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长生劫

他为我带来了沉在江底的一枚玉璧。

那是六年前,皇帝过江遭遇大风时,沉入江中用来平息水君愤怒的贴身玉璧。

我躲在长生台不见天日的大门之后,手捧玉璧,虽然再也感受不到那玉质是何触感,但依然激动不已。

「祖龙今年死。」

我抓紧玉璧,露出笑容。

「祖龙今年死!」

44

方士们将一件事散播天下的速度,远远胜过朝廷的法度。

从将玉璧交给他们带给皇帝之后,我就一直安心地等在长生台里。

整整一年。

期间方士们开始偷偷地溜走。

我毫不在意,从不阻止。

因为他们已经为我做完了最后一件事。

直到所有人都跑光,只剩下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厮。

他叫刘季,不是方士,我只知道他在山下犯了什么事,而被迫逃入山中,被长生台收容。

我不觉得自己对他有恩,但他却执意地留在了山上。

我已非人。

不在乎他为何执拗地留下。

我只是在等。

果然,一年后,南山上阴云密布。

刘季惊恐地推开长生台的大门。

「龙!」

他指着天上。

我目不斜视地穿过了他颤抖的身体,来到门外。

白昼已然变得晦暗。

滚滚黑云间,一个硕大的黑色龙头破空而出。

来了。

哈哈哈。

「嬴政!」

我向着天空,向着迎面扑来的恶兽,张开了自己好似不存在的双手。

南山的草木,向着天空发出了猛烈的呼啸。

不知为何,我突然想起了当年那个浑身血污的男人,荆轲。

「今日,卢生取你性命!」

于是,我说了句同他一样的话。

就如同和他开了个玩笑。

45

黑龙看似凶猛,使得刘季因为受惊而惊厥。

但我一眼就看出它其实已经奄奄一息。

此时我是南山的山鬼,这方天地都听从我的号令。

没费多少力气,黑龙就在我面前轰然倒地。

于是我随手把龙魂抽出,封进路边草丛中一条瑟瑟发抖的白蛇体内。

「刘季。」

天地平复后,我叫醒了昏厥在长生台内的小厮。

「去帮我咸阳看一看,祖龙是否已死。」

此时我志得意满,甚至觉得自己或许不多时就要因为执念消解而消散。

可我,终究还是低估了他。

46

「祖龙已死!」

长生台的大门开了,刘季跌跌撞撞、连滚带爬,高呼着跑进来。

嬴政死了?

「祖龙已死!」

他把手里的丝帛高高地举过头顶,像是举着什么可怖的、应验了的谶言。

我从他颤抖的手中接过丝帛,上面的画栩栩如生,画中一架辒辌车,车里躺着的人,赫然正是那位我无比熟悉的皇帝,嬴政。

他终于死了吗?

我想要放声大笑,可笑声还没发出就愣在原地。

我为何依然是山鬼?

不。

「他未死!」

看着图中那随行在车边的年轻人,与嬴政年轻时的样子一般无二,我怒吼道。

「为求长生,他已非人!」

47

我一个小小的方士,凭什么觉得,自己能以一己之力,对付一个坐拥四海的皇帝?

在长生台里,我苦思冥想了整整一日,终于想通了自己在嬴政眼中,是怎样的蠢笨可笑。

从一开始,他就想好了,放弃这具被诅咒的身体。

从头到尾,他要的从来就是长生!

徐夫人墓中的黑暗里,不就是被我亲自带出,送到他身边的黑龙?

借着这黑龙的气运,他镇压六国,镇下了滔天杀孽。

如今黑龙既死,所有的反噬,不过是加诸在他那早已决定放弃的躯壳上。

「哈哈哈。」

黑暗中,我发出了凄惨的笑声。

我总算明白。

他东临泰山封禅,在碣石上刻下文字,不是好大喜功,而是要真真切切地告诉上天。

他嬴政,要千秋万代,永远统治这片自己收纳的山河!

而我,即使舍去肉身,不过是他治下一处小小山岳中的山鬼而已。

「哈哈哈哈哈哈!」

不可笑吗?

不。

我卢生,不愿做一个笑话。

「刘季!」

我向着黑暗呼喊道。

「回家去,离开南山,等着我送你一身滔天的气运!」

48

「嬴政」死于出巡途中,由秘密地将其送回咸阳的胡亥继位皇帝。

上位伊始,连同他的兄长扶苏在内,胡亥将自己几十个兄弟一并屠戮。

世人皆道他残忍、暴虐。

我却知道,他嬴政,怎能让自己的儿子与自己称兄道弟?

不过,我已将镇压天下气运的黑龙封进白蛇,送给了小厮刘季。

既然皇帝如山岳难以撼动,我便要有人摧掘他的根基。

我要天下再度大乱!

49

胡亥继位同年,秋,陈胜等起蕲,至陈而王,号为「张楚」。

胡亥继位二年,陈涉之将周章军西至戏而还。燕、赵、齐、魏皆自立为王。项氏起吴。

胡亥继位十月,刘季兵遂先诸侯至霸上。秦王子婴素车白马,系颈以组,封皇帝玺符节,降轵道旁。

短短不过四年,偌大的秦国轰然崩塌。

那个可怕的男人,从高高在上的皇帝,成了道边的降臣。

可惜我困于南山,目光穿不过翻滚的层云。

见不到他脸上的痛苦。

也见不到我的胡姬。

「胡姬,你在哪儿?」

我已毁掉了整个秦国,可她依然不见踪迹。

还有,我为何依然不得解脱?

日复一日,我瑟缩在长生台的黑暗里。

心中翻来覆去,都是这些过往的记忆。

我在等人。

刘季,他答应过,要回来的。

50

「你是刘季?」

看着眼前气喘吁吁、须发皆白的老者,我有些不敢置信。

「是我,仙长,十五年未见,朕已老啦。」

他坐在长生台的石椅上,轻轻地摩挲着手边的石台。

「十五年?你已下山十五年了?」

我看着身周的景物,似乎上一刻,我才将黑龙斩杀,可他却说已过去了十五年?

「你今年寿几?」我追问道。

不对,不对,即便是如他所说的十五年,十五年前他还只是个十几岁的孩子,又怎会变成白发老者?

「寿六十又二,」刘季捋了捋白髯,「仙长忘了吗?当年下山时,我便快五十啦。」

他口称的朕,变成了我。

可我心乱如麻,丝毫没有注意。

「嬴政呢?」

「嬴政死于东巡啊。」

「不,不是那个嬴政。对,是胡亥,胡亥呢?」

「胡亥?早在当年咸阳告破前,便于宫中自尽了。」

「那……你可知道胡姬?」

「胡姬是何人?」

「胡亥之母。」

「胡亥并未有母亲之名传出,秦宫被破后,也未查出此人。」

「不!不对!你说,嬴政他是不是吃人!」

「他虽暴虐,吃人之事却无有实据。」

「那徐福呢?」

「仙长是说当年那个逃出海的方士?」

「对!他向嬴政说了长生之法!」

「何为长生之法?」

「吃人!吃人可得长生!」

「此乃谬语。」

「什么?」

「我说,此乃谬语。你还不醒悟吗?巫。」

说话间,眼前的老者声音渐渐地宏大,最后直如洪钟大吕,振聋发聩,响彻南山。

南山上的阳光变得灼人。

「你是谁?」

我问道。

没有人回答。

长生台上空空荡荡,空无一人。

「我是谁?」

我感到阳光下的自己,正在变得滚烫而轻灵。

「我是卢生。」

一个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是吗?

我是卢生。

我睁开眼,眼前站着的变成了青春美丽的少女。

「我是胡姬啊。」

她向着我张开双臂,似是要将我抱入怀中。

「不,」我伸出手,按在少女柔软的脖颈上,「我是巫。」

「胡姬,你根本不存在,对吗?」

我双手缓缓地使力,胡姬的脸上露出了诡异的笑容。

「我存在过。」

「你不记得了吗?我被你吃掉了啊!」

她发出「咯咯」的笑声,然后就像是泡影一般,在我指尖破灭。

周身光芒大盛。

我抬起头,直视着头顶那颗遥远而耀目的太阳。

我感到自己在融化。

可我并不慌张。

失去一切之后,我便要不朽。

我没有疯。

我没有疯。

我没有疯。

【《长生劫》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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