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王车易位

姚美华越听越觉得汗毛竖立,她对陶桃说:「你不要危言耸听,这些事情谁告诉你的?哪个学生告诉你的?」

陶桃说:「我不会告诉你的。」

姚美华盯着她看了很久,突然问:「是苏云萝对不对?」

陶桃惊讶的眼神出卖了她,想否认也来不及了。

「果然是苏云萝。」姚美华叹了口气,「优等生自然喜欢接近优等生老师,她虽然在学校里没有和你特别亲近,但是我知道如果这个班还有一个学生愿意向你透露信息,那个人就是苏云萝。」

「请你不要惊动她,她真的很不容易。」

「我当然知道她不容易!」姚美华激动地挥手说,「她家境不好,这几年在这所学校里夹缝生存,虽然成绩很好,但是我们都知道这片土壤根本不适合她!她要不是那么胆小谨慎,说不定早就被孤立了。还好,她比你聪明,懂得自保。」

陶桃叹了口气:「她有点同情我,虽然我被学生投诉的时候,她也签了名,但是事后找我道歉了,说她没有办法。我立刻就原谅了她……这孩子真可怜。」

「我也不喜欢她卷入什么事件中,一群资质平庸的孩子中间突然出了一个特别优秀的孩子,难免总会受到排挤的。你要是想保护她,最好的方法就是对白欣容这件事淡然处之,你越是对这件事回应,苏云萝卷进这件事的可能性就越大。」姚美华严肃地说。

陶桃看着她,深深叹了口气:「姚美华老师,这件事你可能不太能体会苏云萝的心情,但是我能体会。」

「什么事?」

陶桃想了想,组织了一下语言,尽可能清晰的说:「人类作为社会性动物,很多知识都是来自于后天的学习。这一点我们作为老师在学教育心理学的时候是学过的。」

「这个我知道。」

「像苏云萝那样的优等生,是非常注重学习的那类人,她不但在学习课本里的知识,很多社会规则,也会通过观察学习的方法获得。如果她在自己身边看到一个女孩子,因为被人传闻喜欢某个男生,或者某一些男生,而被孤立,耻笑,排挤,最后自杀,她身边那些同学的冷漠和自私都深深印在她脑海中,你说她以后怎么看待这个社会?是不是喜欢一个人是羞耻的?是不是不合群就一定会被排挤致死?」

姚美华脸上闪过一丝不安,她反驳说:「那是因为她现在处的环境不太好,她以后上大学去了好的环境,就会明白并不是所有人都会这样想的。」

「可是一个高中生是没有办法仅凭自己的力量去想象未来的环境的,」陶桃说,「虽然苏云萝她总是一副与世无争,除了学习不闻不问的样子,但是我认为她是一个很敏感的孩子。她小心翼翼地在观察身边的人和事,然后记录在自己的经验中。如果一件明显不合理的事情发生,却得不到解释,我想对她应该会有伤害的。」

「陶桃老师,你总是喜欢按照自己的意思揣测学生的心思,这是非常危险的,白欣容的事情应该给了你一个教训了吧?」姚美华说,「苏云萝她就是不想被干扰学习,耽误前程而已。她是一心要考好大学的,你不要把她和这些学生的是非扯上关系。」

「是她主动来找我说的,说明她感到了困扰。」陶桃老师说,「我现在认真的告诉你,我是觉得苏云萝的担心是有道理的。这个班发生了这么多事情,起因都和白欣容有关系,我怀疑白欣容的死没有这么简单!」

「你太危言耸听了,叶真路同学这次受袭和白欣容显然是没有关系的,你是被那封信影响了而已。借尸还魂什么的,真的太扯了!」

「现在不是我们认为有没有关系,是学生们认为有没有关系……」陶桃说到这里,看见体育老师匆匆忙忙跑上楼,跑得跌跌撞撞。他看见姚美华就结结巴巴地说:「快去!体育用品室……发现赵威了!」

体育用品室被拉上了警戒线。

是发现了赵威,不过是赵威的尸体。

他的身体被扭成奇怪的姿势,塞进了一个废弃的跳箱里。那个跳箱有好几层,堆积在体育用品室的里屋。

也是利东他们还是不放心,对体育用品室里进行了完整的搜寻,发现有一处特别不对劲。

那个跳箱,有点太干净了。

赵威就在里面,法医鉴定死亡时间已经超过了五个小时,但不足二十四小时,具体的时间还要通过解剖还认定。

死因很简单,窒息,脖子部分有被掐的痕迹,脖子骨头也断了。

赵威在这里袭击了那位女生,但是又死在这里,实在很蹊跷。如果是在外面被杀,为什么一定要把尸体放在这里呢?利东推测赵威在体育课袭击「叶真路」之后,根本就没有离开过这里。

尸体是在两位警察刚想离开之后发现的,案子迅速上升为重大刑事案件,刑警队的人来了之后,从利东那边交接了信息。利东派身边实习警察梁荣文协助刑警调查,再一次走访了在住院的「叶真路」。利东这次留了心眼,特别检查了一遍「叶真路」的身份信息,突然感觉到了一丝不妥:身份证上的那个「叶真路」和眼前这个「叶真路」看起来容貌似乎有点差别。

青春期的容貌会多多少少有一些变化,身份证信息上的叶真路是平刘海,脸比较圆,但是医院里的这个「叶真路」明显脸要削尖一些。医生说她原本就有伤在身,受了刺激,警察询问的时候一定不能太刺激她。

这种疑虑一闪而过,此时此刻的「叶真路」脸色苍白躺在床上休息,一直没有醒过来,他就在旁边等着。

「她有家属来过吗?」利东问医生。

医生说:「有两个自称是她妈妈的人来过,都不能证明自己是她的母亲。有一个是已故同学的妈妈,精神方面受了点刺激,还有一个是孩子失踪了十年的母亲。」

利东记下了杨静和陆敏的身份信息和联系方式,在「叶真路」还没有苏醒的时候,打通了她们的电话。

陆敏明显是平静了许多,她说她把转校生当做她女儿借尸还魂了,所以到医院闹了一阵。

而杨静听闻对方是警察之后,十分警惕。利东耐心说了袭击「叶真路」的嫌疑人被发现死在了学校体育用品室,「叶真路」的亲属一直联系不上,所以需要过来对「叶真路」身份做一下调查。

杨静听闻赵威死了之后,冷笑一声:「真是死有余辜。但是我可以肯定,他的死和我的孩子没有任何关系。她被袭击之后,一直在医院,根本没离开过那里。」

「我知道,但是我还是想了解一下她的情况。」

「她懂事之后,就没有和我一起生活了,所以我并不了解她今年来的生活。」

「她是和父亲一起生活吗?方便给我们提供父亲的联系方式吗?她回到榕城补习,是过来投奔你吗?」

杨静警惕地问:「你们想干什么,不去抓杀人凶手,就先过来骚扰我的孩子吗?」说完就挂了电话,利东望着电话发愣。

「之前这个女孩子送进来以后,也是找不到直系亲属签字,差点连手术都动不了。有两个人都自称是她妈妈,但是都证明不了。我们医生冒着有法律纠纷的危险给她动了手术,所幸没有什么危险。我们也觉得奇怪,一个北京的孩子怎么会到这种小地方补习呢?她之前身上又有这么严重的伤,也不知道是意外,还是有什么冲突,总之也是挺造孽。」护士这么说。

叶安逸张开了眼睛。

她其实有听到他们的对话,只是一直不想回应而已。

杨静拒绝和警察提供线索这个举动,让她放下心来。

这次来的利东看起来快四十了,可能是长期和刑事犯罪打交道的原因,他的嘴角本能往下撇着,看起来很严肃,而且看人的时候喜欢盯着别人看,让人很不舒服。

「你能告诉我那天的情形吗?」利东问。

「你能不要这样盯着我看吗?我不喜欢你这个眼神。」叶安逸说。

「我眼神怎么了?」

「你的眼神时时刻刻都在审判我似的,我很不喜欢。毕竟你这是询问,又不是讯问,我不是你的嫌疑人,我是受害者。」叶安逸说。

利东没想到这个女高中生还挺厉害的,仔细一想她说的也有道理。她的确是一个被害者,并不是嫌疑人,如果她不愿意如实提供线索,或者提供不够详实的线索,那他也拿她没办法。

「抱歉,工作需要,」他不得不收敛一下自己的锋芒,开始正式提问,把那天下午发生的时间地点一些细节问了一遍,过程基本和在场师生说的一模一样

「你当时感觉勒住你脖子的那个人,是男人还是女人?」

「男人,他身上有烟味,而且手臂很有力,」叶安逸说,「赵威主要是负责拍照。我逃出来之后,赵威追着我到了外屋,但是第一个男的没有追出来,外屋有光线,他可能会怕我看见他的容貌。」

「你印象中认识这样的人吗?」

「不认识,我来这里时间很短,并不认识他们。赵威我在学校见过,但是没有交谈。我甚至不知道他们袭击我具体是什么原因。」

「你真的不知道吗?」

「我不知道。」叶安逸说。

「他们拉扯你的衣服,有做出猥亵的动作吗?比如摸你身体哪个部位什么的?」

「没有。」叶安逸平静地说,「他们应该只是拍我的照片,脱衣拍照达到羞辱的目的,但是并没有性侵害的动作。」

「你确定吗?」

「我确定。」叶安逸说,「或者说时间太短,我的反抗太激烈,他们还没到那一步。」

这一点和利东的推测不谋而合,体育课的时间很短,而且外面人多,如果袭击的目的是为了性侵,应该不会选这种时候。这种袭击羞辱,恐吓,威胁的意味更加浓厚,但是目的到底是什么呢?

「班上有传闻我是白欣容借尸还魂回来复仇的,我想可能和她的事情有关系。」

「白欣容?」

叶安逸就一五一十把白欣容在这个班级受到谣言中伤,被孤立,被排挤,然后转学去了北京,之后自杀的事情和利东说了一遍。

利东知道这种校园霸凌事件特别难缠,也不好处理,受害者精神方面会遭受很大创伤,他同情地问叶安逸:「你觉得袭击你的人把你当成白欣容?」

「除此之外,我猜不出别的原因,」叶安逸平静地说,「我在这里没有仇家。」

「我听说你母亲之前是在这里工作的,你以前是榕城人吗?」罗文问。

叶安逸说:「我父母从小离婚,我是跟我父亲一起生活的。我没有在这里生活过。我小学,初中,高中都是在北京读书,您可以去查一查。」

「叶真路」本人的确是从小学到高中都在北京读书,但是真的去查的话,她现在应该是在星城读大二,她的户口一直都是在北京的,没有转到学校那边,叶安逸微一思索,笃定他不会去查这个。就算查了,叶枫也会出手帮忙的。

「你对你妈妈没有印象吗?」利东问,「小时候没有来过榕城吗?」

「我不太记得了,我之前一直在北京呆着。」

「你妈妈有没有去北京看过你?」

「我没印象,这个你要去问我爸爸。」叶安逸说。

再问下去,就和本案没什么直接关系了。至少目前来看,这个女孩子应该在榕城没有什么宿敌,实在想不出赵威和她之前有厉害冲突的可能。

「你是觉得,他们把你当做白欣容了吗?」

「是,他们希望我消失,所以扔我的书包,在我课桌里面写字,还拉我进体育用品室进行脱衣拍照羞辱,其实都是在吓唬我。」

「你说他们目的只是吓唬你,没有对你有进一步的攻击?」

「有暴力攻击,但是主要目的不是这里,他们就是想脱我的衣服,然后拍照。」叶安逸说。

利东微微一怔:「你谈起这件事,仿佛事不关己,非常冷静。」

「愤怒会影响我们的判断,」叶安逸说,「昨天晚上,我萌生无数次想杀死他们的欲望。即便如此,我还是不能让他们如愿。他们就希望用荡妇羞辱我,用女性最害怕的恐惧来羞辱我,恐吓我,如果我因此被他们控制情绪,那岂不是让他们达到目的了吗?」

叶安逸停了一下,然后说:「他们的目的不是想性侵我,也不是殴打我,他们就是想用荡妇羞辱的方式摧毁我,拍照,然后威胁我,恐吓我,让我恐惧,逃走,从而达到目的。」

利东对这个外表纤细的女孩子有点另眼相看了,他说:「你觉得他们的目的是什么呢?」

「我不知道,总觉得自从我来到德信中学之后,总是有人把我当成白欣容,希望我快点消失。」叶安逸低声说,脸上闪过一丝阴霾,「这种恶意并不是针对我本人的,感觉他们把我当成了白欣容的替代。」

利东说:「这只是你的猜想,有直接证据吗?」

「没有。」叶安逸说,她没提那封群发的电子邮件的事情,因为那封信提到过叶真路中学时候的信息,她下意识回避了。

「我听说你们班有个女生前不久也跳楼死了。」利东说。

「黄璃园,她也对我进行过荡妇羞辱……」说到这里,叶安逸的眼睛突然亮了一下,「啊,对了。」

「怎么了?」利东坐直了身子,有点紧张。

「人的行为模式是相对固定的,这些人,我是说袭击我的这些人,如果对我也做这样的事情,那么很有可能对白欣容做过。」叶安逸看着利东说,「他们说白欣容是因为被传谣要追好几个男生才被孤立的,然后就转校,自杀了。我经过这段时间的接触,觉得并不是这样的。」

「你觉得是什么?」

「我觉得白欣容在转校之前,一定经历过一次非常大的伤害,这个伤害导致她转校之后都没有办法平复,不能排解之后,就自杀了。」

「这个和你的案子有什么关系?」

「如果对她的施害者是和对我的加害者是同一人,或者同一拨人,那么就很好理解了。」叶安逸说,「你觉得就算在他们眼里我是白欣容借尸还魂归来复仇的,那什么人最害怕,最想让我消失?」

她仿佛理清了某种思路,低声说:「肯定是给她致命伤害的那些人。」

利东渐渐有些明白了,但是他还觉得这个思路不够明晰。他说:「你说几个高中生,因为和自己的同学闹矛盾,甚至伤害过她,然后在那个同学转学自杀之后,他们就会把从同样一个地方转学回来的同学,当成了自己过去的同学,并且要在她复仇之前,消灭她。」

「逻辑上是这样。」叶安逸。

利东哑然失笑:「有点夸张了。」

「成年人看很荒唐,您这样的警察看更荒唐,您觉得只是几个半大的孩子拌嘴闹矛盾的事情。但是你看看在我身上发生的事实,我是在上课的时候,被拉进体育室羞辱的,我受了重伤被送进医院,引起警方重视,那是因为我身上有伤。如果我只是个普通的女孩,你想一下昨天的事件,应该是一个什么样的结果?」

利东突然冷静下来了:对了,这个女生身上是旧伤,外人不知道她具体的伤势,看起来其实和正常人无异。如果是一个正常的女生,昨天被拉进体育室,可能就是被脱衣,拍照,然后照片流出,达到羞辱的目的。这件事闹到报警的地步,其实就是因为她身上的伤很重,要送医院手术的地步,所以显得这个事件非常严重。但是对于施害者,包括赵威来说,如果是个普通的女生,脱衣拍照很可能最后被定性成恶作剧,或者是轻度的猥亵,不会受到太严重的惩罚。

他们之前的思路都搞错了,他们认为这是一件严重的伤害事件,是因为这个女生受的伤很严重,但是他们忽略了这个女生受伤之所以严重,是因为她本来就有伤在身,加上挣扎反击很强烈,然后导致自己受了伤。也许真的像她说的那样,对方的目的并不是殴打,也不是性侵,可能就是用有性意味的方式去羞辱和恐吓她。

那到底之前那些人对白欣容做了什么事情,能让他们如此不安,不惜这样攻击一个假想敌呢?

利东恍然大悟,对这个女生不得不刮目相看:她受到这么严重的伤害,但是依然能跳脱出来,站在理性的角度上给予他客观的信息,这才把这件事情的性质给理清楚了。

这两个男生,使用暴力偷袭的最终目的是在恐吓和威胁「叶真路」!

但是他又落入了新的谜题:如果是青少年之间的恐吓和威胁,为什么赵威会被杀呢?难道是这个女生杀了他?会不会是她杀了赵威,然后伪装成被偷袭的样子?

他在医院那里看过这个女生的伤势,她才 160CM 左右的身高 45KG 左右体重,应该是不足以对抗身高 179CM 体重 75KG 的赵威的,除非另一个在场的男生和她是同谋。

他想起了赵威手机里留下的照片,想起那双紧紧勒住她脖子,拉扯她 T 恤衫的手,不……那个人不可能和她是同谋。

但是如果是呢?如果这个女孩和另一个神秘的男人只是做出了那个样子,嫁祸给赵威,趁机杀害赵威呢?她岂不是真的成了传说中回来复仇的白欣容了?

不好,自己也落入了这种预设了。利东赶紧让自己从这个思路中挣脱出来。

他对叶安逸说:「赵威死了,你知道吗?」

他注意到对方脸上露出了意外而惊讶的表情,虽然这个表情并不夸张,不像作假。

叶安逸说:「死了?怎么死的?」

「就死在体育用品室,我们初判他袭击了你之后,就根本没再走出过那个地方。」

「那会是谁杀了他呢?」叶安逸沉吟,「当时那里应该留下两个人。怎么一个人逃了,他怎么没有逃出去呢?」

难道是那个神秘人杀了同伙?她微微一怔,到底是为什么?

「我们暂时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被杀,但是初步推测他应该是袭击你之后,躲在了里屋没出去,然后被杀的。那时候乱哄哄就锁了门,没人料到那个里屋的窗户其实没有封死,已经被人提前撬开了。他们留在里屋躲起来本应该是想等人走光了,再从那个窗户逃走的。」

「真奇怪,赵威如果被抓的话,他袭击我的程度,就算被判刑也不会很重,他是未成年吗?」叶安逸问。

「他七月份已经成年了。」利东几乎要怀疑眼前这个人是不是一个高中生了,她还有心思考虑到量刑的年龄标准。她思考的样子非常沉着,身上受这么重的伤,而且还遭受了这般羞辱,但是依然仿佛置身事外。他仔细端详她的眼睛,发现这不像是一双属于高中生的眼睛。他问:「听说你之前在大学读了一年回来的?」

「我不喜欢我考上的专业。」叶安逸说。

「没有别的原因吗?比如你的伤是怎么受的?」

「伤是暑假在外地旅游受的伤。」

利东看过她的伤检报告,外行人可能看不出来,但是他是一名和犯罪分子长期打交道的警察。他看得出来这个伤势应该是打斗所致,并不是简单的摔伤。这女孩子看起来斯斯文文的,怎么会受这么重的伤呢?会不会是她离开原先的大学的原因?但是今天这位女孩赢得了他某种程度的尊重,他不想太为难她,就没有问下去。毕竟「叶真路」是这个九月份才来的榕城,之前她一直都在北京,追问下去恐怕她也不会回答。

「你好好养伤,我可能会再来找你。希望你不要见怪。」他告别的时候很有礼貌,收起了录音笔,「如果你想到了什么,也可以和我联系,这里有我的电话号码。」

叶安逸表示应允。

她的双目清澈,没有回避的神情。

总觉得这个女孩子有点不太一样,遭遇了这样的事情为什么还能保持这么客观理智的态度呢?从现场的证据来看,她说的也很符合事实,和自己的推论也不谋而合。

凡事得靠证据说话。赵威的死,还需要更多的证据去证明它的真相。

利东走了之后,叶安逸躺在床上,感觉很困,迷迷糊糊之间,好像有人在抚摸她的额头。仿佛许久许久之前,她睡着的时候,也有人这样抚摸过她的额头,那是她的母亲……

在她还没有开始懂事的时候,母亲对她曾经有过无微不至的关注,只是这种关注并没有随着她的成长而成长,最后变成了令人窒息的控制。

控制变成了伤害,伤害逼迫人逃离。她的眼泪滑落下来,被人用手接住。

原来抚摸她额头的那只手,开始轻轻伸出手指接过她的眼泪,睫毛凝结在指尖,模糊的视线里,看到那双熟悉的琥珀色的眼睛。

「我的玫瑰,你还是会在深夜里哭泣呀。」张柳岸一只手撑着在她枕边,附身对她轻声说道。

他什么时候来的?

「你……」她努力睁大眼睛,想抬手推开他,却发现手动不了。

张柳岸温柔地抚摸她的头发,嘴唇凑到她的耳边:「你想起来了?」

叶安逸全身微微颤抖,往事如阴暗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他要唤醒早就被她封印的记忆,唤醒她另外一个真实的人格。

「你什么时候想起来的?是第一次遇见我的时候吗?还是在越南的时候?还是现在?」张柳岸带着欣喜的神情看着她,琥珀色的眼睛闪闪发亮。

我不是……叶安逸想张口反驳,却发现自己连嘴巴都张不开。

怎么回事?就算是受伤动不了,刚才明明和那个警察对话过的啊,怎么会说不出话来?

「我不喜欢叶安逸这个名字,我也不喜欢你妈妈给你以前父母给你的谢静婵的名字,我更喜欢叫你玫瑰。」张柳岸低头,在她唇上轻轻一吻,他的嘴唇柔软,但是叶安逸全身如坠冰窖一般。

他给了她绅士般温存的亲吻之后,继续看着她,看到她眼里的惧意。他这才满意,这才是他的玫瑰,不应该是之前那个全副武装无懈可击的叶安逸,她就应该这样,又惊慌又绝望的看着他。

「你这个表情让我真的……」张柳岸赞叹似地摇摇头,「让我感到好兴奋啊……」

叶安逸全身动不了,她的世界开始坍塌,过去的那一段生活突然雪崩了一般在自己面前不断闪现,她才发现兜兜转转这么多年,还是回到了原点。

也许不该回来的……也许不该回到榕城这个地方的……她泪流满面地想。

张柳岸抓起她那只没有受伤的手,放在嘴边轻轻吻了一下,低声说:「不管你信不信,我告诉你,你走的那一年,我一直追到阳朔。你知道吗?」

叶安逸的眼泪不断流下来,塔楼上的少女绝望的哭泣的场景一幕幕的闪现。张柳岸不断地提起过去的事情,让她非常痛苦。她早就将这辈子最脆弱的部分完全和「谢静婵」这个名字一道封印在记忆的深渊里。

「别哭了,」张柳岸擦拭着她的泪水,「你以前就很喜欢在我面前哭,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依然还是那个唯一看到你流泪的人。」

叶安逸奋力想挣脱这些束缚,但是她的手脚就像被无形的封印压制在床上,她动弹不得。她很想起来对着张柳岸的脸狠狠地踹上一脚,然后把他的脖子给拧下来,让他不再羞辱自己。

「啧啧啧。」张柳岸看着她,「你这个样子像一只被惹怒的小猫,虽然想张牙舞爪,但是没有什么威慑能力。」

他凑近她的耳边,轻声说:「我把你的过去到现在,把你内部到外表,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你以后在人前再端着那个样子,别忘记有我在这样看着你。」

叶安逸挣扎着,想说话,但是说不出。她明白自己一定是被对方的催眠术控制了,但是最可怕的并不是自己动弹不得,而是自己的那颗心,已经隐藏得很好的心,被这样拿出来,狠狠践踏在地上。

「你好好养伤,我明天再来看你。」张柳岸轻声对她说,把她的手收回被子里。想起了什么似地说,「对了,我很不喜欢赵威他们那样对待你。不过他现在已经死了。另外一个,如果你之后没有能力解决他,我以后也会帮你处理得干干净净。」

玫瑰是他的收藏品,他不喜欢别人这样对待她。

她只能供他收藏,供他折磨。

张柳岸走出病房之后,穿着白大褂路过护士岗,护士们像是没看到他一般,他如过无人之境。

他的心情还是很激动的,有一种酝酿了很久的布局,终于可以开始享受成果的快感,但是他也有一点点失落,因为叶安逸被击溃之后,就暂时没有别的游戏可以吸引住他了。

当年谢静婵离家出走之后,他有顺着她的踪迹一直追到阳朔。他了解她的行为模式,知道她的习惯。但是万万没有想到,在那里会遇见一个本来不应该出现在那里的人。

欧阳彬,欧阳彬先遇见了谢静婵,之后他就失去了她的踪迹,他一直在找她。欧阳彬没有捕获到这朵玫瑰,却遇见了另外一个猎手张柳岸。也是从那时候开始,欧阳彬对这个早慧而狡黠的少年上了心,和他谈了很久关于他要找的那个女孩子的事情。

她很特别,我有一种直觉,我和她一定会再见面。欧阳彬说。

张柳岸站在医院门口,发现外面下雨了,他捂住了双眼。

呵呵,是的,再见面,再见面就是叶安逸要了欧阳彬的命。

欧阳彬是他的老师,从考大学的时候,帮他申请国外的学校开始,就一步一步教导他,慢慢成为自己的继承人。但是他会偶尔提到,如果那个女孩子还在,他很想也收她做学生,她身上有令他着迷的一些品质。

张柳岸听不明白,谢静婵就是他的一朵小玫瑰,是他年少时候的一件玩具,是他卖弄聪明造成的悲剧。他哪怕有一点点对她的愧疚,也被欧阳彬对她的赞许所淹没了。

她有什么了不起的?

她也配欧阳彬惦记这么多年?难道他不是他最优秀的学生吗?

远远还有雷声的轰鸣,南方夏天的雨,来得如此突然。

张柳岸突然想抽烟,摸摸自己的口袋,发现自己平时没有带烟的习惯。可惜之余,他看到有人下了车,打着伞走过来了。

走近之后,才发现是杨静。

杨静也认出了他,脸上显露出怒容。

「你还敢缠着我女儿?」她对他说,「你到底要折磨她到什么时候?」

「你怎么不想想你女儿这些年怎么过的,」张柳岸凑近她,想避开雨声似地低声说,「她会不会出卖肉体?被人买卖?她经历了什么?一个十二岁的少女靠什么走到今天?你怎么不想想?」

杨静脸上显出痛苦的神色,她咬牙想冲上去打张柳岸一个耳光,但是被他轻易避开了。

「你敢玷污她!」

「玷污她的不正是她的母亲吗?」张柳岸冷笑,「你怎么还不明白呢?你的女儿十二岁的时候已经被你的想象力玷污了,脏得一败涂地。」

十二岁的谢静婵出现在眼前,她被张柳岸紧紧抱住,脸色迷醉,赤身裸体。

杨静怒吼一声冲上去,却发现自己抓了一团空气,张柳岸早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只剩她在原地胡思乱想。刚才看到的都是幻象?

她突然失去了进医院探病的勇气。

如果张柳岸没有出现,她还不敢确定那个人是谢静婵,但是他出现了,他一旦出现,就证明那个人一定是她的女儿。

她手里还拿着刚才偷偷收集的叶安逸的头发,想去做 DNA 亲子鉴定的,看来现在不用了。

她这些年到底经历了什么?

她很想上去看自己的女儿,但是又很害怕。她害怕张柳岸说的是真的,如果她出现,会毁掉小婵现在的生活。她思虑再三,外面的雨越下越大,她还是不敢靠近。

这么些年,她再次进入婚姻之后,得到了来之不易的生活,也逐渐明白了那些年自己的偏激和易怒其实都是生活所迫,这些全部都发泄在了自己女儿的身上。

很多年之后她想过,就算谢静婵当初被张柳岸「玷污」了,她真的就不愿意接受她吗?真的就不愿意再承认这是自己的女儿吗?

答案千百次都是一样的,她愿意!

不管她女儿身上发生了什么事,她都愿意接受她做自己的女儿,她都想保护她,爱她。

眼泪不断从她眼角流下,找了十年,朝思暮想的女儿就在楼上,可是她却没有勇气上去看她一眼。

抬眼看着远处的闪电,她才醒悟到,长久以来都会说出伤人的话的母亲,现在想要表达爱意也非常困难了。她现在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女儿平平安安,哪怕这份爱这辈子也没有机会说出口,全为了她不要再次不告而别,颠沛流离。

大雨倾盆而下,杨静捂着胸口痛哭出声,偶有路过的护工,也不敢上前询问。痛哭在医院里太过于常见,哪怕是在这样的瓢泼雨夜。

然而在这个城市的另一端,还有一个男生面对着雨夜不能自己。

雷声越来越近,晚自习下课后的德信中学,张志涛没有离开教室。他显得忧心忡忡,仿佛被什么事情深深地困扰着。

大雨困住了不少同学,有些人已经走了,可是有些人还在静静等待着雨小一点再走。高三(1)班的教室比以往安静,留下的只有十几个同学,有的聚集在一起小声聊天,有的在低头看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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