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赛金花:浮萍

我跟他走,又是以什么身份呢,他早有家室,又是颇有名望的德国将领,我不过是北京城里的一名小小的妓女,身份的不对等性注定了我们之间的悲剧。

想必他也是一时兴起,见我沉默良久,他只得笑笑,「看来你颇为留恋大清。」

「大清的山水养育了大清的百姓,大清的百姓也热爱大清的山水。」我说了一句云里雾里的话,一时间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不由得笑了。

「赛夫人,后会有期。」瓦德西与我告别,过几日他就要回德国去了,这一别,大概是永别了。

「后会有期,瓦德西先生。不过,希望您下次来,不必带上军队。」

「我也希望如此。」瓦德西笑了笑,大步流星地离开。

傍晚的风多少有点阴凉,吹得我裹紧了身上的披肩,我垂下含笑的眉梢,倚在树干上点了一支烟。

终于要结束了。

洋人离开北京城后,老佛爷和皇上也浩浩荡荡地回京了,那趾高气昂的样子,像极了打了胜仗回来。

只是北京城的百姓可不吃老佛爷这一套,背地里吐口水咒骂的可不少。毕竟瓦德西虽然没有屠城,但是手下的士兵也抢了不少百姓家的财物,还有被抢的官邸,如今也搜刮百姓的财物来补偿自己家,甚至于变本加厉。

唯一令我稍微高兴些的是,我的金花班可算是打响了名声,如今我是百姓口口相传的「护国娘娘」,是他们感恩戴德的「议和大臣赛二爷」,如今我的小院里,常有慕名而来的嫖客,让我不得不提高了姑娘们的门槛身价。

我是不接客的,一把年纪了,容貌身段早比不得那些年轻水嫩的姑娘们,反倒败坏了贵人的兴致。只是来者大都是各家得罪不起的公子爷,我也得陪着说笑几句罢了,

金花班的生意红红火火,我也想着把生意做大一些,也好攒些傍身的银钱,免得晚年凄苦。

我做这行太多年,衣食住行都是顶顶好的,若要我过什么隐姓埋名的贫苦日子,我也过不得,也过不惯。索性不必委屈了自己,李白说什么人生得意需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我倒觉得人生得意需攒钱,莫使晚年太凄惨。

金花班越做越大,我也少不得出去收几个姑娘,如今北京城里卖儿卖女的可不少,倒也不难买,只是如今百姓面黄肌瘦的模样,实在是叫人心里发酸,奈何我也不是坐在紫禁城里的太后娘娘,虽心有不忍,却无能为力。

战争,苦的向来是百姓。

旁人以为我护城有功,老佛爷就是不赏些什么东西,也该下旨嘉奖一番,奈何老佛爷回城三月有余,宫中却没传出什么动静,莫说嘉奖,老佛爷半句口风都没有。

也对。

妓子救国,可不是什么光彩事。

我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好在还有些虚名,倒叫我大挣了一笔,若是我如今想要养老去,也足够了。

我班里的姑娘们,也有不少打出名气来的,就是傲气如云哥,如今也有人愿意捧她,小翠儿也接客了,她跟在我身边学了不少东西,这二年居然隐隐有和云哥别苗头的迹象,金花班有这二人接手,我也放心了。

院里的姑娘都是仔细调教好的,纵使有些个性子不好的,年纪再大些,也就懂事了,距瓦德西回国已经过去快三年,北京城也逐渐恢复了往日的活力,百姓们从那一场战争中的创伤中挣扎出来,我的金花班热度也渐渐平息下去。

我预备秋后走了。

去哪。

不知道,可能会回家去吧。

我真的以为我能顺利离开北京城。

可小翠儿说,新来的凤玲,吞了鸦片膏子自杀了。

十几岁的小姑娘,是她爹亲自卖过来的。性子柔弱了些,我本也没在意,只是觉得这女孩子掀不起什么大风浪,我一心想走,不想忽略了云哥和小翠儿的明争暗斗,金花班逐渐分为两派,凤玲新来的,却受到了两派的排挤,小姑娘吃不饱穿不暖,又觉得做妓子实在是下贱,就吞了鸦片膏子死了。

我叫人上报了官衙,又把那云哥和小翠儿狠狠地训了一顿。

金花班的名气尚在,这二人需要齐心协力才能让金花班继续走下去啊。

我虽唏嘘凤玲的死,却也没放在心上,左不过几两银子打发的事情,我还叫人通知了凤玲的亲爹来把姑娘的尸首领回去,也算全了姐妹一场的最后体面。

奈何这事,远非如此简单。

差役来了,先问的不是凤玲的尸首在哪,而是大声叫我出来问话。

我心中顿生不妙,却被那人草草问了几句就带上了镣铐,带回了官府。

我被关押了。

狱中的环境尚能忍受,只是我不知道该如何从此事中脱身,不过想必我的义兄会为我奔走,小翠儿和云哥若是有点良心,应该也会替我打点上下。

我尚未被提审,只是关押在此,我的义兄,卢玉舫,听闻此事果然过来了。

「卢大哥,」我看着他颇为感激,「难得你还敢来看我。」

「赛二弟,」他说得急促,「你可知你的罪名是虐待幼妓致死?」

我点点头,这罪名应该大抵差不了,「卢大哥,劳烦你替我打点了。」

「二弟,」他低下声音,四下张望,「你听我说,你这罪名,不是我能打点出来的。」

「你是,」他伸手指了指屋顶,「她的意思。」

我险些瘫坐在地上。

若是她……想要我的性命,我如何有翻身的余地。

我本以为三年过去了,她如何还记得我,不曾想她居然这般小肚鸡肠地记恨我。

她是紫禁城里的皇太后,是大清国的主子,锦衣玉食,万人之上,如何要和我这小小的妓子过不去,不过是她在那一次西逃被人诟病至今,而曾有些流言私下拿我和她做对比,笑话她还没有一个妓子英勇罢了。

她虽然不作为,如何能容忍旁人作为呢。

她可以不作为,我却不能比她作为。

哪怕我得到的不过是虚无缥缈的几句虚名,于我而言不过是黑夜中微不足道的几点萤光,而于她而言,是锦衣玉食上的锦上添花罢了。

可这花,被旁人拿去了,太后娘娘不高兴了。

人家虽然是可有可无的东西,但是落入一个妓子手里就是不行。

你们瞧,「护国娘娘」可是杀人犯呢。

我倚着墙壁,哭着笑着,却不敢发出声响。

这个世道本来就是不公平的。

达官贵人衣着鲜亮,骑着高头大马,不曾为生计发愁,平民百姓衣不蔽体,艰难前行,为生计奔波。

若是前者在闹市区压死了后者,哪有什么以命抵命的事情,那是三两银子的事情。

我自江南来,几度沉浮,却又将一无所有。

算了。

留一条贱命在,总能再挣回来。

我擦干眼泪,用了一个金镯子传信出去,请义兄帮忙,把我这些年所有的体己都拿了出来,到处打点,全部败光。

这些年我攒下的东西,一无所有了。

我没有的不仅是钱财,还有想要安稳度日的愿望。

云哥和小翠儿,好歹是我带出来的两个姑娘,真是没良心,这就巴巴跑了。

估计也是知道我这一遭,大抵是翻不了身了。她们倒也聪明,体己收拾得干干净净,半分都没给我留下。

这些姑娘们足够聪明,知道我护不住她们了,也不留下给我添乱了。

我来北京城这一遭,真是什么都没留下。

不过好在我这些体己钱没白花。

打点起了作用,他们到底没要我这条贱命。

秋日,我被判返回原籍。

罢了,倒也合了我的心意。

原本我是打算衣锦还乡的,如今我倒又是一个人,怎么来的怎么走了。

我走的那一日起了很大的雾。

居然还有不少人还自发地前来送我。

我想起几年前义兄说的「百姓会记得的」,忍不住笑了。

他们当然还记得我。

我笑着拜别了北京城,北京城的老少爷们,北京城的一草一木,登上了返乡的路。

清晨的雾蛮大的,渐渐我消失在雾里,消失在北京城的老少爷们的视线里。

不过我知道,我不会消失在他们的记忆里。

他们会记得我来过。

北京城会记得,我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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