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番少爷高中归来,多少人跃跃欲试,却偏偏,让我给捡了宝。
可是,我不愿意啊!
王么么见我呆在原地,便出来打圆场,
「这孩子,是高兴傻了吧,怎么连谢恩都不知道了。」
我回过神来,脑子里无数念头闪过,终于,我咬了咬牙,对着夫人,重重的磕了三个头,然后将头埋在地上,用我忍不住颤抖的声音说道,
「夫人,子规想为自己赎身!」
我话音一落,整个屋子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夫人愣在原地,少爷向来平静无波澜的神色也不由自主的僵了一下。
张妈妈站我旁边,立马扑通跪下,掐了我一下,小声在我耳边说,「你这孩子怎么回事,是不是傻了!」然后急忙为我求饶。
夫人愣怔片刻后,我能感受到她强压的怒气,但是为了维持主母形象,仍旧开口问我,
「你说的可是当真?」
「回夫人,当真!」
「你为何想要出府,难不成你觉得给我儿子当通房委屈了不成。」
我双肩颤动,我知道在这个时代,我一个命如草芥的丫鬟,只要主人不高兴,或打或卖皆由不得我。但我仍然咬紧牙关开口,
「回夫人,子规只是只云雀,少爷却是麒麟子,我自入府以来,就熟背家规,为人仆者,当谨守本分,不可生出妄念,少爷是子规的主子,子规不敢妄想。」
夫人看了看少爷毫无波澜的脸色,继续道,
「既如此,那你拒绝即可,为何又非要离府?据我所知,你早已经没有亲人在世了。」
「回夫人,子规八岁入府,自入府以来就未曾出去过,我曾听年长的么么管事聊天时说起,外面的世界广阔无垠,山川美景,四时风物更是美不胜收,子规身为仆从,本不该生出妄念,然子规心向往之,想去外面看看。」
「且少爷成亲之后,有少夫人相伴左右,二人琴瑟和鸣,早日开枝散叶,岂不美哉。子规若在身边,只怕会让少夫人不满。」
「想不到你竟有这般志向!」夫人带着嘲讽的语气说道,正要再发话,一旁的少爷却突然开口,
「母亲,她说的在理,若是新妇入门,见我未娶便有了通房,传出去只怕对家风不利。」
「且她这些年来照顾儿子也算恪尽职守,体贴周到,此次科考若不是她缝制的羊毛布袋垫子,只怕儿子要在考室里坐三天的冷板凳。不如就成全她。放她离开吧!」
夫人见少爷发话,许是记起我多年来的安分守己,便也不再多说什么,反而吩咐王么么去取了十两银子递给我,
「既然少爷已经发话,我如今便放你离开,念在你这么些年的忠心,这十两银子你且拿着,也算全了一场主仆情分。」
我接过银子,我知道夫人的意思,既然要走那就走的干脆利落,拿了银子,以后就和陆府再无干系。
我将头深深埋下,
「子规叩谢夫人!」
待我回到博雅院时,李么么早已经得知此事,让红梅来叫我过去。
此时,太阳西落,落日的余晖照在窗棂上,透过一个个薄如蝉翼的窗户纸,落在黑漆漆的地面上。
李么么背对着窗棂,靠在塌边的小茶几上,她没有点灯,背着光线让我看不清她脸上的神情,她沉默的看着我从门外缓缓走进来。
我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只扑通跪在她面前,不发一语。
我想,我大概是让她失望了吧,么么一定很生我的气。哪怕她现在打我一顿,我也毫无怨言。
李么么看了看跪在地上的我,良久,叹了口气道,
「起来吧,地上凉,小心把膝盖跪坏了!」
我再也忍不住,扑到李么么的怀里,我没有像红杏姐姐走的时候那样放声大哭,只是将脸深深埋在她怀里,无声落泪。
李么么轻轻的拍着我的背,虽是在对我说话,可我听起来却更像是在平静的自言自语,
「我早就预料到了,从你给我做的那件喜鹊夹袄我就知道了。那样细密的针脚,那样出色的绣花,那车拧针旋转流畅的连我都自叹弗如。我看过你写的字,那样的娟秀整洁,笔精墨妙,那样的行云流水,气韵生动,遑论是我,就是那教你写字的管家只怕也写不到那样好看。你这般聪颖,又怎会如王么么所言的那般,是个粗手粗脚的笨丫头。」
「本来我也猜不到,你如此费尽心思的隐藏自己的才能,跑来做这粗使丫头到底是为何。现在我明白了!」
「你是怕自己过早的入了主子的眼,然后被抬为通房,被送去陪嫁,被主子留在身边不放你离开对不对?你是一早就打定了主意要出去的,对不对?」
我依旧埋在么么怀里,只是轻轻点了点头给她回应。么么继续道,
「你在外已经无亲无靠,在陆府,虽为下人,吃穿用度不愁不说,以你的本事,想要过得体面也不是难事,你告诉么么,为什么,非要离开啊?」
我将头从么么怀里抬起,坐直了身体,看着么么,问道,
「么么,你可还记得碧桃?」
「碧桃,我当然记得!」
「你可还记得她当初是为何被卖出府去?」
「自然记得,她私自给少爷送鸳鸯戏水的荷包,被夫人逮个正着,是以夫人将她打了二十板子并发卖了出去。」
「么么,你觉得,碧桃被这样处罚合理吗?」
么么顿了顿道,
「碧桃虽是有错,但是这样处罚确实有些过了。可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么么,你也知道碧桃所犯之事并不大,打一顿调离博雅院就罢了。可夫人却偏偏将她重惩发卖了出去,为的是什么?为的不过是杀鸡儆猴,警告整个陆府的丫鬟,若是有人再敢有非分之想,碧桃就是前车之鉴。」
我继续道,
「只是因为打扰了少爷读书,触犯了主子的利益,就可以什么机会都不给,什么情面都不留的将她卖了,若是有一天我犯了错,我触犯到了主子的利益,我惹主子不高兴了,那么我就是下一个碧桃。而我能反抗吗?能说不吗?不能!因为我是奴仆,是奴籍,我不是我,我只是主人的所有物,和他们手中的一个杯子一个碗没有任何区别。」
我伸手握住么么的手,
「么么,我不想做一个杯子一个碗,我想做一个人,一个能主宰我自己的命运,一个能让我自己说了算的人!」
「通房,姨太太,在下人眼里,是半个主子,是麻雀变凤凰,可是实际上,这也不过是高级一点的奴婢罢了,身契握在别人手里,别人想打就打,想罚就罚,想卖就卖!」
么么怔怔的看着我,喃喃道,
「我竟不知,你心中竟有如此丘壑。可你一个女子,无依无靠,出府之后,该要如何生存啊?」
么么声音发颤,眼中含泪,我紧紧握住她的手,笑着说,
「么么你放心,主子没有收我的赎身费,还给了我 10 两银子,加上我这些年攒下来的,我不会饿着自己的。我前段时间还给红杏姐姐去了信,她和她夫君如今在街上经营着一家糕点铺子,我先去投奔她。有她帮衬,再加上我攒下的银两,我会过得很好的。」
么么看了看我,似乎有种儿女大了不由娘的感觉,叹口气道,
「罢了,既然你早有打算,就去吧。」
么么似是想起了什么,起身去到柜子前,翻了好久,将里面的衣裳都翻到了地上,这才抱出一个一尺见方的匣子来。
她抱着匣子走到我的面前,将匣子打开,里面一半是各种精致的珠翠首饰,一半是摆放整齐的金银,这些,大概是她毕生的积蓄了!
李么么将匣子推到我面前,
「这是我这些年攒下来的一点银子,我在这府里吃穿不愁,每月还有月钱,这些也用不上,你都带了去,多点傍身的也好!」
我眼里积蓄着没有掉出来的泪水,吸了吸鼻子却笑了出来,我看了看么么,我接过匣子看了看,拿起一支白玉簪子戴在头上,然后将匣子盖上推还给她,
「么么,这么大笔银子,我一个女孩子带在身上恐怕不妥,这万一招来贼人惦记咋办?不如么么你先保管着,若是我实在活不下去了,我再来找您讨要如何?」
么么想了想,大概觉得我说的对,便不再强求。
因着少爷婚期将近,府中事务众多,上到夫人老爷,下到粗使丫头小厮么么都忙得不可开交。
夫人又指了两个丫头来博雅院,可张妈妈无暇顾及她俩,就请示了夫人,让我在府里再多待一段时间,带带她俩,我自然是应允下来。
两个丫头不过 15 岁,模样标志,性子乖巧,女红识字等皆是同等丫鬟中拔尖儿的。我大概猜到夫人的用意,新夫人身子羸弱,只怕不好生养,是以夫人早做准备,若少夫人无所出,只怕这两个丫头就是未来的姨娘,也好为陆家延续香火。
大少爷前儿给两个丫头另赐了名,一个叫杜宇,一个叫子鹃,我听了真是气绝,合着这大少爷是跟杜鹃鸟杠上了是吧。
我尽心尽力的教着她俩,她俩也聪明伶俐,不需要我怎么费神,很快就将我交待的事情记得牢牢的,此时我竟生出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的感慨。
这段时间,少爷尤其的忙碌,成天早出晚归,似乎是应朋友之约。不过我也乐得清闲。
期间我碰见他,依旧恭敬的向他行礼,他只是走过我身边,略微点了点头,就再无别的表示。
我本想向他表示一下感谢,感谢他那天在夫人面前为我说话,不然夫人怎会轻易放过我。可每次不等我开口,他就匆匆离开,或者叫张生进屋,或者借口有事忙碌让我退下。我只得作罢。
这天晚上,我半夜睡不着,想着即将离开这里,离开这个我生活了将近 10 年的院子,心下有些许伤感,索性起身打开窗户透透气。
我的窗户刚好可以看到少爷屋子的一角,我一开窗就看见他站在窗前,窗户开着,夜风吹进屋内,吹得他的头发在空中乱舞,他穿着白色的寝衣,披着一件宽大的袍子,显得他的身子有些单薄。
他就站在那儿,安安静静的站在那儿,明明是一幅清风朗月的贵公子月下观景图,可我,却从中看到孤独落寞的影子。
他定定的看着窗外,看着,看着我的屋子。
他看见了我,我也看见了他。我没有说话,他也没有言语,我们就这样静静地,静静地,看着对方。
我不知道这是他第几次在夜里孤独的站在那儿,也不知道他在那里站了多久,只知道今夜,大概是他最后一次站在那儿了,因为明天,就是他大婚的日子,也是我离府的日子。
4
我在他大婚当日悄悄离开,前院人声鼎沸,乐声不断,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府里的人都到前院帮忙去了,送我的只有李么么和红梅绿梅。
张妈妈昨儿塞给我一支纯金的簪子,一看就价值不菲,我觉得太过贵重,张妈妈却说,
「外面的日子不比府里好过,这簪子你且拿着,若是你过不下去了还能换点银子使。」
我推脱不过,只得收下,给了张妈妈一个大大的拥抱。
我有些遗憾,王么么太忙,又同我离得远,我也不好去夫人的院子找她,是以来不及同她道别。
李么么三人将我送到后门上,李么么拉着我的手,眼含泪花,反复的叮嘱我要好好照顾自己,绿梅红梅将亲手绣的鞋子送给我,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掉,我紧紧的拥抱着她们,8 年的陪伴,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多年的相依相伴,她们早已成为这个世界里,我最亲的人。
我擦干眼泪,安慰她们说,
「天下无不散之宴席,但是无论我走到哪儿,你们都是我最亲最亲的亲人。李么么,我走了,您跟王么么说一声,我会想她的。」
我转身准备离开,却听见一个丫头远远的叫我名字,她气喘吁吁的跑到我面前,我认得她,她是王么么身边的一个小丫头。
她气未喘匀,就将一个镯子递过来,喘着粗气说,
「这个,是,是王么么让我给你的。」
我拿过镯子,水头极好,一看就上了年头,应该是王么么经常戴在手上的那只,我问,
「王么么怎么让你把这个送来了,她还说了什么吗?」
「有,王么么让我告诉你,你要是在外面过不下去了,就拿着这只镯子去城西长平街找一家叫做锦绣坊的绣坊,绣坊老板是王么么旧识,她看到这镯子自会给你安排一份差事。」
「王么么还说了,虽然你绣花不行,人也又蠢又笨,但是做事还算勤快,就算当不了绣娘,当个打杂的也行,不至于流落街头。」
我能想象王么么说这话有多生气,可她还是心疼我,怕我一个人在外过不好,苦心为我谋出路。
我将镯子仔细收好,让小丫头向王么么转答我的感激,便转身跨出了门。
我转身,看见李么么等在门内,眼巴巴的看着我,直到门被小厮一点点的关上,再看不见她们的脸。
我仰头看了看这座我待了近十年的大宅院,红墙绿瓦,雕梁画栋,好不气派。可是对我而言,这不过是一个华丽的牢笼,我甚至不是这牢笼里的金丝雀,我只不过是这座牢笼里的一只可有可无的灰麻雀而已。
前几天管事领我去更换户籍时,问我要不要改回我原来的名字,我想了想,算了,子规这个名字已经跟随我多年,即使改回我原来的名字,我也再回不到过去。我说,
「不改了,就叫子规,不过将姓加上吧。」
「好,那你本来姓什么?」
我沉思片刻,缓慢答道,
「我,姓杨!」
从今天开始,我,是杨子规!
我按着红杏姐姐信里的地址寻去,找到了她同夫君开的糕点铺子。
小小的一间门面,藏在街角,不易让人发现。这样的铺面自然不好,只不过租金便宜。
红杏姐姐将摊子摆到门口,吸引路人的注意,那站在摊子后面招呼客人的应该是她夫君,一个憨厚结实的汉子。
他从容的招呼着客人,
「这个啊,这是新出炉的桂花糕,公子您看您要不要来一点?」
「这是梅花香饼,整条街就我家有这点心」
「好吃,当然好吃,公子您尝着来买。」
「来一斤?好嘞,公子您稍等。」
「公子,这是找您的钱,您收好,觉着好吃下次再来啊。」
我走上前去,他招呼着,
「姑娘,可是来买点心的?您看看想吃点什么?」
「您好,我找一下红杏。」
「你是?」
「我是子规。」
红杏急匆匆的从屋里跑出来。
一年多未见,如今再次见到她,她挽着妇人的发髻,少了一些小女儿的娇媚可爱,增添了几分妇人的成熟风韵。
红杏拉着我的手激动的直掉眼泪,话都说不利索,
「子规,是你,真的是你,没想到,没想到你,你这么快,这么快就从陆府出来了,我还以为,还以为还要再等几年呢。」
「红杏姐姐,是我,我出来了,这不我刚一出来就来投奔你了嘛」
「说什么投奔不投奔的,你就是我亲妹子,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红杏姐姐的夫君站在一旁,忍不住插话,
「娘子,快请姑娘进去坐吧。」
「对,进屋,快进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