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突然想起来,江家被烧之前,我跟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对他招手,跟他说。
「阿凌,我们明日再见。」
不过是一个随口告别,谁又能料到,这个「明日」是好多好多好多天。
多到,如今我再看他,又想笑又想哭。
30.
他们姐俩把哭得颤颤巍巍的我扶进了屋。
我看着他们手忙脚乱安慰我的样子,那团皱巴巴的心脏,逐渐舒展开来。
一边抽噎,我一边问他们:「大火那日,有没有波及到你们家?」
「没有。」
卫凌盯着我,眼尾泛上绯红,他又沉声重复了一遍:「没有,是我觉得你们不可能死,说服姐姐举家北上,联络到了洛安城里的父母,一并寻找你们的踪迹。」
卫清在一旁深深的看了他一眼,随即敛下眸子,缓慢地点头。
他是怎么知道我们没有死的?又是怎么知道去洛安城寻找我们?
回望进他深色的瞳孔中,一瞬间里,我明白了所有。
以前那些迷惑,也一并解开。
我怎能忘记,卫凌也是一个拥有前世记忆的人呢?
在青州时他曾对我寸步不离,不让我踏出宅子半步,死死的看守住我。
那个时候,他怕是早有预警了吧,对于楚霄。
他明白楚霄对我的执念,他知道楚霄的为人,所以他害怕楚霄会对我动手,便只让我在他眼皮子底下活动。
他没能守住我,于是我与他再见。
心头窒息般的发酸,眼泪就吧嗒吧嗒掉下来。
卫清的眸中也噙满泪花,她拿葱白的手指小心翼翼的擦拭我满脸的泪水。
「你要不要见见你哥哥?他……」
「卫凌!」
一声厉喝打断了他的低声叙话,卫凌看着自己姐姐充满哀求的眼神,突然拍了拍她颤抖的肩膀,以一种年长者的成熟稳重的姿态,勾出一抹笑容来。
「她总要面对的,你总要学会忍心。」
卫清紧抿着嘴,她闭上眼睛,眼皮却不安的跳动。
她像一根绷紧的弦,勉力维持着表面的平和,轻轻抱了抱我。
虚浮着步子,卫清出了房门,不愿意陪我去揭露那残忍的真相。
我心底倏地破了个洞,冷风嗖嗖的进。
「楚霄他确实是来带我见我哥哥的,可他……怎么在你们这?」
望着卫凌高大的背影,我跟在他身后,麻木的走着眼前的路。
「几天前,有人把他扔到了我家门口。」
「是楚辞?」
「不,是陛下。」
楚帝不是把他们交给了楚辞吗?又怎会插手?这样的话,我爹娘他们还好吗?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这纷杂错乱的事情堵的我难受,眼花缭乱中我蹲下身去,抱着脑袋捶了几下。
前面带路的人察觉到了异样,他也在我面前缓缓蹲下,将我笼在他的阴影下,大手轻柔的包裹住了我作乱的拳头。
卫凌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坚定而平静:「我陪你,不论有什么艰苦在等你,我都陪你。」
他明明很知礼数的没有抱我,我却觉得被他抱住了,久违的安全感又重新填满了我的心田。
我抬头与他对视,泪眼朦胧中真心道了一句:「谢谢你,阿凌。」
听我说这句话,似乎是我的错觉,他扯出了一抹苦笑,却很快隐没在嘴角。
他带我进了门。
我,从没想过我哥哥老了是什么样。
想来就是眼前这副模样吧。
痴坐在椅上,头发凌乱,不修边幅。
枯瘦、憔悴、疲惫、脆弱。
仅仅是他的一个背影,我的心头便涌上酸苦。
我酸着鼻子,瓦声瓦气的唤他,像是往日里与他撒娇的那个小姑娘:「哥哥。」
江庭慕听见了我的声音,浑身狠狠一颤,竟然头也不回的跑进了内室,不,是脚步踉跄着,几要跌倒。
我跟着跑进内室,恰见他跌在床上,将头埋进了被里,身子抖的更加厉害了。
我每向他走去的一步,都觉得刀尖戳在脚心,钻得我四肢百骸发痛。
当我的手搭上他的肩膀,他突然不抖了,整个人僵得像个雕塑。
我一句句的唤他:「哥哥」、「哥哥」、「哥哥」……
每唤一句,声音便柔上一分,喊到最后,我哽咽的发不出声来。
江庭慕仍然没有反应,只是身子又开始小幅度的发抖。
我抱住了他,感受着他身上令人安心的气息。
「哥哥,你是我的哥哥,你变成什么样,就算变成妖怪,也是我哥哥。」
他就这样突然转过头来,那张涕泗横流又布满刀疤的脸就这样完整的暴露在了我眼前。
那刀疤还是粉红色的,有的太深,甚至翻着肉,这便使得他整张脸变得可怖扭曲起来。
我不由得后退了半步。
「我不是你哥哥。」
他枯乱的头发遮住眼睛,嗓音粗哑,也透着冷意。
这样冷漠的他,实在是与我记忆中成天乐呵呵的哥哥大相径庭,我不知道该如何对待他,甚至觉得他陌生。
盯了那张纵横着疤痕的脸好一会,我突然抚上他的脸,感受着手下不平的触感,是真真正正的心如刀割。
这些刀疤好比生在我脸上,我抽搐着唇死忍着哭泣,不管不顾的扑进了他的怀里。
我向他倾诉这些日子以来我在楚霄身边苦楚,向他倾诉这些日子以来我对他们的思念。
我终于可以不用假装坚强了,在楚霄身边的每一日都是折磨。
他听着,不发一言,最终缓缓叹出一口气,在我哭得喘不上气来的时候,收掉身上的冷刺,轻轻回抱住我。
「我如今,是个废人,连你都能打的过我,我保护不了你,小婉儿。」
他吐出的气息,是从未有过的虚弱,仿佛风一吹就要散。
我哑着嗓子,有些倔强道:「我不是来寻求你的保护。」
「是啊,爹娘都没了,在这世上,我们都失去了庇护。」
江庭慕虚空着眼神,将这句话说得很清晰,无波无澜。
31.
「陛下赐死?」
我问这句话时,是从所未有过的镇定。
他笑着点头。
跌跌撞撞的推开门,恰好撞进了卫凌怀里。
他扶住我,稳稳的托住了我全身的重量。
我从他那一贯平和轻柔的眸里,汲取到了些许安宁。
扯着他的衣襟,我呢喃道:「我要去找他们。」
「谁?」
「爹爹和娘亲。」
轻手推开他,我继续跌跌撞撞的向外走去。
他没有阻拦,只听得略带急促的一声:「你,要好好的。」
我没有回头,对着面前的空气笑了笑。
掀开帷裳的时候,楚霄悠悠瞥了我一眼。
「见到你哥哥了?」
「你带我去见爹娘,我还要见楚辞,不……我要先见我爹娘!」
楚霄定定的看我,不应声。
「求你。」
他垂下眼睫,向我伸出手:「上车,我带你去。」
上了马车,他向我挨近,张开臂想把我圈在他的怀抱里。
这次我没有顺从,扭身躲了过去,缩在了一角。
「他们都死了,你没有什么能威胁我的了。」
他低笑一声凑近了我的耳际,一字一句裹挟着寒风凛冽:「你都知道了?就算是这样,不还有你哥哥呢,不过你放心,我不会动他,因为……他应当是父皇大发慈悲,给你们江家留的种。」
我就像没听到他讥讽的话,面上仍是平淡,只是心底无知无觉的弥漫开一片冰冷。
迟钝的眨了一下干涩的眼,我又听他叹息,颇有几分隐晦的惋惜:「谁知是父皇动的手呢,我早该明白父皇是不可能放过你们江家的,其实他们早在狱中就被劫走了,我一直瞒着你,暗地追查,直到近日才得到消息,寻到了你哥哥的下落。」
听听,我若是不知道真相,说不定会相信他的假模假样。
我对着他幽幽笑了笑。
「无妨,你也是个可怜人。」
可怜你以为自己掌控大局,殊不知骗人亦是骗己。
可怜你以为洞悉世情,殊不知最是薄情皇家人。
今日出门的时候,天是广阔的,也是黑蓝色的,浓云铺卷,帮忙遮掩着,便不漏雨,只投下片破败的灰暗落在我心里。
马车一路出了城,待下了车,才发觉那云翳不堪,天上飞飘下来丝丝冷雨。
我踩着脚下的湿润泥土,站在原地远眺,望见一人身着素雅白袍,身影秀颀,立在两座墓碑前,低着头,似在哀思。
那正是楚辞。
当我回过神来,我已然蹲在了那两座无名的墓碑前,胸口闷疼。
那石碑好烫啊,我只摸了一下,便很快收回了手。
我仰着脸看在一旁无言的楚辞,拽着他的衣袍一脸天真的问他:「这墓碑无名,这下头埋的是谁啊?你能告诉我吗?」
「江太保和江夫人。」
这话语不留半分余地,最是诛心。
柔和的雨雾层层叠叠,罩在我脸上,如一根根细针,戳进我的每个毛孔。
我深吸一口凉气,觉得整个世界都颠倒了。
「你说你求了你父皇,你说他们在你手里,你说你会救我们,你还说要我在他身边乖乖的,配合你,可……为什么会是这样?」
我本以为到了这一刻我会嘶吼,会哭泣,会晕倒,可真见到了这两座石碑,我竟如此冷静,唯有那颗心愈发下沉、下沉、下沉,此刻我浑身软绵绵的,蹲不住身子便无力的向后倒去,却被不知何时赶来的楚霄接住。
「你根本就没打算理我们,你就是利用我对付楚霄,我问你,是不是?」
楚辞苍白着脸,在朦胧的雨帘里摇了摇头,又点点头。
「婉婉,我是真心想过救你们的。」
「师傅他们求我,要见父皇,便成了如今这样……」
他的意思是,爹爹他们想被赐死,这是他们自找的?
我呵呵笑出声,笑着笑着,眼泪与雨水混杂成一股,流淌在我的肌肤上。
拍了拍身后沉默的人,我还没说出我的话,他倒是先开口了,语气一如既往的淡漠。
「所以一直以来你们在骗我?」
「你和他,早就知道了我的谋划,反过来将计就计来稳住我,是不是?」
「是。」
我一边答应,一边费力的侧过头去,在雨中眯着眼睛看了他一眼,很好奇他的反应。
衬着他背后的空蒙青山,那瓣殷红的唇上噙着的笑意是如此扎眼。
或许是无奈是失意,亦或是其他的意思。
他缓缓半阖起眼,遮住了眸中翻滚的情绪。
「是我鄙薄了……还真是没想到他能做到这个地步。」
我不知道他说的,是楚辞还是他的父皇,不过,这些是是非非也不需要我在乎了。
我说出了我的话:「曦月呢?」
「死了,在我面前。」
提到这,楚霄的脸上突然流露出一丝迷惑。
他这句话刚说完,我就站了起来,然后毫无征兆的走到了楚辞面前,下一秒我抬着头,两只手狠狠掐上了他的脖颈。
身后的楚霄也站了起来,看着这一幕挑高了眉欲言又止,却是不动作。
雨越来越大,他的脸越涨越红。
楚辞费力的对我扯出一个解脱的笑来,仍然毫不挣扎。
加大着手上的力气,身旁忽然闪出一个人来,通身的黑衣朴素打扮,低沉的气息,让我想起了一个人。
阿凌,我好像不能让你陪我了。
不过几瞬,他迅速靠近了我,举起了孔武有力的手臂要扯下我的手救他主子。
电光火石之间,我松开了手,抽出了那个暗卫的佩剑。
出鞘声刺耳,余光里,有几道残影向我冲来。
所幸,我手快,先他们一步用剑照着自己的脖子割了下去。
鲜血漫天,风雨招摇。
我倒在了爹娘的墓前,迷蒙着眼神,脖子上有道口子,正汩汩的流血。
恍惚间,是十五岁及笄,纷杂熟悉的声音哄哄响在我耳畔。
有人揶揄我:「十五及笄,女子许嫁。」
好像是哥哥,也好像是爹爹娘亲,亦或是其他谁。
可惜我记不清了。
32.
意识浮浮沉沉间,耳边纷杂的声音沉灭下去,我好累啊,当我以为自己终于能休息的时候,我再次听到了一个声音,这道声音悠久杳远,似自前世传来的回音。
生生世世,至死不休。
……
「十五及笈,女子许嫁。」
我一个字一个字的轻声念出了那张赤色花笺上的墨字,然后将视线转向了那支光华绚丽珠簪。
那簪头缀着朵清婉的粉色垂丝海棠,我将金制的簪身握在手中,冰冰凉凉的。
今儿个我及笈,九皇子楚霄连个脸都没露,只遣人送来了这些。
他什么意思?
我闷头把东西递还给在一旁静候的婢女。
「去,还给他,我不收。」
「九皇子吩咐过,若您不收,奴婢只好将这东西给撕了扔了。」
我蹙眉,狠狠哼了一声:「罢了,你让他来见我。」
那小婢女偷笑着下去了。
楚霄来见我,他踏过门槛,沐浴着午后的阳光,浑身飘着金绒,笑容灿烂。
「小婉儿,你这是答应我了?」
他那口白牙晃的我一愣神,我举起手里的花笺和簪子,嗔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就那个意思啊。」
楚霄少见的扭捏起来,耳尖透红。
「什么意思?」
「哎呀,就,那个意思嘛。」
我怒了,走上前抬脚踹了他屁股。
「死小九,你会不会好好说话啊,我问你到底什么意思?」
「我钟意你!我这是在求娶你啊!我不管,这簪子是我给你的定情信物,你收了就是答应了。」
他跳起来红着脸吼出这一番话,便打着抖逃出去了。
我在原地转了一圈,又是啧嘴又是叹息。
他原来,是这么个意思啊。
亏我把他当兄弟,他竟然想娶我!?
没等我琢磨出个所以然来,隔天一大早他又来找我。
彼时我还在梦乡里,隐约感觉有人轻轻推我,在我耳边低语:「小姐,九皇子在外头候着呢,你快些起来吧。」
不耐烦地挥挥手,眼皮都没能掀开,我就低哑着嗓子跟曦月说话:「哎呀你就跟他说我病了,起不来了,让他走。」
曦月笑了一声,颇为无奈地给我掖了掖被子,而后脚步声轻响,她走出去了。
又在梦里恍惚了一阵子,我才找回了神志。
随即狠狠叹一口气,将被子压在身下当成楚霄发泄般的捶了好几拳。
如今我是明白他的意思了,可我不知道我的意思啊。
我是否心悦于他?我不知。
因为我不知什么叫喜欢,也不知我对楚霄的感觉称不称得上是喜欢。
楚辞楚霄是自小被我爹爹教导的,作为江太保的闺女,我也算同他们一起长起来的,与他们是很熟很熟了,可正是因为熟得不得了,我觉得难以置信。
那个嘴里没一句好话成日与我掐架,天天吊儿郎当的九皇子,说钟意我?
且瞧他害羞逃走的模样不像是假的,他今日倒是缓过神来了,死不要脸的找上门来了,可我怕啊,我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长吁短叹了好一会,我觉得口干舌燥的厉害,便隔着那淡黄色的床幔朝外头喊了一声:「曦月,帮我倒杯水来,我好渴。」
静了一会,瓷器碰撞的声音入耳,有人倒了杯水,几步迈到了床跟前。
影子映在床幔上,没有下一步动作。
正疑惑着曦月为什么不掀开它进来,下一瞬就看见一只骨骼分明的大手端着盏茶递进了床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