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是公主都成,她没有。她一直觉得,有自己的显赫家世便足够了。
因此那一次的失之交臂,消了她不少的威风。
所以这两年,她该当是急于要一个孩子了。
当时何沁死后,我原本是求了陶妃的恩,想去她宫里当差的。
但不知季霏玉给陶妃说了什么,陶妃便以「享清闲福」为由,将我安排给了新人。
陶妃是在给季霏玉卖人情,顺道还得了我的人情。而季霏玉则是在给我挖暗坑,我还不得不甘之如饴地跳进去。
一层又一层,林贞便成了最大的牺牲品。
这就是我未曾给她明说的话。
只要她想受宠、想生孩子,那她的孩子,打一开始便注定不能是她的了。
她攀附了季霏玉,这孩子迟早会是季霏玉的。
我看林贞忍着浑身的病痛,艰辛地怀着那个孩子,托着孕身像托着全族的希望,我就忍不住恨自己。
我能舍了我自己都劝阻我妹妹,却不肯对这个同样无辜天真的小姑娘,说一句真话。
我不知季君乔这些年经历了什么,现在竟也会察言观色起来。
他与我同立于绮霞宫的飞檐下,眺望远山飞雪,他问我:「姑姑可是不忍心?」
我想摇头,终究是缓缓地点了点头。
说不清季君乔是出于什么,但他之后也确实做了,他向我承诺说:「我会帮你一同为她求个生路的。」
那时季霏玉的视线在我和季君乔之间来回扫,很慵懒地应下,就像答应吃一块糕点一样随心所欲。
失了孩子,至少给林贞留条生路、留个平安终老。
16
林贞怀孕到七个多月的时候,我忙得焦头烂额,偏偏月河还给我添麻烦。
收到的家信里,父亲说无论相看哪家公子,月河都不肯嫁,白白熬大了年纪,性子愈发专横了。
我苦笑着,一边熬汤药,一边不禁生出几丝羡慕来。
当年是我爹极力反对家中女儿进宫的。他常年在都城里,和那些人精打交道,知道里边是个多么水深火热的地方。
但他的品级升上去了,家里也有嫡出的女儿,需得遵旨送一个入宫。
而正巧那年月河适龄,她小时候见了表姐陶妃回来省亲的奢华场面,便种了那么个攀龙附凤的心,因此才有了她说什么都要进宫去、而爹娘则打破头都不准的僵局。
我是家里的第一个女儿,家道不好时出生,自小到大都被爹娘说要多照顾弟弟妹妹。
于是那时我跟父亲提议,说既然家里必须要送一个进宫去,不如让我去。
不待爹娘说话,我便先给自己找了理由:「我较妹妹的样貌才情都差些,进宫八成是被分派去做宫女的。但我终究大几岁,懂事稳重些,总能活着熬到出宫的年纪的。」
他们甚至没有苦恼太久,便将我的名字报上去了。
这件事,我一直强迫自己不要细思。
至少我爹娘不曾亏待过我,而我也一直待小妹妹如骨血心疼。
那时四弟也不大,时常生病缠住了爹娘,只有我与月河同吃同睡,操心着这个白玉团子一样的小丫头。
她总说长姐如母,我心里待她又何尝不亲。
所以她现在这样与我置气胡闹,我纵然生气,却又不能放任她不管。
我正出神想月河的事时,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横过,端起了药罐子。
季君乔笑出了声:「再熬可就熬成药膏了,是喝还是敷?」
我轻缓地笑了笑,将药盛好装在碗里,准备给林贞端去。
正是暑夏天,我不免又想起了季君乔年少时的那句话。
我难得跟他搭这样不明就里的话:「这天儿要烁玉流金了,奴才等会儿命人把帘子拉下来,遮遮暑气。」
他简单地应了一声,并没有我想要的相视一笑后,他问我「姑姑竟然还记得」。
我该知他早忘了的。
我也该知,他从头到尾,都是硬着头皮来寻我的。
无非是季霏玉想培植一个忠心不二的宫奴,而将我拴在她的庶弟身边,为妾为奴,便是最好不过的了。
我的婚嫁——于我而言,如此重大的人生事,也只是他们算计中的一步棋罢了。
所以我将视线滑到他系着的那个青石络子上,说道:「季统领,你每次来见我时系的这个络子,其实是我妹妹打的。」
「她较我生得好,活泼、爱笑、知冷知暖。」
看着季君乔慢慢阴沉的脸,我未停,继续说道:「如果你非得听你姐姐的话,娶一个妾室来攥着我,倒不如娶个更让你心生欢喜的。」
我不想听他的答语,端起药就往外走。
七月的暑气,将要烧穿我的鞋底了。
可那一路,我端着药碗,只觉得手脚冰凉得要麻木了。
17
我没想到千防万护,林贞还是早产了。
芙蓉花开得正好的时节——不止程妃喜欢芙蓉花,她自己也喜欢,可她只能得一个我绣给她的荷包。
我知道,她把一个磕头求来的护身符,就装在我给她的这个芙蓉荷包里。
那是她给她的孩子求来的,是一个无能为力的母亲,除了豁出性命以外最大的爱意。
我想着她会早产,该是因为她身子一直羸弱的缘故。
尤其她的孕身稳了之后,还是为求宠,时不时地给皇帝作鼓上舞。
那时她挺着大肚子,在水盆大的鼓面上吃力地转圈,我是真看得心肝绞痛。
而皇帝呢,他竟然还会拿这样心酸的事当趣事,在后宫宴会时,给众嫔妃笑着讲说:「朕这阖宫的舞姬算是白养了,都比不过一个孕妇。」
妃嫔们跟着笑,大多是真的在嘲笑。
但皇帝不知是察觉不到,还是本就不在意,任由她们笑她。
任由她们觍着脸追问,她是如何挺着大肚子跳舞的。
林贞为着这些讥笑,整夜整夜地睡不着。
她在哭,掐着枕被,背对着我,生怕我劝她说:「主子至少为了肚子里的孩子,莫要哀思。」
她已经为这个孩子,尽全力付出所有了。
而她临盆那日,似有预感,正难产时就拉过我托付:「姑姑,求你了,就当可怜可怜我吧,以后照看好这个孩子……不求有权有势,只求让他平安顺遂……」
我看着她的眼睛,那双杏眼里竟然一丝怨恨也没有。
质本洁来还洁去,连我们都未能将她拉进泥沼里来。
而她的孩子,在出生的一刻,被人喊了句「恭喜皇上,是位小皇子」后,也不属于她了。
我站在人堆里,瞧见帷幔中,林贞的手耷拉在了榻边。
大半夜的挣扎,折断了指甲,血染指尖,显得那双苍白如枯木的手,更像死人的了。
我站到离她最近的帷幔后,隔着薄纱,隐约能看到她的脸。
那一刻,我甚至不知道她是死是活。
18
林贞生下皇子的那天,又是两道圣旨:
一道是升她为嫔位的,一道是将六皇子认养于季霏玉膝下的。
连孩子的名字,都是季霏玉取的。
吉珩。
这一半玉字,全然是她季霏玉的烙印,半点儿没有孩子生母的影子。
阖宫喜气洋洋,互道恭喜,我实在没忍住,掀开帷幔,连滚带爬到林贞身边。
我摇晃她,她不睁开她那双亮晶晶的眼睛。
我呼唤她,她也不乖巧地问我:「月梁姑姑,可出了什么事?」
我强忍着满床涌进我鼻腔里的血腥气,对她说:「主子,是个小皇子,你睁开眼看看啊……」
有冷冰冰的水渍打湿我的脸。
我不可置信地摸了一把,我早不记得我上一回是什么时候哭了。
至少已是进宫前的事。
没想到季霏玉是第一个注意到我的人。
她命人来探看林贞。
太医诊了脉,我瞧得出他在犹豫什么:如此喜庆的时刻,该怎么报丧,才能不搅扰高位者们的兴致。
这个地方,月坠花折的事,真是常见啊。
常见到他们连惺惺作态都很短暂,季霏玉说了几句体面话后,冲我使个眼色,就要带我走了。
立时改换新主,我甚至连给林贞哭个丧,都做不到。
而我最后唯一能做的,只有摸走她藏在枕头下的芙蓉荷包。
可平安符保平安,我自保都难,如何应下她的「平安顺遂」。
养于季贵妃膝下,也不见得安生。不然当年她自己的孩子,她为什么都保不下呢。
我执意带着白芍一起去侍奉季霏玉,没想到第二天,鲜活的白芍就成了一具尸体。
那张怯生生的脸,紧闭着眼与唇,我不敢去算,她今年有没有十六岁。
我大骇,跪在季霏玉面前请她查处,她逗弄着六皇子,瞥都未瞥我一眼。
她对我说:「月梁,关心则乱。你好好动动脑子。」
自打进了这宫,我的脑子便不敢停转过。
她如此气定神闲,多半是她命人动手杀害白芍的。
但她会为这么个小宫女出手,肯定不会是无心为之。
那只能是因为白芍有问题了。
我的思绪抽丝剥茧,想到林贞体虚早产,甚至难产丧命,而她只吃经过我和白芍的手的东西——
她甚至是因为我信任白芍,所以才跟着信任白芍的……
这些时日,我只想着季霏玉要夺走林贞的孩子的事,却忽略了还有人要她孩子死的事。
想通的这一瞬,我无力地瘫坐在了地上。
见我不言语,季霏玉这才看向我。
她一如当年那般,定睛地盯了我片刻。
她最后,依然是气定神闲的模样,她再次夸了我:
「月梁,本宫是当真喜欢你心里的这点善。」
「虽不够你舍生忘死,但足够你一心一意为本宫护着这孩子了。」
当时我以为,拿季君乔当诱饵,便是她所有的底牌。
如今看来,终究是我自作聪明了。
她早将我看透了,一把就攥住了我的心性。
19
我几乎将六皇子视如己出。
绮霞宫里有自己的小厨房,季霏玉也有心腹的太医,一应吃食我都放心了许多。
温皇后急了,约见了好几回,但季霏玉要么以自己体虚为由、要么以孩子尚小为由,都拒绝了。
急得温皇后亲自前来,说无论如何都要探看一番贵妃与小皇子。
两个人精似的女人,隔着几步砖,恨不能只靠几记眼刀,便将对方活剐了。
而她们话里话外,都没有提到过林贞。
在林贞死了以后,阖宫数千人,似乎一夜之间商量好了一般,一起忘记了这么个可怜的林嫔。
送走皇后之后,我在院门外多站了片刻。
那一瞬间,我格外地想逃离这个地方。
我想回家去,想喝我娘煮的果茶。
哪怕是和妹妹吵嘴,也很好、很好。
但不容我神思游离太久,就有人唤我进去。原卷回汹涌暗潮里去。
小孩子贪睡,大部分时候,我都坐在他的榻边,安安静静地做针线活。
季霏玉提拔我做她宫里的大宫女,大家都说,齐姑姑年纪大了,以后这掌事姑姑的位置,一定是我的了。
可我一点儿都不想做劳什子掌事姑姑。
那样子,就得在宫里困到老死了。
我只想熬到出宫的年纪,任由爹娘安排一桩婚事,出宫去,过几年清闲日子。
在我缝一个布老虎时,季君乔又来看他姐姐了。
他绕一大圈,最后绕到了我们东院里来。
他把盔甲和武器都解在外间,特意洗了手,才蹑手蹑脚进来。
季君乔仔细看了看六皇子,满眼是温柔的光。
而后他小心翼翼地搬了把凳子,挨着我坐下,安安静静看我缝了好一阵布老虎。
奶娘也在外间睡下了,一阵细雨织就,菱花窗外艳杏夭桃、垂杨芳草。
他在细雨声中,字字清晰地问我:「你当真不想嫁我?」
20
季君乔像是猜到我要拒绝一般,不等我接话,就连忙补充说:「我会待你很好,你也未必就不适合我。若有你这样稳重的人在我府中,我会很心安的。」
那一刻,我其实很想问问他,这样的劝说里,可有几分是出自私心。
是否不全然只为他的姐姐、只为季氏铺路。
就在我差点张口要问时,一声不大的惊雷,划裂了青天。
只消这一瞬,我便将这个问题咽了回去。
早不是问这种问题的年岁了,而答案也无甚意义。
无论他有没有一点真心,都改变不了我不想嫁他的决心——我太乏了,我只想求个远离皇权的平淡晚年。
所以我只是缓缓地摇了摇头。
季君乔那挺直的脊梁,瞬间就弯了几分。
我知他也是个心善的人,他多少是有点可怜我的。
所以我故意用极哀切的声音,对他说道:「奴才自知是蒹葭倚玉,身贱位卑,进不得侯门贵府。只求季统领垂怜,纳了我那尚不谙世事的小妹妹。」
我挤出一串眼泪,刚巧在泪落的一瞬,转头凝视他:「我待妹妹如己出,但她眼不清心不明,执意要进宫来。」
「季统领若去查,便该知道,我当初正是为了妹妹才进宫为奴的。我只怕她在这里得不到她想要的。」
所以你娶她,也能帮你姐姐拿稳我。而我也不用再担心最后爹娘会妥协,将我们姐妹俩都葬在这深宫里。
我垂下头,那一刻,我想起了林贞,真心生了几分悲怆:「季统领若是见了,就会晓得,她与林嫔多像……」
他不死心地追问我:「难道你对我,一点点心意也不曾有过吗?」
我读的诗书不算多,有一句却记了很久。
针刺进指肚我也未察觉,只是怔了好一会儿,才缓缓轻声回他:「空花阳焰,梦幻浮沤。一笔勾断,要休便休。」
谁年少时,不曾爱娇花明月。可你于我而言,是镜中花、水中月。
只能断,不能念。
余光里,我瞧见季君乔放在膝上的手,紧握成拳,半晌又渐渐松开。
他也许又在搜肠刮肚地想话了。
但这一次,他没有多纠缠,只是一边起身,一边回了我一个简单的「好」字。
雨势渐大了。
全然掩住了他离去的脚步声。
21
我向季霏玉求了恩旨,召了月河进宫,让我见一面。
几年未见,她出落成了大姑娘。
那双眼,越发亮了,我没忍住,刚拉她坐下,就摸了摸她的头发。
这是她第一次进贵妃宫,轻手轻脚,大气也不敢出一下。
看着来往的小宫女伺候我,她不掩眼中的羡慕,攀住我的臂弯就问我:「长姐,你在这里很得势吗?那贵妃娘娘得有多大权势啊?」
那一瞬间,我便察觉到了她心中所想。
我的热情倏尔冷淡,我反问她:「你难道不晓得,娘娘的父亲官拜一品军侯,她打一入宫起,做的就是人上人?」
月河眼中闪过一丝不屑。
大概是那些皇帝微服出巡、动不动就捡个平民女子带回宫封贵妃的话本子,让她听魔怔了,竟然真敢小觑妃嫔们的娘家势力。
于是我头一次摆起长姐的威仪,我近乎是命令她道:「宫里的这些事,与你没有干系。倒是你自己的事,你该听话安生出嫁了。」
「姐姐给你寻了一门好亲事,是贵妃娘娘的——」
「长姐,你可别太私心了!」没等我说完,她就攥着茶杯,呛起声,「只准你在这宫里作威作福,却不准妹妹也过一天好日子吗?」
「啪!」
我狠狠地扇了她一耳光。
我这含在嘴里怕化的小妹妹,我放弃了韶华正好时的幸福快乐、换她平安顺遂的小妹妹。
我把所有的私心,都给了她。
但我终究是没忍住动手打她了,哪怕这辈子也只这一次。
22
月河是被我和爹娘宠着长大的,自然承受不了这样的打。
她捂着脸,不可置信地盯着我,眼泪唰地就铺满了脸。
我忍着心疼,言辞狠厉地对她说:「自我入宫,伺候过三位主子,非死即伤。你呢?比她们都不如,凭什么认定自己能飞上枝头变凤凰?你凭什么!」
我扯着她的手腕,让她眺望了一眼院子里乳娘抱着的六皇子。
我掐住她的肩头,附在她耳畔道:「你可知这皇子的生母,死的时候还不到十八岁?」
「你可知你与她蠢得有多像!你可知你在府里无法无天、是掌上明珠,来这里便是草芥蝼蚁一般,连太监宫女都敢作践你!」
我骂着她,而这话正是我这些年的亲身经历。
我不知道她能否体谅到我的苦心,我只知道向来伶牙俐齿的月河,此刻眼泪汪汪地望着我,一个字都说不出。
她最终了,只是问我:「长姐,你说,你给我寻了个什么人?」
我伸出手,本想摸摸她的脸,见她躲了一下,我的手也跟着一颤。
我还是将手覆在了她的脸颊上,方才被我扇肿了的那半边脸。
我告诉她,是季贵妃的庶弟,是我们能攀上的最高枝。
「那是个好人,不会亏待你的。」我说这话时,纵面无表情,心里还是狠狠抽了一下。
最后月河还是听我的话,嫁给了季君乔,嫁了一个她不想嫁的人。
许多年后,我回头再看,发现老天当真爱戏弄人。
妹妹想进宫,我想嫁季君乔。
但我俩最后却走上了彼此最想走的路,互生羡慕,没一个人圆满。
可叹天意弄人,但又好像是我们自己,把人生过成了这满是遗憾的模样。
23
自我妹妹嫁给季君乔后,他几乎不再来单独见我了。
我守着六皇子,一心一意,只做个忠仆,便也不为其他事神伤。
过了幼子出生最易伤病的三年后,我便算在绮霞宫站住了脚。
曾经瞧不起我的人,也就跟着换了副面孔。
陶妃就主动邀了我许多次,赐了不少物件,时不时地就拿我们的「姐妹情」说事。
现下陶妃的几声「表妹」,倒是情真意切了些。她宫里的张姑姑还主动来问我,需不需要帮忙做些活计。
「以前我与姑娘便常来常往的,以后也当如此。」张姑姑咧着嘴笑,眼中没一点点惭愧。
江公公呢,特意拿出个锦盒,里边放着我给他的络子,给我说他有多爱护这物件——
论理说,那还是林贞打的络子,该他这般小心翼翼地供着。
但以陶妃的身份,顶多不践踏我便罢,还不至于多礼遇我。
所以她也对我旁敲侧击过:「表妹,你如今也算宫里的老人了,该知道孰亲孰远的。这儿的天易变,谁知道以后是个什么光景。」
她是想说,我一时压不了她,一世也压不了她。
我需得识相些,至少她与我沾亲带故的,我不能帮着外人来欺负她。
宫里的这些人,都爱多虑。
生怕有人无缘无故害他们——虽然的确有的是这种人。
所以御膳房的郑总管也常亲自登门来看我。
秋来瓜果时鲜多,他亲自提着三层小食盒,里边甚至备了一些位分低的妃嫔都尝不到的好菜。
他总是顶着那么张和善的笑脸,笑起来眼睛弯弯的,那副背骨,永远都是弓着的。
许是早就挺不直了。
他与我在绮霞宫的侧门外攀谈,他说:「瞧奴才说什么来着,姑姑合该回绮霞宫来的,这不就做了管事的大宫女,成了人上人。」
他笑着奉承我:「哪有您这样金贵的人,落在狗窝里的呀!」
那句话刺进我的心底了。
再是个破落的院子,那也是我与林贞相守了许多个日夜的避风处。
但我其实最没资格为林贞说话。
我辜负了她打一进宫起,就给我的满腔信任。
于是我也只能笑着,看郑公公并不敢戴我打的络子来,便接了曾经的话茬:「如此,郑总管也能找着我的门了,以后才当多来往的。」
郑总管说,知道季贵妃这里的规矩,她从不吃御膳房的饭菜,所以平日搭不上话,他焦心得很。
我拍拍食盒,依然如旧日一般,凑近他,滴水不漏地说:「总管今日同月梁说这些话,可见是见外了。有我在此,还怕总管在娘娘面前吃短不成?」
郑总管笑盈盈地来,最后笑盈盈地走了。
我提着饭盒,吃的时候故意掉几筷子菜在地上,洒扫后埋到无人处,便算作我为林贞的祭献了。
你若活着,该吃得到这一口的。
我摸摸腰间的芙蓉荷包,千丝万缕间,忽然想起一个人——
白芍在浣衣局的姐姐。
24
我带了些吃食和衣裳去找白芍的姐姐。
白鹃和白芍很像,顶着张怯生生的脸,看到我,老远就开始躲。
浣衣局的姑姑帮我把她叫到了跟前来,我把东西递给了她。
我只说是曾与白芍相识一场,最近总梦见她,不免生了恻隐之心,想起她提过自己在浣衣局还有个姐姐,所以来关照关照。
白鹃千恩万谢地磕了好一会儿头,见我为人和善,与我说了会儿话后,才打开了话匣子。
她定然是不晓得白芍是为何而死的。毒死妃嫔、做温皇后的细作去盯着季贵妃,这些事她都不会知道。
不然她也早该没命了。
白鹃老老实实地笑着,对我说道:「姑姑肯来,也定是因为贵妃娘娘施恩吧?那会儿妹妹刚进宫,就说过贵妃娘娘宽仁待下,她算是跟对主子了。」
我和气地笑着应声,寥寥又说了几句劝慰她的话后,腿脚生凉地走出了浣衣局。
白芍刚进宫,便跟了贵妃娘娘。
此话何意呢?她打一开始明明跟的是林贞。
所以事实不是季霏玉引导我想的那样。
白芍不是皇后派来杀害六皇子的人,而是季霏玉安插着伺机杀母夺子的人。
季霏玉不跟我说实话,甚至想让我坚定地如此设想,怕是做着一举两得的打算。
一来掩盖掉她未能信守承诺,留林贞一条命的事;二来假如东窗事发,有我作证,还能泼皇后一身污水。
我心中只余一阵恶寒。
我甚至忍不住想笑:这般面面俱到的人儿,怎么就没抢到皇后宝座呢?
噢,是我忘记了,这群女人之上,还有一个皇帝。
他看她们,是宠物,是玩意儿,是绵延皇嗣的器具。
所以有个皇子有多重要呢,重要到位高权重、雷霆手段如季霏玉,都要屈居人下。
连她千古良将的父亲,都在前朝不做辩驳,认定有个皇子才配做一国皇后。
她们都快能呼风唤雨了,可走到最顶端,依旧是个附属品罢了。
我便是从那时起,对季霏玉和温皇后她们生出怜悯之心的。
当然是一无是处的怜悯心。
只让我越发想逃离这个鬼地方。
25
原本守着六皇子,于我而言是唯一一件有乐趣的事。
因为初生的孩子,尚且心地澄澈,不会整日想着祸害人和作践人。
但他慢慢长大,到了七八岁知道高低贵贱之后,便也不那么可爱了。
没人再提过林贞,他的生母。
他只当自己是季霏玉的亲生儿子。
而季霏玉有了这个皇子,坐大到如今这般权势后,更没人敢在六皇子面前提林贞了。
可我依然会想起她。
我对六皇子说:「殿下,您的眼睛生得很好看,总是亮晶晶的。」
他嗤笑我道:「姑姑可是胡言了,皇子的眼睛好看做什么用?该是公主才需生一双好看的眼睛,若以后出去和亲,不至于让夫家厌嫌。」
有其父,必有其子。
他身上没有一丝林贞的纯真,只将他父皇那套做派,学了个齐全。
没人会说他是错的,毕竟他此刻的身份,母妃是贵妃娘娘,外公是一品军侯,几个舅舅也非富即贵,连温皇后的二皇子都比不过他。
如此这般,我装傻称「是」,之后只管好他的起居饮食,旁的不多说一言。
一直到他十岁,季霏玉晋升为皇贵妃,母子俩之势到了鼎盛,我也早到了出宫的年纪,便求到了季霏玉面前。
我求一个出宫回家,求一个平平淡淡度晚年。
季霏玉面上带着几分可惜之色,她问我:「你可知你若留着,前途无量。」
我知道。
若六皇子将来能被她保上帝位,我便是皇帝身边第一位的掌事姑姑,再不济也是跟着她季霏玉称霸后宫的人物。
可表姐陶妃说得对,这里的天,太容易变了。
当初我既然要扇醒做春秋大梦的妹妹,今日我便不会想那一枕黄粱。
把握住眼前能得的平安顺遂,便已是难得了。
所以我坚定地摇了摇头,我说了那年对她说过的同样的话:「娘娘,奴才只想求一个平安顺遂。」
季霏玉召我近前去。
那是她最后一次触碰我,她依旧居高临下,轻拍了拍我的肩头。
她说:「本宫早说过的,你确是个聪明人。」
26
那时我去求出宫,也不是全无胜算。
季霏玉可以扣下我,但她素来要保个宽仁待下的好名声,总是会考虑放我走的。
但她真的同意我出宫的那一刻,比起想象中的惊喜雀跃,我只觉无限疲惫。
所有心弦都紧绷着,真正松掉时,只会觉得乏累。
真的有几分主仆情谊也好,全是面子活也罢,我离宫的时候,季霏玉以她和六皇子的名义,给我备了很厚的送别礼。
够我活几辈子了,所以我也不会再拿着她那些令人心寒的事不放。
我俩到此,就算互不相欠,走到头,此后死生不复相见了。
最后把林贞的平安符放在六皇子的寝殿后,我在一个薄雾微凉、刮着西风的初夏清晨离宫。
和我入宫时的那天很像。
宫道绵长,一直到走出最外层的宫门,我抬头望见的天,才从四四方方变成了一望无际。
而那些曾经看似交好的故人们,一个都没来送我。
也好,这样我一身轻松。
我回家后,家中变了很大的模样。
我父亲后来升到了四品官,如今与我母亲的年事都高了,府院修缮得很好,正适合颐养天年。
几个弟弟领了官职,也都出去建府了,娶妻生子,日子过得很红火。
有两个弟弟主要是靠着我的势平步青云的,知我要离宫,老早便送了重礼,放在我院子里候着。
娘说月河住得近,会时常回来看她。她每次来都带着三个孩子,季君乔偶尔也会跟着,倒是很好。
提起月河,爹娘不免要谢我。说多亏了我悬崖勒马、觅得良人,救了妹妹的一生。
月河早早从季君乔那里得到消息,在我回府的当天下午,就赶来家中与我相见。
我以为她会和我一样,去了不想去的地方,就始终不得开心颜。
但她早没了对我的嫉恨,一见到我,就喜极而泣,扑进了我的怀里。
十几载逝去,姐妹情深,我俩终于又回到了小时候的光景。
我看得出她满含愧疚,只将她深深搂紧怀里,说道:「月河,你好好的,姐姐便不后悔。」
后来,我们有了很多的机会相聚,她才给我说了原委。
原来是季君乔宽解了她,也说清了我为她付出的一片苦心。
那个男子是心善的,他成全了我心底唯一的挂念。
之后月河自己为人母亲,便更知道了家人的不易,她也最终清醒,方察觉我为她当真寻了个好归宿。
你瞧,我说得没错的。
他是个好人。
一个很好的人。
27
后来的后来,我给父亲授意,为我挑个领闲职的幕僚嫁了便可,父亲便照做了。
过了府,我言说自己不想要子嗣,也不想管家,那姓鸿的郎君顾及我与宫中权贵的关系,便也不为难我,任由我清闲度日。
就生养的事,爹娘倒是劝说过我几次,说我三十多岁,也还能生子。
我只管摇摇头,他们便也拿我没辙。
我只是觉得经此半生,我已没有能力,去养大一个快快乐乐的孩子了。
月河常来看我,有时会撇下她的孩子们,单独来找我。
这样,她才能做回那个娇气的小妹妹。
「长姐当时说,我夫君是个好人,我只当客套话呢,后来才知是我错了。」
月河倚在我怀里,抱着一盘荔枝吃,岁月并未在她的脸上留下一丝摧折的痕迹。
我倏尔在想,若是林贞和何沁,都在自己的家中好好长大,大抵也会是月河这般不知愁的模样。
何沁大概会嫁个武官,陪她打马山河、恣意饮酒纵歌。
林贞大概会嫁个书生,她作鼓上舞给他看,而他会立即丢下笔,心疼地扶她下来。
我已经许久想不起她们了。
再往后,听闻六皇子入主东宫、皇帝废后改立季霏玉、圣上驾崩、新皇登基,我便更想不起她们了。
唯月河跑来和我说,做了多年太后的季霏玉薨逝了时,我才陡然想起那一张张鲜妍美丽的脸来。
她们生得那样美、那样才情出众。
可她们又生得那样可怜,至死都是他人的玩物。
罢了、罢了。
我又何故想这些。
终我一生,也不过是这副凡胎浊骨罢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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