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边涂着药,一边说:「对了,明日我便上任了。」
难道在我睡着的时候,来人了?
段荆笑着:「一个小官,俸禄不多,你别嫌弃我。」
大多数时候,段荆的笑是张扬恣意的,可此刻他看向我的目光里,暗藏几分小心翼翼。
几分闷气瞬间消散殆尽。
我捏着酥糖,递到段荆嘴边,什么都没问。
段荆因我与家中决裂,叫春生递了文书回去,言明分家,还将我签下的卖身契撕了个彻底,连向官府报备的机会都不给。
公公发了好大的脾气,最后是被段夫人劝住的。
至于我的爹娘,据说留在段府了。
段夫人待他们极好,从春生回来时的表情我就知道,爹娘定然骂我骂得难听。
如今,段荆只有我。
我也只有段荆了。
可他不但没有消沉,比以前更加精神。
回来时意气风发,好几次当着同僚的面,抱着我啃。
我颇不好意思,偷偷劝他,段荆满不在意:「我亲自己媳妇碍他们什么事?看不惯回家亲他们的去。」
某日,府中来了贵客。
崔月华。
彼时段荆尚未回府。
她站在门口,四下打量:「既明便住在这种地方?」
语气淡淡,我却从中听出一丝遗憾。
「月华小姐有何贵干?」
崔月华回神,看见我,伸手递上红笺:「我与怀深哥哥好事将近,请你二人前去。」
我迟疑一番,收下。
「你与既明……」
「我嫁给他了,」我清晰开口,「数日前。」
以往是不在意的,如今莫名小家子气,连从别人口中听见段荆的表字都要暗自计较。
飞醋都吃天上去了。
崔月华大概觉得此话十分好笑:「既明双亲尚在,你们请谁坐高堂?」
我顿了一会儿,突然说:「月华小姐,你喜欢既明吗?」
她闻此脸色骤变,失了得体的风度,喝道:「你胡说什么!」
我什么都明白了,有时候女人断定一件事,不需要证据,直觉就够了。
「家中无热水,不宜接待宾客,月华小姐请回吧。」
她脸色难堪极了:「张姑娘,人的出身本就不同,你……怎能这般揣度我?」
「月华小姐,你三番四次挑拨我,蒙骗我,甚至瞧不起我,我都不计较。可我生来心眼小,容不下外室,莫怪。」
崔月华气得脸色青紫:「我凭什么做外室!」
「是啊,您凭什么呢?」我缓缓后退一步,对她颔首,「二公子与您门当户对,许您妻位,体体面面的,挺好。」
临关门前,崔月华死死咬住唇,垂着眼,站在门外对我说:「我与既明和怀深年幼相识。你不懂。」
「年幼相识,月华小姐没想明白什么吗?花开堪折,既明为何没折?」
她脸色一点点白下来。
因为不喜欢罢了。
段荆是个敢爱敢恨的人。
若他喜欢崔月华,会早早下手。
我转身那一刻,崔月华扬声道:「你知道既明因你受了多少苦吗?官职低微就罢了,你的身份,叫他日日在人前抬不起头来!」
我身子一僵,脚步顿在原地,攥紧了帕子。
她说中了我的心事,纵使段荆手眼通天,也难抵他人的唾沫星子,何况他只是个普通人。
「你不知道吗?」崔月华语速急切,「他不肯告诉你,怕你难过伤心,可你想过他吗?」
我深吸一口气,仰头望着繁星闪烁的天空:「春生,关门吧。」
段荆回得晚,在屋外与春生一番耳语,我都听见了。
进屋时,他神情松缓:「崔月华来过了?」
「嗯。」我指指婚帖,「请我们喝喜酒。」
段荆看都不看,走过来抱住我:「生气了?」
我如实回答:「是。」
段荆解释:「起先她总黏着我,我嫌她烦,就推给段渊,若不是春生告诉我,我一百年都不晓得她的心思。」
我靠着他:「不是因为这个。别人骂你,你为什么不提?」
「骂就骂,又不会少块肉。」
段荆见我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紧张起来:「怎么?你还想跑?」
「是。」我突然板着脸,凶巴巴的,「我恨不能跑到他们面前,将他们痛打一顿!」
段荆一愣,突然失了神。
我脾气在此刻全然爆发,拽着段荆领子:「你说!到底是谁!你们男人要面子,我不要!我要打得他满地找牙!」
段荆咕咚咽了口唾沫,拍拍我的后背:「乖,咱不气……」
「你别碰我!」我恼火地甩开他的手,「他们怕是没见过泼妇的厉害!」
段荆没忍住,扑哧笑出声,捏着我的腮扯来扯去:「妻纲立住了,娘子撑腰,相公什么都不怕。」
我恼火地抖落他的手:「那人到底是谁!」
段荆额角跳了跳:「你来真的?」
我知道他不肯告诉我,便略施小计,与他相处久了,我多少晓得一些法门。
段荆神色渐渐变得不对了,哑着嗓子:「挽意,你胜之不武。」
我颇为得意:「敢对本狐仙不敬,要重罚。」
段荆喉结一滚,抱我滚进红帐。
后来受不住了,才勉勉强强告诉我。
我趁他意乱情迷的时候,开口跟他要了支簪子,京城最贵的那种。
段荆想都没想就应了,倒真像被狐仙迷了心智的书生。
数日后,我去吏部接段荆,就听门前一位大人气急败坏地跟他吵:「你可管管你家夫人吧!妇人就该待在宅院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她日日在我府门前晃悠做什么!」
段荆穿着深色官服,表情一改往日吊儿郎当的神色,拢袖站着,面带微笑:「街不是你家开的,我段荆的夫人有何走不得?」
那大人气急了,唾沫星子横飞:「七天时间!我……我府里的夫人小妾,挥霍了上百两银子!这是要吸干我啊!要不是她头上那柄簪子,何至于如此!」
段荆笑了:「我夫人人比花娇,带什么都好看。怨天怨地,还能怨我夫人的花容月貌上?」
「段既明!你不要脸!把夫人挂在嘴上,能有什么出息!」
「我没出息,我是我夫人的宝,邢大人可别自降身价,与我说话。」说完段荆贱兮兮地拂袖离去。
我忍着笑,从街角探出头,轻声喊:「相公!」
段荆看见我,背着手过来,眉开眼笑:「听说你诓了人家不少银子?」
你情我愿的买卖,怎么算诓呢?
他们看着好看,就去买,又不是我要他们去的。
段荆伸手勾住我的手指:「他们养,是养一堆,我养,只养一个,你尽管花,有钱。」
后来首饰铺的人专门来找我谈生意,一晃数月,我有了笔不菲的收入。
我知道段荆为官艰难,便偷偷将银钱留下来,以备万一。
二公子和崔月华的婚事渐近,我同段荆提起此事,段荆正逗弄着鱼缸中的金鱼,漫不经心道:「不去,没得搅人兴致。几日休沐,我想在家陪你。」
其实晌午,公公已经派人来问过一次了。
还特地送了些头面来,问我去不去。
这是变相的服软,段荆看着送来的东西,半天没说话。
春生问要不要扔出去,段荆久违地发了场脾气,恶声恶气道:「扔他干什么?都给我卖了,给挽意添新衣裳!」
吃过饭,段荆坐在院子里看月亮,我端着热茶走过去:「相公,还是去吧。」
我知道他心里并不是恨极了自己的父亲,只是有口气在,等对方服软。
段荆叹了口气,拍拍腿:「坐过来。」
他抱着我,认真地说:「挽意,咱们两个,还是我福气大一些,这样才娶到你。」
当日离家,再回去,已是外来客。
府中的下人见了段荆,都拘谨得很。
崔月华在喜房里,几位娘子喊我添妆,我不好拒绝,便跟着去了。
她坐在镜子前,娇靥带笑。心情很好,正歪头戴耳饰。
「挽意,人要向上爬,我想明白了。」
她这话说得奇奇怪怪,我不想和她待在一起,于是附和道:「想明白挺好的。」
能安心与段渊过日子,和和美美的,我就烧高香了。
「今夜圣上会来。」
我点点头:「你是有福之人,祝你与二公子百年好合。」
不一会儿,就听外面圣驾到了,我们这些为新娘添妆的妇人们不需要出门接驾,倒免了繁文缛节。
「挽意,不见见你爹娘吗?」崔月华装扮完毕,扭头笑容皎洁。
对于爹娘,失望大于愤怒,当日段荆言明我与他们断绝关系,我也默认了,自然没有再见的必要。
我摇摇头,拒绝了崔月华。
崔月华笑得越发灿烂,灿烂得不太正常。
我将最后一枚发簪递给她时,她赫然攥住我的手,扬起一抹诡异的微笑:「关门。」
原本大敞的屋门被骤然关闭,一队铁甲从窗外经过,铁戟隆隆。
一种无形的惊慌弥漫开来,场面瞬间打乱,夫人们奋力捶打纹丝不动的房门,企图逃出去,然而无济于事。
「崔月华,你想干什么?」
崔月华红妆敷面,明艳的眸子弯着:「男人如战马,只要牵住了缰绳,他们便能替你开疆拓土。今上昏庸无道,端王取而代之,夫人们千万祈祷自家男人,别站错队。」
一番话讲完,当场吓晕几个。
我自然也怕。
谋逆造反。
从前只从说书先生的嘴里听过,如今身在其中,方知并无传闻中的动荡波澜,只是在某个夜晚,一群人平静地围住了另一群人。
选对了活。
选错了死。
8.
崔月华笑出声来:「挽意,你我终究是不同的。有的人活在宅院之外,有的人,一辈子坐井观天,你输了。」
夫人们自然不甘心坐以待毙,辱骂崔月华的有,坐在地上号啕大哭的也有,崔月华从首饰盒里翻出一柄刀子,捅在带头闹事的夫人肚子里,那夫人疼得大叫一声,众目睽睽下咽了气。
她泰然自若地拔出匕首,血迹顺着刀刃滴进绒毯,她调转刀头,朝我逼近。
「张挽意,方才想叫你见爹娘最后一面,你不想见,可不是我不给你这个机会。」
没想到崔月华对我动了杀心。
我害怕得连连后退,警惕地护住小腹,绊了一跤,差点倒在死去的夫人身上,还是旁人扶我一把,才勉强稳住身形。
崔月华心情极好:「天时地利人和,都在我这边,张挽意,京城的富贵乡不适合你,端王说过,只要他坐上皇帝,就把我指给段荆。」
「你既然喜欢段荆,为何还要与二公子定亲……」
崔月华展颜一笑,「不然,我怎么把段家拉到端王这条船上呢?」
我已无路可退,冰凉的刀刃逼在脖子上,下一刻就会捅穿我的喉管。
我就要死了,连段荆的最后一面都见不到。
「崔姑娘,王爷有要事吩咐。」
崔月华脸上的笑容寸寸凝住,表现得极不耐烦:「干什么?」
她恋恋不舍地将刀从我身上移开,走出去,我吓得软在地上,瑟瑟发抖。
我以为自己可以长命百岁,却万没想过有一天能卷进如此大的风波里,因此丢掉性命。
夫人们目露同情,却谁都不敢上前帮我。
「不可能!」门外骤然响起崔月华尖锐的叫声,「休想!」
「王爷亲令,姑娘快些。」
少顷崔月华进来,脸色阴得吓人,她一把抓住我的领子,狠狠拽出门。
我踉跄几步,勉强跟上她的步伐。
「你去跟段荆说,让他选端王。」崔月华咬牙切齿,「他为何冥顽不灵!」
「……」
汗水浸透了薄衫,风一吹,我止不住地哆嗦。
我被她拿刀抵着,出了门,冰凉的刀刃灌了力气,很快刺破皮,我不敢停下脚步,走了很久,看见前堂围得水泄不通。
崔月华狠推一把,我跌进堂中,只见一道明黄的身影坐在上首,来往的宾客分成了两拨,但靠近圣上的人极少。
一穿湖蓝色蟒袍的中年男人冷冷一笑:「段荆,识时务者为俊杰,若你不答应,本王便一刀穿了她爹娘。」
爹娘被人压在堂中,拿刀抵着脖子,侍卫的刀比崔月华的锋利,削铁如泥,已经有汩汩血流顺着脖颈淌下。
娘亲早已吓破了胆,如今突然看见我,鬼哭狼嚎:「挽意啊,快跟姑爷说说,我和你爹不能死啊……我们小老百姓,只想好好过日子!」
我还看到了好多熟悉的面孔,段老爷、段夫人、二公子,他们退缩在后,静静瞧着这场闹剧。
原本,段荆是提刀站在圣上身边的,直到我出现,他手一颤,眼神第一次有了松动。
我心里难受得抽疼,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说出口。
还是算了,原本准备的惊喜,现如今,只能叫他更加为难,我护紧小腹,一言不发。
爹娘见我不说话,破口大骂:「吃里爬外的东西!当初辛辛苦苦把你拉扯大,若知道你胳膊肘子往外拐,一生下来就该掐死。」
段荆向着我挪动了一步,圣上说:「段荆,你可想好。」
他牙关紧咬,扔下手中的刀,慢慢向我走近:「张挽意是我的命,月华,你放开她。」
崔月华刀刃逼得更紧了:「既明,一介村妇,杀了便杀了。」
她语气轻快,极具蛊惑。
段荆神色一紧:「你别乱来,你今日大婚,不吉利。」
崔月华大笑起来,逼着我往后退,拉开了距离:「死了这么多人,你跟我说不吉利?既明,我为了什么,你不知道吗?」
段荆的目光紧盯着刀刃,脸色煞白:「我知道,我晓得,慢一些……我求你,慢一些……」
崔月华脸上浮现出浓浓的嫉恨:「以前,你分明是围着我转的……是她给你下了蛊吗?」
段荆渐渐走入端王的包围,孑然一身,看得我心都提起来。
崔月华突然歇斯底里地大叫:「你说话啊!为什么不喜欢我了!为什么要娶这个村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