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剑慢而钝,为什么心存犹豫?为什么茫然粗钝?
我一直想当一个好的姑娘,一个好的师姐,一个好的徒弟。
挂念了师父失望的眼神、师弟含怒的目光,这样多的重担挂在剑尖上,我的剑,怎么能快得起来?
我闭上眼,越春剑圆满地做了个起势,从未如此完美地挥出风来晚剑谱的第二式,我割破风雪时剑身轻鸣,与天地之声相和。一招下来我额头已出了汗,却立在天地间大笑出来。
长虚门下方有不少城镇,我循着香味走进了一家路边小摊。
我坐着要了一碗阳春面,热气腾腾的满满当当的一碗,撒了点碧色的小葱花。我幸福地夹了一筷子,刚吃进嘴里,就听见隔壁桌热闹地讲着话。
那是几个二三十岁的散修。
「你们知道吗?长虚门那个玉虚真人,把他的长徒越春逐出了门。我看见有弟子在长虚山下贴了公告,贴好了还啐了一口说真晦气。」
「嗐,谁不知道呢?作为玉虚真人的弟子,灵药灵丹伺候着,居然这么多年才是筑基,他们刚入门的那个楚谣仙子,三月便筑基了,可不是要嫉恨地害她。」
「我若是她,真该羞愤致死。楚谣仙子被她推入瘴气后,拼了命爬出来,反倒因祸得福,即将结丹。反倒她,害人不成,自己修为也没了。」
「可怜长虚门,十多年养了只会咬人的白眼狼。」
我垂下眼,拨散面上的细葱,眼里有点酸涩。
他们脸上义愤填膺,好像亲眼所见般唾沫横飞地讲着长虚山崖瘴气的事情。
我吃进一大口面,不在意地擦掉眼角一滴泪。
有破风声传来,一个飞镖直直插进那桌散修的木桌上,刃深入木桌,恰好离那个讲得最起劲的人手指一毫,大抵接近的肌肤都已经被切磨掉了。
谈论声戛然而止,片刻之后他痛得叫出声来,咒骂不止。
我顺着破风声传来的地方看去。
黑衣的青年侧倚着门,一手环胸,两指懒懒地夹着一片枯叶,我这才看清楚,那深入桌面的哪是什么暗器飞镖啊,分明就是这脆黄的枯叶。长袂当风,两鬓的黑发散下来些,添了一分恣意。正是大雪的时候,没什么人,风雪穿过他的乌发,落了一点在唇上,却更显得晶莹。他生得很好,飞眉扫鬓,眼尾往上挑,浅浅地嵌着点小痣,倒别有了分病弱的风流。
散修看清了他人,抱着流血不止的手指怒目瞪他,刚想污言秽语地骂出口。
衣冠带雪的青年就这么轻轻一抬眼,眼神里隐没了黑夜,雪愈发冷酷起来。
一众散修吓得抖索起来,不敢再说话了。
他往里走,寒气透进来,散修颤抖得愈来愈明显,额头冒汗。
越走越近的时候,那个散修终于支持不住一般跪倒下来,十分狼狈地在地上磕头乞怜。
青年却好像没看见般路过他,到底听那求饶声烦人,顿了顿:「滚。」
他漫不经心地笑道:「去把这些话讲给长虚门,每一个人听。」
长虚门最重脸面,可万万没有他们这种地位低的散修编排的份。
散修白了脸色,青年等不到回应,不耐烦地啧了声。
那些散修回头看了看那如刃般插在桌案上的枯叶,咬了牙应允了,又麻溜地滚了出去,好像再不愿意多待一瞬。
青年看过来的时候,我才收回自己的目光,眼观鼻鼻观心,看面前那半碗面好像要看出花来。
谁知道他下一秒就在我身旁坐下了,指尖那片黄叶就在我面前放下,他也叫了碗阳春面,我却提心吊胆不敢看他半分。
肩头带雪的青年指尖在桌上敲了两下,压低了声音,带了分嘲弄怜悯:「说是有自己的路走,怎么被几个不入流的东西非议了几句,就掉了眼泪?」
我这下知道他是谁了,就在不久前盘旋在我脑子里的魔君,谢长卿。
我看了看那片躺在桌子上脆弱的枯叶,又想到坊间传闻谢长卿的诸多可怖故事,还是很有自知之明地不和他犟嘴。
我不自觉地握紧了越春剑,谢长卿冷笑一声:「安心吃你的面,本君可没空对你一个修为全无的废人下手。」
说得也是,我掐了掐手心,还是拿起了筷子,吃剩下的半碗面。等我把头从碗里再抬起来的时候,发现谢长卿十分嫌弃地看着他面前的那碗阳春面,细碎的小葱撒在上面,面条吸满了汤汁,咬一口可别提多美了。
我立刻心领神会,大名鼎鼎的魔君必然眼高于顶,吃不下这口面,可是到底有些可惜了,我摸了摸肚子,约莫还能勉强吃下那碗面。
我委婉地看看那碗面,又看看谢长卿,刚要善解人意地提出请求,却见谢长卿点点头。
「既然如此,你把这上面的葱给我挑干净。」
我便不得不重择了一双筷子,一点点把上边的葱择干净,按他的意思是,一点绿色都不能见。
我叹了口气,挑着挑着,冷不丁地开口,十分诚恳地说了声:「谢谢。」
谁能想到,自我从长虚山崖下回来,收到的善意都并非来自朝夕相处的同门,而是素来不相识的人。无论他们的用心是什么,总归是帮了我。
谢长卿接过我挑好的面:「本君就是喜欢教训人,与你有什么关系。」
我说了声是。
我拿起越春剑,起身结账,顺带把谢长卿的面钱给结了,我身上拢共没多少灵石,剩下的真是岌岌可危了。我苦恼地叹了口气。
我转过身冲他一作揖:「江湖路长,就此别过。」
谢长卿夹起一筷子面,抬起头,似笑非笑地看着我,长睫上一点雪水融化。
「等本君下次见你之前,你可别死了。」
我硬着嘴回他:「我就算是命再贱,也要活得比你们都长。」
谢长卿慢条斯理地放下筷子,唇角到底带了分讥讽,桃花眼笑得弯起来:「好啊。记住你的话,越春。
「本君也愿你,福厚命长。」
说得真是一个情真意切。
我掀开帘子,迎了一怀子的冷气与雪,我垂下眼,自言自语道:「我该去哪儿呢?」
我手上的越春剑突然鸣动,剑柄所指分明是南方。
我这就知道我该往哪儿走了。
走出长虚山所辖城镇,雪便小了。出城门的时候,我遥遥地往回望了一眼,正好看见长虚山的山尖。这便是最后一眼了。
我毫不留恋地,斩开风雪往南走了。
4
我一面赶路,一面细细琢磨我的风来晚剑谱,开窍后总归比以前快些,两个月的时间也只练了三式,这便可以看出我的天赋的确平庸得可恨了。
我修为散尽,自然辟谷不了,寻了个破庙歇脚。我用剑尖串了只兔子,放火上慢慢地烤,转得皮上烤出了油脂,香味往人鼻子里钻,那便是好了。
我向庙里积了灰的佛祖暗暗道了声歉,撕下来一个兔腿,便往嘴里塞。
我刚咬下去,就听见呜呜的声音响起来,我放下了兔腿侧耳倾听,却又不见了,便以为是外头的风声。我又要咬下去,又听见呜呜的声音响起来。
我这就有些害怕了。
要知道我虽然总是装作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其实骨子里比谁都像小姑娘。
我握紧越春剑,往哭声传来的地方慢慢走去,正是佛像后侧。
一个姑娘缩在那儿,惊恐地抬头看着我,面上还带有泪痕。我也惊恐地看着她,不知道谁比谁更吓人些。
但好歹她算是个人,也并非精怪魔修。她大概也饿狠了,吃了我半只兔子后才含泪说出了原因。
前面那个镇子啊,大概出了个魔王之类的,向着全镇要妙龄少女呢,还需得处子。镇上被封锁了消息,不许向仙家门派传消息求救。有人尝试着去联系长虚门,但总归到现在还没有回音就是了。
她是因为不愿被送去魔王那儿,才躲到这块的。
我可惜地看着那半只兔子,一抬眼撞上了那姑娘充满希望的眼神。
她瞧我拿个越春剑,便以为我是什么修为深厚的修真人了。
可我还是不得不恳切地告诉她,我甚至连气都聚不了了。
姑娘的脸色一白。
我还要谢她告诉我这个消息,我毕竟不是什么高人,不知对手深浅,只能远远地绕路了,我能做的,只有往附近的门派通风报信一番。
姑娘的脸色白得已经不正常了,手指着我的后面颤颤巍巍。
我脑袋一昏,再醒来已经在姑娘口中的魔穴里了。
姑娘的名字为明岚,听她说她是镇上最好看的姑娘,因此我在她的衬托下被选为她的丫鬟而不是新娘是情有可原的了。
我仍然后悔不该在那个破庙里吃烤兔,必然是佛祖不高兴了,才让我一个过路的那么倒霉,被打昏了和明岚一起被抓送到这个魔穴中。
妙龄的新娘许多,都被关押在一个房间里头,一个个被换上了红嫁衣,哭哭啼啼地聚在一起。
也不怪她们吓成这样,毕竟这个魔穴里寒气极重、阴森恐怖,又兼之看门的几个小魔青面獠牙,看姑娘的眼神和嫩肉别无二致。
我因为是丫鬟的关系,又装出一副唯唯诺诺的模样,行走较新娘们自由得多。
可我最为焦急,只因我的越春剑不知去向了。
我便经常借着送饭的契机兜兜转转寻找藏我越春剑的地方。
我心中难得这么有怒气,也恨自己没用,一个用剑的,没有了剑,那还活什么?
我探头探脑,却在一个门头停了下来。房门半掩,守在门口的小魔大抵交差去了,我推开了门。房间挺大,大红的喜床红得刺眼,在这样的情况下愈发奇怪,喜床正中间坐了个娘子,盖着红盖头,按理来说这样的情景只会叫人感到害怕,可是你一见到那人,心中的烦闷就减消了。
她从喜服的袖子里露出一截手,手莹白修长、骨节分明,捧着个苹果,可是那手却比苹果要更好看些。娘子体量匀称,只是显得略高了些,我头一次这样生出怜香惜玉的心,虽然还不见人,只是觉得一定要救了她出去才好。
我走近她,她红盖头上的流苏轻晃。
我不由自主地揭开那红盖头,从白皙的下颌,高挺的鼻梁,一直露出到秾丽的眉眼为止。她眉间一点朱砂,云鬓下垂了一粒金佛花耳铛。
美人是美人,只是是个美男子。
美男子也便罢了,这人于我还有救命之恩。
是湛寂。
他面色沉静,从眼底缓出了一道波,融化在眉间的红砂中。
是观音含笑:「终于等到你了。
「越春。」
我还保持着掀开他盖头的姿势,被湛寂的笑晃了晃眼,我有些局促,鬼使神差牛头不对马嘴地说了句:「小师父,你怎么长头发啦?」
湛寂失笑。
他简单解释了一下原委,他本是路过此镇回往空明寺,遇见了此事,便将计就计顶替了要送上来的新娘子,小魔只见他从盖头下露出的一截白皙下颌,便已经知晓是个绝色的美人,关押在这儿。
我咂舌称赞,这就是看出人与人的区别所在了,我遇见此事,便想远远避开通风报信去,可湛寂便是来上山除魔来的。
我紧绷着的心见了湛寂到底放了下来,但还是强忍着找不到剑的焦灼问他,怎么知道我就会来。
湛寂从身后拿出一把越春剑。
「我看见他们拿了这剑,就知道你会来。」
我大喜过望,瞧湛寂的眼神里又多了几分崇敬。
他平静地说:「原本世间魔气不过藏在最阴暗的地方,如今已经能光明正大地占了一个城镇了,此事背后缘由必然不简单。」
按湛寂的意思是,要等到见魔头的时候才好动手,现在是不宜打草惊蛇的。
见魔头是什么时候呢?我后来就知晓了,是娶亲的时候。
到他们娶亲的时候,阴森的魔穴非要装点上惨红的喜庆,那才是真叫一个怪异。新娘子们被吓得连哭都不敢了,我心里也瑟瑟缩缩,新娘子们盖着盖头,需要侍女们牵着行走,两侧随了长得奇形怪状的妖魔。
我跟在新娘子湛寂旁边,牵着他的衣袖行走,结果我颤巍巍的反而没有湛寂盖着盖头走得安稳。
洞内黑黝黝的,我心里有些慌,却悄声和湛寂说,别怕。
湛寂顿了顿,舍了一粒舍利子塞给我,我气闷恶心的感觉一下就消除了。
我的心定下来,越春剑缩小成袖剑藏在我的大袖里。
等到了成婚的大殿,阴寒的气息越发浓重,我握紧了手心里的那枚舍利子,百脉里好似有金光游走。
魔头露了脸,我悄悄地抬头看了一眼,魔头面容可怖、四肢瘦长,从枯槁里透露出腐败和血的味道,我赶紧低下头,这个魔修,实在是长得太惨不忍睹,周身氛围不可言说的令人作呕,怪不得时人对于魔修都是十分唾弃的。
我又忽然想起谢长卿来,分明他才是世间名声最大的魔修,却没有半分这种腐败的感觉,若他把面上的嘲讽收一下,大概我会以为是哪个大门派的天之骄子吧。
我这样想着,那个魔修已经走近了,枯瘦的手一面想要掀起湛寂的盖头,一面嘱咐其他小魔,声音嘶哑:「把其他的也都剥了皮,血蓄到池子里。这种处子的血最好,大人要用。」
我的心一紧,手段惨烈不说,而且听他的意思是,这些姑娘的血是给这个魔修的上级用的。
谁指使这魔修收集女子精血?是更成气候的魔头,还是修真界中的某位大能?
那魔修的手刚要伸到湛寂的红盖头上,另一只修长如玉的手就紧握住了他,魔修的手半分再动不得,金色的佛家咒纹缠绕蜿蜒上了魔修,他猝不及防,痛苦地大喊出来,声音难听。
越春剑同时出鞘,我斩断两边要挟持住姑娘们的小魔,因着他原先给我的那枚舍利子的缘故,剑气中还带了金光。
我将饱受惊吓的姑娘们略略安置好,反手越春剑就斩杀青面小魔。
小魔虽然不成气候,但是数量颇多,风来晚剑诀第三式剑气凌厉,我挥剑时竟然不知不觉又新会了两式。
我力竭不继,用力过度的右手隐隐颤抖,湛寂解决了魔修之后赶到,为我度化了最后两团黑气。
我跌落在地上,面色发白,抬头看湛寂,他眉心前早有一点殷红,此刻这一点殷红愈发明显,上挑的眼尾增一分红色,却是一副让人不敢接近的悲悯模样。脖颈上那串舍利子颜色暗沉。
我累极了,却喘着气笑起来:「小师父,我把这些小魔都杀完了。」
我已经会风来晚剑诀的第五式了,我现在是不是也很厉害?
湛寂翻开手,一朵瓣瓣重叠的金佛花在他的手心里绽开,他把这花送到我的手上。
我接过,眉眼带笑,这是我第一次被送花。
一朵重重叠叠的金佛花,我小心翼翼地拢在掌心。
湛寂为那些姑娘安神,又一个个送了她们回家,安定了这偏远小镇的民心,临走前还留下几道金印庇佑。
湛寂让我时刻小心,说修真界中将有大动乱,此次魔修采血、边上两大宗门竟然无知无觉,便可见一斑。
苍生将有难。
我咬着个野果子,路边的小花一蓬蓬的,阳光那么好,湛寂在前面慢慢走,我问:「小师父,苍生是什么?」
湛寂眉眼如同含雪,他道:「苍生是世间万物。不论王孙公子与走夫婢子,还是飞禽走兽,此间一草一木,你嘴里的一颗果子,都是苍生。」
「你是空明寺的佛子,那必然要成佛。我听人家说,佛都是博爱万物、众生平等的。」
「我要先学会偏爱,而后才能博爱万物,越姑娘。」
我似懂非懂地「噢」了一声:「偏爱?」
他看向我的眼睛,慢慢重复一遍:「偏爱。」
偏爱要有多爱,才能足够到后来平等地分给万物?
越春剑滚烫起来,指引我往南边走。湛寂的手往越春剑一点,越春剑的骚动安定了下来。
「越姑娘,你说你无父无母,身世成谜。如今南方藏剑山庄旧址有异动,或许顺着越春剑可以溯源寻找。」
原来越春剑的骚动与藏剑山庄旧址出世有关。
湛寂说他本来就是去藏剑山庄旧址的。自从多年前藏剑山庄主人练剑入魔杀妻之后,又屠杀了整个山庄,这个曾经的修真剑派连同山头一起沉没,到今日才复现秘境,如今各大门派都派出了弟子前去探宝历练。
我和湛寂就结伴前去。
心境平和之下,我竟然又能练成了剑谱上的三式。偶然有领悟不到的地方,湛寂一眼就能看出来哪里不足。
我每练成一式,湛寂就送我一朵小金佛花,我美滋滋地串在越春剑柄上,金光流转柔华生辉。
因为是极少收到的善意,我就越发珍惜地宝贵着。
谁不是个还未长成的小姑娘,谁又愿意当恶毒平庸的师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