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凌听这话,似乎大吃了一惊,差点跌落下椅子,他将拳攥紧继而深吸一口气,问道:「你竟当真有前世的记忆?」
我摇摇头,如实回答:「那倒不是,只是几个零碎的片段罢了。」
他应了一声,方才皱成一团的脸也舒展开来,将脑袋点得缓慢沉重。
「既是这样,昨日你还不识我,那今日你又是从何知道我是前世的旧人?」
没想到他的心思灵便如此,到底是活了两辈子的人,我笑了,抬了眸子与他那双如浸过浓墨的眼睛对视。
「昨晚,我梦到你了。」
卫凌的神色有一瞬的僵硬,我歪着头,冲他轻轻呵笑。
「我梦见,你不给我拿纸鸢,给我气哭了。还梦见,你因为捂了一下我嘴巴就跪在地上请罪,任我怎么拉都不起来,与现在一样固执。」
随着每一个字音的吐出,他脸便红上一分,到最后,耳根都攀上粉红,他终于弱弱的咳了一声,才打住了我继续调侃他的欲望。
我住了嘴,他也没再开口,安详的静谧的气氛里,恢复了一派淡泊的卫凌忽然又问我:「那非得要我不接近你吗?重活一辈子,你也没什么前世的记忆,就不能当我是陌生人,我们重新结识不好吗?」
他语气迫切,将这几句话很快说完了,很渴求我的认同似的,大胆的用黑亮的眸子勾着我。
「我也想,但是与前人接触,总会免不了的做一些光怪陆离的梦,再见梦中人,再尝梦中情,那种滋味真的很不好受,我怕了,真的怕了。」
「那定还有他人。」
「什么?」我问。
「昨晚你不止梦见了我,定还有他人。」
我被他笃定的口气逗笑,便满是好奇的又问了他一句为什么。
「上辈子我从来没有做过伤害你的事,能让你痛苦不堪的人,你一定梦到过,并且在昨晚的梦里你也梦到了,所有才急着才害怕,不想再见我,你怕……即使到了青州见不到他还是会因为见到我梦见他,不得安宁。」
卫凌的声音温润而清澈,如黑幕里闪烁的星子流淌进我胸膛,照亮团团迷茫浊气,我的心肺也被他一字一句给牵扯着,此刻听完他这一席话,更是心跳如雷。
我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自昨晚梦见前世后,几乎是不假思索的,下意识的想排斥他,再也不见他。
如今细细想来,确实是有些缘故的。
昨晚,我确实是没再梦见第三人的,堪堪称得上第三人的,也就是我在梦里抱怨了一句的「楚辞」罢了。
我竟不知我何时变得如此敏感多疑,仅仅因为有他名字的一句话就如此害怕,潜意识里怕再梦他,便想斩断与他的一切关联。
想明白了这些,我苦涩一笑,几要把脑袋垂落到胸口上。
那天,我收了卫家的回礼,为我的冒犯向卫家姐姐和卫凌道歉,两家该来往还是要来往的,总不能因为我怕什么子虚乌有远在千里的楚辞而惹得我未来嫂嫂多疑,坏了情分。
而对于卫凌,我也在试着忘记他那个小侍卫的身份,重新认识他,他似有意与我亲近,我便每日与他厮混着,走街串巷在酒巷戏台中。
意外的是,给哥哥带来了好处——卫清说多亏了我,让她这个沉默寡言的弟弟日渐活泼,为了感谢我,她决定给我哥哥亲手做一顿香喷喷的菜肴。
咦?好像有哪里不对。
16.
卫凌这几日跟得我愈发勤了,像个小尾巴一样吊在我身后。
往日他还是隔几天来一趟的,或提一壶酒,或折一支花,或赠一幅画,而如今,他似乎没心思搞这些礼节了,每日空手往我家跑,这倒没什么,可是,他在我家一坐就是一整天。
清晨白茫冬雾缭绕时分,有好几次他和我哥在半路上遇见,彼此尴尬的打个招呼,擦身而过,却是各自去了对方的家。
傍晚日暮倦鸟归巢时分,我哥搓着手推开门大吼一声我回来了,他却还在我家椅子上坐着,悠哉悠哉的捧着茶杯,抬起手来跟一脸菜色的江庭慕笑眯眯的打招呼。
他走后,我哥拍着桌子怒问我:「你说卫家那小子老是赖在我们家干嘛啊?实在是居心不良,肯定是想对你图谋不轨!」
瞧这话说的,就跟你天天往卫家跑目的多么纯良一样。
我自然不信我哥他这套说辞的,卫凌他……他大概是在无时无刻的跟着我罢,他就是单纯的,目光不掺杂任何欲念的,像老父亲看刚学步的闺女一样,跟着我,看着我。
话虽这么讲,但我哥那番话还是惹起我心中一片疑云,于是,我今天一拉开门看见那张熟悉的脸时,瞬间将门缝合的只剩条缝,还是问了:「卫凌,你最近总是来我家做什么,好是频繁。」
他被我挡在门外也丝毫不恼,挠挠头,笑的有些不好意思,眼睛很明亮:「我……我上辈子就一直看着你呀,大概是习惯使然,总想接近你。」
我不说话了,将唇抿成一条线,觉得这个答案实在是差强人意。
在他亮闪闪满含期待的目光里,我还是给他开了门。
又这么在他火热的视线里勉力活了几日,我发现了一个问题。
我往西,他就往西,我往东,他就往东,我想去大街上溜达一圈,他就……就把我拉了回来。
卫凌挡在我身前,大义凛然的伸展长臂,是苦口婆心的劝告:「小婉儿这几日先别出去了,城东一个汉子青天白日的走着突然倒在地上暴毙了,多吓人啊。」
「卫凌,你别听一耳朵是一耳朵,那是因为他喝醉了酒,磕到了小石子跌得满脸血,最后大家听到他打呼噜的声音才知道他还好好活着。」
「陈家小娘子在酒楼门口被人当街掳走!」
「哦,那是因为她有身子,她夫君不让她沾酒。」
他看我含着笑气定神闲的模样,一时涨红了脸,磕磕绊绊的又想说出些什么话来,最终还是了住嘴,挠着下巴,看起来有些苦恼。
卫凌围着我转了几圈,脚步又重又慢,我被这道黑色的影子晃了眼睛,忍不住拽住他的衣角,他便停下脚步,傻傻抬起点漆般的眸子与我对视:「卫凌,你与我直说吧,也别跟我扯了,你为什么一直看着我?又是为什么不让我出家门?」
「……会告诉你的,再过一段时间,你信我,我是绝对不会害你的,再等等,我会告诉你的。」
卫凌见我问不出来绝不善罢甘休的架势,叹息一声,微低了头看我,还是软了口气,却是给我一种诱哄孩童的感觉。
他言之凿凿,清俊的眉目间尽是诚恳,微垂的眸子里也闪烁着坚定的光。
于是我也吐出一口气,瞪他一眼,闷声道:「好,我等你告诉我。」
那时的我,自以为还有大把时间去消遣,去等候,却不知,这世间万物,旦夕祸福,最是如浮云朝露般不可揣摩,不可度量。
待又过了段日子,恍然间风雪飘渺,已近除夕。
可怜见的,我还是看见江庭慕喜滋滋的从怀里掏出一张红色窗花才迟钝的意识到——要过新年了。
说来都怪卫凌,他整日的看着我不让我出门,天天在家喂鸟逗狗养花刺绣的,连我娘亲都笑我老实了不少。
「哟,怎么这么宝贝啊?」话一脱口,我这才发觉我的语气酸溜溜的,好不幽怨。
「这是你卫清姐姐剪的,她人美手巧,真是什么都会,我就讨了一张,正好给我们家添添喜庆。」
说到卫清,他的眼都亮了,语气里还透露着对她满满的赞赏。
就这一张窗花,竟然还是讨的?
照这么下去,你这个不争气的哥哥什么时候能给我讨来嫂嫂?
扫了他一眼,发现我这傻哥哥满面红光,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我最终还是善良的没有破坏他的心情。
「唉~不知道卫清姐姐的父母在外经商是否能回家过年,若是不能,我们两家一起过那多热闹啊。」
托着腮,我歪头盯着他,语气里是不加掩饰的遗憾。
江庭慕听了,愣了一会,然后突然站起身来使劲揉了揉我的脑袋。
「好妹妹,我这就去找清儿。」
我目送他大步离去,眼见他激动的在迈过门槛的时候绊了一下。
捂嘴偷笑,原来我这个哥哥还有冒冒失失莽莽撞撞的一面,远不及在皇城时的成熟稳重。
人啊,远离了欲望横流,纸醉金迷的繁华皇都,终究会放松下来,变得朴实纯真。
然后,我摸了摸自己日渐圆滚的小腹,捏捏自己水光滋润的脸蛋,狠狠叹出口气——嗯,还会变得心宽体胖。
令我万分震惊的事情发生了。
江庭慕走后,我在榻上小眯了一会,里头的炭火旺盛烧轻暖,外头的风声呜咽催人眠,我都感觉到自己摇摇晃晃舒服的将要入睡了,却被我哥一巴掌拍醒了。
我皱起眉来,含着几分薄怒与懵懂看向他。
「成了成了!她答应我们两家一起过年了!」
我惊得一下坐直身子,连话都说不利索:「就就……就这么轻易答应你了?」
真真没想到,卫清能这么轻易答应他。
说实话我刚开始跟我哥这么说的时候是带点调侃和恶趣味的,毕竟谁家姑娘没名没分就跟着别家过年啊,这传出来也确实不好听。
可如今……我哥他怕也不是单相思。
好吧,我收回那句他不争气的话。
待爹爹娘亲串门回来了,他屁颠屁颠的凑过去宣布了这个消息。
爹爹倒是没说什么,一捋胡子点点头,说好,人多热闹,只是要多采购些烟花爆竹什么的供我们这些孩子玩。
娘亲像是看出点什么苗头似的,走到江庭慕身边哼了一声,拍拍他的臂膀语重心长道:「既然这般欢喜,那你可得好好待人家姑娘。」
江庭慕猛点头,见事情顺顺当当的说成了,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缝。
16.
大掌抚上我冰凉的发顶,听他啧了一声,随即给我狠狠的扣上了纯色斗篷上的红兜帽。
「风雪大,小婉儿别着凉了。」
闻言,我仰脸望了望天上,这白雪细如脂粉,撒在脸上冰冰凉凉的倒是舒爽,风绞拧起地上的薄雪,也是堪堪沾湿靴边,哪里大?更何况小雪天里淋雪白头分明是一种情趣,这人忒不懂了。
这虽然是一句关心的话,但被江庭慕这一说出来,就有些怪味了。
他对我这个妹妹似乎也没这么细心过,这今天是怎么了?
我本与卫清并肩走着,转头落下半步,恰巧捕捉到了卫凌脸上未褪尽的舒心,这是一种目的达到的满足。
他见我看他,也是很自然的朝我一笑。
我转过头去,听见我哥不满的哼了一声。
四人走了没一会,卫清突然笑着开口了:「这样吧,我们分两路走,小婉儿和阿凌去买些你们小孩子喜欢的烟花吃食,好不容易出来一趟你们尽管玩个尽兴,我们就购置些别的东西早早赶回去安置才好。」
卫清今儿披了件鹅黄色的斗篷,斗篷边滚一圈毛茸茸的白,她里头穿的则是素色金绣云纹的棉服,她这一笑,唇角上翘,美目微弯,整个人俏皮而不失清丽。
我看她一眼,又看我哥一眼。
好家伙,他跟失了魂一样几步走到卫清身边,一连声说了几个好。
他们二人相伴着走远了,卫清还知道回过头跟我摆摆手,我哥就不一样了,他完全忘了他身后的亲妹妹。
「我们也走吧。」
卫凌慢吞吞挪到我身边,眉梢带点笑意的垂头温声与我说话。
临近新年,街道上是热热闹闹的,大人小孩一齐走出门来,叫嚷声嬉笑声混成一片,稍不留神就会被挤到,他寸步不离的守在我身后,沉稳地替我挡去人群的汹涌。
唉,在家看着我也就罢了,好不容易逮着个借口出次门,卫凌还跟着我,他是有多么不放心我啊。
走近一个卖糖人的铺子,我停了下来,饶有兴致的看他手中栩栩如生的人物。
他拽住了我的斗篷,认真道:「买一个吧,你以前没机会吃,总是念叨的。」
我有些想笑,我何曾如此了?
不等我发问,他很快松开手来,像犯了什么错一般,两手垂在身侧,声音小小的。
「不,那是上辈子的事了。」
老早看他那副少年老成的深沉样子,我总觉得我应该做点什么,如今算是有个机会了——买个糖人,吃给他看。
这算是圆一个缺憾吧,他的,也是我的。
做糖人的小贩嘴甜,见我要掏钱买糖人忙把我从头到脚夸了个遍,我笑着有一搭没一搭的应付着回话,没一会就从他手里接过一个「我」来。
那个糖人是正我的模样,裹着厚斗篷,兜帽扣上,只露一张小脸,脸庞的线条圆润顺畅,嘴角带着笑,眉目娇憨。
我举在空中看了半晌,乐出声来,刚要凑到卫凌的跟前去给他看,却被一个急匆匆的过路人挤了过去,我一个没拿稳,糖人跌落在雪泥混杂的地上,摔出斑驳的痕迹来。
几步之外的他忙走了过来,按住了我想要捡起来的手:「别捡了,碎了。」
我轻轻挣了开来,还是把那个脏脏的糖人捡了起来。
舔了舔干净的那一面,我摇头叹息,咂着嘴里甜丝丝的味道:「可惜了。」
「好了,这不吉利。」
卫凌力道不大,却轻易顺走了我手里的糖人,语气带点好笑与无奈。
什么吉利不吉利的,不就是因为这个糖人是我的模样吗?
我不以为然的摇摇头,笑他的话语。
那边他正要掏钱再给我买一个,我却在这人声喧嚣的街道上突然僵住了身子,只觉得在一瞬间里什么都听不到看不到了,心脏声噗噗跳的突兀,连张嘴都觉得费力。
这个人,好生面熟。
这个人,长了一张我以为我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的面孔。
他远远的朝我笑,见了我似乎很开心似的,是很真心的笑,见我望向他,嘴角咧的弧度更大了,我甚至都能看到那颗熟悉的小虎牙。
他变得成熟了许多,一袭墨黑大氅静立在洒洒小雪中看我,眼眸依旧光辉明亮,只是眉目间多了几分我看不透的东西,打眼瞧去,只觉得他整个人更不羁了些,眉梢眼角都流露一股子我讨厌的邪气。
是九皇子,楚霄。
偏偏我的目光像粘在他身上一样死活移不开,我便盯着那道身影,手都微微颤抖起来。
出乎意料的是,不过一会儿,他就走开了。
眼看着那个熟悉的背景消失在茫茫人群里,我像是被抽空了浑身力气一般身子都软了下来,脚步虚浮中,有人托稳我的身子。
无力的微转了头,对上卫凌担忧的目光。
「你这是怎么了?」
我摇着头说不出话来,他也不急,静静的站在我身边等我缓过劲来。
「我……看见楚霄了。」
「九皇子?」
「嗯,千真万确的看见了。」
回忆起刚刚那一幕,我对着卫凌勉强露出一个苦涩的笑。
炭火烤着手,阵阵暖气扑面,茶香入口,甘甜滋润在嘴里蔓延,我这才心神真正安定下来。
我与卫凌说了那句话后,他的脸色也有些不好看,默了一会,他还是请我去茶楼里喝杯暖茶缓缓,我想也是,我这般魂不守舍的回家,他们定要问些什么的。
「他不一定是来找我的,要抓早抓了,你看,我现在不就好好的吗?」
见卫凌的脸色愈来愈差,整个人散发着沉重的气息,我忍不住出声开口宽慰,只是说出来的话连我都不敢信。
一个尊贵的皇子,能无端跑来青州小城吗?
「小婉儿,你太天真了,你不知道他对你的执念有多深,如今你在街上看到他了,这个年恐怕也过不好了。」
他揉着额角,不过一会的功夫眉间尽显疲惫之色。
卫凌那时的一语成谶我并未放在心上,直到我很久很久以后才顿悟过来,便又是潸然泪下。
「可……他已经给了我离别的礼物,我们也算道过别了,应当是此生不复相见了。」
我不知为何我如此急着反驳他,或许也是为了遮掩自己心中呼之欲出的答案,骗人骗己罢了。
「给你的什么?」
「簪子。」
「什么样式的?」
他问的步步逼紧,我虽觉疑惑,还是老老实实回忆一番。
「没什么特别的,我记得是一支珠簪,质地细腻状若凝脂,颇有灵动素雅之感。」
「我没记错的话,那极有可能你们前世的……定情信物。」
我只觉他的嗓音凉薄,轻轻一句话便使得我心池大乱,整个人如坠冰窟,方才已经暖和的身子又打起抖来。
「你……你又是从何得知?说不准,是你搞错了呢?」
他看我的眼神有些悲悯,像看一条离岸苦苦挣扎的鱼。
「也许是我的猜想罢,有一次我见你终于狠下心来对一直纠缠你的九皇子发了怒,将一支簪子摔到了地上,红着眼哑着嗓对他说什么簪断人散,而那支珠簪,我前几日便见你时常摸出来看,神情空洞而悲伤。」
谈及前世,他就像我接触的每个拥有前世记忆的人一样,露出哀痛而怀念的表情。
我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收了他的定情信物,好不容易一家人将日子经营得还不错,他却又找到青州来了……
我有些痛苦的挠乱了头发,再也不强装镇定,嚎了一声伏在桌面上小声的啜泣起来。
这是我第一次,在外人面前哭出来。
哪怕是那日楚辞亲了我,说了那样的话,我也未曾如此伤心过,可如今……我只觉得在命运面前深深的无力感如黑色浪潮将我埋没,想要抓狂却被无形的蚕丝紧裹着,不得喘息,不存庆幸。
他似乎轻轻摸了一下我的头,然后很快的收回了手。
「别怕,我会护着你。」
这句话清淡如风,很快便消弭在空气里。
为人所不知是,其价值千金万金,是背负了一位少年毕生信念的重量。
17.
从茶楼出来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了,薄日堪堪挂在天际,地上的浅雪闪耀着细碎的金色,一脚踩上去,便是轻微的咯吱声响。
街上行人也是三三两两的寂寥,我和卫凌一言不发的走着,只觉得气氛压抑沉重。
「小婉儿,我们好像忘记买烟花了。」
他用微凉的手指扣住我的手腕,缓下了我一直前进的脚步。
我侧过头看他,冲着他愣愣的点头。
我们循着夕阳走了一会才找到一家烟花铺子。
进了铺子,我兴致不高,站在一旁看着卫凌围着各类烟花团团转。
他很快挑选完了烟花,待付了钱,便又踏上归家的路。
我闷头走在前面,却未曾听见身后靴子碾压细雪的声音。
正疑惑着,就听他在我身后唤我,嗓音清清冷冷的,但不冻人,如同瓦片上覆盖的白雪,正被阳光消融,我听他唤我:「小婉儿。」
转过身去,就见他手持烟花站在漫天雪花中笑望我。
烟花在他手里闪着金橙色的星星点点,暮色缱绻灰暗中,雪光与火光的映照使得他看起来比往日温柔可亲许多。
他眸子里含着淡淡笑意,向我走来。
「给。」
我呆呆的接过那支烟花,看它在我的手里肆意的绽放。
许是掌心的温度太过灼热,我看了一眼卫凌,又望进那绚丽的烟花,僵硬冰冷的心中温暖些许,于是脸上便露出一个微笑来。
烟花不一会就燃尽了,我丢掉手中黑漆漆木杆子,正对着卫凌轻轻咳了咳。
「要不要再放一支?」他问我。
我摇摇头,低声对他说了句「谢谢」,然后很慢很慢的张开手臂抱住了他。
卫凌比我高不少,我甚至连他的肩头都够不到。
嗅着他身上清冽的气息,脸颊摩擦着他的衣裳,我喟叹一声,又一次真心道谢:「谢谢你啊,阿凌。」
我听见头顶的呼吸乱了节奏,他的身子好像在发颤。
只是一瞬,我便放开他来。
不知是不是错觉,归家的路上他离的我更远了些,我试着跟卫凌搭几句话,他却只是「嗯啊哦」的,好像是……害羞了。
推开江家的大门,我冲着沉默不语的他挥了挥手:「阿凌,我们明日再见。」
他风中颔首,对我扯出一个高冷的笑来。
爹娘他们已经用过膳了,见我晚归,也没说什么,只是江庭慕贱兮兮的说我女大不中留,不长出息。
我幽幽瞪他一眼,也没搭理他,此刻我满心满眼的还是楚霄那张脸,心中有事积压,就没心情与他打闹了。
草草几口吃完曦月热好的饭菜,我便回到了房中。
去打开妆奁,里头静静的躺着许多样式的发簪。
单手拨弄着,我挑出其中一支珠簪来。
抚摸着冰凉的簪身,我又想起楚霄他送我簪子时脸上真诚的神态,仿佛,这珠簪真的是离别之礼一般。
可如今知道了真相,再看这支簪子,我只觉得别扭难受。
那么……就把它埋了吧,埋在庭中的梅花树下,埋进它的泥土里。
这样不着调的想,我倒在了床上,只是木木的睁着眼睛,将自己蜷缩在床脚的阴影中。
曦月来敲过我的门,她在外面温言细语的唤我,说,小姐你是不是不开心啊,今日怎么这么早就睡了,要不要我进来陪你说说话呀。
她跟着我长大,总是最体贴我,也是最懂我心思的。
我闷声答:「我只是在外面呆久了,被风雪吹的有些乏,没什么不高兴的,曦月你放心便是。」
曦月应一声,低声宽慰我几句后走开了。
也不知我是什么时候睡着的,醒来身上搭着一条薄被,窗外黑压压的,安静到我似乎都能听见风卷起雪花拍打窗棂的沙沙声。
缓了一会神,我竟是没有再半分倦意了,想着一时半会是睡不下了,便整了整身上皱巴巴的衣裳下了床,随手拿起妆台上那支珠簪,就在夜里出了门。
乘着小雪,一路摸黑走到了庭院里,见那一树红艳的轮廓盖着层轻白沉默的立在黑夜里,如夜半蓄势待发的妖魅,我停了下来。
梅香清幽,泥土坚实,我试着用手挖了几下,也不见效果,索性将那支珠簪一寸寸插进了土里,最后用脚把土踩实,我这才安心。
回房的路上,我总是感觉到不安,望一眼身后空阔无尽的黑暗,空无一物,反而更紧张了些。
将脚步放的轻缓,我推开房门。
「吱呀」声虽不大,可在这静谧的夜里足以惊动房内站立的人。
那人回过头来,昏暗的烛光里,他下颚的线条冷硬而又精致,是熟悉到令我心惊的弧度。
一道惊叫差点破喉而出。
我紧紧捂着嘴,一时僵在原地,连呼吸都变得缓慢。
他每每见了我,眼里总是噙着笑意的。
他朝我走来,我腿脚无力的顺着门板滑落。
他握住我单薄冰凉的肩头,温暖从他的手上丝丝传递。
「夜里寒凉,婉儿怎么穿得如此轻薄?」
楚霄轻叹一口气,语气熟稔无奈的仿佛我是一个调皮懵懂的孩子,而他是高高在上的大人。
毫无设防的,我才张口要问些什么,他便覆上了一张帕子在我口鼻。
异香入鼻,意识逐渐沉迷中只感觉他轻轻把我抱了起来。
那时的我怎么也想不到,再一次的睁眼便是世界天翻地覆的改变。
18.
「你到底要做什么!?」
他本是立在窗前盯着某一处出神的,此刻听我质问,便伸手合上了窗转过身来,对上我的含着怒意的眼神,便慢慢眨了眨眼,抬手摸了摸鼻子,动作间颇有几分微妙之感。
「我来,是救你的。」
他一边说话,一边走来往我腰身下塞了个软枕。
药效还残留几分,脑袋里还有点昏沉沉的,我一时琢磨不过他话里的深意,便保持着沉默。
我身处阁楼之上,也是方才我初醒,隐约见窗外寥廓,才得以判断的。
楚霄把我迷晕,把我带到阁楼上是要做什么?我本来以为他要把我带离青州的。
最令我没想到的,是我醒的这样快,估摸着也就过了一个时辰左右。
不知道爹娘他们有没有发现我被他绑来了这里?
他见我不应声,皱着眉一副苦思的样子,便呵呵笑着向我抛来一道明黄。
那颜色我曾经见过,爹爹受封赏的时候,大太监手里展开的便是它,傲慢尖声宣读圣旨里,我们一群人呼啦啦跪满院子。
我被这颜色刺痛眼睛,心中只觉惶恐,颤抖着展开这道烫手的圣旨,视线恰恰落在了最后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