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西风吹上两眉间

「啪!」

我狠狠地扇了她一耳光。

我这含在嘴里怕化的小妹妹,我放弃了韶华正好时的幸福快乐、换她平安顺遂的小妹妹。

我把所有的私心,都给了她。

但我终究是没忍住动手打她了,哪怕这辈子也只这一次。

22

月河是被我和爹娘宠着长大的,自然承受不了这样的打。

她捂着脸,不可置信地盯着我,眼泪唰地就铺满了脸。

我忍着心疼,言辞狠厉地对她说:「自我入宫,伺候过三位主子,非死即伤。你呢?比她们都不如,凭什么认定自己能飞上枝头变凤凰?你凭什么!」

我扯着她的手腕,让她眺望了一眼院子里乳娘抱着的六皇子。

我掐住她的肩头,附在她耳畔道:「你可知这皇子的生母,死的时候还不到十八岁?」

「你可知你与她蠢得有多像!你可知你在府里无法无天、是掌上明珠,来这里便是草芥蝼蚁一般,连太监宫女都敢作践你!」

我骂着她,而这话正是我这些年的亲身经历。

我不知道她能否体谅到我的苦心,我只知道向来伶牙俐齿的月河,此刻眼泪汪汪地望着我,一个字都说不出。

她最终了,只是问我:「长姐,你说,你给我寻了个什么人?」

我伸出手,本想摸摸她的脸,见她躲了一下,我的手也跟着一颤。

我还是将手覆在了她的脸颊上,方才被我扇肿了的那半边脸。

我告诉她,是季贵妃的庶弟,是我们能攀上的最高枝。

「那是个好人,不会亏待你的。」我说这话时,纵面无表情,心里还是狠狠抽了一下。

最后月河还是听我的话,嫁给了季君乔,嫁了一个她不想嫁的人。

许多年后,我回头再看,发现老天当真爱戏弄人。

妹妹想进宫,我想嫁季君乔。

但我俩最后却走上了彼此最想走的路,互生羡慕,没一个人圆满。

可叹天意弄人,但又好像是我们自己,把人生过成了这满是遗憾的模样。

23

自我妹妹嫁给季君乔后,他几乎不再来单独见我了。

我守着六皇子,一心一意,只做个忠仆,便也不为其他事神伤。

过了幼子出生最易伤病的三年后,我便算在绮霞宫站住了脚。

曾经瞧不起我的人,也就跟着换了副面孔。

陶妃就主动邀了我许多次,赐了不少物件,时不时地就拿我们的「姐妹情」说事。

现下陶妃的几声「表妹」,倒是情真意切了些。她宫里的张姑姑还主动来问我,需不需要帮忙做些活计。

「以前我与姑娘便常来常往的,以后也当如此。」张姑姑咧着嘴笑,眼中没一点点惭愧。

江公公呢,特意拿出个锦盒,里边放着我给他的络子,给我说他有多爱护这物件——

论理说,那还是林贞打的络子,该他这般小心翼翼地供着。

但以陶妃的身份,顶多不践踏我便罢,还不至于多礼遇我。

所以她也对我旁敲侧击过:「表妹,你如今也算宫里的老人了,该知道孰亲孰远的。这儿的天易变,谁知道以后是个什么光景。」

她是想说,我一时压不了她,一世也压不了她。

我需得识相些,至少她与我沾亲带故的,我不能帮着外人来欺负她。

宫里的这些人,都爱多虑。

生怕有人无缘无故害他们——虽然的确有的是这种人。

所以御膳房的郑总管也常亲自登门来看我。

秋来瓜果时鲜多,他亲自提着三层小食盒,里边甚至备了一些位分低的妃嫔都尝不到的好菜。

他总是顶着那么张和善的笑脸,笑起来眼睛弯弯的,那副背骨,永远都是弓着的。

许是早就挺不直了。

他与我在绮霞宫的侧门外攀谈,他说:「瞧奴才说什么来着,姑姑合该回绮霞宫来的,这不就做了管事的大宫女,成了人上人。」

他笑着奉承我:「哪有您这样金贵的人,落在狗窝里的呀!」

那句话刺进我的心底了。

再是个破落的院子,那也是我与林贞相守了许多个日夜的避风处。

但我其实最没资格为林贞说话。

我辜负了她打一进宫起,就给我的满腔信任。

于是我也只能笑着,看郑公公并不敢戴我打的络子来,便接了曾经的话茬:「如此,郑总管也能找着我的门了,以后才当多来往的。」

郑总管说,知道季贵妃这里的规矩,她从不吃御膳房的饭菜,所以平日搭不上话,他焦心得很。

我拍拍食盒,依然如旧日一般,凑近他,滴水不漏地说:「总管今日同月梁说这些话,可见是见外了。有我在此,还怕总管在娘娘面前吃短不成?」

郑总管笑盈盈地来,最后笑盈盈地走了。

我提着饭盒,吃的时候故意掉几筷子菜在地上,洒扫后埋到无人处,便算作我为林贞的祭献了。

你若活着,该吃得到这一口的。

我摸摸腰间的芙蓉荷包,千丝万缕间,忽然想起一个人——

白芍在浣衣局的姐姐。

24

我带了些吃食和衣裳去找白芍的姐姐。

白鹃和白芍很像,顶着张怯生生的脸,看到我,老远就开始躲。

浣衣局的姑姑帮我把她叫到了跟前来,我把东西递给了她。

我只说是曾与白芍相识一场,最近总梦见她,不免生了恻隐之心,想起她提过自己在浣衣局还有个姐姐,所以来关照关照。

白鹃千恩万谢地磕了好一会儿头,见我为人和善,与我说了会儿话后,才打开了话匣子。

她定然是不晓得白芍是为何而死的。毒死妃嫔、做温皇后的细作去盯着季贵妃,这些事她都不会知道。

不然她也早该没命了。

白鹃老老实实地笑着,对我说道:「姑姑肯来,也定是因为贵妃娘娘施恩吧?那会儿妹妹刚进宫,就说过贵妃娘娘宽仁待下,她算是跟对主子了。」

我和气地笑着应声,寥寥又说了几句劝慰她的话后,腿脚生凉地走出了浣衣局。

白芍刚进宫,便跟了贵妃娘娘。

此话何意呢?她打一开始明明跟的是林贞。

所以事实不是季霏玉引导我想的那样。

白芍不是皇后派来杀害六皇子的人,而是季霏玉安插着伺机杀母夺子的人。

季霏玉不跟我说实话,甚至想让我坚定地如此设想,怕是做着一举两得的打算。

一来掩盖掉她未能信守承诺,留林贞一条命的事;二来假如东窗事发,有我作证,还能泼皇后一身污水。

我心中只余一阵恶寒。

我甚至忍不住想笑:这般面面俱到的人儿,怎么就没抢到皇后宝座呢?

噢,是我忘记了,这群女人之上,还有一个皇帝。

他看她们,是宠物,是玩意儿,是绵延皇嗣的器具。

所以有个皇子有多重要呢,重要到位高权重、雷霆手段如季霏玉,都要屈居人下。

连她千古良将的父亲,都在前朝不做辩驳,认定有个皇子才配做一国皇后。

她们都快能呼风唤雨了,可走到最顶端,依旧是个附属品罢了。

我便是从那时起,对季霏玉和温皇后她们生出怜悯之心的。

当然是一无是处的怜悯心。

只让我越发想逃离这个鬼地方。

25

原本守着六皇子,于我而言是唯一一件有乐趣的事。

因为初生的孩子,尚且心地澄澈,不会整日想着祸害人和作践人。

但他慢慢长大,到了七八岁知道高低贵贱之后,便也不那么可爱了。

没人再提过林贞,他的生母。

他只当自己是季霏玉的亲生儿子。

而季霏玉有了这个皇子,坐大到如今这般权势后,更没人敢在六皇子面前提林贞了。

可我依然会想起她。

我对六皇子说:「殿下,您的眼睛生得很好看,总是亮晶晶的。」

他嗤笑我道:「姑姑可是胡言了,皇子的眼睛好看做什么用?该是公主才需生一双好看的眼睛,若以后出去和亲,不至于让夫家厌嫌。」

有其父,必有其子。

他身上没有一丝林贞的纯真,只将他父皇那套做派,学了个齐全。

没人会说他是错的,毕竟他此刻的身份,母妃是贵妃娘娘,外公是一品军侯,几个舅舅也非富即贵,连温皇后的二皇子都比不过他。

如此这般,我装傻称「是」,之后只管好他的起居饮食,旁的不多说一言。

一直到他十岁,季霏玉晋升为皇贵妃,母子俩之势到了鼎盛,我也早到了出宫的年纪,便求到了季霏玉面前。

我求一个出宫回家,求一个平平淡淡度晚年。

季霏玉面上带着几分可惜之色,她问我:「你可知你若留着,前途无量。」

我知道。

若六皇子将来能被她保上帝位,我便是皇帝身边第一位的掌事姑姑,再不济也是跟着她季霏玉称霸后宫的人物。

可表姐陶妃说得对,这里的天,太容易变了。

当初我既然要扇醒做春秋大梦的妹妹,今日我便不会想那一枕黄粱。

把握住眼前能得的平安顺遂,便已是难得了。

所以我坚定地摇了摇头,我说了那年对她说过的同样的话:「娘娘,奴才只想求一个平安顺遂。」

季霏玉召我近前去。

那是她最后一次触碰我,她依旧居高临下,轻拍了拍我的肩头。

她说:「本宫早说过的,你确是个聪明人。」

26

那时我去求出宫,也不是全无胜算。

季霏玉可以扣下我,但她素来要保个宽仁待下的好名声,总是会考虑放我走的。

但她真的同意我出宫的那一刻,比起想象中的惊喜雀跃,我只觉无限疲惫。

所有心弦都紧绷着,真正松掉时,只会觉得乏累。

真的有几分主仆情谊也好,全是面子活也罢,我离宫的时候,季霏玉以她和六皇子的名义,给我备了很厚的送别礼。

够我活几辈子了,所以我也不会再拿着她那些令人心寒的事不放。

我俩到此,就算互不相欠,走到头,此后死生不复相见了。

最后把林贞的平安符放在六皇子的寝殿后,我在一个薄雾微凉、刮着西风的初夏清晨离宫。

和我入宫时的那天很像。

宫道绵长,一直到走出最外层的宫门,我抬头望见的天,才从四四方方变成了一望无际。

而那些曾经看似交好的故人们,一个都没来送我。

也好,这样我一身轻松。

我回家后,家中变了很大的模样。

我父亲后来升到了四品官,如今与我母亲的年事都高了,府院修缮得很好,正适合颐养天年。

几个弟弟领了官职,也都出去建府了,娶妻生子,日子过得很红火。

有两个弟弟主要是靠着我的势平步青云的,知我要离宫,老早便送了重礼,放在我院子里候着。

娘说月河住得近,会时常回来看她。她每次来都带着三个孩子,季君乔偶尔也会跟着,倒是很好。

提起月河,爹娘不免要谢我。说多亏了我悬崖勒马、觅得良人,救了妹妹的一生。

月河早早从季君乔那里得到消息,在我回府的当天下午,就赶来家中与我相见。

我以为她会和我一样,去了不想去的地方,就始终不得开心颜。

但她早没了对我的嫉恨,一见到我,就喜极而泣,扑进了我的怀里。

十几载逝去,姐妹情深,我俩终于又回到了小时候的光景。

我看得出她满含愧疚,只将她深深搂紧怀里,说道:「月河,你好好的,姐姐便不后悔。」

后来,我们有了很多的机会相聚,她才给我说了原委。

原来是季君乔宽解了她,也说清了我为她付出的一片苦心。

那个男子是心善的,他成全了我心底唯一的挂念。

之后月河自己为人母亲,便更知道了家人的不易,她也最终清醒,方察觉我为她当真寻了个好归宿。

你瞧,我说得没错的。

他是个好人。

一个很好的人。

27

后来的后来,我给父亲授意,为我挑个领闲职的幕僚嫁了便可,父亲便照做了。

过了府,我言说自己不想要子嗣,也不想管家,那姓鸿的郎君顾及我与宫中权贵的关系,便也不为难我,任由我清闲度日。

就生养的事,爹娘倒是劝说过我几次,说我三十多岁,也还能生子。

我只管摇摇头,他们便也拿我没辙。

我只是觉得经此半生,我已没有能力,去养大一个快快乐乐的孩子了。

月河常来看我,有时会撇下她的孩子们,单独来找我。

这样,她才能做回那个娇气的小妹妹。

「长姐当时说,我夫君是个好人,我只当客套话呢,后来才知是我错了。」

月河倚在我怀里,抱着一盘荔枝吃,岁月并未在她的脸上留下一丝摧折的痕迹。

我倏尔在想,若是林贞和何沁,都在自己的家中好好长大,大抵也会是月河这般不知愁的模样。

何沁大概会嫁个武官,陪她打马山河、恣意饮酒纵歌。

林贞大概会嫁个书生,她作鼓上舞给他看,而他会立即丢下笔,心疼地扶她下来。

我已经许久想不起她们了。

再往后,听闻六皇子入主东宫、皇帝废后改立季霏玉、圣上驾崩、新皇登基,我便更想不起她们了。

唯月河跑来和我说,做了多年太后的季霏玉薨逝了时,我才陡然想起那一张张鲜妍美丽的脸来。

她们生得那样美、那样才情出众。

可她们又生得那样可怜,至死都是他人的玩物。

罢了、罢了。

我又何故想这些。

终我一生,也不过是这副凡胎浊骨罢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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