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8如何以“师父带回一个小师妹”开头写一个故事?

7

谢长卿捞一朵水心莲放在掌心,我好歹酝酿了半天的情绪,到底还是问了他。

「我……与这藏剑山庄究竟什么关系?」

谢长卿正凝眸看花,闻言倒是看了我一眼:「你不是都看见了吗?得了心诀就把脑子忘在那儿了?」

他懒懒地拉长音,不免戏谑:"藏剑山庄的大、小、姐。"

「那你呢?你又是什么人?」我突然灵光一现,含泪凝视,「你莫非是我失散多年的哥哥?」

谢长卿梗住,却忽然弯唇一笑,正如银月乍破水面,点点浮光穿梭。

「那倒不是。我是你的童养夫,我的好妹妹。」

这下换我说不出话了,眼瞧他凤眼含情的模样,我僵住不语。

「若非山庄事变,恐怕你我孩子已都有了。」他轻叹道。

我愈发惊恐了。

谢长卿把眉一挑,声音压低了,狭长的眼眸微眯起来,语气里倒是十分的威胁,尾音上调:「怎么?不愿意?嗯?」

他步步紧逼,墨一样的长发披散。

「你手中的越春剑还是生生取出我的肋骨做的,你不想认也可以,将越春剑留下。」

我将越春剑抱在胸前,往后退了一步,瞪着眼睛看他。

谢长卿大笑起来,半掩住眼睛,唇弯得倒是好,肩膀笑得轻颤。果然是魔君,神经倒比旁人奇特些。

他把手放下,眼里再瞧不出一丝笑意,他说:「好了,不逗你了。

「你可知道,你若带了藏剑山庄的宗主令出去,必然会掀起轩然大波。」

「我知。」

「你可知道,藏剑山庄的宗主、你的父亲,练剑入魔并非偶然,藏剑山庄覆灭,也并非巧合?」

「我知。」

「你可知道,这路必定坎坷,我多年经营,却也不得不入魔,如今虽说是差临门一脚,总归是殊死之路。」

「我知。」

他抚掌而笑,低声说了句,好。

谁也没想到出秘境的时候会发生突变,万花都枯萎,魔气从秘境出口的地方涌上来,蕴了十分的毒,看不到底的魔气下面隐约里可听见万鬼哭号。

众多修真子弟捏碎了灵符传音,却面色发白地发现,消息根本传不出去。

有人哭喊一句:「必然是魔君谢长卿!除却了他,谁还能有如此深厚的魔气?」

还没说完呢,魔气里一只魇已悄无声息地潜到了他的身边,一口就把人的脑袋吞下去了。

片刻前众人还欣喜着收获、准备离去,谁能想到片刻之后就是如此惨状。咒骂谢长卿的声音不止。

我转头看向我身旁的谢长卿,他眉眼淡淡,倒是没什么变化,只是到底手指点了点,骂得最难听的那几个被他悄无声息地推了一把后背,将将要掉下深渊而没掉的程度,吓得他们一个个屁滚尿流,骂也骂不出来,只剩下哭喊了。

我曾经听过谢长卿诸多恶迹,转过头倒也不知道说什么,他大概也不需要我可怜。

他把我的脑袋抵回去,在我耳旁说话:「修真大派中有人比我更当得一声魔君,却每每借了我的名头生事,好一张画皮脸。」

有混乱必有人挺身而出,白绥不复先前脆弱,他一剑斩断魔气凝成的妖魔,一边指挥着众人有序往后撤,又吩咐了有族中秘术的弟子和长老神识传信。陆寻挨着楚谣,将她护得严严实实的。

只是一味退也不行,我自己也心疼,藏剑山庄到底是我没住过一天的家,怎么就让魔气给沾染了。

况且这魔气并非如同谢长卿般的阴寒,乃是弥漫着血和腥气的味道,就像是那日我与湛寂在娶亲时闻见的那般,肮脏恶臭。

「并非死局,处处都是生机。」谢长卿在我身后说话,我稍乱的心安定下来。

有不少修真子弟已经迎着魔气而上,衣袖被腐蚀尽,咬着牙为同伴留一隙生机。

深渊的裂口仍在撑大,好像一只蛰伏已久的凶兽终于要重出人间,我正想迎着魔气好好磨炼一下我新学的剑诀。谢长卿不宜显露身份,就不远不近地瞧着我。

我刚斩断一只魇兽,一回头却看见魔气凝成的恶龙向楚谣呼啸而去,涎水流了一地,它是那么快,那么急切,理应是这深渊魔气中最精粹的部分,却对楚谣垂涎地探出了头。

谁都没有料到,再反应过来的时候,恶龙的大嘴已经到了楚谣边上。

就如同谁也料不到,上一秒还在与陆寻私语的楚谣下一秒就将陆寻推出去挡灾了一般。

她的裙子飘渺好看,轻灵的纱往日里好看飘渺,此刻溅上了血,陆寻半个身子原来已在魔龙口中了。

他痛得痉挛,面色却茫然,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很艰难而疑惑地喊了声:「楚……谣……?」

黑雾如蠕动的虫般攀岩而上,腐蚀着他的肌肤,他终于意识过来,噢,师妹把他推出去了。疼痛与不敢置信在他的面上交织在一起。

游龙恶劣,叼着他要退回深渊,正巧路过我,越春在手,我瞧着龙眼,使尽全力地一剑刺了下去。

陆寻被甩在了地上,恶龙吃痛,却畏惧我剑上的清气,金佛花剑穗吹动淡淡的佛气,恶龙终究又化作魔气回去了。可这滔天的魔气又该怎么办呢?好像源源不断一般,斩断又聚形,生生不息。

金佛花在我指尖漫开了,我这么一抬头,总算看见是谁了,湛寂也来了。小师父向来爱洁,即使在这样的环境下也不动声色、衣冠干净,舍利子出去转一遭的工夫,魔气就被净化了不少。

我还有心情和他开玩笑:「小师父,魔也是苍生的一种,那佛也该对这魔气一视同仁才好。」

我见他一直看着我,我反手一抹,原来是满脸的血。

湛寂伸出手,在我眼角轻挲了一下,拇指上沾了血,眉间一点殷红的小师父垂下了眼。

「越姑娘,我还不是佛。」

下一瞬,有魔气聚拢而来,往他那只手上咬去,连连枯萎十来朵金佛花。

我回头正好见到谢长卿,他唇畔含了分冷笑,正遥遥而视。

金佛花又浮开,绝了两畔魔气。小师父轻声说:「越姑娘,我在幻境里做了个梦。」

我第一次见湛寂漾起一个如波如云般的笑,并非垂怜众生的模样,他不再是局外人。

我还要问那梦是什么。

他瞧着指尖上的一点血,却只说了句:「你眼下有粒小痣。」

其实要解决这魔气也不难,将裂缝重新聚合就好,湛寂与白绥二者联手,大难也堪堪消除,但总归死了不少新秀。

我落回地上,剑尖滑落的魔血落在地上。楚谣现在已经抱着陆寻用灵力疗伤了,陆寻一把把她推开,血色尽失,他嘶哑着喊我:「师姐——」

我没停,一瞬也没有。

他从前不肯叫我师姐,往后也不必再叫了。

等到了没人的地方我才失力地一跪,撑着越春剑才勉强不晕倒。被魔气侵袭的地方比当初在长虚山崖下时还要疼,且是要浸入骨髓的恶心。

一个松柏味的怀抱拢下来,谢长卿半跪着只手抬我下颌,拇指揩去我面上沾着的血污,他轻笑着凑近,几乎要在我的眼皮上落下一个吻来,他低声说:「干得不错。」

8

谢长卿把我按在藏剑山庄里修炼心诀,却在我挥剑时忍无可忍地皱起他好看的眉头。

他接过越春剑,随手挽了个剑花,月华如练,他的剑含清光、似游龙,他一动起来,就好像天地间只看得见他了一般。他演示完了,半侧过身来,眉眼卓绝,却忍不住嫌弃:「看明白了?」

我讪笑着点头,实在是没有人系统地教过我,我时常觉得师父奇怪,他因了越春剑捡我回来,却总是在我用剑时避开,好像不愿意看见什么一般,也自然不会过多指点我用剑的问题。

谢长卿与我说,时间紧迫,半月后就是天下大比的日子,届时他要我以藏剑山庄的庄主身份参加比试,天下大比本就是年轻一辈的比试。

倒也不是要我名扬天下,按谢长卿的话是,怕我又无声无息地死了。

总要有个大场合和世人说一声,十多年前不知缘故被灭了门的藏剑山庄,尚且还有个后人在。

我仰起脸问他:「究竟是谁?」

他凝视了我一会儿,移开了目光,随口说道:「那日大比,他必然会出现,你瞧着谁最道貌岸然,那就是谁了。」

谢长卿在我面前,虽说是时常含笑讽刺我,却是生就得一副风度翩翩好模样,久而久之,我都险些忘了他还是个魔修,且是修真界人人闻之色变的长卿魔君。

我发觉有异样的时候,是在半夜,我被冻醒了之后才发现,山庄里冷得像是覆上了三层雪,我运转真气,却还是忍不住牙齿咯得咯得地碰撞,我拿起越春剑一路走过去,一路成霜成雪,连月亮都不愿意露头。

越往潭边走,越发冷酷,花都被冻枯萎了,等我走到潭边时,才发现这还是谢长卿施了结界后溢出的魔气。

我拿出越春剑,在结界上劈了好几道,才破了个口,我才进去,铺天盖地如同浓墨般粘稠的黑气往下沉,风声猎猎如刀如刃,传来一声极其冷漠的「滚」。

我被震得心口发疼,却叹了口气,到底还是下了水。

谢长卿在潭心,黑发如瀑蔓延,潭里本来铺了满满的花莲,现下枯萎得连粉末都瞧不见了。我被魔气侵扰得厉害,百脉里隐隐作痛。谢长卿虽说叫我滚,可我分明感觉到,这铺天盖地卷席的魔气,疯狂中保留的最后一分清醒,到底是竭力让魔气避开我。

这个大名鼎鼎的魔君,谁晓得是个嘴硬心软的模样呢?

我凑近了才看得清楚些,谢长卿苍白的皮肤上浮现出千万只鬼头,瞧起来竟然是在啃食他肉的模样,他的唇色呈现过分的殷红,眼底是将要凝成的风暴。

他大概觉得模样难堪,狼狈地别过眼去,咬住牙,顶着这副狰狞的模样冷冷吐出一个字。

「滚——」

我也知道自己不该来,可是我想,总是一个人被万鬼吞噬的感觉一定不好,若有个人能陪陪也该好些。

我轻轻抱住了他,我以为他无坚不摧,可是谢长卿也在轻轻颤抖。

越靠近他,我疼得越厉害,喉中已然有腥甜气息,那么他呢,他有多疼?

谢长卿顿住,他垂下的乌发落在水面上颤起涟漪。

「瞧瞧,这就是你不愿入的魔,你们正道向来鄙夷的魔,亲眼瞧着,恶心吗?」

谢长卿素来骄傲,可月夜之下莲华潭中,他冷眼称自己一句恶心。

世人骂他诅他,百鬼众魔吞他吃他,他多年来行于黑暗,却只能为一个拥抱不自觉后退,鲜血淋漓地展开他最不堪的模样。

他几乎失尽了自己所有的尊严,问自己守了多年、等了多年的姑娘,恶心吗?

我不回答,只问了一句:「疼吗?」

鬼头嗅到生人气味,垂涎地浮现贴近,谢长卿理智回笼,冷笑着捏诀杀鬼,鬼头源源不断,终究是后力不继,安顺地又重新贴回到身体内里,露出的肌肤如玉般白皙莹润。

魔气仍然汹涌,却已经有了章法。

谢长卿把我抵到身前,咫尺之间,入了水的黑发沾在他的面上,唇色殷红,连眼下的小痣都带了蛊惑的美感。衣衫半解,水从他的面上划过喉间,一直往下,最后又落回潭里。鼻尖相碰,他逡巡着低头看我的唇,吐出的气刚好落得我满脸。

乃是绝望之人逢生之后的疯狂。

谢长卿眼底浮着夜莲,底沉着比夜还黑的颜色,他贴着我的唇角低声,声音却淡。

「你不该来。」

我轻轻「嗯」了声。他的手摸上我的后颈,我竟然一瞬间以为他要掐死我,好像除去唯一的软肋那般。

可他到底只是按住我的后颈,来回轻碰的唇终于贴上,他生涩得莽撞,却肆意地吮咬。

我以为是叶上的落露淌过我的眼下,谁想到竟然是谢长卿落下的一滴泪。

谁家魔君,抱着他的小小姑娘,落了泪。

9

天下大比的时候,我来得稍迟。

持笔记录的真人慢悠悠地报出来参加比试的宗门名字,瑶台宗、空明寺、长虚门,以及若干中小宗门。

越春剑比我早到,一柄剑穿山越海,以不可抵挡的气势砸在了玉台上,据说千年不坏的玉台就这样被裂出了大坑。

我笑意盈盈:「藏剑山庄,越春。」

声音清透,刚好将喧闹声劈成两半。

玉台垒于瑶台宗,飞雪缱绻,众人竟然和雪一起静默了瞬息。

我抬起眼,毫不畏惧地直视高席,不知这些仙风道骨的面孔里,哪一张才是画皮。

正中间正是瑶台宗的宗主,中年儒雅模样,讶异了一瞬。他旁边正是师父,不知是不是我眼花的缘故,师父的白发已然白得几近透明,他看着我立在雪中的年轻模样,竟然恍然一瞬,透过时光瞧见了谁,面容上徒生苍老。

我又往前一揖,落地有声,重复道:「藏剑山庄,越春。」

灭门了十多年的藏剑山庄,谁能晓得还能再现?

谁轻笑一声,打破了寂静,楚谣在我侧方出声:「师姐莫非入魔昏了神智?藏剑山庄多年前已然覆灭。」

我懒得瞧她一眼,从袖里露出那块重紫色的庄主令来,这下众人才哗然起来,窃窃私语不绝于耳。

我去抽签,正好抽到长虚门楚谣的牌子来。总归是冤家路窄。

我此前不曾与楚谣交过手,只是人人都说她灵玉体质、天生毓秀,只是没想到,她却是相当怕我的剑气,我的剑气一过她就颤得不成样子,修真奇才竟比不上以平庸着称的师姐,如此反差,这就又引起第二波哗然了。

楚谣本用的白练,奇宝锻造,谁知运转了风来晚心诀之后,越春剑所过清光毫不留情就撕碎了白练,楚谣飞倒在地上,吐出一口血来。越春剑逼停时,正好指着楚谣纤细的脖颈。

我从未见过这样憎恨的目光,楚谣颤抖得不像话,模样十分狼狈,她仰起脸,咬着牙看我。

我剑尖一点,倒是惋惜:「所谓金丹,竟然连一个灵根都没有的人三招都抵挡不过。」

她明明怕极了,眼眶微红,却还要叫出师姐二字。

越春剑更近一分,直直逼停了她要出口膈应人的称呼,我平静地说:「若按修真尊卑而言,你须得唤我一声越庄主。」

我收回剑,越春剑落了雪水清亮。周遭人本来是嘲笑楚谣仙子名不副实,却不知谁阴阳地提了句:「恐怕是越庄主从前多加害楚谣仙子,才让她怕成这样」。

我刚瞧过去。

就听见冷笑声响起:「你是什么东西,也配这样说我师姐?」

竟然是陆寻为我说话,我诧异地瞧过去,他坐在轮椅上,下摆空空荡荡,他下意识地想遮住残缺,我倒是知道,魔气侵体难去,他这双腿怕是再好不了了,他抿了抿唇,眼含乞怜,喊了我一声师姐。

楚谣已经捂着伤口站了起来,她急急地喊了句寻师兄,可陆寻连个厌恶的眼神都没给她,生死一遭转回来,谁才能知道什么是真心。

我平静地看着他,一字一句地给他重复。

「什么师姐?她个歹毒的人,不配如此称呼!

「你明知道她纯玉体质,还害她入瘴气,也敢自称长虚门的师姐么?」

他加诸在我身上的话,我当成笑话一般地重新讲给他听,他的脸血色尽失,竟然如当初被魔龙咬住双腿一般痛楚。

这昏了头一般的话,再留给他自己咀嚼去。我当初多少痛,你如今再怎么回顾,也只能感受到一分。

他哑然辩解,竭力吐字,颠来倒去说不出意思:「……并非我本意,我也不知为何会这样。师姐……你信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这样。」

一路顺风顺水的少年被向来宠爱的师妹推出去挡刀,失了双腿,少年心性里头终于少了些鲁莽的天真,如今想起来都是无尽的悔恨,他终于低下头。

「师姐,对不起。」

我微笑:「你无需道歉,我也再非你的师姐。」

我转身离开,却听见踉跄声,陆寻跌倒在雪地里,往日里最高傲的小少爷,竟然在雪里流下了泪,丢尽了十五年的尊严,他近乎哀求地唤我:「师姐。」

若我回头,可见少年失意、看客图乐、楚谣倚台狼狈绝望、白绥持剑默不作声的场景。

但我永不会再回头。

我往前走,雪慢慢地下,身披袈裟的僧侣恰好抬头,目光轻轻地落在我身上,明明知晓自己在他眼里不过一粒尘,却好像一瞬间在他眼底即万物。

湛寂微笑:「越姑娘。」

我浅作一礼,道声:「小师父。」

他的目光落在我的剑柄上,那仍然挂着几朵金佛花,他再开口:「灵玉体质,本是至纯至善本身。只可惜玉心不净,大抵是哪块纯玉剩下的边角料,生了邪心,少了纯净,只剩一项蛊惑天赋。」

他点到为止,不再多言。我却讶然地看着他,他耳上有一粒舍利子,就在风里轻晃。

湛寂不该如此,多言、恶言,本就不应出自他口,因他是云中君、碑上神,灵台清明。

我蕴起唇角一点笑,道了谢。

我踌躇着问道:「小师父,那日你做的梦是什么?」

湛寂瞧着我,雪落了一点在他的眉心,殷红的印记都柔和了些,他说:「我可能会了。」

学会什么了?我还想问。

谁知道我臂上盘着的小蛇,十分凶狠地咬了我一口。

我只能告退。

我从前想,为什么楚谣这样不喜欢我,她又缘何这样怕我的剑,真正的神玉刀枪不入,只有那么一点半真半假的灵玉,遇上越春剑的刃口脆弱得像白纸。

但这还不够,定然还有别的原因。

谢长卿不宜太显眼跟着我进来,就化作了我手腕上的一只小蛇。

他懒散的声音在我心间响起:「越春你懂不懂事啊。你童养夫还在你身上,你就和别的男人眉来眼去。」

我气得要拧他:「小师父是出家人,你胡说八道什么?」

他嗤笑一声:「出家人啊。他要不要当这个臭和尚,不是他一念之间的事吗?」

我翻了个白眼,却有小弟子跑来同我说,几位门派大能要见我。

屋内金兽吐香,只坐了三人,一个是师父,他正垂眼不知想些什么。一个是空明寺的空明大师,闭着眼一副老神在此的模样。正中间坐了瑶光宗的掌门东涯道君,模样儒雅,他朝我招招手,叹道:「令梧的孩子都这样大了。」

令梧是我父亲的名字,在修真界多年来都是禁忌。

师父一下就抬起眼来,目光落到我身上,声音冷淡,却含了不容置否的强硬:「是忍冬的孩子。」

我母亲唤作忍冬,真美的名字,她又为我的剑命名越春。

东涯道君笑道:「这样多年过去了,你还是不能释怀这样一段情缘,修的明明是无情道,多年追忆往昔,年年修为倒退。这样多年了,你瞒得这样好,我都不知道,你养了忍冬的孩子这么多年。」

我心里暗叹,原来,师父收下我,并非只因越春剑是举世难寻的好剑,原是因为我是母亲忍冬的孩子。日日看顾我,日日见得我长得与母亲越发肖似,他不待见我的父亲,却又不得不留我在身边,即使因此修为止步,师父那样淡漠的人,原来也是有舍不去的情吗?

可我是忍冬与令梧的孩子。

「长得很像忍冬,可是资质平庸。」

我无端愤怒起来,可是理智控制住了我,我不该生气,只是他语气中的失望到底让我想起了从前的日子,我冷笑道:「您曾剥去我的灵根,我如今已无半分资质。」

师父白发垂到膝上,他冷眼看我:「不破不立。灵根除去后,你才有如此造化。你原先的资质,穷其一生也该是个筑基,枉费你母亲的功法,给忍冬丢人。」

却原来,他明知我清白而冷眼旁观。

我待他如师如父,他瞧着不过累赘之物。

他要我心智坚忍就伤我刺我。

他修无情道,人间尘世于他的大道上不过一粟。他便以为旁人也如此。

我冷得发抖,弯起唇,说出来的话句句不动听:「如今我知晓,母亲为什么不要你了,修了无情道的人,哪里懂得什么人间的情。」

我并不知晓他们的故事,只是从幻境所见可以推敲一二,随口说了句反讽他,谁想到师父的脸色一变,发白的指尖捂住了心口。东涯道君反手给他渡气,随口夸我说还是我懂得怎么刺我师父最疼。

无情道,却有情十几年,斩不断,倒也真是可怜。

我走出去,又是漫天的雪。

谢长卿无奈地叹了口气,他化作冬日春风,为我擦去满脸的泪:「爱哭鬼。」

我指尖一摸,原来又哭了,我摇了摇头,低声说了句:「他都知道。」

我恨极了师父这般模样,他要我境界大成,所以明知我清白磊落,他明知我待他如师如父,他明知道这样多的事情,还忍心冷眼瞧我被世人诟骂、被刺穿手腕,我现在想起我被逐出门派的那日,百脉废尽、一阶阶走下一万多阶玉阶的模样,觉得自己伤心得像个白痴。

何等荒唐。

他在我腕上轻啄了下。

「别哭啦,我现在抱不了你。」

10

山川有变,阴雨连天。

长虚山崖重现裂缝,魔气一遭遭吐出来。百鬼过人间,生灵涂炭,数不清的尸骸堆积成山。各大门派弟子都被派出去带队清理,却也少不了损失惨重。

我想起数月前湛寂曾说「苍生将有难」,谁料竟一语成谶。

但谁也料不到,三大宗之一的长虚门,竟然如同藏剑山庄一眼消亡得迅速。

有人打开了宗门的镇山阵法,放了万魔入内,宗门内弟子只剩小半,其余的都随大师兄白绥出去杀魔去了。偏偏玉清真人又不在,偏偏门派内诸长老也只存了非善战的,几重护山阵法被打开后,万魔嬉笑而入,侵蚀一空,弟子被吞吃了个干净。妖魔狡诈,又笑嘻嘻地扮作被吃掉的弟子模样,等其余弟子回来后,交谈间露个腥臭大嘴把人脑袋吞了。

慌乱之下,竟然又死伤大半。有人说长虚灭门并非如此简单,此事恐怕就是长虚门玉清真人所策划,有弟子亲眼见到他入魔模样,天下大乱祸起于他,他多年修为无所进益,失了智疯了魔。

长虚大阵被打开时,我心中有感应,御剑便匆忙赶去,只是迟了些,几千阶玉阶,每一寸都是血。谢长卿笑道:「这倒让我想起来我入魔后灭了太清门的风光,便如目下,每一寸都是血。雪下得再大,也盖不住满地的黑血。」

我知道他有意让我不再害怕,却也转过头去,想了想问:「你为何要灭了太清满门?」

他顿了顿,风雪擦过他的鬓角,声音平静:「我天生剑体,他们捉了我回去,我被关押在那儿十年,终日不得行动,他们怕我逃,锁链从我的骨肉里穿过。他们每个弟子用的剑,都一寸寸放在我胸腔内用血浸过、炼过。太清满门废物,修炼不得。我天资卓越,掌门怜爱地收我为座下大弟子,为太清门一辈争光,他说炼剑而已,不过是为自幼抚育我的门派做一些贡献罢了。

「可惜我成长太快,他们已经压不住我了。太清掌门那个废物,听了上头谁的话,我每一寸的骨都被敲碎,又重铸成了谁的剑骨。我神魂未散,在长虚山崖下终于入魔,我那时就想,完了,样子太难看,怎么当一个以色侍人的童养夫。于是便更恨了,太虚门血流了三日都还没流干净。只是我的骨已然不知去向,太清后面果然还有黑手。」

谢长卿转过头来,笑里藏痛,眉眼带恨:「因果相偿,难道不应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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