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王车易位

王车易位

场斗:一场校园霸凌里秘而不宣的心理较量

6 月 2 日,白欣容的生日。

20:00,她来到了「398」,打电话给黄璃园。

20:20,龙聪,赵威,任鎏,陈曦,在「398」对面的网吧打游戏。陈曦三人输给了龙聪和张志涛的队伍,负气走出网吧。

龙聪也走出网吧,遇见了白欣容。

白欣容请龙聪约张志涛来酒吧,见「一位女孩」。张志涛在 20:30 左右赶到,在门口遇见的是陈曦。陈曦否认了这次约会。

张志涛进网吧打游戏,遇见了独自在窗边的俞欣然。

俞欣然不久之后暂时离开网吧。张志涛看见了黄璃园站在了「398」的门口。

而根据黄璃园之前的描述,她的确是被白欣容打电话约出来,但是迟到了一个小时。

黄璃园应该是在 21:00 左右,在「398」门口遇见了张志涛。

张志涛再一次想确认约他出来的人是不是黄璃园,被否认了。

黄璃园离开了。

那白欣容去哪里了呢?她事先是约了黄璃园,但是黄璃园因为妈妈的原因,拦住不让出来,迟到了一个小时。而失望的白欣容临时约了张志涛,这一点龙聪可以作证。

张志涛并不知道是白欣容约的自己,所以他会因为龙聪而迅速赶到,中间不会耽搁太久。他到场时间根据他描述就是 20:40 左右,距离龙聪打电话不过十多分钟的时间。

那么白欣容应该还在「398」等人,为什么后来黄璃园却说没看到她呢?

中间发生了什么呢?

是她因为过于失望离开了吗?

她说的「黑暗的十八岁生日」难道指的就是被两个自己看重的人爽约的事情吗?

被孤立,被排挤,被爽约,会让人有这样轻生的念头吗?

——「我不认为因为被排挤就会有轻生的念头。」叶安逸在北京临走之前,对顾一鸣说,「再怎么被孤立被排挤,也不至于到了一个新环境,一个多月之后突然要自杀。」

她沉吟片刻,说:「一定有别的原因。」

顾一鸣对她的心理推断有点兴趣地说:「但是青春期小孩,有什么过激的念头很难说,加上之前她一直被排挤,母亲控制欲又很强,可能之前已经患上了抑郁症。」

「她生日的时候迫切有倾诉的欲望,这不是抑郁症患者的症状,她最后还是在努力想恢复一部分自己的人际关系。为什么到了北京之后,整个人状态就恶化了?」

「校园是一个小社会环境,我们可以设想一下,如果一个人失去了她的社会性价值,被社会性抹杀之后,可能会导致对自己的社会评价很低,她很难接受自己在这个小社会上的『人格』被抹杀,还是可能会自残,甚至自杀。你看日本不是很多这样的故事嘛,全校孤立一个孩子,那么这个孩子可能就变成了社会底层的人物,最后就会离开学校,休学,自杀,或者……」

「我们国内的国情是不一样的,」叶安逸试图让老师理解自己的想法,「日本本身社会等级森严,历史一贯如此,强调的是下级对上级的绝对服从。我看过日本问题少年的一些资料研究,日本校园里是被泾渭分明的分成了三六九等的,运动能力非常出色的学生,不良少年,默默无闻的中间派,都会很明确地知道自己的位置。但是我们国内不是这样的。我们国内校园并没有像国外那样等级森严的秩序,尤其是升学为目的的普高,不同年级之间的学生交往和接触都很少。学生之间的凌霸行为,可能更多是在同年级的小圈子对某个学生的排挤。」

「你觉得这样不会导致自杀念头?」

「小圈子的霸凌行为只能停留在小圈子内部,因为不是每个人都会遵从这样的规矩。孤立的规矩是临时制定的,不见得每个人都会对它有共识。针对白欣容的霸凌,应该是同年级内部,很有可能就是同班同学之间发生的。」

「但是你之前又说,这种霸凌一般情况下不会导致一个人去自杀?那她自杀和她在德信中学有可能遭遇过的霸凌没有关系吗?」

「有关系,但是不会是这么直接的关系,我总觉得还有些我们不能了解的事情,对她产生了毁灭性的打击。」叶安逸指了指那篇提到「十八岁生日」的日记。

一定是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巨大伤害发生了。

应该就是在这一天。

叶安逸麻药结束了,她缓缓睁开了眼睛。

映入眼眶的是点滴,还有她身边的陶桃。

陶桃看到她,就站起来:「你醒啦?姚美华老师因为家里有事,我就代替她来医院照顾你了。」

叶安逸看了看左右,旁边都没有人,病房里只有她和陶桃。

没有杨静,没有张柳岸,也没有那些德信高中的学生。

「你饿了吗?医生说要过一个小时才能给你吃东西,你忍一忍。」陶桃说。

「听说你家人来帮你签了手术同意书,还留了钱,不过我没看到她,医生也不肯说是谁。不过你这件事发生在学校,还是要学校承担损失费。」

叶安逸渐渐想起了体育用品室遭遇的一切,她的牙关咬紧了。

「你有什么需要吗?」陶桃问。

「报警……」叶安逸小声儿坚定地说出了这个词,「一定要报警……」

「真的不是学生之间的恶作剧吗?赵威现在人还没有找到,家长希望能作为学生之间的冲突,在校内处理。」

「报警……体育用品室,还有另外一个人……」叶安逸艰难地说。

「什么,不只是赵威吗?」

第二天警察来之前,赵威的家长刚好来校长办公室坐了好一会儿了。

他们根本不相信自己的儿子会在体育用品室袭击女同学,手机里的照片,他们认为是同学之间的恶作剧。

「你看,都没有露点,只是拉扯衣服,露出个肩膀而已。青春期的孩子之间打闹,有一些激烈的动作,也是情有可原的。」赵威的父亲说。

赵威的母亲更加不屑:「不瞒你说,我儿子每天和他一起放学回家的女孩子都是不一样的,他根本不缺女同学喜欢。这个北京来的女生可能就是自己玩得比较开,然后让我儿子误会了,就拉拉扯扯的,你就凭借一张手机里又没有确切的……什么动作的照片,就说我儿子耍流氓,你什么意思?」

校长很艰难地摆手:「也没有定性说耍流氓……」

赵威妈妈不干了:「你是没说,但是你知道外面怎么传的?人家同学怎么看我家孩子的?赵威昨天晚上一个晚上都没有回家!你说是不是给吓的!」

「毕竟那个女生被送进医院了,是重伤……」

「我听说那个女生本来身上就有伤!她只是打闹中旧伤复发而已,她自己有伤为什么还要去和我儿子打闹?」赵威妈妈不解气。

校长中途接了个电话,听了一会儿之后,手机挂了。他换了之前局促的表情,对赵威父母用一种严肃而温和的语调说:「刚才警察去医院录口供了,那个女孩子昨天在医院动了手术。清醒之后对警察说,她是被袭击的,是体育老师让她去体育用品室拿实心球的时候,被突然袭击的,而且在场的不光是赵威一个人,还有另一个男生。」

「什么?她这是胡说!」赵威母亲站起身提高嗓音叫道,掩饰内心的慌乱,「她是不是还砸伤我家孩子了?我现在都不知道我家孩子是否安全,你们要负责!」

「警察已经在体育用品室检查现场了,现场我们昨天是立刻封起来的,没有人进去过,」校长说,「我们现在去看看吧。」

赵威妈妈还想说什么,但是被赵威爸爸拉住了。

体育用品室的大门打开着,两个警察在现场仔细观察。

他们刚才问了一班的体育老师,他证明叶安逸在医院里说的话都是真的。他说:「她之前一直在旁边看我们测试,因为有规定体育课不能呆在教室里。是我让她去体育用品室拿东西的。那个地方平时是锁起来的,我还给了她钥匙。这个女生好像也不怎么和人交流,沉默寡言,身上的确有伤,所以我也批准她不用参加体育课。」

负责这起案件的警察叫利东,带的那个年轻的警察叫梁荣文。利东看了看这个体育用品室的结构,有点诧异:「这地方外面看挺大,里面堆满了东西。里面那间甚至还没有灯,几乎是个杂物间。」

「里面那间我们很少用,基本没有人进去。」体育老师解释说。

梁荣文打着手电筒,仔细观察里面,看到了厚厚的灰尘上面明显有打扫过的一大片的痕迹。

「有人清理过现场?你们放人进来过?」利东低头看看,别的角落的灰尘都非常厚,单单就是入门口到那快破旧的垫子这段距离都被清理过了。现在看把里屋的中间清理了一大部分,但是四周还是厚厚的灰尘。

「这儿能开灯吗?」

「灯泡坏了很久了,叫电工过来装上才行。也不知道线路还能不能用。」体育老师搓搓手说。

电工证明能者不难,摆弄了一下,换了电灯泡,里屋果然亮堂了。

利东和梁荣文都看到了地上的痕迹,虽然被人清理过了,但是靠垫上指甲和拖拽留下的痕迹还是有的。垫子有被划破的痕迹,可见当时的肢体冲突很强烈。

「这可不像是玩闹啊。」梁荣文说,「打打闹闹的话也没必要把现场清理得这么干净吧?」

「你们说这里当时就被锁起来了?」

「是的,我们还特意换了锁,只有我这里有钥匙,以前的钥匙有些老师都有……」体育老师说到这里赶紧摆手,「我也没有进来过!没有清理过这里!」

「真奇怪,外屋倒好像没有清理过的痕迹。」梁荣文指了指外面。外面倒是一片杂乱,有当时打斗的一些痕迹,甚至还有血迹。

这个很难解释了,如果是被人清理,为什么只清理了里屋?外屋没有清理呢?钥匙只有体育老师拿着,如果没有人进来过,那嫌疑人是怎么有机会进里屋清理房子的呢?

「这间屋子只有一个门吗?」利东问体育老师。

「是的只有一个门。」

「里屋有出口吗?」

「出口?哦,里屋是以前的老平房,有窗口,但是早就封起来了。」

「带我们去看看。」利东摆手。

体育老师带他们去了里屋看,窗口的位置有大大的跳高垫子挡住,他用力想搬开的时候被利东阻止了:「等一下。」

「怎么了?」

「你没发现这个垫子的边缘都很干净吗?」利东仔细看了看垫子边缘。这是帆布垫子,有些地方海绵都漏出来了,但是边缘那部分的确是有被清理过的痕迹,像是被什么擦拭过。

他挥挥手,戴上手套,和梁荣文小心扳开那个垫子,露出后面钉上了木板的窗户。

「你看,是被封起来了吧。」体育老师说。

利东示意梁荣文用力把垫子推得更开一些,那个定在窗户上的木板突然滑了下来。原来它表面上看是被好几个木条横七竖八钉着的,但实际上已经整块脱落,靠垫子抵着穿过顶住。

电工也过来帮忙,几个人把垫子小心挪开,那块木板也掉了下来,露出了破旧的窗口。这种是老式的窗口,有好几个竖着的铁杆隔开,但是有几个铁杆已经被取掉了,出入一个成年男人不成问题。

梁荣文从那个窗口里爬出来,迎面即是一堵墙。

「这是什么?」

「学校外面的门面,大概是经营文具的吧。」体育老师说。

这堵墙和学校的这平房距离很近,但是不难爬出去。梁荣文深吸一口气,爬上屋顶,在上面发现了被人踩踏的痕迹。这个屋顶上面有青苔,但是那一块青苔已经被踩掉了。

「往这里走的?」梁荣文问利东,利东点点头。他去和体育老师对了时间,说昨天确实是立刻就锁门了,里屋因为没有灯,只是匆忙看了几眼,里面有没有人确实不能完全确定,但是想着锁起来就可以了。之后就没有动静。

学校后面的文具店老板也说那天下午风平浪静,没有听到什么动静,他们一般是晚上十点关门,所以如果有人从学校里面出来,跳到商店屋顶上,应该就是十点以后的事情。

「我估计当时那两个男的就在里面,没被查出来,半夜人少了从这里溜出去的。」梁荣文和利东说出自己的推测,利东点点头。

「但是他们怎么进去的呢?也是从这里面进去的?」

「当时是体育课,有可能是赵威早就潜伏在里面了。如果另一个男的也是学校里的男生,那为什么那天下午除了赵威没有别的男生失踪呢?」

「可能不是本校的?」

两个警察互相对望了一眼,他们检查过赵威的手机,没有发现其他可疑人员的联系的记录。

那名受袭击的女生的班主任也说,中午女生的书包被乱翻,监控录像拍到赵威中午出入过一班的教室。

「这是有目的的袭击吗?并不是无差别的袭击?」梁荣文毕竟年轻,心直口快就说出来了。旁边刚刚赶到的赵威父母听到这句话就急了,赵威妈妈说:「什么袭击啊!不就是孩子之间的打打闹闹吗!」

「受害女生已经说是被突然袭击的了,」利东严肃地对她说,「在场还有另外一名没有确定身份的嫌疑人。」

「说我家宝宝袭击她?她说你就信啊!怎么就嫌疑人了?」赵威妈妈叫了起来。

「我们查了赵威的身份证,今年七月末他已经满十八岁了,所以如果证据确凿的话,是要被追究刑事责任的,女生算是重伤,加上拍照猥亵……我劝你们先为他请好律师。」梁荣文年轻气盛,看不惯赵威妈妈嚣张跋扈的样子,忍不住怼了一句,才说完,赵威妈妈就激动得尖叫起来,被赵威爸爸拉住。梁荣文也被利东拉住。

利东不留痕迹地圆场:「这件事目前我们还在调查中,但是很多证据对你儿子是不利的,我们只负责办案,判定有罪与否的事情不归我们管,你们也不要激动。」

赵威妈妈气得说不出话来,赵威爸爸理智尚存,突然意识到一直被自己当做小孩子的儿子的确已经满十八岁了。他劝住自己的妻子,把她拉到一边。

「如果赵威回家,请你们与我们及时联系。」

「那我儿子失踪怎么办?我可以报案吗?」赵威爸爸问。

「失踪到四十八小时可以报案。」利东说,「对不起,我们还要做一些调查,失陪了。」

他们吩咐学校继续锁上大门,并且带回了一些现场的照片、血迹提取物,拿回去做进一步调查。

至于那个叫「叶真路」的女生,他们也查过她的身份,籍贯是北京,但是她的亲属都不在身边,也没有办法联系到,这个就让人非常疑惑。

与此同时,高三(1)班也炸开了锅,各种猜测和传闻私下在悄悄流传。

学校贴吧已经有这方面的帖子,问那天那个女生到底被怎么对待了?有人说被拍裸照,有些人说被非礼,有人说只是纯粹被打,还有人说已经被强奸了。

张志涛十分生气,拿着手机在抽屉里舌战群雄:「不要胡说八道!的确是被袭击了,但是短短的时间内我们及时赶到,制止了进一步的侵害!你们不要随便中伤别人的名声!」

「哟,护花使者!你是传说中当天第一时间赶到的男同学吗!说说情况啊!」立刻有人回帖。

「听说施害者是你们学校同年级的一个男生,叫 ZW 的,是不是?」

「哪个 ZW 啊,别打简写啊!」

「JC 今天都来我们学校调查了!虽然穿着便服,但是我一眼就能看出来!他们有一个还佩枪了!后腰那里鼓鼓的!」

「这么刺激!那个女生漂亮吗!」

「挺漂亮的!长得很纯,不然她怎么会有及时赶到的护花使者?」

「到底有没有被拍到裸照啊?听说那个男生的手机遗落现场落到老师手里了?」

「哎哎,如果没有证据怎么会叫警察来呢?」

突然有一个新 ID「无 0947」加入了论战:「你们说够了吧?裸照啊,猥亵啊什么的,根本没有亲眼看到就乱说。警察来了是因为那个女生受了重伤,她身上本来就有有伤,骨头还打着钢板的,随便拉一下就会断!这是重伤!警察当然来了!你们不在现场就这样说话,想用流言蜚语逼死她吗?死了一个白欣容还不够吗!」

这个人发言之后,低下突然鸦雀无声,过了一会儿,管理员突然出来把所有相关的帖子都删除了,并且发了一条提示大家不要造谣传谣的帖子:「有关昨日我校发生的事件还在调查中,希望大家不要造谣传谣,注意保护同学隐私。」

大家这才叹了口气,抬头看见姚美华老师在讲台上严厉地看着自己。

「都在玩手机呐?陈曦你也在玩?」姚美华怒视着他们,「你们都把手机交上来!今天放学之前,不准拿回你们的手机!」

大家纷纷不情愿地把手机送了上去,姚美华看见苏云萝也慢腾腾把自己手机交上去,愣了一下:「你要是上课没有玩的话倒也不必……」

苏云萝显然不愿意搞特殊,把手机给了她。

俞欣然刚好交手机过来,似笑非笑地问苏云萝:「无 0947 是不是你?」

苏云萝手一抖,看他:「你在说什么?」

「嘿嘿,没什么,那个名字风格太像你了。」

苏云萝没有理她。

陈曦一脸睡不好的样子,手机交上去之后几乎有点站不稳,被俞欣然扶了一把。

「怎么了?」俞欣然问。

「没……」陈曦艰难地回答,实在说不出什么话了。她揉了揉脑袋,想说什么没说。交手机这个空档只有短短一分钟,很快大家都各回各位,恢复了安静。

姚美华也明显憔悴了很多,她今天还不小心选了一只很不适合她的口红,暗红色的唇色配合她憔悴的皮肤,显得非常没有精神。

「大家都知道昨天在体育用品室发生了一些冲突,网上也有一些针对我们班的谣言。但是我要说的是,事情并不像你们猜想的那样。的确是发生了冲突,甚至是肢体冲突,但是时间很短,很快就被制止了,叶真路同学是因为身上本来有伤,冲突让她旧伤复发,所以动用了救护车。你们不要做无端的想象,这样真的会给大家造成很不好的联想。」

她停了一下,发现陶桃已经站在教室后面的窗口,在静静地看着她。

姚美华想了想,更加语重心长地说:「大家想一下,外校的学生肯定非常好奇,他们想象我们学校的事情,肯定是恨不得越精彩越狗血越好,对不对?因为事不关己嘛,看热闹不嫌事大。但是各位女同学,你们要特别注重维护好叶真路同学的声誉,她只是拉拉扯扯中受伤了,你们传出去说自己同学被猥亵,被强奸,把事情说大了,那外校不会认识这个同学是谁,但是他们会说德信中学的女生被强奸了,被耍流氓了,你们也是德信中学的女生,你们出去别人会怎么看你们?」

她指着陈曦说:「陈曦,你说,要是真的叶真路被人乱传闲话,你出去别人指着你说,『她们学校可乱了,女同学上着体育课都被怎样怎样了』,你猜别人怎么看你?」

陈曦捂住胸口,脸色变得煞白:「我不要别人这样看我!做错事的又不是我!」

「是啊,你没做错什么,叶真路也没做错什么啊!」

姚美华继续耐心说:「男同学也一样,我知道你们男同学,有些时候喜欢聚众犯一些口嗨。但是不要忘记你们也是德信中学的男生。被牵扯进去的,也是隔壁班的赵威同学,传出去,人家不会管到底是一班还是二班的同学,会直接说啊,德信中学的男生,都是流氓!你们愿意吗?」

「不愿意!」龙聪突然叫了起来,大家都没有做声,他讪讪又缩了回去。

「是的,龙聪同学说得对,当然不愿意!我们德信高中虽然是普通高中,不是一中二中那种重点,但是我们好歹也是中考选拔出来的,是要冲着考大学去的。你们被这样传出去,真的连那些职业学校的学生都不如,不,你们会连社会混混都不如。等到你们读大学准备找对象了,人家一听,哟,这个是德信高中的,好姑娘可就不愿意搭理你们了!」

这句话说得比较轻松,男生们苦笑了一下,倒是没有跟着起哄,都陷入了沉思。

陶桃站在教室后面,一时间心情特别复杂:她当过班主任之后,才知道姚美华这几句话的厉害。不愧是老教师,短短几句话,就抓住了学生的心。她说的话平实,打动人心,而且和学生切身利益相关。如果换了一年前的她,估计就只会慷慨激昂地痛斥造谣行为的可耻,得不到认同。

她十分羞愧地发现,自己可能读书的时候成绩很好,但是在做老师这方面,尤其是班主任这方面,远远不如这些她平时看不上的「平淡无奇」的老教师。

当务之急就是让自己班的同学不要造谣传谣,只要自己学校的学生出去不要乱说话,就不怕外面的人添油加醋。自己当初在处理白欣容这个问题的时候,完全没有站在学生的角度去打动他们,而是自以为是的高高在上审判这些学生孤立行为的不妥,或者一腔热血想帮白欣容说话。但是却忘记了老师对整个班级管理是需要控制力。她需要一种对集体舆论的控制,一种场力!唉……也许真的是自己方法方式的不正确,害死了白欣容吧。

她之前被白欣容伤害过,想帮助她却反而被牵连遭受停职反省的处罚,说内心没有怨气是不可能的。但是她毕竟是一个老师,而且是一个对自己要求一直比较严格的老师,现在终于有机会看到自己的不足,以往受的怨气似乎少了几分。

姚美华开完了临时班会,还剩下十分钟下课,她让学生们自习,出来叫住了正要离开的陶桃。

「陶桃老师。」她叫道。

陶桃慢慢转过身来。

姚美华走过去说:「你要去哪里,办公楼吗,我和你一起。」

陶桃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去拿点东西,我有些东西忘在办公桌了。」

姚美华和她朝五楼走去,她们不约而同避开了从六楼走廊走过去再下五楼走连廊的那条路线,而是选择了直接下五楼,再从五楼走廊走到连廊的位置,也许都是想避开高三(2)班的学生的目光。

此时此刻,高三(2)班估计也乱成一团了。

「2 班的班主任李思是个老油条,他搞得定的。」姚美华显然看出了陶桃的想法,抢先说道。

陶桃没有做声。

姚美华又说:「谢谢你昨天晚上愿意去帮我照顾叶真路。」

「应该的,」陶桃再也忍不住了,她怕自己长久的沉默让姚美华误会,她有点局促但是又很真诚地说,「姚老师,你真的做得很好。换了我,遇到这样的情况,我都不知道怎么处理。」

「嗨,你就别笑话我了,」姚美华说,「接二连三出了这么多事,黄璃园自杀了,叶真路又被偷袭住院了。家长闹哄哄的,我现在是强弓之弩了。」

「不不,姚老师,你刚才那番话说得非常好,」陶桃说,「我也注意到你对学生的言论引导是非常有经验的。换了我,可能我只会一昧的指责他们,希望他们按照我的想法去做。但是你完全不是这样的,虽然你也有自己的目标,但是你是在引导他们,站在他们的立场上想问题,你真的比我强多了。」

姚美华看了她一眼,这个陶桃老师是德信中学目前学校牌子最硬的老师,她刚来的时候,明显能看出来她是看不上周围的老师的。陶桃老师的确有很多自傲的资本,她年轻,有活力,而且学习成绩非常好,教学热情也很高,她的家境也很好,父母都是老师,属于书香门第。而姚美华自己,不过是个大专时候专升本,磕磕绊绊考到教师资格,然后经过重重考核,面试的关卡,才来到德信校长的面前的。

她记得校长问过她,你理想中的班级应该是怎么样的。她非常诚恳的,非常紧张地回答:「遵守纪律,团结友爱,并且积极向上。」

校长当时笑着说:「我们可是普通高中,在入学上都是重点高中筛选后剩下的学生,可能很难做到你说的那一点。」

她涨红了脸,略带结巴说:「那至少,我可以带他们平安度过三年,三年毕业后,能上一个力所能及的学校,得到一份力所能及的前途。」

校长说这句话「力所能及」这个词很打动他,一个普通高中虽然不能保证各个品学兼优,但是有带学生平顺度过三年,能尽可能奔向一份属于自己的前程的心态,还是非常适合当德信高中的老师的。

而陶桃的面试,姚美华作为资深教师代表,也去看了。她听到校长问了同样的一个问题,陶桃的回答十分的俏皮,她说:「我要说带他们考清华北大也是有点假大空,因为毕竟生源水平在那里。但是我相信,入学成绩只代表他们中考时候的水平,这个年纪的孩子身上的潜力是无穷的,没准真能带出几个考上好大学的学生,改变大家对我们德信中学的观念。」

校长显然十分高兴,他见过太多早早变得世故圆滑的新老师,好久没见过这样浓浓书生意气的老师了。他背后评价陶桃说,说她非常理想化,本来是可以去重点高中教书的,但是她非要说重点高中已经没有什么潜力了,能去普通高中一展身手才真的能展现实力。

她很快在普通高中碰了壁。

被全班学生写投诉信这件事,在德信高中从来没有过。陶桃的事情传出来之后,其他老师其实是抱着一种略幸灾乐祸的心态在看她,这个天之骄女,踌躇满志地来到这里,也得到领导们的重用,结果就闹成这样。

大家都觉得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普通高中的孩子心态和重点高中不一样,陶桃老师从小太一帆风顺,几乎没有遇到过挫折,她以为很多事情理应如此,其实只有她那个小圈子才这样。

那天校长将她停职,找她去办公室谈话,她在办公室哭得好大声。姚美华被任命为这个班的班主任想去交接工作的时候,看她哭得像个孩子,便知趣地回避了,顺手带上了校长办公室的门。

怎么会有老师真相信和学生做朋友这种事呢?老师和学生的身份,注定她们不可能成为朋友。和学生做朋友,其实隐含的意思是「用更民主平和的心态去和学生沟通」,从而达到自己教育的目的,并不是真的让老师去和学生交流秘密,说悄悄话,然后参与到学生之间的争斗中去。

陶桃哭了半天,出来之后,和姚美华做交接工作。她想解释一下白欣容的事情,被姚美华制止了:「她已经转学了。」

「是这个班的同学将她孤立,逼着她转学的。您难道不想了解一下这个班级的一些这方面的情况吗,霸凌同学……」

「陶桃老师,」姚美华打断她,「白欣容已经决定转学了,这件事到此为止,我们要负责的,是剩下那个班级的学生的未来。」

陶桃很着急地再想说什么,姚美华说:「你不要忘记,白欣容对外界的说法是你害得她被同学孤立,你才是元凶。」

「我没有!」陶桃愤怒地大声说。

姚美华看了她好一会儿,说:「不管你有没有,你都要远离这件事了。陶桃老师,你已经是一名老师了,不要被学生牵着鼻子走。」

——不要被学生牵着鼻子走。

这句话陶桃老师记恨了好一段时间,现在才慢慢懂得这句话的含义。她非常诚恳地和姚美华道谢,谢谢她当初愿意劝她。

姚美华看着她,此时此刻内心也由衷的佩服:不愧是高材生,只有高材生才有这样的心胸,能反思自己,不断进步,她自己不一定做得到这一点。

现在班上发生了这么多事情,姚美华建议让陶桃担任副班主任,主要负责叶安逸那边的事情,她还要处理黄璃园,白欣容那边的遗留问题,这两家的家长都有来找过学校。班上的学生现在也是疑云四起,她需要精力去引导和安抚他们,免得惹出更大的乱子。

陶桃犹豫了一下,下了决心,对姚美华说:「我认为有人在针对叶真路。」随即把目睹叶安逸被跟踪,还有自己收到匿名信的事情和姚美华说了。

「学生当中也有这种流言,说叶真路是白欣容回来复仇的替身。先是黄璃园死了,然后赵威也失踪了,之前和白欣容有关系的人,都会遭遇不幸。」

「无稽之谈。」姚美华说,「叶真路是我姐姐大学同学介绍来的学生,她不可能和白欣容有什么关系。」说到这里,她想起白欣容母亲在医院里闹着要见叶安逸,说这是她的女儿。瞬间感到一股凉意。

两个老师在连廊那里站了很久,诡异的感觉让她们宁愿在阳光下站久一点,而不要走进那个黑洞一样的办公楼入口。

「我也是不信这类话的。有学生说叶真路她来德信之前就受了很重的的伤,还是骨折。白欣容也是坠楼身亡,这未免也太巧合了。而且白欣容死在北京,叶真路来自北京,这也是一个交集。有学生去叶真路之前的中学去打听她,结果说好像根本和现在这个叶真路不是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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