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风吹上两眉间
刺客爱人:甜虐反转的古言故事
妹妹执意入宫。
我狠狠地扇了她一耳光。
「自我入宫,伺候过三位主子,非死即伤。你呢?比她们都不如,凭什么认定自己能飞上枝头变凤凰?你凭什么!」
她眼泪汪汪地望着我,一个字都说不出。
她最终听了我的话,嫁了一个她不想嫁的人。
1
林贞入宫的时候,刚满十四岁。
看着稚气得很。
江南小城来的,身量纤瘦,会作鼓上舞。
我承了我表姐陶妃的人情,图个清闲,就被分派来了这僻静的烟柳轩。
成了林贞的管事姑姑。
算起来,我的家世甚至较她的好些。
但我想起那许多身家显赫、却一年到头都见不了几次龙颜的妃嫔们,看着林贞那张天真的笑脸,我唯有几声暗叹。
但她彼时尚不明白。
她照着家信里她母亲指点她的法子,笨拙地亲手做吃食、小物件,送给各宫的主事娘娘和附近相熟的嫔妃们。
讨好着,终究人微礼薄,无人在意。
「月梁姑姑,你说,可是程妃娘娘厌恶我?」秋夜溟溟,她倚着桌边绣荷包,眉眼皆低垂。
我摇摇头,回说是程妃位高事忙,并非刻意冷落。
但我并未明说:人家作为本宫的主事娘娘,忙着结交权贵,并不将你放心上,自然无暇厌恶。
林贞掐着手里的荷包,不知在瞎想些什么。
好一会儿,她才舒展眉眼,似是自己劝慰住了自己,喃喃道:「程妃娘娘喜欢芙蓉,我该绣几朵芙蓉花的。」
「月梁姑姑,你道如何呢?」她蓦地仰起头看我,那双杏眼圆圆的,亮得像四方天上的星星。
我那执意也要进宫的幺妹,也有双同样亮晶晶的眼睛。
我带大了幺妹,她视我这长姐如母,与我本是最亲最近的。
一直到五年前,我占了她心心念念的名额进了宫,她便再也不那么亲切地望着我了。
2
事实上,我和幺妹月河,这五年里也只见过一面。
还是我逼我爹带她来的,全借着册封新后的恩典。
她那时也这么靠着桌边坐,手里玩着一个石青的络子。
打眼一看,便是配男子的玉坠儿的,我问她是要送给谁。
「长姐,我早到了出阁的年纪,打个络子送人,又当如何呢?」月河呛着声,怎么都放不下我顶了她进宫的事。
之后,我便在陶妃处,看见了那个络子。
陶妃私下唤我「表妹」,但我分得清三品大员和五品官家里的女儿的区别。
何况我娘虽为正室,却是庶出,而她父亲则是嫡出的长子,兄妹两个并不亲近。
所以我忙行礼,恭恭敬敬地跪在地上,给她奉茶。
「按理说,都是表亲,她求到本宫这儿来,本宫也不好不呈上去。」
我心头一惊,没想到月河为攀附皇权,走投无路至此,竟想了这样的歪法子来。
我连磕了几个头,向陶妃请罪:「小妹妹胡闹惯了,还请娘娘赎罪。」
我伸出双手,将头低垂在两臂间:「奴才瞧江公公的玉佩还缺个络子,娘娘不如将月河的这件儿退给奴才,奴才为江公公改做一个。」
我们姐妹,顶天配给你宫里掌事的公公做物件,自然不敢肖想皇上。
3
陶妃见我识趣,这才徐徐饮了口我递的茶。
「倒也不必了。前几日季统领跟着他姐姐来,眼尖儿瞧上了那络子,本宫说是从你这头得的,他便想要去,本宫也不好回绝。」
我知道她在打量我的神色,我只能做个低眉顺眼的模样,听她继续道:「倒是忘了知会表妹。」
「瞧娘娘说的,奴才的物件,能让季统领瞧上是奴才的福气,何况娘娘如今也知会奴才了。」
我特意在她那儿多留了一会儿,帮她宫里的掌事姑姑做了些活计才回去。
林贞问我可是出了什么事,我未多言,只说是欠着一个男子配的玉络子。
不承想,我只是随口一说,林贞便记下了。
第二日难得秋晴,她顶着乌青的眼窝拉我坐下,从枕头旁边摸出了一个玉络子来。
她的眼睛依旧亮晶晶的,玉络子挂在她纤长葱白的食指上,迎着暖阳缓缓摆动。
「姑姑,我连夜赶出来的,你瞧着可能用?」
一阵心酸与愧疚,我不敢再直视她的笑脸。
「主子,你可知这是送什么人的?」
再是个位分底下的采女,她也是皇帝的妃嫔,怎可给一个太监打络子。
但林贞只是笑着摇了摇头。
她把络子塞进我手心里,她的指节很凉。
「我不问,姑姑也不必讲,只管拿去用吧。以后我与姑姑的日子还长着呢。」
她自顾自起身,鬓发落在她如纸皮薄的颊边。
她实在太消瘦了。
我该多要些吃食来帮她补身子的。
4
一个御膳房,一个太医院,是最不好相与的地方。
那里的人极其地捧高踩低不说,我们去讨东西和讨饭一般,讨半晌也不见得给。
好在我家里常寄钱给我,我有的打点。
我父亲也常年在都城里,与宫里的几个管事的内监说得上话,所以我不至于被过分为难。
因此但凡烟柳轩里缺药少食了,小宫女和小太监们都求着我去讨要。
尤其轮到白芍值守的一天。
她本就胆小怕事,连到我跟前说话也怕,大老远还未与我搭上话,就先眼泪汪汪的。
我前后伺候过三个主子,烟柳轩是最破落的一处。
我一面瞧不上他们,一面又总忍不住生出几分怜悯,便主动把白芍召到跟前来。
我问她有何事,她掐着个素白小碗,小声说瞧着林贞来月事难受,想去御膳房讨些红糖与姜片。
我笑了,让她跟着我一起去。
白芍闻言也跟着展颜,整个人和卸下千斤重的石担子一样,跟着我一路碎步,开心得要跳起来似的。
我问她:「你倒待林主子很热心?」
白芍回我:「姑姑,我进宫前,常听说有的主子凶狠,拿宫奴们不当人,打死奴才都是常有的事。」
「我命好,摊上我们这主子性子好,也体贴人。前些日子她知道我姐姐在浣衣局伤了手,还托人送了药去,我定是要记着这份恩情的。」
小小的烟柳轩,倒净是些热心肠的老实人。
我感慨着,不免就想起我最初入宫时,伺候过的季妃娘娘。
5
季霏玉是镇国侯府的嫡女。
她的四个亲兄弟,都领着朝廷的要职,母亲虽去得早,但外公尚在,还是工部尚书。
家世显赫,可惜一身病症。
病娇娇的美人,寒冬酷暑天都昏昏沉沉躺着,春天不敢见风,秋天难得好些,又常有阴雨天,出不得门。
如此,在我进宫的第二年、她入宫为妃的第八年,她才艰难有了身孕。
皇上也很重视,太医前脚诊了出来,他后脚就给她升了贵妃之位。
我跟着掌事姑姑几乎不眠不休地照顾着,却仍旧在我累到发高热昏睡的第三日,听闻她小产了。
那时我踉踉跄跄地跑过去,看到血红的水,一盆接一盆地被端出来。
是个成了形的男胎,几家欢喜几家愁。
我说不上难过,只是觉得惶遽与怜惜。
那是个未见青天的孩子,那是个豁了命却也没能留住孩子的母亲。
因我生着病,怕传给季霏玉,最冷的寒冬腊月天,我只守在外门处。
那天原不该我守夜的,我只是心慌得睡不着,就陪小太监门里门外地守着。
一缕青烟冒起来时,小太监在打瞌睡,只有我在火势变大前注意到了。
我刚喊了句「走水了」,便被季霏玉一声喝止。
带着病腔,却难掩威仪:「你且悄悄扑了火,再进来听本宫说话。」
她身上痛,也未眠,像是对谁都有几分忌惮,连守在她榻边的大宫女都未叫醒。
那一晚我思绪繁杂,想捋清,又不敢捋清。
所以季贵妃问我可看着什么、知道什么时,我只能摇摇头回她:「奴才未瞧见何人纵火,近些日子病着,也未与人说过话。」
她定睛盯了我好一会儿。
不知位高权重者皆如此心硬,还是就季霏玉从来无坚不摧,她竟在这样的关头笑出了声。
她夸我:「好聪明的奴才。」
6
那晚季霏玉说,是我救了她。毕竟她体虚至此,吸些烟气都够要命的了。
她问我作为报答,想要些什么。
当时我也不过十七岁,饶是听了许多宫闱秘事,亲眼见了这些还是怕得很。
所以我说了和后来林贞给我说的同样的话:「娘娘,奴才想求一个平安顺遂。」
那是季霏玉第一次触碰我,她伸手,居高临下,轻拂了拂我的额发。
那之后,她便把我安排到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何昭仪处。
承她授意,说是要我清闲些好好养病,是故何昭仪纵有些跋扈的性子,终究不曾为难过我。
胡思乱想着,我便带着白芍到了御膳房。
正巧季统领交班,顺道来领皇帝赐他的菜。
季统领季君乔,便是季贵妃的弟弟。虽是庶出的,但两人常来常往,看着很亲近。
我一眼便看见了他腰间玉坠子上的石青色络子。
我没敢相认,候得远远的,等那个霞姿月韵的青年人走了,才往屋里去。
御膳房管事的郑公公,和我在御林军当差的三弟相熟,很快便命人给我备齐了物件。
郑公公还来与我搭话:「姑姑屈才了,担着位房门冲哪儿开都不知道的主儿。咱哪个不是看着你的面子,才肯配这些东西的。」
我把一点碎银子塞给他,笑说:「烟柳轩的门冲南开,郑总管得闲了总要来转转才好。」
他提起我前些日子,给陶妃宫里的江公公送的玉络子。我顺他的话,说给他也打一个。
我顿一下,刻意凑近他:「奴才给郑总管打个更好的,您待我总是更亲些的。」
郑公公果然笑开了,顺手端了碗燕窝粥赠我。
这些人,只要有机会,就得踩着旁人显一场威风。
进了宫就没了家,没了家就没了根,人和人之间,自此只分高低贵贱,不分远近亲疏。
临走时,秋风萧瑟,郑公公对我说,最好还是瞅准了机会回季霏玉宫里去。
他还说:「方才季统领来,还同我打听姑姑呢,怕是贵妃娘娘的意思。」
他暗暗指了指东北方皇后宫的位置。
季霏玉与这位新后斗了许多年,终究没能抢到宝座。
这个郑公公长得像庙里的笑面佛,话里话外听着都在为我着想,可我知道,他内里是个狠厉人。
那么多妃嫔,无缘无故一身病,谁知道是真在「犯冲」,还是吃坏了东西。
罢了、罢了。
我又何故想这些。
7
林贞很勤快。
来月事的第三天,刚能挣扎着下地,就去练舞了。
后院放着一面旧鼓——那还是一个昭仪不要了的,被我们千辛万苦地搬回来,放在老柳树前。
纤腰不盈一握,她身上有着宫里女子少见的清俊气质。
才舞了一小会儿,她的脸色便发白了。
饶是忍着痛,她还是扯出一抹笑问我:「月梁姑姑,我跳得好看吗?你说,若皇上看了,他能喜欢吗?」
我想了半晌。
「自是好看的,较之宫里的舞姬都好,」我想起从跳舞的宫女被提拔上去的那几个美人,安慰着她,「皇上若看了,自然会喜欢。」
她累得喘不上气,定定地站在鼓面上,枯了的柳叶依偎在她的肩头。
「月梁姑姑,你是见过皇上的,那皇上长什么样啊?」
她问着,像月河小时候指着月亮问我:「姐姐,嫦娥住在月亮上,那她住的房子长什么样?和我们住的一样吗?」
广寒宫是书里的神话,皇上倒是实实在在的人。
但能有什么区别呢。
林贞和皇上,烟柳轩与朝晖殿,隔着几重楼宇宫道,却如隔着几个人世一般。
皆是盼不到、摸不着的。
而皇上长什么样呢?
在我的印象里,其实是个很普通的模样。
五十多岁,当得起绝大多数嫔妃的爹。他多年不曾骑射了,凸起的腹肚,把龙袍撑得如一个掐金丝的圆盘。
那些英勇神俊的形容,都在史书里,至少现在入宫的新人们,永远不会得见。
我只好回她:「天子威严稳重,奴才也从不敢细看,只知各宫娘娘们都很爱重圣上。」
我没想到,她会问我:「姑姑现在看不到皇上了,可会心慌吗?」
那张小羊一样无辜的脸,挂着一双满是愧疚的眼睛。
那副神情,后来成了我经年挥之不去的梦魇。
如若不是因为我的那点子于心不忍,我想林贞不至于走上死路。
那条路,出自我手。
是我把她推上绝路的。
8
林贞的那个问题,让我细思了片刻。
一阵寒风起,将将就要把比纸薄的林贞吹走,我只好先扶她下来,才对她轻声道:
「奴才守好主子,便是尽本分。见不见得到圣上,都不心慌。何况常常得见天颜,也未必是好事,主子该听说了些闲言碎语的……」
可我做奴才,只需伺候好她,而她做妃嫔,非得围着帝后,耗尽她那一生不可。
所以她蹙着柳眉,对我说道:「可我却实在心慌。我怕我某一日死在这烟柳轩里,都无人问津。」
岁聿云暮,大年夜,并四个太监、两个小丫鬟,我们统共只有八个人凄清守岁。
主子不得恩宠,奴才们便也懈怠,守火的小太监贪睡偷懒,林贞的冻疮便是那一年留下的。
之后交夜时分,皇后宫的烟花,照亮了我们抬头看见的四方天。
白芍话浅直言:「好美的烟花,我爹娘远在边城,可是瞧不到了。」
一句话便引出了林贞的氐惆,惹得她用一串无声的眼泪,迎接着新的一年。
她在烟花消散、陷入戚戚黑夜后,续上了先前对我说的话。
她怀着答案问我:「月梁姑姑,若我死了,消息传到我娘那里时,我的尸身也早该凉透了吧?」
林贞那通身的灵气,只消这一个寒冬,便尽数熬成了哀愁。
我终究长叹了一声,指点她:「主子,程妃娘娘一年到头也见不了圣上几次,你巴着她,倒不如往绮霞宫走。」
那是季贵妃的住所。
而我推她去找季霏玉,也自然有我的私心。
说到底是在这吃人的地方,各求自保罢了。
我知道林贞猜不透我的私心,所以她睁着透亮的眼睛,只单纯地问我为何不去求皇后。
我拉过她的手,在她的掌心画了一个「子」字。
新后膝下一子两女,生的还是二皇子,瞄准了东宫之位,怎可能再给其他妃嫔产下皇子的机会。
而林贞若真想有点盼头,非得生个皇子不可。
阖宫尽知季贵妃和新后不对付,平日总在想着法子拉拢人,她自己没孩子,自然会保自己手下的妃嫔有孩子。
可以说目前宫中统共五个皇子,除了皇后的二皇子和先后有些痴傻的大皇子,其他三个都是季贵妃护着出生的。
林贞恍然大悟,那双眼中终于有了些生机。
我看着那张笑脸,听着她满是欢喜的感谢,只能紧紧咬住后槽牙。
她当然想不到之后的事儿。
而我在那一刻想到了,却一个字都没有对她说。
9
我带着林贞,去拜见了季贵妃。
季霏玉给林贞赐了座,敷衍寒暄了几句后,就开始问候我。
「月梁,许久不见你,」她懒懒地倚在贵妃椅上,病着,却永远威风,「听闻你父亲近日办了几件漂亮差事,皇上在前朝很是赞许。」
常帮我送消息的几个宫人,大概都在她眼皮子底下盯着,所以她清楚,我知道这是她的二哥推举的,毕竟我爹就在她二哥手下当差。
于是我跪下磕头行礼,回道:「全仰仗季大人提携,否则以家父愚质,断然是办不成的。」
我思绪速转,想到了什么,接着道:「还有我那三弟,平日若无季统领的照拂,也是不成事的。」
季霏玉当即命人给我也赐了座。
我果然说到了她的心坎上,听她接了我的话茬:「你既记着君乔的恩,便该与他走动走动,送些小玩意儿,也是你的心了。」
我总觉得,季霏玉如此重病不死,该是成人精了。
头两年我在她宫里伺候她,不过偶尔在季君乔来看她时,斟杯茶、递块汗巾罢了,她也瞧得出我那点情窦初开的小心思。
可当时绮纨之岁,年少懵懂,谁能不为那般霞明玉映、前途光明的人心动呢。
可我同样也知道,那是可望不可即,那是没必要动的心。
所以白驹过隙,起初微小的奢望,也早成了三月花底的雨露,不待人瞧见便耗干了,我又怎会将人生寄托在这虚无缥缈的事上。
但能让季霏玉觉得能摆布我什么,也好。
她觉着能掌控我,我也少些防备。
所以我故作羞涩,只将脑袋垂得低低的,回她:「奴才前几日遇见季统领,瞧他身上的荷包旧了。奴才过些天做个新的,听娘娘的,给季统领送去。」
绮霞宫里掌事的,仍是六年前的齐姑姑。
她看上去苍老了许多,揣摩着季霏玉的颜色,打趣我道:「听听这妮子,也不知本心如何作想,非得赖给娘娘才肯去见人。」
我更低了头,双手故意绞弄帕子。
季君乔,此刻我如此一副深情为你的做派,但你大概连我长什么样,都不记得了吧?
10
阖宫笑作一团,季霏玉也展颜。
她带着笑向林贞夸我,说我自打入宫起,便是个难得的忠仆,想事儿也通透,该要厚待的。
虽是与林贞说话,句句不离我。
句句都在点我。
所以在林贞临走前表忠心的时候,我也趁势跪拜:「我家主子人微言轻,进了宫便没个指望了。以后跟着贵妃娘娘,也是有个倚靠,万事还请娘娘做主。」
人微言轻,是因没有个厉害的母家,谁人来了都好拿捏;而向贵妃表忠心,那便是要季霏玉来做这个拿捏林贞的人。
这便是我肮脏的言下之意了——
贵妃娘娘,当初我保了你一次,我知道那次害你的人会记我一笔。而如今宫里变了天,我要是再不来做你手中的棋子、换你的庇护,我的命便要到头了。
所以我现在送了这只小绵羊给你利用,便是我重归来的见面礼了。
我跪在林贞侧后方,我知道季霏玉嘴上说着「快扶林采女起来」,视线实则留在我的身上。
而我猜这一刻,若我能看到林贞的眼睛,那双杏眼定然是盈满了感动的。
确是如此,回烟柳轩的路上,林贞一路都笑着抹眼泪,说了好几遍「幸好有姑姑帮我周全」。
她说:「以后我们便能有好日子过了,姑姑。以后我一定视姑姑如亲,与姑姑同生共死。」
我知道她会做到的。她和月河实在太像,一根筋的直肠子,爱与恨都分明极了。
我笑着回视林贞的笑脸,笑得我嘴角发僵。
我本想问她以后后悔了当如何,但终究只是隐晦地问她可否满意。
她狠劲地点头,笑出了花。
「我进宫便是图一个隆恩,否则如何向爹娘和兄弟姐妹们交代呢?」她描画着一个美好的未来,眼中倒映着天光云影。
主子,我这痴儿一般可怜的主子。
你有没有想过,季霏玉与你非亲非故,凭什么白白送你大好前程?
好日子,是要付出代价,才能得的。
11
急雨收春时分,我常做噩梦。
梦里总是出现我上一个伺候的主子——昭仪何沁。
反反复复,都是何沁死时的脸。
带着红血丝的眼珠凸出来,泡得发白的皮肤,粘在青黑的骨架上。
死不瞑目。
从不需要打水的主子,却被人从井里捞了出来,她死得着实蹊跷。
但没有人查此事。
我跟着管事公公报上去,新皇后温氏剥贡橘的手,只是微微一顿,便又继续剥了起来。
她明显是不想查的,直接下了断言:「可惜了,好好的人,竟这般大意。本宫还记得她中秋宴时作诗,是个很有文才见解的嫔妃呢。」
我猜一直到何昭仪的尸体被处理掉,温皇后都不记得她的名字叫什么。
温皇后只记得何沁那首倨傲的诗。
诗里何沁把自己比孤月,但她进了这宫,只会是繁繁众星里无甚光芒的一颗。
她吟完诗坐下身,满脸带着傲气,神采飞扬的,以为自己一鸣惊人,自此该被人高看一眼。
我站在她身侧,冷眼旁观,只觉得荒唐无力。
你要做那澧兰沅芷,也不瞧瞧这地儿是不是一潭清泉。
皇上呢,眼里瞧不见三品官以下府里的女儿;嫔妃们和奴才们呢,只要不被你威压,也绝不会把你放在眼里。
但我觉得,何沁与林贞不同,她其实都明白。
那个寒冬,她在小院子里写诗作画,小酌微醺。她一边唱着小曲儿,一边对深宫里的每一个人都嗤之以鼻。
我忙去捂她的嘴,院墙重重叠叠,谁知道有没有人在等着拿她的话柄。
但她掰扯掉我的手,拧着秀眉,指着我的鼻子骂:「月梁姑姑!你何必做这副为我好的样子来?你也不过是怕惹了事牵累你罢了!」
那是她死前,与我的最后一场对话。
12
何沁对我说的那些话,我都记着,但并不记恨,因她说的是事实。
我发现宫里的这些女子,脆弱时都爱想家,所以何沁也说起了她的家。
她爹是武将,她在家里,是跟着哥哥们玩闹长大的。
她可以骑大马去游街,可以和无赖混混在巷子里打架。
文采尤其出众,相貌也好,所以打一开始,她爹娘送她进宫,原意是觉着家里最优秀的女儿,当配世上最强的男子。
何沁刚入宫时,也是这么想的。
所以她嚣张跋扈、意气风发,打眼一看,便是在宠爱里长大的风风火火的姑娘。
但只消一年多都未被传召侍寝、比她位分高的妃子都不正眼瞧她,这团火便被抽了薪,渐渐没了气焰。
她最后抱着酒壶跪倒在地,她哭着喊后悔。
我蹲下身子,拿走她手里的酒壶,对她说道:「主子,你本是飞鸟,奈何自己投进了金丝笼。你今夜指摘了这么多人,你又何尝与他们不同?」
何沁望着我,涕泗横流时,倏尔苦笑了一声。
她说我怎敢对她说真话。
她说:「也是了,贵妃相护,你向来不怕我的责罚。在这宫里,你一个奴才都比我更受人待见。」
她昏昏沉沉地栽倒,我搀扶她进了屋。
她到最后也瞧不上我,但她却只能对我讲遗言:「我爹娘要是看见我这样,该多心疼啊……我临行前,三嫂刚生养,还说等着我以后光耀门楣了,带着小侄子来看我……」
「月梁、月梁姑姑,你的心这样硬,可曾也怕过爹娘的牵肠挂肚啊?」
怕。
正因怕,所以我竭力把他们当命根子一样爱护的小妹妹月河,留在了他们身边。
护着她,远离这鬼蜮吃人的坟场。
但我没有回何沁,一言未发,帮她掖好被角后就出去了。
然后第二天下午,我便看到了她的尸体。
她招惹了那么多的人,我甚至都确定不了是谁对她下的黑手。
那团火,就那么稀里糊涂地彻底熄灭了。
那年的冬天,夜实在太长了。
13
自打我带着林贞拜会季霏玉后,开年的几个月,季贵妃便常带着林贞往人多处走动。
有了这棵大树的庇护,便少了许多踩踏林贞的人。
而我也因此与季君乔有了来往。
八角宫亭下,枝叶扶苏处,我把自己绣的荷包送他。
他较几年前长高了,也长壮了,肩宽背阔,撑起银甲朱衣。
芝兰玉树如旧。
他先仔细地打量我了一阵——明显是不记得我的模样了,这次记下,之后遇到也不至于认不出。
「许久未见过月梁姑姑了,姑姑近日可好?」
犹记得白齿青眉时,他还不会说这些套话。
那时,他一路小跑进绮霞宫,喊着「姐姐,这天儿要烁玉流金了,快叫宫人把帘子拉下来,遮遮暑气」。
通身的少年气,像一个小太阳。
知道他是庶出的时,我曾由衷地为他感到高兴——为着他那位高权重的姐姐不嫌弃他,姐弟俩在宫里互相有个照应。
这薄情寡义的地方,能有一点真心真情,都很令人动容了。
而我倒是变化不大。
那时虚情假意,现在也不见心肺,所以我也客套地和他答话:「有劳季统领记挂,承蒙皇恩,奴才一向过得很好。」
他又看了我一会儿。
我们之间的话总是很少,大抵是因为初识时就明白,此后极可能会是陌路。
倒是有些纯真年轻的小宫女爱围着他,说说笑笑的,但也仅限于年少时。
再是庶出,这也不是我们敢高攀的主。
我们这群大宫女,最好的不过嫁给他做妾室,但那也得是季贵妃的心腹,轮不到我们的。
季君乔蹙着眉,星亮的眼睛低垂着,他应是搜肠刮肚才想出来的接话:「听闻烟柳轩阴冷,姑姑平日还是要注意身子为好。」
见我只是低眉顺眼地应着,他便又搜肠刮肚地想续语:「过几日,我从家中带一个暖手炉来给姑姑。」
我生了玩心,抬眸回视他道:「这些我同管事公公去要便可,何苦劳烦季统领再走一趟呢。」
我知道,他是得了他姐姐的令,才与我来往的。
他的脸上藏不住事,果然急了,大步向前,离我更近了些。
杨柳清风携雨而来,他一斜身子刚好挡住雨丝。
如是,他的鼻息便扑向我耳畔,我得以闻到他身上杜若花的熏香。
他的声音很轻:「便给我一个再见你的机会,又如何呢?」
我抬头,撞进他一潭春水似的眼中。
心猛地就跳了一下。
我忙收敛心神,借故说林贞还在等我,急急走了。
我才走在青石路上转过一个弯,便听得一串脚步声,追我而来。
我刚转头,就看到季君乔递来的伞。
「你防我如防洪水猛兽,这把伞倒是可以拿去用着。」微雨打湿了他的眉眼,他浅笑了一下。
「大不了我给姑姑送暖手炉时,便将这把伞带回来,不借故多跑一趟。」
我闻言忍俊不禁,笑着接下了他的伞。
转身撑伞行远,笑着笑着,我便笑不出了。
何苦来哉。
14
初夏多雨,尚不能赏花游园,季霏玉便是此时将林贞推举到了皇上面前。
正值皇帝百无聊赖时,林贞的鼓上舞便填补了些乐趣。
明明是太监扛的轿辇、宫女撑的伞,他只走了院门到房门的几十步,便要林贞歌功颂德:「瞧瞧,朕为了你,每日不辞辛劳地踏雨而来,你可该拿什么犒劳朕?」
拿夜夜笙歌醉舞、拿她又虚又薄的身子。
我数年未在一个屋檐下见过皇帝,只发觉他的肚腩更大了。
他的鬓边也有了白发,算起来,给林贞当祖父都够的。
而林贞呢,明明每次见皇帝都心慌,但还是得强自镇定地赔着笑脸。
她一遍、一遍地站到鼓面上跳舞——
这是皇帝新赏的鼓,又细又高,他可不顾林贞如何感受,只顾着满足自己的新奇罢了。
林贞的吃食都是我和白芍在照看,此番她身子羸弱,倒不是吃得不好,我瞧着全然是累出来的。
所以我又勤跑了几趟太医院。近日林贞是新宠,升了位分,御医们便不似先前怠慢了,好说好话给了我不少好药。
季霏玉的手自然也伸到了这里,颇德高望重的陈太医叫住我,多给了我一服药。
他说,林贞身量纤瘦,不好生养,不能只喝些补体力的汤药。
原来有的是比我们烟柳轩里,还急着让林贞怀孕生子的人。
自那日我主动找季君乔搭了话,之后他便也开始来烟柳轩找我了。
一个月来个两三趟,不算勤,刚好够人嚼舌根子。
等闲的小宫女不敢惹我,唯有我去几个娘娘那里时,会被有些权势的管事们奚落。
譬如陶妃宫里的张姑姑,她与江公公站一处,看久了仿佛有夫妻相一般,一人一句,不肯饶我。
「怪道最近来我们娘娘宫里少、去贵妃娘娘宫里多了呢,原来打的是人家兄弟的主意。」张姑姑又把一堆针线活抱给我,她从不落下任何一个使唤我的机会。
狗看主人脸,所以我知道,陶妃那一声声的「表妹」,没一点真情实意的。
江公公则双手背在身后,故意要我看见我送他的那个络子。
他问我:「姑娘与我们走得这样近,有这般打算,为何不早些知会我们?不然当时季统领要那青石络子时,我们怎么都要为你说话的。」
我除了点头哈腰、一叠连声地应和,也做不了其他。
而这些奴才话这么密,无非是他们的主子想知道罢了。
这些人很有意思,嫌我没本事,又怕我混出头;嫌我倚仗着他们,又怕我高攀上别人。
逮着机会便摆弄我,生怕我哪日反过来摆弄他们。
谈什么将心比心呢,一个比一个心狠。
15
林贞在这一年盛冬,被诊出有了孕身。
她的手瘦如枯柴,待人去请皇上之际,一把握住我的手,哭得涕泗横流。
她倚在我怀里,哽咽着说:「姑姑,我出息了、我出息了……」
这算得什么出息事?说到底,无非是怀了一个男人的孩子罢了。
可又如何不算出息呢。她是个妃嫔,她的命都系在那个男人的一句话上。
皇帝欢喜地来,一道带来两道谕旨:
一是待林贞生子后,便升为「林嫔」。二是让林贞搬到绮霞宫里,好生休养。
两道旨意,不可谓不妙极。
凡嫔位以上的,只要怀胎,都会先晋升一级,但林贞不行。
这些时日,皇帝表足了喜爱的心思,可喜欢只是喜欢,真到了大事上,林贞就算快舞断了腰和腿,也成不了帝王的例外。
而搬往绮霞宫,则是我早想到的。
前年季霏玉的父亲收复西南十六州,立下汗马功劳,甚至被给予了死后葬入皇陵的前无古人的嘉奖,先皇后故去多年,这新后之位怎么都该是季霏玉的。
可她缺一个孩子。
哪怕是公主都成,她没有。她一直觉得,有自己的显赫家世便足够了。
因此那一次的失之交臂,消了她不少的威风。
所以这两年,她该当是急于要一个孩子了。
当时何沁死后,我原本是求了陶妃的恩,想去她宫里当差的。
但不知季霏玉给陶妃说了什么,陶妃便以「享清闲福」为由,将我安排给了新人。
陶妃是在给季霏玉卖人情,顺道还得了我的人情。而季霏玉则是在给我挖暗坑,我还不得不甘之如饴地跳进去。
一层又一层,林贞便成了最大的牺牲品。
这就是我未曾给她明说的话。
只要她想受宠、想生孩子,那她的孩子,打一开始便注定不能是她的了。
她攀附了季霏玉,这孩子迟早会是季霏玉的。
我看林贞忍着浑身的病痛,艰辛地怀着那个孩子,托着孕身像托着全族的希望,我就忍不住恨自己。
我能舍了我自己都劝阻我妹妹,却不肯对这个同样无辜天真的小姑娘,说一句真话。
我不知季君乔这些年经历了什么,现在竟也会察言观色起来。
他与我同立于绮霞宫的飞檐下,眺望远山飞雪,他问我:「姑姑可是不忍心?」
我想摇头,终究是缓缓地点了点头。
说不清季君乔是出于什么,但他之后也确实做了,他向我承诺说:「我会帮你一同为她求个生路的。」
那时季霏玉的视线在我和季君乔之间来回扫,很慵懒地应下,就像答应吃一块糕点一样随心所欲。
失了孩子,至少给林贞留条生路、留个平安终老。
16
林贞怀孕到七个多月的时候,我忙得焦头烂额,偏偏月河还给我添麻烦。
收到的家信里,父亲说无论相看哪家公子,月河都不肯嫁,白白熬大了年纪,性子愈发专横了。
我苦笑着,一边熬汤药,一边不禁生出几丝羡慕来。
当年是我爹极力反对家中女儿进宫的。他常年在都城里,和那些人精打交道,知道里边是个多么水深火热的地方。
但他的品级升上去了,家里也有嫡出的女儿,需得遵旨送一个入宫。
而正巧那年月河适龄,她小时候见了表姐陶妃回来省亲的奢华场面,便种了那么个攀龙附凤的心,因此才有了她说什么都要进宫去、而爹娘则打破头都不准的僵局。
我是家里的第一个女儿,家道不好时出生,自小到大都被爹娘说要多照顾弟弟妹妹。
于是那时我跟父亲提议,说既然家里必须要送一个进宫去,不如让我去。
不待爹娘说话,我便先给自己找了理由:「我较妹妹的样貌才情都差些,进宫八成是被分派去做宫女的。但我终究大几岁,懂事稳重些,总能活着熬到出宫的年纪的。」
他们甚至没有苦恼太久,便将我的名字报上去了。
这件事,我一直强迫自己不要细思。
至少我爹娘不曾亏待过我,而我也一直待小妹妹如骨血心疼。
那时四弟也不大,时常生病缠住了爹娘,只有我与月河同吃同睡,操心着这个白玉团子一样的小丫头。
她总说长姐如母,我心里待她又何尝不亲。
所以她现在这样与我置气胡闹,我纵然生气,却又不能放任她不管。
我正出神想月河的事时,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横过,端起了药罐子。
季君乔笑出了声:「再熬可就熬成药膏了,是喝还是敷?」
我轻缓地笑了笑,将药盛好装在碗里,准备给林贞端去。
正是暑夏天,我不免又想起了季君乔年少时的那句话。
我难得跟他搭这样不明就里的话:「这天儿要烁玉流金了,奴才等会儿命人把帘子拉下来,遮遮暑气。」
他简单地应了一声,并没有我想要的相视一笑后,他问我「姑姑竟然还记得」。
我该知他早忘了的。
我也该知,他从头到尾,都是硬着头皮来寻我的。
无非是季霏玉想培植一个忠心不二的宫奴,而将我拴在她的庶弟身边,为妾为奴,便是最好不过的了。
我的婚嫁——于我而言,如此重大的人生事,也只是他们算计中的一步棋罢了。
所以我将视线滑到他系着的那个青石络子上,说道:「季统领,你每次来见我时系的这个络子,其实是我妹妹打的。」
「她较我生得好,活泼、爱笑、知冷知暖。」
看着季君乔慢慢阴沉的脸,我未停,继续说道:「如果你非得听你姐姐的话,娶一个妾室来攥着我,倒不如娶个更让你心生欢喜的。」
我不想听他的答语,端起药就往外走。
七月的暑气,将要烧穿我的鞋底了。
可那一路,我端着药碗,只觉得手脚冰凉得要麻木了。
17
我没想到千防万护,林贞还是早产了。
芙蓉花开得正好的时节——不止程妃喜欢芙蓉花,她自己也喜欢,可她只能得一个我绣给她的荷包。
我知道,她把一个磕头求来的护身符,就装在我给她的这个芙蓉荷包里。
那是她给她的孩子求来的,是一个无能为力的母亲,除了豁出性命以外最大的爱意。
我想着她会早产,该是因为她身子一直羸弱的缘故。
尤其她的孕身稳了之后,还是为求宠,时不时地给皇帝作鼓上舞。
那时她挺着大肚子,在水盆大的鼓面上吃力地转圈,我是真看得心肝绞痛。
而皇帝呢,他竟然还会拿这样心酸的事当趣事,在后宫宴会时,给众嫔妃笑着讲说:「朕这阖宫的舞姬算是白养了,都比不过一个孕妇。」
妃嫔们跟着笑,大多是真的在嘲笑。
但皇帝不知是察觉不到,还是本就不在意,任由她们笑她。
任由她们觍着脸追问,她是如何挺着大肚子跳舞的。
林贞为着这些讥笑,整夜整夜地睡不着。
她在哭,掐着枕被,背对着我,生怕我劝她说:「主子至少为了肚子里的孩子,莫要哀思。」
她已经为这个孩子,尽全力付出所有了。
而她临盆那日,似有预感,正难产时就拉过我托付:「姑姑,求你了,就当可怜可怜我吧,以后照看好这个孩子……不求有权有势,只求让他平安顺遂……」
我看着她的眼睛,那双杏眼里竟然一丝怨恨也没有。
质本洁来还洁去,连我们都未能将她拉进泥沼里来。
而她的孩子,在出生的一刻,被人喊了句「恭喜皇上,是位小皇子」后,也不属于她了。
我站在人堆里,瞧见帷幔中,林贞的手耷拉在了榻边。
大半夜的挣扎,折断了指甲,血染指尖,显得那双苍白如枯木的手,更像死人的了。
我站到离她最近的帷幔后,隔着薄纱,隐约能看到她的脸。
那一刻,我甚至不知道她是死是活。
18
林贞生下皇子的那天,又是两道圣旨:
一道是升她为嫔位的,一道是将六皇子认养于季霏玉膝下的。
连孩子的名字,都是季霏玉取的。
吉珩。
这一半玉字,全然是她季霏玉的烙印,半点儿没有孩子生母的影子。
阖宫喜气洋洋,互道恭喜,我实在没忍住,掀开帷幔,连滚带爬到林贞身边。
我摇晃她,她不睁开她那双亮晶晶的眼睛。
我呼唤她,她也不乖巧地问我:「月梁姑姑,可出了什么事?」
我强忍着满床涌进我鼻腔里的血腥气,对她说:「主子,是个小皇子,你睁开眼看看啊……」
有冷冰冰的水渍打湿我的脸。
我不可置信地摸了一把,我早不记得我上一回是什么时候哭了。
至少已是进宫前的事。
没想到季霏玉是第一个注意到我的人。
她命人来探看林贞。
太医诊了脉,我瞧得出他在犹豫什么:如此喜庆的时刻,该怎么报丧,才能不搅扰高位者们的兴致。
这个地方,月坠花折的事,真是常见啊。
常见到他们连惺惺作态都很短暂,季霏玉说了几句体面话后,冲我使个眼色,就要带我走了。
立时改换新主,我甚至连给林贞哭个丧,都做不到。
而我最后唯一能做的,只有摸走她藏在枕头下的芙蓉荷包。
可平安符保平安,我自保都难,如何应下她的「平安顺遂」。
养于季贵妃膝下,也不见得安生。不然当年她自己的孩子,她为什么都保不下呢。
我执意带着白芍一起去侍奉季霏玉,没想到第二天,鲜活的白芍就成了一具尸体。
那张怯生生的脸,紧闭着眼与唇,我不敢去算,她今年有没有十六岁。
我大骇,跪在季霏玉面前请她查处,她逗弄着六皇子,瞥都未瞥我一眼。
她对我说:「月梁,关心则乱。你好好动动脑子。」
自打进了这宫,我的脑子便不敢停转过。
她如此气定神闲,多半是她命人动手杀害白芍的。
但她会为这么个小宫女出手,肯定不会是无心为之。
那只能是因为白芍有问题了。
我的思绪抽丝剥茧,想到林贞体虚早产,甚至难产丧命,而她只吃经过我和白芍的手的东西——
她甚至是因为我信任白芍,所以才跟着信任白芍的……
这些时日,我只想着季霏玉要夺走林贞的孩子的事,却忽略了还有人要她孩子死的事。
想通的这一瞬,我无力地瘫坐在了地上。
见我不言语,季霏玉这才看向我。
她一如当年那般,定睛地盯了我片刻。
她最后,依然是气定神闲的模样,她再次夸了我:
「月梁,本宫是当真喜欢你心里的这点善。」
「虽不够你舍生忘死,但足够你一心一意为本宫护着这孩子了。」
当时我以为,拿季君乔当诱饵,便是她所有的底牌。
如今看来,终究是我自作聪明了。
她早将我看透了,一把就攥住了我的心性。
19
我几乎将六皇子视如己出。
绮霞宫里有自己的小厨房,季霏玉也有心腹的太医,一应吃食我都放心了许多。
温皇后急了,约见了好几回,但季霏玉要么以自己体虚为由、要么以孩子尚小为由,都拒绝了。
急得温皇后亲自前来,说无论如何都要探看一番贵妃与小皇子。
两个人精似的女人,隔着几步砖,恨不能只靠几记眼刀,便将对方活剐了。
而她们话里话外,都没有提到过林贞。
在林贞死了以后,阖宫数千人,似乎一夜之间商量好了一般,一起忘记了这么个可怜的林嫔。
送走皇后之后,我在院门外多站了片刻。
那一瞬间,我格外地想逃离这个地方。
我想回家去,想喝我娘煮的果茶。
哪怕是和妹妹吵嘴,也很好、很好。
但不容我神思游离太久,就有人唤我进去。原卷回汹涌暗潮里去。
小孩子贪睡,大部分时候,我都坐在他的榻边,安安静静地做针线活。
季霏玉提拔我做她宫里的大宫女,大家都说,齐姑姑年纪大了,以后这掌事姑姑的位置,一定是我的了。
可我一点儿都不想做劳什子掌事姑姑。
那样子,就得在宫里困到老死了。
我只想熬到出宫的年纪,任由爹娘安排一桩婚事,出宫去,过几年清闲日子。
在我缝一个布老虎时,季君乔又来看他姐姐了。
他绕一大圈,最后绕到了我们东院里来。
他把盔甲和武器都解在外间,特意洗了手,才蹑手蹑脚进来。
季君乔仔细看了看六皇子,满眼是温柔的光。
而后他小心翼翼地搬了把凳子,挨着我坐下,安安静静看我缝了好一阵布老虎。
奶娘也在外间睡下了,一阵细雨织就,菱花窗外艳杏夭桃、垂杨芳草。
他在细雨声中,字字清晰地问我:「你当真不想嫁我?」
20
季君乔像是猜到我要拒绝一般,不等我接话,就连忙补充说:「我会待你很好,你也未必就不适合我。若有你这样稳重的人在我府中,我会很心安的。」
那一刻,我其实很想问问他,这样的劝说里,可有几分是出自私心。
是否不全然只为他的姐姐、只为季氏铺路。
就在我差点张口要问时,一声不大的惊雷,划裂了青天。
只消这一瞬,我便将这个问题咽了回去。
早不是问这种问题的年岁了,而答案也无甚意义。
无论他有没有一点真心,都改变不了我不想嫁他的决心——我太乏了,我只想求个远离皇权的平淡晚年。
所以我只是缓缓地摇了摇头。
季君乔那挺直的脊梁,瞬间就弯了几分。
我知他也是个心善的人,他多少是有点可怜我的。
所以我故意用极哀切的声音,对他说道:「奴才自知是蒹葭倚玉,身贱位卑,进不得侯门贵府。只求季统领垂怜,纳了我那尚不谙世事的小妹妹。」
我挤出一串眼泪,刚巧在泪落的一瞬,转头凝视他:「我待妹妹如己出,但她眼不清心不明,执意要进宫来。」
「季统领若去查,便该知道,我当初正是为了妹妹才进宫为奴的。我只怕她在这里得不到她想要的。」
所以你娶她,也能帮你姐姐拿稳我。而我也不用再担心最后爹娘会妥协,将我们姐妹俩都葬在这深宫里。
我垂下头,那一刻,我想起了林贞,真心生了几分悲怆:「季统领若是见了,就会晓得,她与林嫔多像……」
他不死心地追问我:「难道你对我,一点点心意也不曾有过吗?」
我读的诗书不算多,有一句却记了很久。
针刺进指肚我也未察觉,只是怔了好一会儿,才缓缓轻声回他:「空花阳焰,梦幻浮沤。一笔勾断,要休便休。」
谁年少时,不曾爱娇花明月。可你于我而言,是镜中花、水中月。
只能断,不能念。
余光里,我瞧见季君乔放在膝上的手,紧握成拳,半晌又渐渐松开。
他也许又在搜肠刮肚地想话了。
但这一次,他没有多纠缠,只是一边起身,一边回了我一个简单的「好」字。
雨势渐大了。
全然掩住了他离去的脚步声。
21
我向季霏玉求了恩旨,召了月河进宫,让我见一面。
几年未见,她出落成了大姑娘。
那双眼,越发亮了,我没忍住,刚拉她坐下,就摸了摸她的头发。
这是她第一次进贵妃宫,轻手轻脚,大气也不敢出一下。
看着来往的小宫女伺候我,她不掩眼中的羡慕,攀住我的臂弯就问我:「长姐,你在这里很得势吗?那贵妃娘娘得有多大权势啊?」
那一瞬间,我便察觉到了她心中所想。
我的热情倏尔冷淡,我反问她:「你难道不晓得,娘娘的父亲官拜一品军侯,她打一入宫起,做的就是人上人?」
月河眼中闪过一丝不屑。
大概是那些皇帝微服出巡、动不动就捡个平民女子带回宫封贵妃的话本子,让她听魔怔了,竟然真敢小觑妃嫔们的娘家势力。
于是我头一次摆起长姐的威仪,我近乎是命令她道:「宫里的这些事,与你没有干系。倒是你自己的事,你该听话安生出嫁了。」
「姐姐给你寻了一门好亲事,是贵妃娘娘的——」
「长姐,你可别太私心了!」没等我说完,她就攥着茶杯,呛起声,「只准你在这宫里作威作福,却不准妹妹也过一天好日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