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闲人是指太子吧。
我那迟钝的大脑恍然惊醒一件事——他们的关系什么时候如此恶劣了?
昨夜好像也是这样,他们都不搭理对方的,楚霄更是出言不逊……
明明才不久前太子还替他说话,温润劝言:「小九嘴拙,不会说话,婉婉不要生气了。」
哥哥今早的话犹在耳畔,再结合这半个月里我也或多或少听过他们几嘴关于上辈子的感慨,我逐渐有了个猜想。
犹记,谁提过一句:「不知这辈子他们兄弟二人是否也会决裂。」
那么,既然爹爹,娘亲,哥哥,曦月,都有前世的记忆,为什么九皇子和太子殿下就不可以有呢?
正是因为半个月前「重生」了,有了前世的记忆,所以才会如此仇恶对方,所以才会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在各自大放异彩。
我垂下了眼睑,把花笺藏进袖子,静静听着身后传来的一串脚步声,随即恰时转过身接过了曦月拿来的披风。
寅时,我紧着时辰赴了小九的约。
出门的时候,我好说歹说才不让曦月跟着,她若是见了小九,指定一口鲜血吐他头上,跳到他身上掐死他。
「他把我们害的好惨。」
曦月说这句话时,清秀白皙的脸上仍残余惊惧,眸底是浓重的,化不开的怨恨。
不知为何,我来见楚霄,总有一种做了亏心事的感觉。
见到小九的时候,他在二楼正闲倚横栏,闭目养神。
他将墨发松垮挽着,衣衫也起了褶子,修长的手有一搭没一搭的随意在桌上敲着,听见动静,缓缓睁开一双淡漠无神的眸子,见了我,却是有了光彩,笑开了。
「婉儿来啦。」
我不给他好脸色,移开了视线闷声问他:「楚霄,你到底记不记得我们的前世?」
他问:「何出此言?」
我答:「我梦到过,知道我们前世的存在。」
「好吧,我确实是记得的。」
出乎意料的,他坦荡承认了。
楚霄收起了散漫的笑容,直起身子来敲了一下桌子,清脆的响声吸引我看去。
我与他默默对视,一时竟然无语凝噎,不知道该说什么。
「看样子,婉儿你定当没有记忆,而江太保他们却是有的,你说是吧?」
「是,可是,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若有记忆,第一件事就是逃,逃的远远的,让我和太子连个头发丝都摸不到。而师傅……每次见到我,脸色差到要把我大卸八块活吞了一样。」
他的语气平静,甚至带点调侃。
这会子说话的工夫,楚霄已经手脚麻利的沏好了茶,随即将一盏热茶推至我身前,袅袅腾空的茶香里,朦胧了他的眉目。
不知何时我紧张的把手与裙摆搅到了一起,我暗自呼出一口气,平复了一下心境,开口:「我们一家是要离开了,今天来,我也是跟你道别的,既然你有前世的记忆也知我们前世的恩怨,那我也不必多作解释,我们这辈子不可能再继续来往了……」
他突然隔着桌子去捉我的手腕,声音不大却满是决绝与狠厉:「你不能走,你答应过我的!」
他力气大的很,挣脱不开我便放弃了,气急败坏的转而问他:「我应过你什么?什么时候应的?」
「上辈子你答应了我的……」
他低声喃喃自语,说着说着又笑出声来,像是在宽慰自己,继续道:「算了算了,小婉儿什么都不记得了,还说什么呢,不过没关系,我记得就好。」
那天我被他偏激的语言吓到,也没能好好道别,真是没想到,我们此生最后一次的见面终究是不欢而散。
是的,我打算往后余生与他再也不复相见,虽没有前世的记忆,可我信我的家人,他们说起太子和九皇子时脸上痛恨的表情假不了,我信,前世他们一定遭受了苦难。
爹爹他们一直没具体跟我说过前世的如何,可为了不重蹈覆辙,而今唯一的办法就是逃的远远的,即使要离开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即使要远离那个在我现存的记忆里还是活泼开朗的九皇子,细心温柔的太子。
计划既已打算好了,娘亲最近便忙着收拾家当,哥哥则跑上跑下的与他结识的好友道别,他辗转于一席席的饯别酒中,我没什么好姐妹,但也没闲着,拉着曦月满城里蹿,争取大大小小的地方都去一遍。
我们去过深巷里的酒肆听说书,去过繁华道上的颇负盛名的大酒楼,去过香气扑鼻的老牌胭脂铺,我也曾想大胆一回女扮男装与曦月去怜娇楼看看,不过,这次向来对我百依百顺的曦月拉住了我。
「小姐,这就算了吧。」听着里头传来的阵阵媚笑,她的脸色忽然变得有些苍白,抖着嘴唇说出这句话,甚至都不敢抬头看一眼楼前穿着裸露急哄哄揽客的女子们。
我连忙点点头,抓起她的手来,却是冰凉凉的。
不去问,是因为我知道,她的反应肯定与前世某段惨痛的经历有关。
劝曦月回去休息后,我一个人在街上瞎溜达,去店铺排队买了点曦月最喜欢吃的酥油饼后刚准备打道回府,就在油腻腻的地上看到了一只在地上扑棱着翅膀的小玩意。
之所以说小玩意,是因为它实在是脏兮兮的看不出来是个啥了。
犹豫了一下,我从袖里抖落出手帕来蹲下身去,小心翼翼的,捏起了它。
是个鸟儿,不知道什么品种,不过,还是活的。
它闭着眼,看起来奄奄一息,自被我拿起来后就老老实实的蜷缩在我的掌心,也不动弹了。
我被吓了一跳,生怕它死在我手上,急急忙忙的想要救它却不知从何下手。
正急得我要急的跳脚准备托着它狂奔回府的时候,我听到了在这个地方最不可能出现的声音。
「是婉婉吗?」
说起来,我这还是这么长时间以来正儿八经第一次见太子殿下。
我爹爹就早已不待见他们了,他们也懂事的不再往江府跑了,就连好久之前的那次匆忙见面也是那晚他从楚霄手里接过我的那一次。
他身边跟着两个随从打扮的人,正好奇的伸长了脖子瞅我。
啊,我懂,他们一定好奇自己深居简出的主子什么时候认识了一位俊俏的小公子。
我不自觉的摸摸在出门前故意抹黑了一度的脸以及粘在嘴上的小胡子,也是十分好奇太子殿下是怎么认出我的。
虽说我不该与他深交,可现在鸟命要紧,于是我挺了挺胸脯,却是弱弱回应他:「殿下好眼力,是婉婉。」
今儿个他许是出宫办事,穿的比往日简朴许多,只一件单色绀紫圆领袍子,便再无任何配饰,青丝束得整齐,一如他的性格般严谨,然而他身姿挺立如松,通身的气势即便再收敛掩饰也会让人一看就知道最差也是个贵公子。
此刻他与我隔着几步远,展露的笑容清浅温柔,听我应答,无奈的遥遥头叹了口气。
「婉婉,我没这么多规矩,在这儿唤我楚辞便好。」
6.
「楚辞,你救救它。」
虽说楚辞也不会什么医术,可我莫名的就想依赖于他,求助于他。于是我几步小跑过去,大胆的举着那只半死不活的鸟儿到他面前。
他的视线转移到了那只鸟儿的身上,只见他蹙了蹙眉,又望了望我,估摸着是被我热忱的眼神打动了,终于点头:「好,我尽力。」
他把它交给自己身边的随从,又嘱咐了几句话,那俩随从便一脸古怪的走了。
「你说了什么?」
「唔……我说,治不好它的鸟命我要你们的狗命。」
他的嘴角流动着轻松的笑,并没有半分认真的样子,我知这是楚辞的玩笑,也是噗嗤一笑,放下了心。
楚辞走近一步拍了拍我的肩,笑道:「婉婉放心了,那可以跟我走了吧?」
「我?跟你?」
「对,我救了你的鸟儿你陪我吃顿饭就好啦,很划算的,而且……我有许多许多话要跟你说。」
到底是什么话呢?
我是想破脑袋也没想出来,直到他语气严肃的对坐在酒楼里有些惴惴不安的我说了一句话——「婉婉,你应该知道的,我有上一辈子的记忆。」
虽然,但是,之前我是有怀疑过,可你怎么这么快就主动像我坦白了?不怕我直接撂筷子走人吗?
我埋着头,把话说的飞快:「嗯,不过没关系,我们马上要离开这个地方了,你们以后的如何再与我无半分干系了。」
楚辞明显的愣了一下,微微恍神里他有些失落的垂下了眼睑,那见了我之后便一直扬着的嘴角也落了下去,随即,他却又抬起一双清明的眼来与我对视,声音平静,听不出什么情绪:「好,好,如此甚好,你这辈子可不能再让我们毁了,婉婉是该有一个幸福安稳的人生。」
他的洒脱与真诚倒令我大吃一惊。
本来……我以为上辈子我和他之间的羁绊至深,他定不会轻易放我走。
我以为他会,会像楚霄一样对我死缠烂打,这段时间里,楚霄又常在面前晃悠,无论他的口气是软是硬,我都没有再搭理过他,下定决心要与他绝交。
此刻我心中感动,对他的看法也好了几分。
似乎……这位太子殿下这辈子诚心悔过了?
我们静坐着,看着对方谁也不说话,我先一步端起酒杯,冲他一扬,很是豪气的喝净了。
他看着我的举动挑起了眉头,接着也是慢悠悠的端起了酒杯。
不知不觉间天已近黄昏,暖黄的光照在他身上投落一片,光影交叠间,使得他看起来像个满腹愁绪的老者。
气氛融洽间几杯辣酒下肚,我变得有些飘飘忽忽的,楚辞那道紫色的身影在我面前晃晃的,他的笑柔柔的,比酒还醉人。
我的嘴也不受控制,哗啦啦把一肚子的话倒给了他。
「楚辞,我梦见我们的孩子了,嗯,我的意思是,上辈子的,孩子。」
我摇着脑袋,有些口齿不清。
他听了,长长久久的没有说话,我以为他没有听清,又要大着舌头说一次的时候,他开口了。
「婉婉是说……平乐吗?」
「嗯,楚辞,你能与我说说他的事吗?明明我还未嫁人,却知道自己曾有个孩子,这很奇妙呢。」
「平乐啊,他年纪不大,却是个很聪慧做事很沉稳的小孩,才多大的小人儿啊却从没闹脾气哭过一声,嗯……这点随我。」
「平乐有时呢也会很顽皮的把宫人要送给主子的点心给偷吃了,看别人急得眼泪都要掉下来才跳出来拍拍自己的小胸脯说有我给你担着呢,啊对,这点随你。」
「平乐他有从娘胎里落下的病,不能做一些激烈运动,所以,他总是天真的趴在我的膝头看着窗外一角蓝天说想要变成一只鸟儿,飞越高高的宫墙,想去哪去哪。」
「平乐很懂事很乖巧,即便是生病了也是强忍着怕你担心不让你知道,喝再多的苦药也不怕,那段日子里发生了许多事,你总是抑郁寡欢的,所以,他唯一怕的,就是你不开心。」
他的语调缓缓,掺杂着浓厚的悲伤追忆情绪。
我觉得脸上湿湿的,凉凉的,伸手一摸才发现,自己满脸的眼泪。
原来,即使没有前世的记忆,我听起这些来也是有感觉,也是会痛心的。
可这么好的孩子,最后是怎么死的呢?
这么想,我便这么问他了。
他顿了好大一会,似乎在缓冲什么,终究还是深深看我一眼,攥紧了拳头声音暗沉的回答了我:「病死的……在你怀里。」
在我怀里病死的?
这给予我很大的心理震撼,巨大的悲伤笼罩了我,一刹那间,不知是我臆想还是什么,我的眼前闪过一副画面——在寒夜里,我披头散发身着单薄,似乎是跪在什么人面前,满脸的泪痕,嘴里不停说着什么,怀里还抱着个小孩子,指尖都用力到发白。
那人在我面前蹲下,抚摸我的脸颊,亲吻我的发顶,把我和那个小孩子一起圈在怀里,眼眶猩红,泪珠欲落。
画面消散之际,我隐隐约约听清楚了我一直念叨的那句话。
「楚辞,你救救他。」
7.
那天怎么回的府,我已经忘却了。
醒来时,头隐隐作痛,床边蹲着个曦月,眼巴巴的看我。
啊,那明天该换我娘亲蹲了。
犹记我失去意识之前是与楚辞一起喝酒来着,于是我问她:「太子殿下呢?」
曦月半张了张嘴却又闭上,继而坐到床沿,低声道:「他……昨天搀着你回了江府,说是你醉了,那时小姐你是颇为狼狈的,双目无神发丝凌乱,还一直说醉话……」
「我,我说什么了?」
「你说……楚辞,求你救救平乐,救救平乐。」
曦月说这句话时,深埋着头,不敢抬眼看我,我却还是看到了她坠落的泪珠。
她低声呜咽道:「昨夜夫人见你闭着眼睛流泪,还一声声的唤平乐,也是心疼的你不得了,肝肠寸断一宿没合眼……所以,小姐你是不是想起来什么了?」
我有些茫然,散着头发扎进了她的怀里,甚至连自己的声音都觉得陌生:「好曦月,你别哭。就算你们不告诉我平乐是谁我也是知道的,我,我就是好奇而已,就问了问楚辞,我以后再也不问关于前世的事情了,就过好这一辈子,其它再也不管了。」
说出最后一句话时,我那颗跳动的心猛然一滞,随即有更大的苦涩铺天盖地的拥挤进去。
是莫大的不甘。
我也在她的怀里流泪,看着自己的眼泪一团团晕开,更加心痛难忍。
为什么?明明我才是那个没有记忆的人,我该是没心没肺的活好这一辈子才是,可为什么我总是执着于追寻前世的种种?
表面上说着不在意可当前世一次次被提及的时候,心还是忍不住的去追寻,就像该逃的逃不掉,该来的总会来。
曦月侍候我穿好了衣裳,她便搀扶着我出了门。
我想要去看看娘亲,昨夜我的胡言乱语还不知会使她多想些什么呢。
踏出门口,穿过回廊,将要接近我娘亲的小院子的时候,我僵住了身形。
那是……楚辞吗?
那个身板直立,跪在庭院里的人。
身边的人扯了扯我的袖子,低声为我解惑:「太子他自把你送回来后,和老爷在书房谈了一会,出来后便一直跪着了。」
我木着脸走进院子,没有看楚辞一眼,他似乎瞥了我一眼,在我马上踏进屋子的那一刻喊了我一声。
「婉婉。」
他的声音里沙哑而透着虚弱,似是跪了一夜的缘故。
我缓下脚步,没转身,静静的立着。
「是我醉酒失态了,太子殿下恕罪。」
听他呵笑一声,继而低落了声音:「我本不该与你说这么多的,是我不好,反而刺激你想起了更多……平乐什么的,都是上辈子的事,把这些都忘了吧,婉婉。」
他似乎很希望我忘却前尘,我也是这么希望的。
可惜我做不到,虽然什么都不记得,但前世一直耿耿于怀在心里,明明清楚的知道要远离上辈子的人和事,可当他们靠近我时,我还偏偏沉沦其中。
进了屋,发现爹爹娘亲一应都在,他们见我来了,先是惊喜,后又把我拉过来,仔仔细细围着我从头到脚扫了一遍。
「小婉儿,你醒啦,可是想起了什么?昨夜你一直哭喊着平乐,真真是吓到娘亲了……」
娘亲抚摸着我的脸颊,声音轻柔,眼圈泛红。
我安抚性的蹭蹭她温暖的手掌,温言道:「没有,只是眼前闪过几个零碎的画面,那几句话,也是酒后胡话罢了,娘亲,爹爹,你们不必担心婉婉。」
闻言,他们皆是送了一口气,拉着我坐了下来。
其实,我欺骗了他们。
我确实,确实,想起来了更多。
只是这些记忆如火般灼热,我谁都不想说,只能自己一个人默默的咀嚼,一遍流泪一遍吞咽。
梦中,我坐于红绫罗帐内,披着红盖头,两只脚无聊的荡啊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