我故意拖长了尾音,回身捏住倪秋的脸颊。
「今晚吃泥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