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长生劫

可是如今的她低眉顺眼,卑微地接过秦王手中的酒觞,恭顺得像是一个从前楚宫里最低贱的侍女。

倒满一觞酒,她来到我的面前。

双手将酒觞递来。

「文博士,请饮。」

她说。

她的声音没变。

依然像是高丘上的灵鸟一样清越。

可她的眼神变了。

我缓缓地伸出手,接过酒觞,与她四目相对。

她的眼神告诉我,她认出了我。

我张开嘴,想要说些什么。

可是,她继续说了一遍:「文博士,请饮。」

我只好仰头一饮而尽。

那杯酒,似乎比一晚上加起来的酒还要醉人。

喝下之后,我变得浑浑噩噩。

记不得胡姬是如何接过我手中的酒觞,走回秦王身边。

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席位,怎么离开的酒宴。

我只记得,秦王畅快地搂着胡姬,昭告群臣。

她已经有了他的骨肉。

27

天下皆知,秦王必将一扫六合,统一海内。

齐国再恭顺,也只不过是勉强地求得几日苟延残喘。

真正拖住秦王脚步的,是秦境突如其来的大旱。

自从齐人纳贡,秦境之内,已经整整八个月未有过雨水了。

秦王决定祭天求雨。

以诸侯之名行天子之事。

可如今放眼四海,再无人可违逆秦王。

他的想法,就是金科玉律。

于是举国都在为祭祀准备起来。

祭祀设在咸阳以南的南山山顶上,据说专门搭建了祭台,名为长生台。

这是方士们想破了脑袋想出的法子,以迎合秦王。

自从酒宴的那句玩笑之后。

便有数不清的方士会集咸阳,似乎人人都懂了长生之法。

在他们眼中,我这个连长生之道都不明白的人,是时候失去秦王的宠信了。

可我根本不在乎这些。

就连祭天大典,我都借口病重没有出席。

因为如今的我,心心念念,只有胡姬。

我要行险,趁秦王出宫祭祀,救走胡姬!

28

秦宫守备森严,当初我与荆轲第一次进入这里,便已领教过。

时至今日,荆轲真的如同他自己所言,留下了天下皆知的名字。

可人已化作天边的浮云。

外面那些出自齐国稷下,向来看不惯秦王的蛮横的儒生们纷纷地盛赞他,说他「求仁得仁」。

可我不这么想。

我只想要活着,想要我心心念念的胡姬也好好地活着。

世事便是如此,有人舍生,有人向往长生,有人汲汲营营,只为求生。

一如我的名字,卢生。

如今的我行走在秦宫中,比从前顺畅了许多。

卫士们大都认得我,连同我身后跟着的仆从一并宽容,并不多加阻拦。

虽然我没有出席祭祀有些奇怪,但拿着秦王赐下的令牌,不需太多解释,我也能在宫中畅通无阻。

我告诉仆从,今日带他入秦宫,是为了将来向秦王举荐,由他替我往来宫中。

他很开心,却不知我早已决定,用他的性命,为胡姬谋求一个能潜逃出秦宫的身份。

我们兜兜转转,穿过前殿,踏入了后宫。

在秦王身边的日子,这些路线我早已熟记于胸,就是为了今日。

「博士,这是何处?」

仆从见我停下脚步,伸头张望着面前的宫室,疑惑地问道。

我没有回答,只是缓缓地从右手解下缠布,向着他的背影,伸出了双手。

29

这里是胡姬居住的寝宫。

只要舍得金子,即使是秦宫中的宫人,也是能买通的。

我捧着手中尚且带着仆从身上余温的衣物,推开了面前那扇我与宫人约定好,虚掩的宫门。

庭院中安安静静,不见一人。

而我胸口的起伏开始变得有些急促。

「胡姬。」

不等推门走入,我已迫不及待地呼唤起来。

听见房门内似有响动。

我满心欢喜,推开了木门。

于是,一眼看见了那条,盘踞在梁柱之上的,面目狰狞地看向我的。

黑龙。

30

我曾见过这条黑龙。

看着龙身上浓墨似的漆黑。

我立时便想起了荆轲行刺时,被大殿角落中涌出的黑暗抵挡而导致的功亏一篑。

原来秦王身边一直豢养着这样可怖的东西。

怪不得他能轻易地镇压屠戮天下的血气。

而只有我这样引气入体,可看破虚妄的练气者才能看见。

所以,秦王也懂得练气?

那么他口中的「长生」,他本就明白意味着什么?

那为何只有我,尚在苦苦地忍受压制食人的欲望,而秦王却从未显露?

刹那间,无数念头蜂涌而至。

我不敢想。

不敢再想。

然而思绪却不受控制地延续。

胡姬呢?

为何黑龙会出现在胡姬的寝宫?

她明明怀了秦王的骨肉,按照时间,已该生产。

这宫里的宫人又去了何处?

一个个可怕的念头骤然在我心头升起,宛如一个个巨大的梦魇,挥之不去。

而不等我再有动作,眼前的黑龙已经将巨大的龙首凑近了我面前。

粗重的浊气如同它可怕的鼻息,喷吐在我脸上。

它仔细地打量着我。

它想要吃了我?

我的双腿开始不自觉地打颤,想要后退,却如缀巨石。

不对!

我在心中狂呼。

它是在看!

它在看我,能不能看见它!

31

「胡姬,你在吗?」

或许是求生之志,被黑龙死死地盯住的我,体内突然涌出一股力量,勉强地张口能言。

于是我就像是什么都没看见一样,向着被黑龙几乎填满的房间,发出了询问。

自然没有回音。

于是站在原地,装作等候一番之后,我转过身,强装镇定地一步步地向着寝宫外走去。

不需回头,我也知道,黑龙的目光正死死地烙在我的背后。

所以脚下不过几丈见方的小小庭院,却比我从楚地跋涉到燕国还要遥远。

三步。

两步。

最后一步。

终于,当一只脚踏出寝宫大门,我忍不住扶着宫门,长舒出一口气。

「卢生。」

然后我便听见,胡姬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心神的放松使我下意识地回过头去。

没有胡姬。

出现在我凝固的双眼中的,只有一张迎面扑来的狰狞巨口。

32

「呼!」

「呼呼!」

秦宫的甬道内,我倚着墙壁,剧烈地喘息。

右臂处不断滴落的鲜血洒了一地,右手处已是空空荡荡。

方才黑龙袭来,我下意识地举起右手抵挡,被一口吞去了整只右手。

后来若不是我用那被我勒死的仆从尸身拖延片刻,此时怕是已经命丧龙吻。

「卢生,你在哪儿?」

透过宫墙,胡姬的声音在不远处再度响起。

落在我耳中,却如同催命的低语。

我如何猜得到,这黑龙竟然能口吐人言。

只能屏息静气,死死地贴在墙上,祈求不被发现。

「呵呵,找到你了。」

可不过半刻,它的声音就在我头顶响起。

我头皮发麻。

可失血加上急奔,眼下我再也无力逃跑。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黑龙张开巨口,朝我当头咬下。

「祈——」

当我束手无策,等待着灭顶而下的命运降临之际。

遥远的天空,似乎飘下了一声悠长的呼喊。

那呼喊于千钧一发间拯救了我。

我抬头看去,只见黑龙像是被无形的套索勒住了龙首,在奋力挣扎中被迫一点点地仰起。

「祈——」

这一声愈发清楚,听起来是无数人声一同发出的。

黑龙再也控制不住身体,腾空而起,向着南方,钻入云层,破空飞去。

留下我,一下子被抽空了所有力气,沿着墙边滑落。

「啪!」

有水滴落在我干裂的唇齿间。

落雨了。

33

祈雨成功的秦王,俨然已是天命所归。

解开了这最后一道枷锁之后,不出半年,秦军踏平东海,齐国灭国。

天下一统。

秦王再度登台,自比三皇五帝。

号称「皇帝」。

34

皇帝欲求长生。

这是秦国上下举国皆知的事。

我,卢生,一介方士,能官封文博士,掌管大船出海,就是因为皇帝信任,特意差遣我为其寻访仙药。

天下人有说我招摇撞骗,也有人在我面前曲意逢迎。

却无人知道我之所以有今日,是因为和皇帝中了同样的诅咒。

练气之术,非长生术。

可以长生的,是食人的邪法!

偏偏徐夫人剑的伤口,带来的就是食人的欲望。

我原本以为,面对这样可怕的欲望,皇帝会和我一样惶恐畏惧。

他留下我的性命驱使,也是真的想要找到解除诅咒的办法。

但我错了。

一个有野心吞并天下的男人,又怎么会畏惧一点小小的欲望呢?

35

所谓练气一道,走到深处,能沟通鬼神,其实不过是比黔首凡夫多了一点感知。

或见,或闻。

比如我能察觉到皇帝身边的黑龙。

也能看见咸阳城上化不开的浓重血气。

那是六国国战之际,席卷天下的兵燹,汇集而来的杀生之气。

独自撑着这样的气韵,皇帝本该寿命有损。

从前的我,也是如此想着,才能安抚自己在他身边俯首帖耳,苟全性命。

可我竟忘了,天下方士何止我一人!在他身边肯为他出谋划策换取荣华富贵的,又何止我一人!

36

那人名叫徐福。

齐地人。

皇帝重用他,是因为他生于海上,擅于行舟。

他每次出海,往往都要经年方回。

但每回来一次,得到的重用宠信就多一分。

可笑的是,徐福最早来到咸阳,是在我门前跪了三日才得以被引见给皇帝的。

后来他却连正眼都不肯再瞧我。

我本无心争宠,即使知道他是个彻头彻尾的、不懂练气的骗子。

但当最后一次他出海归来,却和从前不太一样了。

先是见完皇帝之后,面色惊恐,后来见到我,不再趾高气扬,反而露出畏惧胆怯的神色。

我知道,他已经入练气之道了。

他看到了皇帝身边的黑龙。

也看出了,我与皇帝,都是邪祟缠身。

为了迎合皇帝,就是从他口中告诉了皇帝食人邪法。

而为了脱身,徐福又编出了天大的谎。

他说自己在海外寻到了仙山,求皇帝加派船只人手,让他入仙山寻访仙药。

皇帝大喜过望,一挥手就赏赐了他加倍的讨要。

如今,他已入海一年有余。

我却知道,他无论如何不敢再回来了。

37

「卢生,你已看过新宫的图样了吗?」

大殿之中,皇帝将手中的竹简放下,目光投向站在下首的我。

「还不曾。」我穿着麻衣草屐,俨然已是一副方士的打扮,躬身答道。

皇帝口中的图,是少府呈上的即将兴建的新宫殿的建造图。

平定六国之后,这个男人早已不满足于那六座仿制各国样式的宫殿。

如今,他正打算在咸阳以东兴建新的宫室。

「无妨,朕已看过,就照着图上去办吧。」

我面前的这个男人神色尽敛于深沉的眸色中,看不出一丝异样。

他的右手藏在宽大的袖袍下,再也看不见当初的伤痕。

「诺。」

我尽量低垂着目光,不去看那条在皇帝身后逡巡游动的黑龙。

敛于袖中,早已愈合的右手伤处,又在隐隐地生疼。

果然,在失去右手之后,诅咒并没有随之消解。

而皇帝竟也从没有问过我的右手是如何失去的。

其实,现在我已经越来越看不透他。

明明有无数方士簇拥在他左右,他却依然常常宣召我。

而在创造皇帝之后,他又开始自称「祖龙」。

他究竟能否看见身边的黑龙?

我不知道。

如今我之所以仍旧豁出性命留在他身边,是因为他将自己和胡姬的儿子胡亥,亲手抱出给群臣相见过。

他就像是在告诉我,胡姬还在。

我已然是溺入泥沼之人,抓着这最后一丝期望,留在这里。

即使要不断地直面皇帝身边的黑龙。

即使连我不断地用练气之术勉强压制的食人的冲动,在这黑龙面前,也总会蠢蠢欲动。

我依然留在秦宫。

我大概已经疯了。

38

「疯子。」

看着皇帝交给我的宫室蓝图,我遍体生寒。

这哪里是富丽堂皇的宫殿?分明是一座座圈养人口,供他进食的炼狱。

果然,他在吃人!

而他将督造宫殿的事务交于我,是根本不屑于向我隐瞒此事,还是笃定我也同他一样,已经开始吃人了?

不,我不可能吃人的。

不然我如何面对我的胡姬?

胡姬!

我眼前又闪过那明亮少女的脸庞。

能使我不至于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的,只有你了。

39

徐福不会再回来了。

清楚知道这一切的我,在为皇帝修建完宫室之后,也终于做好了抽身离去的一切准备。

因为,我真的就要忍不住了。

走在咸阳人声鼎沸的长街上,举目四望。

光天化日之下,我的眼中再无一人。

他们的鲜血是美酒佳酿,躯体是流香的珍馐。

他们走过我,诱人的香气就掠过我的鼻息。

所以我逃出了咸阳。

逃离了那些可怕的、被血肉涂满的金碧辉煌的宫殿。

逃上了咸阳以南的南山。

我有一个办法。

彻底地毁掉皇帝这个疯子。

40

据说徐福与我的先后逃离,使皇帝大怒。

他从未遭受过如此的背叛。

很快地,一道旨意传遍天下,皇帝下令坑杀所有方士。

一时间,方士们趋之若鹜的咸阳,变成了炼狱。

而我在南山上,对着北方冷笑不已。

坑杀?

他才舍不得。

这些方士里不乏有人引气入体。

那是他最垂涎的美味!

41

凭借逃离前安排的后手,我接引了不少逃出咸阳的方士,将他们安置在南山的长生台。

我告诉方士们,天下已无处可去。

而跟着我,不仅能活,还可以得到长生。

我当然是骗他们的。

但比起被皇帝当作食物,对他们而言,我的欺骗已是恩赏。

我其实并不在乎这些方士是否真的相信世间有长生之事。

我只是不能告诉他们我组建长生台的本意。

我欲灭秦。

让皇帝和他那不可一世的帝国,一起毁灭。

然后从那断壁残垣的废墟中,翻找出我的胡姬。

42

在高丘时,巫曾对我说过,引气不可惊扰山鬼。

他那时为了骗我,故意要我在不合时宜的时辰引气,以接引朝日升起前积攒了整夜的浊气,从而变成上等的「资粮」。

故而连同他所说的山鬼,我也以为是假的。

可这些年我四处奔走,搜集练气术,无意得知了如何由人成为山鬼的手段。

舍去肉身,寄与山间草木。

只能凭借浓重强烈的执念存身。

执念消除,则立时消散于天地。

这是我为自己准备的解脱诅咒的方法。

如今终于要用上了。

我关上长生台的大门,将自己死死地锁紧在黑暗中。

空气中弥散着血肉的芳香。

好像是从我自己身上飘散的。

我举起右手,抓住自己跳动的心脏。

眼前似乎又出现了胡姬可爱的面容。

她凑近前,轻轻地捧起我的脸。

「卢生,你的样子真丑。」

她轻灵的嗓音胜过高丘上的灵鸟。

于是我也笑了。

「胡姬,我不再是人了,为了你,我愿变成山鬼。」

因为山鬼,可以用执念咒杀生人。

43

方士们行走天下,且擅长各种稀奇古怪的技法。

躲入长生台半年后,前往大江的一名善于泅水的方士终于返回。

他为我带来了沉在江底的一枚玉璧。

那是六年前,皇帝过江遭遇大风时,沉入江中用来平息水君愤怒的贴身玉璧。

我躲在长生台不见天日的大门之后,手捧玉璧,虽然再也感受不到那玉质是何触感,但依然激动不已。

「祖龙今年死。」

我抓紧玉璧,露出笑容。

「祖龙今年死!」

44

方士们将一件事散播天下的速度,远远胜过朝廷的法度。

从将玉璧交给他们带给皇帝之后,我就一直安心地等在长生台里。

整整一年。

期间方士们开始偷偷地溜走。

我毫不在意,从不阻止。

因为他们已经为我做完了最后一件事。

直到所有人都跑光,只剩下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厮。

他叫刘季,不是方士,我只知道他在山下犯了什么事,而被迫逃入山中,被长生台收容。

我不觉得自己对他有恩,但他却执意地留在了山上。

我已非人。

不在乎他为何执拗地留下。

我只是在等。

果然,一年后,南山上阴云密布。

刘季惊恐地推开长生台的大门。

「龙!」

他指着天上。

我目不斜视地穿过了他颤抖的身体,来到门外。

白昼已然变得晦暗。

滚滚黑云间,一个硕大的黑色龙头破空而出。

来了。

哈哈哈。

「嬴政!」

我向着天空,向着迎面扑来的恶兽,张开了自己好似不存在的双手。

南山的草木,向着天空发出了猛烈的呼啸。

不知为何,我突然想起了当年那个浑身血污的男人,荆轲。

「今日,卢生取你性命!」

于是,我说了句同他一样的话。

就如同和他开了个玩笑。

45

黑龙看似凶猛,使得刘季因为受惊而惊厥。

但我一眼就看出它其实已经奄奄一息。

此时我是南山的山鬼,这方天地都听从我的号令。

没费多少力气,黑龙就在我面前轰然倒地。

于是我随手把龙魂抽出,封进路边草丛中一条瑟瑟发抖的白蛇体内。

「刘季。」

天地平复后,我叫醒了昏厥在长生台内的小厮。

「去帮我咸阳看一看,祖龙是否已死。」

此时我志得意满,甚至觉得自己或许不多时就要因为执念消解而消散。

可我,终究还是低估了他。

46

「祖龙已死!」

长生台的大门开了,刘季跌跌撞撞、连滚带爬,高呼着跑进来。

嬴政死了?

「祖龙已死!」

他把手里的丝帛高高地举过头顶,像是举着什么可怖的、应验了的谶言。

我从他颤抖的手中接过丝帛,上面的画栩栩如生,画中一架辒辌车,车里躺着的人,赫然正是那位我无比熟悉的皇帝,嬴政。

他终于死了吗?

我想要放声大笑,可笑声还没发出就愣在原地。

我为何依然是山鬼?

不。

「他未死!」

看着图中那随行在车边的年轻人,与嬴政年轻时的样子一般无二,我怒吼道。

「为求长生,他已非人!」

47

我一个小小的方士,凭什么觉得,自己能以一己之力,对付一个坐拥四海的皇帝?

在长生台里,我苦思冥想了整整一日,终于想通了自己在嬴政眼中,是怎样的蠢笨可笑。

从一开始,他就想好了,放弃这具被诅咒的身体。

从头到尾,他要的从来就是长生!

徐夫人墓中的黑暗里,不就是被我亲自带出,送到他身边的黑龙?

借着这黑龙的气运,他镇压六国,镇下了滔天杀孽。

如今黑龙既死,所有的反噬,不过是加诸在他那早已决定放弃的躯壳上。

「哈哈哈。」

黑暗中,我发出了凄惨的笑声。

我总算明白。

他东临泰山封禅,在碣石上刻下文字,不是好大喜功,而是要真真切切地告诉上天。

他嬴政,要千秋万代,永远统治这片自己收纳的山河!

而我,即使舍去肉身,不过是他治下一处小小山岳中的山鬼而已。

「哈哈哈哈哈哈!」

不可笑吗?

不。

我卢生,不愿做一个笑话。

「刘季!」

我向着黑暗呼喊道。

「回家去,离开南山,等着我送你一身滔天的气运!」

48

「嬴政」死于出巡途中,由秘密地将其送回咸阳的胡亥继位皇帝。

上位伊始,连同他的兄长扶苏在内,胡亥将自己几十个兄弟一并屠戮。

世人皆道他残忍、暴虐。

我却知道,他嬴政,怎能让自己的儿子与自己称兄道弟?

不过,我已将镇压天下气运的黑龙封进白蛇,送给了小厮刘季。

既然皇帝如山岳难以撼动,我便要有人摧掘他的根基。

我要天下再度大乱!

49

胡亥继位同年,秋,陈胜等起蕲,至陈而王,号为「张楚」。

胡亥继位二年,陈涉之将周章军西至戏而还。燕、赵、齐、魏皆自立为王。项氏起吴。

胡亥继位十月,刘季兵遂先诸侯至霸上。秦王子婴素车白马,系颈以组,封皇帝玺符节,降轵道旁。

短短不过四年,偌大的秦国轰然崩塌。

那个可怕的男人,从高高在上的皇帝,成了道边的降臣。

可惜我困于南山,目光穿不过翻滚的层云。

见不到他脸上的痛苦。

也见不到我的胡姬。

「胡姬,你在哪儿?」

我已毁掉了整个秦国,可她依然不见踪迹。

还有,我为何依然不得解脱?

日复一日,我瑟缩在长生台的黑暗里。

心中翻来覆去,都是这些过往的记忆。

我在等人。

刘季,他答应过,要回来的。

50

「你是刘季?」

看着眼前气喘吁吁、须发皆白的老者,我有些不敢置信。

「是我,仙长,十五年未见,朕已老啦。」

他坐在长生台的石椅上,轻轻地摩挲着手边的石台。

「十五年?你已下山十五年了?」

我看着身周的景物,似乎上一刻,我才将黑龙斩杀,可他却说已过去了十五年?

「你今年寿几?」我追问道。

不对,不对,即便是如他所说的十五年,十五年前他还只是个十几岁的孩子,又怎会变成白发老者?

「寿六十又二,」刘季捋了捋白髯,「仙长忘了吗?当年下山时,我便快五十啦。」

他口称的朕,变成了我。

可我心乱如麻,丝毫没有注意。

「嬴政呢?」

「嬴政死于东巡啊。」

「不,不是那个嬴政。对,是胡亥,胡亥呢?」

「胡亥?早在当年咸阳告破前,便于宫中自尽了。」

「那……你可知道胡姬?」

「胡姬是何人?」

「胡亥之母。」

「胡亥并未有母亲之名传出,秦宫被破后,也未查出此人。」

「不!不对!你说,嬴政他是不是吃人!」

「他虽暴虐,吃人之事却无有实据。」

「那徐福呢?」

「仙长是说当年那个逃出海的方士?」

「对!他向嬴政说了长生之法!」

「何为长生之法?」

「吃人!吃人可得长生!」

「此乃谬语。」

「什么?」

「我说,此乃谬语。你还不醒悟吗?巫。」

说话间,眼前的老者声音渐渐地宏大,最后直如洪钟大吕,振聋发聩,响彻南山。

南山上的阳光变得灼人。

「你是谁?」

我问道。

没有人回答。

长生台上空空荡荡,空无一人。

「我是谁?」

我感到阳光下的自己,正在变得滚烫而轻灵。

「我是卢生。」

一个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是吗?

我是卢生。

我睁开眼,眼前站着的变成了青春美丽的少女。

「我是胡姬啊。」

她向着我张开双臂,似是要将我抱入怀中。

「不,」我伸出手,按在少女柔软的脖颈上,「我是巫。」

「胡姬,你根本不存在,对吗?」

我双手缓缓地使力,胡姬的脸上露出了诡异的笑容。

「我存在过。」

「你不记得了吗?我被你吃掉了啊!」

她发出「咯咯」的笑声,然后就像是泡影一般,在我指尖破灭。

周身光芒大盛。

我抬起头,直视着头顶那颗遥远而耀目的太阳。

我感到自己在融化。

可我并不慌张。

失去一切之后,我便要不朽。

我没有疯。

我没有疯。

我没有疯。

【《长生劫》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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