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12月11日
一
大爷,你们为什么打架?派出所民警这样问。
我咳嗽了两声,说:老人的事情,小孩别管。
民警忧伤说:可你们打烂了街边的垃圾桶啊。
我说:这就对了。
民警说:什么对了?
我说:你应该问我们为什么要殴打垃圾桶。
民警说:那请问你们为什么要殴打那么可爱的垃圾桶呢?
我说:眼神不好。看它马步扎得稳稳当当,就以为是绝世高手……
民警说:大爷,你们两打架的事我们真不想管,但你们不能在派出所门口天天打啊。
我说:等我打死他,你就轻松了。
民警说:等你打死他,我可就事儿大了。
民警头痛的挥了挥手,交代我们少闹事,让我们走了。
二
我们一前一后走出派出所。走在我前面那个,是我的仇人张爱民。
他是我哥。
我本该在一九四七年就杀了他,当时我手软了。
可惜,到今天,已经是法治社会,我不能当街杀了他。否则我会出现在《今日说法》,并被冠上标题:《你大爷砍死你大爷究竟为哪般》,这是人性的扭曲,还是道德的沦丧?
重要的是,我还有孙女要照顾。
所以,我只能时不时去看看张爱民死了没有,这老王八,八十岁了,还不咽气,守着他那家破烂早餐店。
都说人老了以后不做梦。我现在一睡着,就梦见我在他家,把他捆在床上,我在墙角点他家的煤气罐。他问我,你想做什么。我仰天长笑:老子他妈的炸死你啊。
外面阳光明媚,妖妖坐在公园长椅上,摇晃着脚上的小白鞋。
她看见我们,开心的跑过来。
她说:叶爷爷和张爷爷。
我连忙上去抱起她。
想爷爷吗?我摸她脑袋。
她说:又打架,坏蛋爷爷。
我尴尬的说:我和爱民交流养生知识呢。
张爱民跨上那辆凤凰自行车,叮当作响的骑走了。
他回头喊:叶小白,你打翻我的油条记得赔给我。
我大声说:你今天给车撞死,明天老子就烧给你。
三
天气转凉的时候,我在一个小区看大门。
戎马倥偬大半生,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忘记掉交社保。
好在,我还有一身武艺,在小区给人看大门。每月都能有点收入,养活我和妖妖。
那天我坐在保安亭里,接到了一个电话。那头是医院。
我说:妖妖的病怎么样?
那头说:骨癌。
我沉默了一会,说:治好要多少钱?
那头说:大爷,您知道的,我们无法保证一定会痊愈。
我说:我知道。
那头说:三十万左右。
我挂了电话,点了根烟,妖妖蹲在路边,摸着两只猫的脑袋。她说,你们要乖哦,不许打架。不然捏爆你们蛋蛋。
我被一口烟呛得大声咳嗽。
三
我习武是在十岁的秋天。那年,父亲把我和张爱民带到山上,父亲打了一套拳,劈,锤,靠,行云流水。
父亲问我们,想学吗?
我们齐声说:想。
张爱民兴奋的对我说:等学会了,就能找村口王二小报仇了。
父亲拍了拍他的脑袋,说:等学会了,就不能报仇。
我们问:为什么?
父亲没有告诉我们理由。
我想了想,问他,阿爸,姐姐不学吗?
姐姐就站在一旁,抱着一篮子的食物,安静的望着我们。
父亲摇摇头,说:拳法,传男不传女。
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父亲教我们的那套拳,叫八极。
文有太极安天下,武有八极定乾坤。
那也是军阀混战的乱世,文必称西洋,武有洋枪洋炮。孙中山创办的中华武术会,在列强的枪炮下,就像是一个笑话。
父亲死后,我和张爱民继承了他的遗产——三亩地。父亲教会我们的八极拳没太大用处,只是耕田的速度要快一点。我们耕田时姐姐就坐在田埂边,抱着我们的水和干粮,戴一顶草帽,在日头下等我们。
我走过去,说:渴。
她递给我水,擦了擦我脸上的汗。
她说:阿弟,辛苦了。
我傻呵呵的笑,说:姐,你身子不好,别总出来陪我们啊。
她说:对不起,总是拖累你们。
我说:阿弟要照顾你一辈子呢。
张爱民在那头震耳欲聋的喊:姓叶的,不许调戏姐姐,滚回来种地!
姐姐推了推我,我应了一声,挥舞锄头跑回去。
我喜欢姐姐,这没什么好避讳的,张爱民也喜欢姐姐。但他姓张,我姓叶。我和他不一样,我是父亲捡来的孩子。
父亲找人算过命,说我一生飘零,姓叶,老了就能落叶归根。
小时候, 姐姐待我很好,每次我打不过张爱民,她就跑过来,扶着我,责怪他:你就让让弟弟嘛。弟弟不哭,姐姐给你买糖葫芦。
我吃着糖葫芦,躺在姐姐的膝盖上天空。张爱民没有糖葫芦吃,委屈极了,我嘻嘻的笑。
姐姐俯下身子,问我:甜吗?
我说:姐姐,真甜。
四
四七年的冬天,我去镇上卖米。回家的路上,远远看见村子里冒了大烟。火烧着了房子,村民们有的死了,有的坐在地上,抱着亲人尸体哀嚎。
我狂冲回家,几个土匪还没有走,刀上滴着姐姐的血。
一个土匪首在系裤腰。
我发了疯,几步跑上前,一记贴山靠,他胸口顿时瘪了下去,去势未减,我抬掌打中他的下巴,他吐着血远远摔开。
他腰间的刀留在了我的手里。
土匪们怪叫着杀了上来。
我说:姐姐。
刀锋割开气管,发出咯咯的喷血身,一人捂着喉咙倒地。又一人杀来,侧身让开他刺来的刀,贯穿他的胸口,还有谁?恐惧的瞳孔里印着刀锋,还有我那张已然麻木的脸。
我杀光了土匪。当我跌跌撞撞的从他们的尸体上爬起来,那个首领还有气。
我抓住他脑袋,问他:为什么要坏我姐姐?
他断断续续的说:张爱民,张爱民伤了我的兄弟。
日落,张爱民回来了。他看见满地的尸体,他的弟弟抱着姐姐,沉默不语。
他跪下。
他说:姐姐。
我说:姐姐死了。
他朝姐姐爬来,我用刀指着他,他停下。
我说:阿爸教你习武,从来让你不要伤人。为什么要招惹土匪?
我说:如果不是你,姐姐不会死。
我说:张爱民,我已经杀过人了。
我站起来,一刀劈去,劈断了他的头发。爱民呆立在那,我浑身颤抖着。
他说:姓叶的,为什么留手?
我说:张爱民,你害死我姐姐。总有一天,我会要你的命。现在,我要去给她下葬,你没有这个资格。
五
如果不是张爱民,姐姐就不会死。
抱着对他的恨意,我一直活着,乃至和他生活在一起。饥荒,动乱,都没有搞死我。只要我还没有亲手杀了他,谁也别想弄死我。我就是这么一个硬邦邦搞不死的超级老大爷。
2008 年,我们在马路上捡垃圾,那时经济不好,一个矿泉水瓶只能卖到两分钱。我翻开垃圾桶,看见一个啜手指头婴儿。
派出所找不到她的父母。
民警看了看我们,说:你们也没人养老,要不,就收养吧。
我回过头,婴儿被抱在张爱民怀里。老王八,乐坏了,又是扮鬼脸,又是递奶瓶。
我们收养了她。给她起了一个名字,叫妖妖。
只有名字,没有姓。
等我们找到她的父母,她就能找回她的姓。
六
我打电话给张爱民,我说,需要三十万。
张爱民沉默了一会,说:我有五万。
我说:你给我记着,你也是她爷爷。
张爱民说:已经是全部了,加上早餐店,最多凑到六万。你那有多少?
我说:一万左右,再凑也凑不起多少。
张爱民说:姓叶的,做爷爷你也配?
妖妖就在保安亭里写作业,她抬起脑袋,问我,叶爷爷,什么三十万?
我摸摸她的头发,说:没事,和老王八隔空打麻将呢。你好好写作业。
我走出保安亭,点了根烟,坐在花圃的台阶上,低着脑袋。
我需要三十万。从哪搞三十万?我都这把年纪了,出去卖也没人买。据说卖肾能卖不少,问题是我和张爱民加起来就四颗肾,离三十万还远着。再加上心肝脾肺呢?
我的大脑乱成一团。抢银行,操,我骂了句,能换妖妖的命,因为抢银行被枪毙我也认了。
七
我去找张爱民,他在那家破烂早餐店里,穿着围裙,揉着面团。
他说:你疯了?
我说:除了抢银行,从哪搞三十万?
他说:买彩票吧。
我冷笑,说:你能中三十万,老子把头送给你。
他说:姓叶的,这可是你说的。
我说:拿笔,老子和你立字据。
他烦了,挥舞沾满面粉的手,说:行了,你也别老和泼妇似的。钱我会想办法,妖妖是我孙女,我
比你还心急。
我搬了条椅子坐下来。
我抓着脑袋,说:妖妖她才八岁啊。妈的。
我好像突然想起什么,问他:你个老王八天天赌钱,是不是买过黑拳?
他说:有过。
我说:电话给我。
他说:你想干嘛?
我没理他,撂下一句,今天你去接妖妖放学,急匆匆的走了。
八
八极。
一练拙力,二练绵力。
三练寸劲,四练散形。
五练炮锤,横扫六合。
我始终记得这段口诀,还记得当时我问父亲,八极八练,怎么只教我六练?
父亲说:六练,你的功夫就学完了。后面的二练,不是师傅教,是你自己学。
这二练,我和张爱民琢磨了大半辈子,始终没有结果。不过,六练也够了,我虽然垂垂将死,打几个练黑拳的后生,绰绰有余。
接头人把我带到一个地下室,空间很大,里面有干燥已久的血味。
我说:我打赢一场,多少?
他瞥了我一眼,说:大爷,不带你这样的,你说要赌我才带你来的。
我说:多少钱?
他说:算了吧,怕你死在这。
我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发力一推,他很干脆的摔在地上。
他愣了几秒,说:这是干嘛啊?
我说:告诉我价格。
他说:你买保险了没有?
我往前走了一步。他连连后退,结结巴巴说:别别别,大爷,价格不等,初级五千,中高级往上翻,生死局五十万。
我说:我打生死局。
他说:那你也得等等,找死我们不拦你。生死局在月底,您填个自杀声明,回去等我们通知。
九
我填了单,留了号码。那人告诉我,生死局不是想打就能打的,一场下来,赢的人拿五十万,死的人拿十万安葬费。
所以,很多人排着队要打。
他把我安排在中场,届时,会有中场娱乐,他们专门请初级选手,上台给两名生死局选手打。
如果我能活下来,就给我二十万。
这简直是笑话。我能把他们打出屎来。
我靠在小区大门上,点了根烟,悠闲的望着小区里。小区里三两行人,一些年轻人在散步遛狗,更远的地方,有情侣牵手走着。我活了八十个年头,看过了两个朝代的更迭。现在可是个好时代啊,幸福这种东西,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要是我还年轻多好?
不过,我还有妖妖,只要能让她活下去。这趟就没白活。
再后来,我听见身后乱哄哄的,我回过头,看见一个年轻人,慌不择路的朝小区里跑来,身后追着一群壮汉,口中呼喊:打死他。
年轻人拍打我的门,说:救命。
我开门让他进来,他跌在地上。我把门合上,那些壮汉顿时挤在门口,狂骂着要我开门。
我说:有话好好说,看把小区的花花草草吓得花容失色。
领头的大声说:老不死的滚开。
我说:就不能尊老爱幼吗?老夫还只是个宝宝。
对方打来一掌,我想了想,没有避开,任那巴掌打在我的脸上。
我低下身捡帽子,问那个跌在地上的年轻人,你是这个小区的?
他说:我,我住十二栋 302。
我说:他们呢?
他说:我不认识他们,他们不住这。
我给自己戴上帽子。
一练拙力,二练绵劲。
我拉过打我的那只手,腰部带动肩,往他腋下一推,对方怪叫一声,摔了出去。
妈的打死他。他大喊。
身后的年轻人大声说:我已经报警了。
那个大汉恶狠狠的看着我:我记住你了,你给我等着。
我说:那你可要快点,没准明我就下葬了。
那些人愤愤的离开。年轻人向我道谢。
他握着我的手说:大爷,您真厉害。
我说:这些人是?
他说:不认识的,就是斗了几句嘴。
我说:以后别斗嘴了。
他说:是是是,以后,我逗哏。
我说:逗哏是门手艺。
他说:啊,讲究说学逗唱。
我说:行了,赶紧回去吧,给自己上点药。
我注意到他手上的老茧,说了句:练过?
他说:练过一些枪械,就是练着玩的。
我点点头,他一边道谢着走了。
十
这个城市里,我的故人不多了。
村口的王二小还活着,如今他在游乐园给人看机器,他没学武,身体倒还硬朗。据他说,每天他都看着那些飞来滚去的设施,他就在底下仰头望,年轻人一个个升到空中,被现代机器甩得七荤八素。每到这时,他就想起自己应该怎么死——等路也走不动了,他就爬上过山车,半空中解开安全带,从几百英尺的高空,呈抛物线飞到美国去。
我和张爱民牵着妖妖,走在游乐园里。王二小穿着大花裤衩,戴着副墨镜,甩着两条腿走在前面。
他回过头问:坐过山车吧?
妖妖说:好呀好呀。
我说:我现在就把你丢美国去。找个老少咸宜的好不好?
他絮絮叨叨的把我们带到旋转木马那,四个人骑着四只马,机器开动,我们慢慢的旋转。
妖妖就在我的前面,她开心的说:骑马马啦。
我笑呵呵的看着他,说:慢点骑,别摔着。
张爱民在我身后,他说:姓叶的。
我回过头:干什么?
他说:你真要打?
我说:已经填过表了。
他说:你已经八十了。
我说:所以才要打。不然我们走了,妖妖怎么办?
他说:你考虑清楚没有。
我说:啰说。如果我死了,钱会到你卡里。
他说:不怕我把钱拿了?
于是我笑了,我说:你不会的。你是她爷爷。
那天下午,我们玩够了,停下了木马。
我和张爱民,还有王二小,三人颤颤巍巍走下来,互相搀扶着,找了个墙角,用力的呕吐。妖妖就站在边上,远远的望着我们,拿着一个棉花糖有一口没一口的舔。
妈的,旋转木马太刺激了,几个老不死的差点没把命丢在那。
十一
五月底,下着细细的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