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死咬着嘴唇僵在门外好一会,开口了:「你是谁?」
我忍着无名的火气,不情不愿的跟他说话:「一大清早的来敲我家门不说,见了我就喊我娘也算了,可到如今你既然找到了我家,连我是谁都不知道吗?」
「你是江……江婉……江婉婉?不……不……不可能。」
他跟见鬼一样后退几步,眼神也移到了脚下不敢再看我,哆嗦着极为艰难的说出了这些话,
我疑心这人不仅口吃而且脑子有病,证据十分确凿,随即很是冷淡的瞥了他一眼,关上了门。
翻翻话本,逗逗鸟,跟娘亲学着刺绣,与新养的狗崽玩耍一会,天很快就黑了。
厨房里,我与曦月正叽叽喳喳的争论新菜品是不是要放糖,我撒着娇说我爱吃糖,她则一脸难为说这个菜本来就是不放糖的,正僵持不下,忽听风吹门动,是哥哥归家了。
这大冬日的,他一趟趟的频频往卫家跑,嘴里说着是给卫家小弟教导武学,我却心知肚明他是为了看卫姐姐,要不然怎么每天都是冒风雪而出,至日暮晚归?
每每回来,还一脸傻兮兮的满足的笑意。
唉,男大不中留啊。
哥哥的脸被冷风吹得红红的,娘亲心疼的啧啧嘴为他脱下厚重的披风,爹爹则在饭桌上沉稳的敲敲筷子示意他来用膳。
江庭慕带着残留的冷气紧挨着我坐下,很是兴冲冲的对我讲话:「小婉儿,今儿个你见到卫清的弟弟了吗?」
我愣了,好像脑子转不过弯一样又重复了一遍他的话。
「你到底有没有见过呀?她说今天让她弟弟来我们家回礼来着,对了,卫清说她这个大弟弟沉闷无趣,比不上卫小弟活泼调皮,近日里还不知抽了什么风板着个脸不说话,偶尔望着某个方向低低叹息,还变得喜穿黑衣,整个人愈发严肃沉默了,可谓是人未老心先衰。」
「哎,你这么看我干什么,这是原话原话,我没诋毁人家,其实我也没想到卫清私底下这么……风趣,嘿嘿。」
我想起了早上少年那张沉默寡白的脸,想起他安静的眼神,想起他磕绊的话。
唔……或许可以再加两条,口吃和脑子不好使。
「他叫什么?」
酒饱饭足之时,我惬意的拍拍小腹,不经意的问了哥哥一句。
「卫凌。」
… …
「你叫什么?」
「卑职卫凌,拜见太……」
他半躬着身子,未成的礼与未脱口的称呼被我阻拦了下来。
「好,卫凌,帮我拿一下树上的纸鸢好不好?」
好像是春日,我擦了一下额角薄汗,眨巴着眼睛,拽了拽这个小侍卫黑色的衣角。
又转过头去,指了指高高挂在一树碧绿上红色纸鸢。
唉,没办法,我不会飞啊。
他似乎有些不知所措,把高高的个子伏的更低。
「太子妃赎罪……殿下已经吩咐过了不允许府中任何人再搭理您的,卑职如今已是失职,请不要再为难卑职了。」
卫凌声音小小的,似乎很怕被人听见。
听他这一席话,我吸了吸鼻子,眼圈一红,泪珠迎风欲落,心中是满满当当的委屈。
悲伤的情绪一旦上来了,就再也无法抑制了,我不管不顾的咧开嘴嚎:「呜呜呜呜……楚辞那个大王八羔子怎么能这样呢!?我……唔唔唔!」
我惊恐的看着眼前他忽的直立起来的高大身影,半张着嘴,剩下的半截话被他微凉的手掌堵了回去。
这才发现,这个小侍卫生得清俊,黑黑的弯弯的眉,细长的眼尾上挑的眼睛,两瓣暗粉色的薄唇,只是这好看的眉眼在一瞬间低落了下来,脸色惨白的像一张纸。
四周安静的只有煦风掠过青叶的沙沙声,卫凌颤抖的拿开了手,我舔了舔嘴唇,傻傻的看他面如死灰的朝我跪了下来。
他这一跪,跪得极响,我不禁后退了几步。
「卑职一时情急……冒犯了太子妃,该死。」
眼看他一巴掌要抽自己脸上,我连忙跳起来拽住他结实有力的手臂。
「别别别……你起来!我不叫你拿了,不叫你拿了成吗!」
真是的,明明只是让他帮忙捡个纸鸢,怎么他现在还一副被欺负的软弱样子,他又没被怎么样,现在是我被楚辞欺负了才是,我才该委屈。
他固执,沉默,不为所动,仍跪在冰冷的石砖上,我急得跳脚,越想越气,朝他重重哼一声转身就走。
走出几步,我又急急退回去,指着他脑门子戳他光洁的额头,愤愤道:「卫凌,本宫记住你了。」
夜,秉烛,我于烛光迷离中执笔写下此次幻梦。
如今再次梦入前尘我已觉木然,待仔细叠好放进匣中,便回床榻,复又入眠。
竟又是一个前世的旧人啊,没想到躲到了青州,还是逃不过宿命的安排。
睡过去之前,这是我最后一个念头。
15.
「哥哥,你今天去卫家的时候记得与卫家姐姐说一声,就说我与她那弟弟不投眼缘,看了心烦,请他不要再来了。」
江庭慕走到门口一个趔趄,扭着头诧异的看我。
「怎么就不投眼缘了啊?」
我独立在庭院中间,翕动着嘴唇,直到寒风吹得两腮隐隐发痛才语气平淡的回了一句。
「没什么,我就是不喜欢他而已。」
江庭慕闷声应下,默默的走了,他不是愚笨的人,他会照做的,且他也知道我如此坚持定有什么不可言说的理由。
其实我并非讨厌人家,只是……不想再与前世之人接触罢了。
而之所以扯这个谎,我也是为了不让他们知道我又梦见前世这一事为我担心。
呵出几口白白的热气,我将被冻得微红的指尖握进袖子,转身进了屋子。
才拿起矮桌上那只半绣成的锦囊缝了几针,思绪就不知不觉间飘远了,飘到梦中那挂在树上的纸鸢上,飘到那个倔强的跪在石砖上的小侍脸上。
卫凌定也有前世记忆的,不然他不可能一见我就喊我作:「娘娘」。
我低垂着眸子,手里的动作慢了下来,而意识到这一点,心底也有些说不出来的感觉。
「嘶……」
轻轻痛呼出一声,把针线丢了开来,指尖上也已经沁出细细的血珠。
登时没了心情,正支着下巴神游天外时,忽然听到外头传来扣门声。
这便又见到他了。
看到那袭黑衣,我下意识的退后了半步,随即冷着脸就要关上门。
「江婉婉!」
卫凌连忙按住那扇半掩的门,声音低沉而带着丝急切的叫出了我的名字。
我止住了动作,转而盯着他有些慌乱的眼睛。
「今晨我听到你哥哥说……你不愿再见我,为何?」
卫凌在门外,我在门内,他似乎是匆忙赶来的,衣衫轻薄,便在凛冬里微微打着抖,面对冷言冷语的我却不见丝毫怯意,反倒是眸子里的光芒愈发坚定。
面对他炯炯的目光,我忽然模糊的想起了梦里他冷硬而又顽固的面孔,便一时卸了力气,抵住门的手掌软软的落了下来。
我独身往屋子里去,还不忘抛给后面一句:「进来谈。」
进了屋子,他没了在外面的那股子如牛般的倔劲,许是因为与我独处,显得有些局促,两只手在黑衣上磨蹭着,都不知道放在哪里,只傻站着,看我从容的坐下。
他终于动了动,我以为他要坐下,结果,他挪动到了我的身边,接着垂着头一副乖乖听我训话的样子。
我无奈的揉揉额角:「请坐吧。」
卫凌迟疑了一会,在我看傻子的眼神中才一屁股坐下。
我十分怀疑且肯定,我如果不说让他坐,他是绝对不会坐的。
就像,我是他的主子一样。
偷笑着,我又恍然惊醒一件事,确实是这样啊,就前世来说,我这个太子妃好像也算是他半个主子的。
果然……卫凌也是,他一时半会是走不出来前世了。
整了整思绪,我凝视着他,尽量语气平和的跟他说话:「卫凌,我说我不想见你,并没有厌恶你的意思,我的意思是——我不想再接触任何与前世有关的人了。」
卫凌听这话,似乎大吃了一惊,差点跌落下椅子,他将拳攥紧继而深吸一口气,问道:「你竟当真有前世的记忆?」
我摇摇头,如实回答:「那倒不是,只是几个零碎的片段罢了。」
他应了一声,方才皱成一团的脸也舒展开来,将脑袋点得缓慢沉重。
「既是这样,昨日你还不识我,那今日你又是从何知道我是前世的旧人?」
没想到他的心思灵便如此,到底是活了两辈子的人,我笑了,抬了眸子与他那双如浸过浓墨的眼睛对视。
「昨晚,我梦到你了。」
卫凌的神色有一瞬的僵硬,我歪着头,冲他轻轻呵笑。
「我梦见,你不给我拿纸鸢,给我气哭了。还梦见,你因为捂了一下我嘴巴就跪在地上请罪,任我怎么拉都不起来,与现在一样固执。」
随着每一个字音的吐出,他脸便红上一分,到最后,耳根都攀上粉红,他终于弱弱的咳了一声,才打住了我继续调侃他的欲望。
我住了嘴,他也没再开口,安详的静谧的气氛里,恢复了一派淡泊的卫凌忽然又问我:「那非得要我不接近你吗?重活一辈子,你也没什么前世的记忆,就不能当我是陌生人,我们重新结识不好吗?」
他语气迫切,将这几句话很快说完了,很渴求我的认同似的,大胆的用黑亮的眸子勾着我。
「我也想,但是与前人接触,总会免不了的做一些光怪陆离的梦,再见梦中人,再尝梦中情,那种滋味真的很不好受,我怕了,真的怕了。」
「那定还有他人。」
「什么?」我问。
「昨晚你不止梦见了我,定还有他人。」
我被他笃定的口气逗笑,便满是好奇的又问了他一句为什么。
「上辈子我从来没有做过伤害你的事,能让你痛苦不堪的人,你一定梦到过,并且在昨晚的梦里你也梦到了,所有才急着才害怕,不想再见我,你怕……即使到了青州见不到他还是会因为见到我梦见他,不得安宁。」
卫凌的声音温润而清澈,如黑幕里闪烁的星子流淌进我胸膛,照亮团团迷茫浊气,我的心肺也被他一字一句给牵扯着,此刻听完他这一席话,更是心跳如雷。
我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自昨晚梦见前世后,几乎是不假思索的,下意识的想排斥他,再也不见他。
如今细细想来,确实是有些缘故的。
昨晚,我确实是没再梦见第三人的,堪堪称得上第三人的,也就是我在梦里抱怨了一句的「楚辞」罢了。
我竟不知我何时变得如此敏感多疑,仅仅因为有他名字的一句话就如此害怕,潜意识里怕再梦他,便想斩断与他的一切关联。
想明白了这些,我苦涩一笑,几要把脑袋垂落到胸口上。
那天,我收了卫家的回礼,为我的冒犯向卫家姐姐和卫凌道歉,两家该来往还是要来往的,总不能因为我怕什么子虚乌有远在千里的楚辞而惹得我未来嫂嫂多疑,坏了情分。
而对于卫凌,我也在试着忘记他那个小侍卫的身份,重新认识他,他似有意与我亲近,我便每日与他厮混着,走街串巷在酒巷戏台中。
意外的是,给哥哥带来了好处——卫清说多亏了我,让她这个沉默寡言的弟弟日渐活泼,为了感谢我,她决定给我哥哥亲手做一顿香喷喷的菜肴。
咦?好像有哪里不对。
16.
卫凌这几日跟得我愈发勤了,像个小尾巴一样吊在我身后。
往日他还是隔几天来一趟的,或提一壶酒,或折一支花,或赠一幅画,而如今,他似乎没心思搞这些礼节了,每日空手往我家跑,这倒没什么,可是,他在我家一坐就是一整天。
清晨白茫冬雾缭绕时分,有好几次他和我哥在半路上遇见,彼此尴尬的打个招呼,擦身而过,却是各自去了对方的家。
傍晚日暮倦鸟归巢时分,我哥搓着手推开门大吼一声我回来了,他却还在我家椅子上坐着,悠哉悠哉的捧着茶杯,抬起手来跟一脸菜色的江庭慕笑眯眯的打招呼。
他走后,我哥拍着桌子怒问我:「你说卫家那小子老是赖在我们家干嘛啊?实在是居心不良,肯定是想对你图谋不轨!」
瞧这话说的,就跟你天天往卫家跑目的多么纯良一样。
我自然不信我哥他这套说辞的,卫凌他……他大概是在无时无刻的跟着我罢,他就是单纯的,目光不掺杂任何欲念的,像老父亲看刚学步的闺女一样,跟着我,看着我。
话虽这么讲,但我哥那番话还是惹起我心中一片疑云,于是,我今天一拉开门看见那张熟悉的脸时,瞬间将门缝合的只剩条缝,还是问了:「卫凌,你最近总是来我家做什么,好是频繁。」
他被我挡在门外也丝毫不恼,挠挠头,笑的有些不好意思,眼睛很明亮:「我……我上辈子就一直看着你呀,大概是习惯使然,总想接近你。」
我不说话了,将唇抿成一条线,觉得这个答案实在是差强人意。
在他亮闪闪满含期待的目光里,我还是给他开了门。
又这么在他火热的视线里勉力活了几日,我发现了一个问题。
我往西,他就往西,我往东,他就往东,我想去大街上溜达一圈,他就……就把我拉了回来。
卫凌挡在我身前,大义凛然的伸展长臂,是苦口婆心的劝告:「小婉儿这几日先别出去了,城东一个汉子青天白日的走着突然倒在地上暴毙了,多吓人啊。」
「卫凌,你别听一耳朵是一耳朵,那是因为他喝醉了酒,磕到了小石子跌得满脸血,最后大家听到他打呼噜的声音才知道他还好好活着。」
「陈家小娘子在酒楼门口被人当街掳走!」
「哦,那是因为她有身子,她夫君不让她沾酒。」
他看我含着笑气定神闲的模样,一时涨红了脸,磕磕绊绊的又想说出些什么话来,最终还是了住嘴,挠着下巴,看起来有些苦恼。
卫凌围着我转了几圈,脚步又重又慢,我被这道黑色的影子晃了眼睛,忍不住拽住他的衣角,他便停下脚步,傻傻抬起点漆般的眸子与我对视:「卫凌,你与我直说吧,也别跟我扯了,你为什么一直看着我?又是为什么不让我出家门?」
「……会告诉你的,再过一段时间,你信我,我是绝对不会害你的,再等等,我会告诉你的。」
卫凌见我问不出来绝不善罢甘休的架势,叹息一声,微低了头看我,还是软了口气,却是给我一种诱哄孩童的感觉。
他言之凿凿,清俊的眉目间尽是诚恳,微垂的眸子里也闪烁着坚定的光。
于是我也吐出一口气,瞪他一眼,闷声道:「好,我等你告诉我。」
那时的我,自以为还有大把时间去消遣,去等候,却不知,这世间万物,旦夕祸福,最是如浮云朝露般不可揣摩,不可度量。
待又过了段日子,恍然间风雪飘渺,已近除夕。
可怜见的,我还是看见江庭慕喜滋滋的从怀里掏出一张红色窗花才迟钝的意识到——要过新年了。
说来都怪卫凌,他整日的看着我不让我出门,天天在家喂鸟逗狗养花刺绣的,连我娘亲都笑我老实了不少。
「哟,怎么这么宝贝啊?」话一脱口,我这才发觉我的语气酸溜溜的,好不幽怨。
「这是你卫清姐姐剪的,她人美手巧,真是什么都会,我就讨了一张,正好给我们家添添喜庆。」
说到卫清,他的眼都亮了,语气里还透露着对她满满的赞赏。
就这一张窗花,竟然还是讨的?
照这么下去,你这个不争气的哥哥什么时候能给我讨来嫂嫂?
扫了他一眼,发现我这傻哥哥满面红光,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我最终还是善良的没有破坏他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