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伏在案上大口喘气,想等这阵眩晕过去。
正难受得不行的时候,背后突然伸过来一只手。
苏冉的声音在后侧传来,透出几分不安:「堂堂,你怎么了?」
我眼前的黑雾过了一会才散开,撞上他担心的眼,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大概是这几天太累了,又加上没有用午膳吧。对啦,你今天怎么这个时候过来找我啦?」
他反而朝我好笑,张开手温柔道:
「怎么连今天是什么日子都忘了?」
31
一晃数日,我竟然都忘了今天是花朝节。
今年的花朝节我特意吩咐了不要大办,原本想着这是个持久战,要给前线省钱。
结果没想到这么快大捷了,我便吩咐拿出一笔银钱,给都城子民人人包了福袋。
有的是喜钱,有的是喜饼,还有糖。
现如今走到大街上,看见人人欢天喜地,我也甚是满意。
「公子。」
「敢问公子,你可有婚配?」
一道女声突然从侧面响起。
我愣了一下,回过头去看,只见一个粉色衣裙的少女提着花灯,在一旁望着苏冉。
看着我们望过去,她福了福,红着脸道:
「小女子城东李氏,家里是开香料铺子的。
「公子好颜色,可否接下我这盏花灯?」
在大丞,花朝节女子男子可以随意上街寻觅良人。
如若对方有意,接下花灯便可。
我不由得泪流满面:都有人找上苏冉了,居然没人找我!
是朕不够有魅力吗!啊!!
肩膀上搭上一只手,苏冉扶着我朝她笑道:「这是我的夫人。姑娘请自便吧。」
随着他话音落下,周围响起一片失望的呼声。
那少女看了我一眼,咬了咬唇,望向他道:「没关系,我可以接受你的夫人。我愿意学古制二女侍一夫,郎君,只要你愿意……」
「那可不行。」
苏冉望向我,勾唇一笑,回眸对她道:「你能接受我有夫人,我可容不下你。」
不等那少女说话,他一把揽着我的腰,噘着嘴道:「夫人,那边那个花灯真好看,夫人买给我如何?」
我瞠目结舌。
他又摇了摇我的手,和煦笑道:「夫人就答应我吧,就一盏,就一盏。以后我会更加努力服侍夫人的。」
那少女也瞠目结舌,周围又是一片惋惜的声音:
「如此好的郎君,原来竟也是个内人啊……」
「看着倒是颇强的,未曾想吃的是夫人的饭……」
他却坦然地搂着我的腰,在这一群议论声中施施然离去,还像小狗一样蹭了一下我的肩膀。
一直到走出去好远,我才忍不住揶揄他道:
「堂堂太傅,竟甘心让人这般误解??」
在大丞,男主外女主外都是正常的事情。
但是苏冉出生的却是男女双主的世家,且自己年少有才。
「堂堂太傅又如何。」
苏冉微笑低头看我:「在自家娘子面前,何必要那些虚无缥缈的面子。」
我蓦地红了脸。
以往,我同顾仲景在一块时,顾及他的自尊与敏感,总是尽量讲究平等。不会轻易开玩笑。
甚至有的时候,考虑到他的面子,还会放下身段,迁就他。
像这般,和自己心爱之人毫无忌惮地开玩笑。
还真是头一回。
身旁的小贩不明就里,看我们停在他摊子门口,热情招呼:
「郎君!你看我这簪子,多新鲜啊!给您娘子挑一支吧!」
苏冉从案上挑了一支迎春花的簪子,插在我发间,含笑道:「好看。」
我不满地嘟起嘴:「这满摊子的牡丹簪子你不给我插上,非要插一支迎春簪子。」
他临风袖手而立,眼里笑意荡漾:「牡丹太过寻常,我的堂堂正如这迎春花一般,在大丞的春天迎风而放。」
我愣神了片刻,远处烟花绽开,他拉着我的手道:「堂堂,你看。」
在他转头的瞬间。
我吐了口血在帕子上。
李福寿担心地看着我,道:「陛下,你……」
「无妨。」
我看着前面走远的苏冉朝我招手,回他一笑,将帕子收进怀中。
「不要和苏大人讲。」
32
大丞的婚礼那叫一个又臭又长。光是前期准备就已经把我累得半死。
「我不结了。」我匍匐在苏冉怀里哀嚎,「我再也不结了。」
苏冉轻笑道:「可不是要不结。」
我回过味来,脸一红:「我是说这次也不结了!!」
「好。好。」苏冉将我额上碎发顺到耳后,温柔道,「不结了。」
「那可不行。」
我小声说:「这次还是要结的。」
苏冉日日给我做汤,喝了之后,我的精神都好些了。
只是肚子越来越大,走着路也极其不舒服。
这天精神好些了,苏冉带我去外面逛逛。
「孩子要出生了,自然会劳累一些。」
他含笑道:「我来的时候,正巧看见尚织房的宫女送婚服来。」
「堂堂,你现在可要试试?」
婚服啊……
我看着面前的托盘上描金绘龙的大红婚服,轻轻拿起来。
「你!你不许过来!」
他果然就停在原地,笑着道:「好,我不去。」
顿了顿,又道:「早晚是要见的。」
我的脸上有些热,嘟囔道:「即便如此,也要等大婚那天,才能让你看见。」
嫁给苏冉是什么感觉呢?
和苏冉在一起,好似现在没有之前那么拘束,也没有那么不自在。
相反,这段时间,我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快乐。
只是时间……
摸着肚子,我下定决心一般,唤住他:「苏冉。
「你进来吧。」
苏冉进来,看见我只着中衣,微微一愣。
他的目光落在我平坦的小腹上,却没有半分惊讶。
我摊开手,紧张地看着他:「你……
「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他点了点头,走过来为我披上外袍,目光里都是温柔:「那天你昏倒了,抱起你时,我摸到了你的小腹。」
我追着他的目光:「为什么不问我为什么?」
他垂眸望着我,无奈一笑:「堂堂,你想说,自然会告诉我。
「如果你不愿意说,我便等着,不会催促你。
「若是等不到那一天呢?」
他没有说话了,只是摸了摸我的头。
「若是等不到,便一直等。一年等不到,等十年,十年等不到,等三十年。
「若是这辈子都等不到……」
他自嘲一笑,看着我的眼睛,认真道:
「那便下辈子。」
我突然欺身吻住他的唇。
我感到苏冉浑身震了一下。
他僵硬地站在原地,迎接我这个吻,一秒之后,像是回过神来,扣住我的脑袋,加深了它。
我一边笨拙地回应他,一边轻轻解开他的外袍。轻声道:
「不用下辈子。
「这辈子,我还没过够呢。」
他目光晦沉:「堂堂……」
「你可想好了?」
我搭上他的肩膀,在他耳旁笨拙地吹气。
倘使我留下来的时间不多。
我也想把它,留给心爱的人。
苏冉不再多话,他一层一层剥开我的衣衫,动作轻柔。
我如同跌入云端,整夜抵死缠绵。直到第二天中午,才堪堪转醒。
下肢又酸又痛,连带着整个身子都是沉的。
直到今日,方知这君王不早朝的滋味。
我愁眉苦脸地坐起来,还没等掀开被子,殿外突然被一人猛地闯开。
「陛下!」
那人仓皇失措地对我道:
「边关……
「边关失守了!」
33
这次边关失守很突然,据探子回报,原本一切都正常。
结果在驻扎的时候,粮草突然起火。
在兵士们忙着救火的同时,敌军突然突袭。
「顾将军和陈将军怎么样了?」
陈小将军叉手,脸上隐隐有哭过的痕迹:「阿姐她受了重伤……任长史命丧战场,敌军来势汹汹,根本打了个措手不及。」
「顾将军……失踪了。」
「怎么会这样!」
我抓着奏折的指骨都在发白,只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嘶吼:「我不是说了,让他们撤后吗!」
陈小将军抬头看着我,那张往日里总是嬉笑的脸上布满了仇恨:
「探子说,根本没有接到撤后的密旨!」
他把一张带血的圣旨奉到我面前,说:「这便是他们当时收到的圣旨。」
那张圣旨上,只有寥寥数言。
「万事小心,坚守边地。」
是坚守,不是撤后。
是坚守不是撤后?
陈小将军声音带血:「我阿姐说,接到密旨后,他们便驻守在了原地,第二日,就被敌军反扑。」
第二日。
第二日。
原本他们可以避开这一切的。
「查。」
我双手撑在案几上,只感觉头疼欲裂:
「查,到底是谁,偷换了朕的密旨!」
很快结果就出来了,一路上都是快马加鞭,那些送信件的探子个个都是死士,而信件外面被装进密封铜铸的铁桶,除了我交给陈朝的钥匙,根本没人能打开。
除非,这个人是在我的寝殿里,就把信件换了。
而这段时间里。
除了苏冉,没人进过我的寝殿。
任渡山的尸体很快被运回了都城。
在没见到这些之前,我一直不肯相信,宁愿认为这些都是假的。
是情报有误。是哪里出错了。
直到尸体放到我面前。
拉开布,那张熟悉的脸,赫然苍白地躺在了面前。
任渡山那张往日总是荡着漫不经心笑意的脸,如今却血色顿失。
「我们是被敌人从背后突袭,没有想到,顾将军他突然反过来杀我们自己人……」
我一阵恍惚,只听见陈朝带着哽咽的声音在背后响起:「陛下!
「请陛下恩准,让臣带兵重新反扑敌军。
「为任渡山,和无数冤死将士,报仇!」
34
我在殿中坐到了深夜。
一直到夜晚很晚了,门口突然传来一阵窸窣声。
「你来了。」
我没有回头,只是疲倦地合上了眼。
他走到我面前,没有再近一步,而是在案上放下一碗汤。
我仰着头靠在龙椅上,阖眼跟他道:
「你觉得这个人会是谁?」
他立在灯光底下,沉静地看着我,问:「堂堂不怀疑我?」
我「嗯」了一声,道:「有什么好怀疑的。」
面前良久没有声音,我睁开眼,撞上苏冉望向我的眼。
我握着他的手,低声道:「我信你。」
「只是,如今如若你不去一趟京兆尹,只怕底下要借势闹起来。」
他反握住我的手,沉声道:「我不怕。」
「如果我不去这一趟,他们为难的会是你。」
我还想说什么,他摸了摸我的头发,宽慰地朝我笑笑:「别担心。」
——别担心。
我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出口,只是任由他把我抱进怀里,闻着他身上兰枝的味道,才找到一丝安心的感觉。
那时我还不知道。
苏冉这一去,竟成了诀别。
35
任渡山的葬礼办得极其风光。
陈朝换上了妇人装,抱着任渡山的骨灰盒,从城东走到城西。
「渡山!我带你回家了!
「渡山!」
边关的形势也越来越严重。
失去了顾仲景这员大将,那些乱臣贼子越发地鼓噪起来。
加上嘉悦关失守。京城里的空气都跟着紧张起来了。
我在殿中一边暗中操劳前线的事,一边安抚那些死伤战士。
晚上无人时,我会去狱里见苏冉。
狱房是我吩咐过的,收拾得干干净净。
每夜我都披着衣服过去看他,苏冉总是会摇头苦笑:
「陛下,这样让人知道了不好。」
「那就不让人知道不就好了!」
一旁的狱卒瑟瑟发抖,我宽慰他们:「没有说你们不是人的意思。」话音刚落,看见他们抖得更厉害了,又宽慰道,「更没有杀了你们的意思。」
这些时候,我压力都很大。
只有见到苏冉,才有片刻安宁。
我把头枕在他膝盖上,抱怨道:「如今只有我一个人在外头,委实累得很。」
他轻轻摸着我头发,宽慰我:「我帮你。」
摇了摇头,我对他调笑道:「外面都说我暴戾无情呢,苏卿还要做佞臣,帮暴君吗?」
他搂紧了我,说:「堂堂是故意的,对吗?」
我猛然从他怀里抬起头来。
他看着我,眼神中流露出温柔:
「故意败坏自己的名声,故意在战败的时候,让任渡山的葬礼穿越全城。
「告诉大丞子民,他们的皇帝有多无能。
「这些,都是堂堂故意的。」
他摸了摸我的头发,似乎有无限遗憾:「堂堂,这么多年,都很辛苦吧?」
我愣愣地看着他,还没来得及说话,一阵闪电般的疼痛几乎把我贯穿,模糊中只听见苏冉在耳边一声又一声:
「堂堂!堂堂!」
我冲他勉力一笑,很想跟他说我没事。
张了张嘴,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苏冉的脸色好难看,他紧紧把我抱在他怀里,我每痉挛一次,都感觉他抱得更紧。
大滴大滴温热的水,从他脸上掉下来,掉到我的衣服上、脸上。
灼得我的脸好痛。
真没用啊……
做了几年没用的皇帝,如今就连装,都装不好了……
苏冉抱着我,轻轻拍我的背,我越来越痛了,只感觉他把我抱得紧紧的,迷迷糊糊中给我唱小时候的歌谣。
「小小姑娘哟,穿过花乡哟。
「摘朵牡丹哟,戴在发间哟。
「明日独好好,明日独苍苍。
「明日阳光好,永不复夜长。」
他在我额头上一吻:「堂堂,睡吧。
「睡醒了,一切都会好的。」
36
九岁那年的时候,我就知道自己生病了。
每次发病起来,都会奇痛无比。
赵医官跟随我,治了多年,说我最多能活到十五岁。
这么多年,母皇让人四处东奔西走,才将将把我的命吊到了今天。
为了社稷安定。让人对我的病秘而不宣。
在我十七岁继位的时候,她和我父君退位,去外面寻找冰玉。
赵医官说,我的病已经到了药石无灵的地步,只能寄希望于传说中能治百病的冰玉,而冰玉往往在世外高人的手中,这些世外高人,性格孤僻,如果是皇室派去的探子,他们是不会见面的。
除非,我母皇亲自去。
这三年里,我日日夜夜都在靠赵医官给我的药吊着命,几乎每隔一周,都会受这样的锥心之痛。
生命在我身体里一点一点流逝。
我比谁都感受得清楚。
然而,前几日父皇来信,告诉我,世界上最后一枚冰玉已经没了。
他的信笺上斑斑泪痕,隔着信纸我看得都心痛。
我在苏冉的怀里一觉睡得好香,我从来没有睡得这么香过,我梦见了好多东西,我梦见了年幼时分的我和他。
年幼时候的我和他,一起在宫里四处奔跑。躲避宫女和太监的追查,在长长的宫廊里,跑出飞跃的影子。
那是我一生最快乐的时光。
梦里的我对苏冉说:「这里真好啊,我们在这里过一辈子。
「这一辈子都不要出去了,好不好?」
他朝我笑了,对我说:「好。」
然而,再次醒来。
看见的,却是空荡荡的牢房。
苏冉不见了。
37
「怎么会不见了!」
我扶着案几,只觉得头疼欲裂:「找!给我找!!」
看守监狱的狱卒在底下瑟瑟发抖:「奴才真的好好看守了!只是换班的时候去解了个小手,结果……」
狱房看上去还好好的,没有打斗的痕迹。
但是苏冉却凭空消失了。
我下令把都城以及都城周围找了一遍又一遍,却怎么也找不到。
心里的恐惧越来越深。
这个时候苏冉失踪了,会去哪?
边关那边越发鼓噪起来了,传说是反叛势力联合了周围各个部族,一同举兵攻打大丞。
「臣愿意领兵!」
陈朝跪在底下,抬起有长长疤痕的脸:「求陛下给臣一次机会!
「让臣亲手,手刃仇人!」
她的眼里,闪烁着恨意与坚定。
如今不该去领兵攻打的……
应该按照计划,顺理成章地输给那个人的……
但我心里的不安越来越强,总觉得那个人,和苏冉的失踪有着脱不开的关系……
「打!」
我抬起眼,下定了决心:
「领兵出征。」
38
陈朝没有辜负我的期望。
她这一次出兵,几乎是抱了必死的决心,带过去的士兵,也大多都是和她出生入死过,或者经历过边关之痛的。
因此,一路过去,势如破竹。
「没有发现苏大人的痕迹。」
她给我写信道:「但是,曾经听说苏大人来过此处。微臣正在查访。获得情报后会随时告知陛下。」
这段时间,我的精神却越来越好了,只是时常呕吐。
招来赵医官把脉,他把脉良久,突然脸色一变,跪下来喜出望外道:
「恭喜陛下!
「陛下……您有身孕了!」
有身孕了?
我一愣。
手覆上小腹。里面感觉似乎真的有什么东西在一动一动。
赵医官一脸欣喜:「陛下!太上皇这下可以放心了!
「大丞后继有人!」
是啊……
从一年前,我的病突然开始变重开始,母皇就开始写信,委婉劝说我,早日诞下皇嗣。
只是当时的顾仲景,在我各种明示暗示下,都不肯开口说成婚。
因此,才有了望香楼那一夜……
只是。
那天和苏冉在殿中一觉醒来,我才惊觉床铺上居然有血迹。
那一瞬间说不上是什么心情,才恍然觉得,原来即便是情迷意乱之时。
顾仲景也未曾要当时的我。
我摸着肚子,望着医官说:「我还能活多长时间?」
这时间够不够我把孩子生下来?
医官捻须沉思:「陛下的身体看上去比之前状态要好了很多,臣加上药调理,或许可以让陛下顺利生产。」
我疑惑道:「当真?」
明明三个月前还说只剩下六个月的时间。为何如今却说状态好了很多?
赵医官笃定地点了点头:「当真。」
「陛下如今身体康健,生下孩子,绝不是问题。」
康健?
怎么会是康健?
我询问了赵医官许久,赵医官却也百思不得其解,思考良久,才捻着胡子对我说:
「大概是天佑大丞吧。」
我的身体确实一天比一天好起来了,只是心情越发压抑。
我担心苏冉。
我从来没有这么担心过一个人,我一遍又一遍地派出暗卫,去查访他的踪迹。
但是苏冉却像是一滴水在人间蒸发了一般。
我怎么也找不到。
这天,陈朝又给我写信了。
她在信里面写,现如今攻打的效果良好,只要拿下白玉关,敌方就不成气候了。
「似乎在白玉关发现了苏大人的行迹。有人说,看见苏大人往关里去了。」
苏冉去了白玉关?
白玉关里,分明是那个人在……
我的手抓得很紧:「我要一起去。」
「陛下!」
「只有我一起去。」我咬紧牙关,「那个人才会放了苏冉。」
暗卫没有再说话。
我的胎已经过了三个月,赵医官看过,已经十分稳固。
我做了万全准备。
临行之前,我去了苏冉的府中。
苏冉的府中我已经不是第一次去了,但是进他的房间,还是第一次。
他的房间十分干净、整洁,正如他此人一般。
除了床以外,只有临窗的地方放着一方案几,案几上放着一叠文案。
打开一看,里面全部都是密密麻麻奏折的批注。
每一条、每一分,都写好了应对方法。
在最后一页,他写上:
「堂堂,你是个好皇帝。
「不要因为病痛,放弃了自己。」
苏冉做好了永不回来的准备。
他因为担心自己永远不回来了,所以在奏折上把这些担心的事情写得清清楚楚。好让我没有后顾之忧。
我眼睛一酸。把眼角的泪水擦掉。
将将把泪水擦掉,李福寿从门口进来,轻声缓气地对我道:
「陛下。
「太上皇和太上君回来了。」
39
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父君母皇了。走到殿中的时候,远远就看见父君立在门口,朝我招手。
「堂堂。」
我眼眶发红,迎上前去。
「父君,母皇。
「你们回来了。」
眼前的父君看上去又多了一些白发,但是面孔看上去还是一如既往地年轻。
他递给我一碗药,看我喝下,才握着我的手,叹息道:「孩儿,你受苦了。
「便好好在都城中养胎吧。」
「儿臣已经决定,此次出征,要一同去。」
我宽慰地握着父君的手:「父君放心,儿臣长大了。很多事有了分寸,不会让父君为难。」
父君拍了拍我的手,却没有松口,母皇在一旁对我道:
「如今,你不必再去了。」
「为何?」
我诧异地望向母皇。
母皇叹了一口气,对我道:「这是苏冉的心愿,孩儿,你若真是为了苏冉好,便不要亲自上阵。
「交给陈朝,击退敌军即可。」
心里不安的预感越来越强,我抓住母皇问:「母皇为何这么说?」
「是不是已经有了苏冉的消息?」
母皇握住我的手,沉声道:「堂儿,这不是你该考虑的问题。你如今最要紧的,是顾好自己的身体。只有你好好活着,大丞才会……」
「母亲。」
我反握住她的手:「时至今日,您还是把我当成那个病弱的、只能依赖您照顾的没用的女儿吗?
「儿臣已经长大了,儿臣这么多年,都活在父君母皇的庇佑下。如今,已经当了皇帝三载,三载都装疯卖傻,只是因为担心有朝一夕儿臣突然死了,大丞会因为对儿臣的拥戴,而起更大的战乱。
「如今,儿臣不想过这样的日子了。」
我紧紧盯着她的眼睛看:「如果母亲把儿臣当成大丞的继承人。
「如今可以告诉儿臣,苏冉到底去哪了吗?」
40
我在母皇嘴里听到了一个很长的故事。
九岁那年,大丞清平。
母皇登基十三载,已经把余障都清理得差不多。九岁那年,在城中举办巨大的宴会。
我求着苏冉在我九岁生辰那天把我带出宫去,我们搭着小太监倒泔水的马车出城去。
结果出城不久,就遇到了劫匪。
李乌苏遗留的下属认出了我,把我带到庙里去,准备对我痛下杀手,来绝了母皇的后路。
未曾想到,苏冉拼死替我挡下了一刀。
「从那之后,这孩子身体就一直不好……」
母亲望着窗外的圆月,声音都带上了几分恨意:
「我们的人很快就找到了你们,把他们包围住了,他们砍中苏冉的瞬间,弓箭手就把他们全部击毙了。
「但是,你还是被种上了巫蛊。」
我恍恍惚惚只能记起,九岁那天的晚上,有一双凤眸,转瞬即逝。
「这么多年来,我们一直在找能解蛊的办法,但是从来没有找到,一到月圆夜,你就会发作。
「苏冉他一直自责没有照顾好你。从那之后,就开始奋发读书,想好好辅佐你。」
难怪。
难怪从那之后,苏冉就不与我亲近了。
难怪从那之后,他就一心督促我的学业,再也不同我嬉闹玩耍。
我张了张口,只感觉自己的心里无比地沉重:「这段时日,我感觉自己好了很多。」
「是因为苏冉,是不是?」
没有人回答。
我突然想起每天苏冉给我的汤,一把拉过父君:「父君,那碗汤到底是什么?」
印象里,我是喝了苏冉的汤之后,才日渐好起来的。
我父君看向我,眼里闪过一丝不忍,缓缓才道:「是苏冉的血。」
血?
「我为什么会喝苏冉的血!」
父君怜悯地看着我,他缓缓道:「冰玉,已经彻底没有了。
「但是在几个月前,父君找到了另一个法子,能救你的命。」
我怔怔地听他说:「需要一个爱你至深的人,自愿种上一样的蛊。
「然后,用他的心头血,去喂养你体内的蛊。」
41
我怎么会想不到。
唯一能让他从监狱里出去,而不惊动任何人的。
只有他自己。
我日夜喝苏冉的血,却没有发现他的异样。
「这么多年,我们都瞒着他,没有让任何人知道你的病,是上回他在倚红楼,喝了赵医官给你特调的药,察觉到不对,暗中调查,你父君又恰巧找到了这个奇方,主动联系了他。」
母皇看着我道:「因为要救你的命,他种的蛊攻势更猛。
「那天晚上在监狱,你发作后,他便强行用自己身体里的蛊,把你身上的蛊引了出来。
「现如今,只能在玉泉里将息,才能多救回几天的命。
「而那个地方,就在白玉关。」
我的手一直在颤抖,母皇揽过我的肩膀,语重心长道:「苏冉为你种蛊,就是为了让你活下来。如今,你却回去找他。
「不是让他功亏一篑吗?!」
「不是这样的。」
我看着桌子,泪水一滴一滴落在桌子上。
但我的心却突然镇定下来。
我立起身,直直地望向母皇父皇。看着他们心疼的面容,一字一句轻声道:
「苏冉,是想让女儿重新振作起来。不想看女儿因为病痛而选择堕落。
「女儿是女皇,因为这个病痛,一直以为自己命不久矣。所以做事处处掣肘,甚至想着给敌方铺路。好让大丞清平。
「现如今女儿没事了,更应该拿出女皇的风范,痛击敌人。」
我缓缓抬起头,看见父君担忧的脸,和母亲泪中带着欣慰的神情,摸上肚子,对他们道:
「女儿已经怀孕了。
「我要去找我孩子的父亲。」
父君还想说些什么,母皇伸手拦住了他。
她拍了拍我的肩膀,笑道:「去吧。
「这,才是我李舜华的女儿。」
42
攻。
我集结了所有将士,朝白玉关袭击。
攻。
这么多年了。
没有人比我更了解顾仲景的出兵之计。
一路攻军如火,突破山裕关,突破成嘉关,直攻白玉关。
这么多年的养精蓄锐,一朝一夕,我把所有地下暗养的死士和精锐都用到了。
这些精锐,原本是要留给顾仲景的。
和顾仲景对峙的时候,比想象中还要早一些。
他一袭红衣,站在阵前,身后是仅剩的一万精兵。
我却脱盔下马。直直地走到他的马面前。
「放了苏冉吧。」
我对他说:「我跟你走。」
顾仲景没有下马。
他红着眼睛道:「为了他,你宁愿死是吧!」
雨大如注,他猩红的目光看着我,里面流露出一丝隐隐的脆弱。
「承嗣。」
我看着他镇静地道:「放了他吧。」
他定定地看着我,良久才道:
「你都知道了?」
顾仲景,或者说是李承嗣。
算起来,在辈分上,他还称得上是我的长辈。
他是李乌苏的嫡子,原本身份尊贵,但因为父亲谋反失败,一朝被下了狱。
也是因为如此,他见到当朝权势,才如此痛恨。
我知道他一直狼子野心,十岁那年,母亲带我去暗娼馆把他买下,本想把他处死。
但是考虑到我的身体患了重病,她又无法生养。
江山,需要后继有人。
我央求母亲把他留下来,即便是作为大丞的后路,顾仲景也活了下来。
我镇定地说:「让我进去,把苏冉带出来。
「你什么条件都可以谈,把苏冉还给我吧。」
顾仲景却没有动。
他的眉毛紧紧地皱起来,盯着我:「如果我说,我要杀了你呢?」
我毫不畏惧地看着他:「可以。」
话音刚落,一只手就攀上了我的脖子。顾仲景猩红着眼睛嘶吼:「你为了他,宁愿放弃这江山?
「放弃你自己的命?」
我苦笑一声,抬眼看着他,一字一句道:「江山给你,原本就是我的一个计划。
「我知道你是我的叔叔,当年去暗娼馆买下你,原本就是我母皇得知你的下落之后,故意这么做的。
「我身患沉疴,我母皇不能生养,这江山,也再经不起第二次风吹雨打。留给你,本来就是我们的选择之一。」
我看着他震惊的面容,轻声道:「原本,最好的打算,是你与我成婚。
「然后,顺理成章的,我把江山留给你。
「但是你向来自尊刚强,不肯屈居人下,宁愿把十几个大臣迷晕,送到我的床上,败坏我的名声,来好巩固自己的势力。也不愿意就此和我成婚。」
这些年来,我配合顾仲景,在外面跟着他四处逛青楼,来放出皇帝放荡的名声。
也不过是为了倘使我真的身患重病,无法继续做皇帝。好给表面上没有李氏血缘的顾仲景铺路,给这京城将士少点抵抗与死伤。
他的脸上表情五彩纷呈:「我只是……
「我只是想等我登上皇位,再迎你入宫,到那时我们再……」
「只是什么都不重要了。」
我静静地看着他:「那枚暗器,是你派人送进来的,对吗?」
他眼里流露出一丝脆弱,但还是执拗地别过头去:「我没有想杀你。
「你没有想杀我,只是因为我和苏冉要成婚了,你心有不甘,于是想放暗器把苏冉杀了。」
我看着他道:「你知道我身中巫蛊,任何毒药都对我没有用,所以你不担心暗器扎中我。
「但是你没想到,苏冉为了救我,也种上了巫蛊。所以,你的毒对他,同样没有效果。」
「原来如此。」我小声说。
顾仲景挑眉:「你说什么?」
我抬头平静地望向他:「我一直不记得九岁那天发生了什么事情,只记得一双凤眸。但我从来不愿意相信是你和你当时遗留的属下做的,原来如此。
「你原来一直都是这样的人,自始至终,都没有变过。」
我看见顾仲景脸色变了,但我实在不想和他再玩这种游戏。
他伸手想要抓住我,但还是顿在半空,苦笑一声,对我道:
「我还是输了,对不对?」
——输了?
那一瞬间,我脑子里想过很多东西。
我摇了摇头。
顾仲景眼睛里迸发出一点光彩,我望着他,道:
「你们不能比较。
「所以,没有输赢。」
我看见他眼睛里一点灯火熄灭,自嘲道:「是啊。
「你的心已经属于他了,我便是再补救……也来不及了吧?」
他微微让开一条道,道:「你去吧。」
我诧异地看着他,他亦平静地看着我。
「堂堂,你的江山,你去吧。
「不是我的东西,让给我,我也不会要。」
风猎猎将他的衣袍吹起,那个年少时高傲地站在发卖场中间的少年对我说:
「他在暗格。
「你去接他吧。」
43
跑。
跑。
这辈子,我都没有这么快地跑过。
驾着一匹骏马飞快地在街上疾驰,我一下就到了暗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