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月后的某天,天界的升仙道,一黑一白两道神光刺破上下,即使是地处偏远的我,也能清楚地看到那两道神光内的人影。
升仙道是下界飞升天界的唯一通道,经此而过,便正式有了神阶,无论原来根脚如何,都已可称作仙君了。
可升仙道已有近一千年没动静了,如今一来就是两个……我踏空而出,踩着山刃远眺,发现竟两个都是妖族。
一黑狐,一白龙。
不知为何,我心中顿感不妙,下意识地去往了升仙道的方向。
这动静如石子投湖,打破了天界的平静,不断有闲得无聊的仙子、仙君从各处汇聚到升仙道。
「百花姐姐,你也出来了,你那蕴阳花不是半刻都离不得人吗?」
「花儿可以再养,热闹过了可就没有啦。」
两个仙子相视一笑,携手同行。
我认识其中的百花仙子,她大概是天界公认的美人,面容雍容典雅,眼波清澈,她所穿的百花仙裙尤其花团锦簇,向来深受各位仙子的追捧,却没人能穿出她那样的大气华丽。
但她在自己殿里,最爱穿素衣长裙,说是简朴方便,好走动。
嗯?我地处偏远,怎么知道这么多?
因为……我认识她的相好。
正当我用余光打量美人们时,两位仙子却主动迎了上来,对我行礼:「青息上神。」
我稳住表情,忍住对她微笑的冲动,微微点头:「仙子不必多礼。」
百花道:「难得见上神出门,也去瞧热闹吗?」
我:「嗯,许久不见新人了。」
百花笑道:「那我们斗胆与上神一道去看看。」
我:「仙子不必多礼。」
百花长相出众,性子也长袖善舞,我与另一位仙子从不认识,有了她,竟也丝毫不觉尴尬。
路程虽远,对众仙来说也是弹指间。
我们到达现场后,宽阔的升仙道前,已站了许多人,看到我的出现,一些人撑着笑脸行礼,一些人视若无睹。
我倒也无妨,独占一方,眼神不经意从人群中滑过,看到正与百花嬉笑的风神狂林,他抬眼与我对视,含笑点头:「见过上神。」
我盯了他一会儿,才冷淡点头:「嗯。」
升仙道还未完全打开,两位新人仍在通道之内,从下界飞升上界,从肉体到神魂,都将经受前所未有的淬洗历练。
据说,从前也有经受不住的,还没等到通道打开,就修为受损,重新跌落下界。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升仙道本身就是一种考验。
那条白龙须发偾张,龙角横枝,眼珠通红如玉,气势威严,只是从它还未褪干净的尾巴可以看出,它本是一条长蛟。
原本的鳞片寸寸剥落,血肉模糊,又迅速被新的龙鳞覆盖,如披上银雪战甲。
每一滴血都在神光中蒸发,重新融入它的体内,化为自身的力量。
大约是痛得狠了,它仰头发出一声龙吟,回音悠长,在场众人都退到升仙道之外,凌空俯瞰:「白龙黑狐,都是许久不曾见过的,有意思啊。」
而另一边的黑狐与白龙形成了鲜明对比,它似乎只有手臂那么长,团在一起,头埋在肚皮下,大大的尾巴遮得严严实实。
它格外安静,不动也不叫,只能从身体的些微颤动看出它也在忍受巨大的疼痛,不知从何而来的血顺着毛发滴落,又瞬间蒸发。
我忍不住眨了一下眼睛。
正在这时,我的身后突然响起一个声音:「青息可是觉得此道残忍?」
那一瞬,我浑身的寒毛都倒竖起来。
四周的人都向我——
身后的天帝躬身行礼,齐声道:「拜见君上。」
我没动,背对着那人,不着痕迹地调整了一下表情,然后冷静开口:「飞升者皆是如此,有何残忍。」
众仙闻言眼神交汇,此话虽然不错,但对他人的苦难如此轻描淡写,未免太过铁石心肠。
天帝却轻轻一笑,随手打开了升仙道。
一狐一龙跌落进玉池之中,立刻化为人形,玉池内是天河水,为他们洗去最后一丝污秽,仙气凛然。
天帝的气息如清风般缥缈,却无处不在,他抬起一只手搭在我的肩上:「你难得现身,可是有相识之人?」
我绷紧了脊背,他似乎靠得更近了一点,我几乎能感觉到那冥冥之中的审视。
天帝的长发一向挽在玉冠之内,从衣角到鬓角,如玉石雕琢,浑然天成。现在却有一缕鬓发散落,衬得他多了一丝别样之感,不再是那一丝不苟的神明。
我的视线掠过玉池内的两人,白龙化形后是罕见的白发仙体,与他的剔透红瞳相映衬,面目清冷,仙气近乎实质。
最后与那黑袍男子对视,看着他陌生的面容,缓缓摇头:「我不认识下界之人。」
天帝下一瞬出现在玉池之前,两人向他躬身行礼:「拜见君上。」
「天界已许久未有尔等族类。」天帝垂眼看人时,总在不经意间显出几分淡漠,「修行飞升不易,还望尔等为天道尽心尽力。」
最后这句话是对所有人的训诫,所以诸位仙君皆齐声应是。
随后,天帝为白龙赐号曜灵,黑狐则为闻冬,皆位列仙君。
众人恭送天帝离开,逐渐散去,仙官带着那两位仙君去处理接下来的琐事。
我亦悄然离开。
闻冬仙君转头看向那远去的清瘦背影,一旁的曜灵仙君轻轻扯了一下他的袖子,低声道:「莫看了,遭逮到就糟了。」
前头引路的仙官还在喋喋不休地介绍:「……此处就是百花仙子的仙宫,是天界鼎鼎有名的……」
闻冬仙君轻声道:「她瘦了好多。」
他一身黑袍煞人,说话的调子却格外低缓柔和,谈起她,像在描述一个不可触碰的旧梦。
36
我走进大门,径自来到阁楼顶层,刺破指尖,按在门上,门上金纹闪动,整扇门化作水波似的隔障。
我穿过这层水波,门瞬间变回原样。
这是我的住处。
寻常推门而入,只会看见一张竹榻,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但若以我之热血解开门上封印,便会来到完全不同的空间,圆叶如玉,铺在地板上,占满每一寸缝隙,绿莹莹的微光照亮此方天地。
它们本是安静乖巧的,一动不动。
我轻轻踏入,草叶淹没至脚踝,随着脚步摇动,绿芒如萤,簌簌颤动,从叶片上脱离,飘散在空中,欢腾喜悦,叽叽喳喳。
走至中心,我盘腿坐下。
光芒依偎在我的衣衫之上,我几乎被完全包裹,感知到天界各处的动静。
百花宫、风神府、天河……小东西们无声地向我传递着讯息。
狂林正倚在窗前,与一婢女谈笑,忽地感觉到头顶似乎被轻轻地触碰了。
头顶只有清瘦的桃枝。
他眉目不动,维持着闲散的笑意,对那婢女道:「你的发髻歪了,回屋整理一下吧。」
本来言笑晏晏的婢女微微一愣,立刻伸手去摸发髻:「哎?」
他继续说:「最近很流行斜月髻,但很容易歪呢,面颊过瘦也撑不起来。」
狂林看起来浪荡不羁,但他对这种女儿家的事情也颇有心得,无论是发髻还是妆容,他总能说出个一二三四,无怪乎许多仙子都与他亲近了。
婢女还有些不解:「我看百花仙子绾这个很好看,也不曾歪过呀?」
狂林含笑道:「她不一样。」
但到底怎么个不一样,他却没细说。
婢女离开了,女子绾发颇费时辰,一时半会儿她是回不来了。
狂林才抬头看向头顶的桃枝,粉苞欲放,似羞似怯,而一旁有一片不起眼的叶片,正散发着几不可见的微光。
他摘下那叶片,随意地把玩,自言自语道:「不是说要小心行事吗?怎么今日这么急,还有外人在场呢。」
我透过叶片看见狂林脸上的笑意,传音:「是你帮他飞升的吗?」
除了狂林,没有人能听到我说话。
可狂林却做出一副听不懂的模样:「他是谁?」
我暗中咬牙,明知他在装傻:「……方才新来的闻冬仙君。」
「哦哦他啊。」狂林连连点头,又笑道,「上神未免也太看得起我,我不过一个小小的风神,若能随意助人飞升,这天界之主岂非该换我来做?」
「不要再装傻。」见他一再顾左右而言他,我语气冷硬了许多,「你上次设宴他分明也在席,那时他修为只是地仙,不过区区两月,他便飞升上界,这难道与你无关?」
更要紧的是,当时我分明感觉到他浅薄修为的外表下那汹涌难测的力量,恐怕地仙也只是他的伪装。
「你不记得过去,自然也不记得他,他可等了你许久。」狂林忽而叹息,「我当真与他飞升无关,我只知道助他飞升另有其人,若你未入清心池,也许能猜到是谁。」
另有其人?
我气息一顿,不禁皱眉,难道是……
狂林:「想必你也看出来了,他法力高强,且对你一心一意,既然如此,为何不将他作为一个助力呢?」
「不,多则生变。」我断然拒绝,「他法力虽高,却与正统相悖,邪气横生,不可相谋,你既与他相识,尽快让他和他那个朋友离开天界。」
狂林沉默了一下,收敛了笑意,问道:「……上神,你怎知他与另一位仙君是朋友?」
我被问得哽住,随后才答:「除了神殿,天界岂有我不知之事。」
然后立刻切断了联系。
狂林掌心的叶片瞬间干枯蜷曲,失去了生气,他盯着它看了许久,眼中疑虑渐生。
身边的一颗绿芒悄然黯淡,我望着眼前的某片虚空,有些出神,又想起那人微泣的眼,美丽而深情。
一簇圆叶似乎感受到我内心的波动,轻轻柔柔地蹭了蹭我的腿,想要给我安慰。
我才回过神来,低头摸了摸它们,重新打起精神,挥手将所有绿芒汇聚成一团,融成一个绿玛瑙似的玉球。
玉球浮在我的身前,缓缓转动。
我闭上了眼睛,神识一跃千里,向那至高无上的神殿蜿蜒而去。
神殿随时可进,但在神殿深处,有一处看似普通的房间——这地方被天帝的神识所包裹,除非得到他的允许,否则无可靠近。
我进去过许多次,每次都是在天帝的眼皮子底下,老老实实地为那雪玉输送能量。
这东西,到底是什么?
越靠近神殿越要谨慎,我将神识压抑到极致,几乎就像一颗露水那样不起眼。
玉球飞速转动,试图与神殿之内的雪玉建立感应,雪玉有我的力量,和玉球是同源,互相感应本该是很轻易的事情,但在天帝的神识之下,却是比登天还难。
我尝试了几百年,也只是摸到了边,从不敢深入。
露水亦有形,滴落在肌肤上会产生沁凉之感,那落在神识上呢?会被发现吗?
我暗自绷紧了神经,头一次迈过了那一线门槛,那一瞬间,我像是沉入了大海,空茫而虚无将我牢牢包裹,天帝的力量比海还要深邃,不断地冲刷着我的神识。
我强忍着不可名状的剧痛,控制着神识继续靠近,再靠近。
雪玉的光芒已隐约可见了,由于距离缩短,浑圆的玉珠像是有自主意识般,冥冥之中给予我回应。
来啊,来啊……带我离开……带我们离开……
正当我要触碰到雪玉时,虚空中忽然出现了一只巨大的眼睛,大而无神——因为原本清澈的眼珠表面被雾气笼罩,像是盖了一层白翳。
即使如此,在它睁开的一瞬间,我的神识便被狠狠地弹出了神殿,我片刻都不敢耽误,几乎是狼狈而逃,一瞬千里,冲回了身体之内。
「唔!」
一蓬鲜血从我口中激射而出,淋漓地洒在面前的玉球之上。
只一眼,我的神识就受了重伤,玉球直接消失了,甚至连身旁的圆叶也枯萎了将近一半。
我单手撑地,望着地板上蜿蜒的血迹,震惊而懊恼,只差一点,我就能深入雪玉,探查其中的关窍,可居然在最后一刻被发现。
毫无疑问,那只眼睛绝对是属于天帝的,还好跑得快,他即使察觉有人闯入也未必知道是我。
雪玉给我回应,大约是因为其中有诸位仙君神魂,而那眼睛布满白翳的样子像是盲眼,天帝之目绝不该如此,他的力量越来越衰弱了。
我抬手擦去下巴上的血渍,默念一声,使房间恢复了空荡荡的样子。
女娲,雪玉,衰弱,神魂,白翳……我扶着心口坐到竹床上,总觉得还有关键的一点没有想到。
可伤势太重,我已痛得冷汗直流,无力多想,又不敢找逢春,万一被天帝撞上就完蛋了。
只能随手往自己身上放了个疗愈之术,预备静静地挨过这一阵。
谁知却听楼角铜铃轻响,有客来访。
在疼痛中挣扎的我简直想哀叹一声,真是老天与我作对,最后还是强撑着来到了楼下大门旁。
隔着一层门板,隐约听到外头有人窃窃私语。
「小曦……哦不,她现在叫啥子啊?」
天界之中,我从未听过有哪位仙君是这种口音——只能是新来的某位。
另一位的声音倒是耳熟:「青息,上神青息。」
「都成神仙了,还要分啥子上下嘛,真的是。」先前那位抱怨了一声,然后清了清嗓子,大声喊道,「上神青息,小神求见。」
我把门开了一条缝,站在门缝后看着那一黑一白,冷声问:「两位仙君有何要事?」
闻冬往前一步道:「曦曦,我们来看看你。」
曜灵在背后点头:「就是就是,初来乍到的要拜一下码头,这点规矩我们还是懂的。」说着,还补充道,「你放心,我们已经走了一圈了,你是最后一家。」
我嘴角抽了一下,拜码头?你们当天界是土匪窝吗?
最后好歹绷住了表情:「两位仙君的好意我心领了,但现在多有不便,就不请两位进门了,请回吧。」
「啥子两位两位的,这么生疏干啥子嘛。」白发红瞳的仙君说起话与他清冷出尘的外表格外不符,好像马上就能掏出个小马扎和我唠家常,十分自来熟,「我们以前都认识好久了,你啥子样子我们都看过,你先让我们进去,我慢慢跟你说。」
我眨了一下眼睛,忍下剧痛,道:「我已是上神青息,为天帝和天界尽责,前尘已无关紧要。」
「哎呀,那个天帝不是啥子好东西……」曜灵的话还没说完,我便厉声打断:「曜灵仙君慎言!」
曜灵自知失言,紧紧地闭上了嘴,抬起手肘撞了一下身旁的闻冬。
「曦曦。」一直没怎么说话的闻冬终于开口,「你不是上神青息,你是石曦,我是不孤,他是小龙,我们是为了你才来天界的……你真的不用这样赶我们走。」
他讲话时表情很平静,没有太大的波动,但我总觉得他似乎快要哭了。
我快站不住了,想要速战速决:「闻冬仙君,我不管你和他到底是谁,又是为了谁来到天界,但这里绝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
他定定地看着我,反问:「为何?」
我命令自己直视他,说出最伤人的话:「对于你这样的邪魔来说,天界太危险了,不是吗?」
「哦豁,好狠。」曜灵在旁边小声嘀咕。
「……因为我是个……」黑袍青年的脸瞬间苍白了,声音轻得像是不敢置信,「邪魔?」
他长睫如雾,垂下去时的弧度纤长而优美,我几乎以为他又要落泪了,可他没有。
过了一会儿,他安静地点了点头,再没说一个字,转身离去。
曜灵在后面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他,最后追了上去。
我的手指紧紧地抓住了门框,心里的酸痛比神识更甚。
这是第二次,看见他的背影。
别再来了,快走吧,离开天界。
云宫高耸,神光蕴藏,四处都是欣欣然的荣华盛景。
仙官停在玉阶之下,转身对我点头:「上神,君上在神殿等您。」
我亦是回礼,抬脚往最顶上的神殿走去,云雾被踩在脚下,犹如漫步云端,我的心情却是紧绷的。
前日刚探过神殿,今日就被天帝突然召见,容不得我不多想。
难道终究还是被发现了?
我该怎么解释,对雪玉太好奇了,才悄悄偷看?还是打死不认?
神殿宽阔而宏伟,雕梁画栋,仙卉芬芳,我走进去时,意外地发现里头竟站了好些人,甚至还有闻冬和曜灵。
我收敛视线,对玉座上的人俯身:「拜见君上。」
他点头:「嗯,此次召你前来,是有要事交付于你。」
我抬起头来,看向他的面容,眼眸清澈含光,是看尽万千离合的无悲无喜,毫无阴翳。
我不敢多看,略低下眼:「但凭君上吩咐。」
「魔界之君近日喜得一子,既是后代传承,也可稳固魔界,天界理应道贺,如今人界纷乱,众仙君各有其事,脱不开身。你为上神,前去道贺也不失身份,你可领命?」
虽是问我,可他的语气中没有丝毫询问之意,只是平淡地等我俯身领命。
我觉得这命令来得蹊跷,可又无可反驳,人家魔君好不容易有了个孩子,自然该去祝贺。
于是,我毫不犹豫地说:「谨遵君令。」
谁知,他突然又说:「此去魔界路途虽短,但你久不出门,身上又有伤未愈,该有几位同行之人。」
我闻言立刻警觉,他说我身上有伤,是无心之言还是意有所指?
思及此处,我下意识地抬眼,正好对上他的眼睛,格外的冷,像是看穿了一切。
我维持着八风不动的神情,还是那句:「但凭君上吩咐。」
这时,有一清亮女声发言:「禀告君上,我欲与上神一路。」
我不用回头都知道那是谁,灯神青罗。
她一向闲淡,不管分外之事,如今却为了我开口——尽管,自丹芝死后,我们已有数百年未交谈过了。
「……你确实还算清闲。」天帝看了她一眼,不置可否,却对我说,「青息,你近前来,我瞧瞧你伤势如何了。」
我几乎是马上推辞:「些许陈年旧伤,已将养得差不多了,多谢君上挂怀。」
他只淡淡地唤我:「青息。」
简单的两个字却让我心里止不住地发颤。
某时某刻,他也曾如此唤我,我违抗了他,后果则是……
我的手掌收紧,不再多言,静静地走上前去。
他的玉座不算高,但总让我觉得很冷。
我站在他下面一点,微抬头,正好能与他面对面。
他端坐着,鹤羽长衣略垂在地上,我的眼睛被那细密柔软的雪白羽毛所占满,其上神光流转如月辉,是独属于天帝的气息。
随后,这气息笼罩了我。
他将一只手搭在了我的颈侧,像是一种掌控,触碰着我的肌肤。
我浑身僵硬得当场就能化石,掐紧了自己的掌心,努力抑制自己躲开他的冲动,说:「既然诸位仙君脱不开身,不如请闻冬、曜灵两位与我同去,他们才来天界,也该熟悉一下事务。」
「你倒是体贴。」他朝我俯身,盯着我的眼睛。
我没接话。
「准了。」他点了点头,重新端坐了回去,最后轻言细语地说,「出门在外,别冲动。」
一句普通得有些温情的叮嘱。
我感受到他渡来一丝的神息,抚平了我神识的暗伤,顿感矛盾而诡异。
他离我如此之近,不可能没发现我那是新伤,可若他发现闯入神殿的是我,为何并不发作,反而为我疗伤?
除非,他留我还有用,此举是在警告我「别冲动」。
我有什么用?除了像个奶牛似的给那雪玉输送能量之外……
突然之间,我意识到了我早就知道却一直忽略的事情,我和女娲的共同点在于造化之力。
女娲从前借天道逃离,说明从那时开始,他就已经想要从女娲那里获得造化之力,而女娲最大的功德便是创造人族……
我微微瞪大了眼,但下一刻,便低头躬身躲开了他的视线:「谨遵君上教诲。」
召见结束后,我飞快地回到阁楼,冒险找来逢春。
逢春一出现,我便放下了蜡烛,抓住了他的手臂,兴奋地低声道:「我知道了!他当年找上女娲,是为了让女娲替他重塑仙身!」
天帝早就发现自己的衰弱,所以,他先是用了各种办法延缓这一进程,后来又找上女娲,既然旧身难回,不如重塑仙体。
只要神力不褪,换具身体又何妨?
可先不说女娲已受天道压制,不可再信手造人,即使可以,那也只是普通凡人……世上哪有直接造一个神仙出来的!
现在他找上了我,可我力量薄弱,根本不可能为他直接重塑仙身,所以,他找来雪玉,融了许多神仙的神魂,再借我的力量,试图自己改造一个躯壳来容纳天帝之力。
这简直是骇人听闻!
饶是逢春,闻言也愣了半天,随后他扶着我的肩膀,冷静道:「这不可能,即便是元始天尊、如来,也不可能令神仙重生,天帝的出现是天道所选,非外力所能干涉。」
「逢春……」我快被自己推测出来的真相击昏,「你曾说我是怎么来的?」
逢春:「你是女娲在造人前,按照自己的模样用石头刻出来的,送给了人皇伏羲。后来女娲莫名消失,人皇伏羲一步步爬上灵山,愿以自己全部功德换你成神。」
再后来,我被放在灵山莲池之内,整日聆听如来讲经,受惠化形,因有伏羲贡献的功德,我立地成神。
那时,我不知七情六欲,却已从佛经里懂了些高深箴言,要爱人,要牺牲,要无我。
是逢春,手把手教我何谓六界,大到天道佛理,小到衣食住行,样样不差,常骑着孔雀,带我去外头游历。
「只是……后来天帝太疯狂了,他发现了你,我只能去请如来帮忙,但他不可插手天界之事,只说冥冥之中自有安排。
我只好暂退一步,用如来佛印将你封住重新变成一颗石头,本是盼你避过此祸,谁知阴差阳错你提早醒来。」
逢春摸了摸我的脸,眼神温和,似有感慨。
我早已听他说过,可再听一遍也仍然觉得不可思议。
但现在不是感叹的时候,我继续说:「既然我能行,从一颗石头直接成神,那他为何不行?再造仙身就是他的最终目的,那雪玉目前还未被完全炼化……毁掉雪玉,就是毁掉他的退路。」
逢春问:「你有把握吗?」
「……没有。」我低下了头,「苦心孤诣布局这么多年,也抵不过他有天道帮忙,他那么强大,我有时候都会怀疑自己,到底能不能行?是不是在拖人下水?」
逢春:「小曦,多想无益,你现在更要保护好自己。」
逢春一向是温和慈悲的,但有时冷静得有些冷酷,他从不放任我沉湎于低迷的情绪中,总是推着我往前走,不准我回头。
这也是我能坚持到现在的很大一部分原因。
我沉沉地吐出一口气,点点头:「好,我不会退缩的,现在知道了他的最终目的,我一定会想出最好的办法。」
「我已问过如来,他亲口对我说,你终会得偿所愿。」逢春含笑道,「他说的话从没出过错。」
我也笑起来:「嗯。」
送走逢春,我见窗外夜色已深,但风雪渐消,云层散开些许,竟隐约透出半轮清辉,往日看起来格外险峻萧条的山体,也难得地显出几分娴静柔和。
我已许久不曾见过这样美好的月色。
事情虽然艰难,但终于有了进展,我的心情也明朗了许多,一时兴起,离开了阁楼,往一旁的亭子里去了。
这亭子我很少来,此处既无花木也无流水,也不知从前是用来干什么的。
脚踩在厚厚的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四处都一片寂静,连风声都没有。
我边低头走路,边想着在去魔界之前要把事情交代清楚,让所有人都准备起来。
但下一刻,我察觉到亭子里有别人,立刻屏息抬头,闻冬一身黑袍坐在最深处,似一尊玉雕。
他盯着我,歪了一下头——这动作很有狐狸的特点。
他说:「你是故意的吗,曦曦?」
「你那位朋友呢?」我随口一问,然后走进了亭子里,坐在他的左手边,「我屡劝不听,只好亲自送你们离开天界。」
他忽然粲然一笑,冰冷的面孔瞬间生动起来:「原来你这样担心我们。」
我愣了一下:「我……」
「你若真担心我作为邪魔会引来祸端,大可直接禀告天帝,何苦一直劝我?」他的眼睛显出欣喜的神光,「先前我没想明白,当真以为你讨厌我了,结果……你哪怕失忆了,也还是曦曦,曦曦是永远不会讨厌我的。」
我转头移开视线,看向外面愈加清朗的月光:「闻冬仙君多虑了,我不是什么曦曦,对你更无讨厌与否。」
「这七百年里,我其实也不怎么记得你,那个邪神占掉了我的身体,最开始好多年,我与他争来争去,不想他用我的身体跑出去做坏事。」他对我的拒绝充耳不闻,只自顾自地讲自己的事情,「我怕你回来找我,不敢离开,一直等,等了好久。」
邪神空有躯体,却无力量,整日都处于极度的饥饿之中,他与邪神共生,自然也知道那种痛不欲生的滋味。
邪神要离开那片大陆,去外面吸收新的血肉魂魄,可他不愿意,每次邪神要离开时,他都强行留了下来。
饥饿到极致是什么感觉?
是痛。
从骨缝里、五脏六腑里、心尖上……透出来的痛,他想吃东西,什么都想吃。
可邪神大陆上什么都没有。
长期的饥饿使他神智全无,偶尔清醒时,会发现自己正在啃噬那些曾经避之不及的肉山、怪物。
满身的腥臭,令人恶心的碎肉。
他脑子也许清醒了,可身体却不知餍足般不停地撕扯进食。
太饿了。
有一次,他忽然发现自己的白衣早就不成样子了,在恍惚间想起石曦曾让他穿黑衣,耐脏。
他那时鲜活,生机勃勃,觉得白衣好看,没有换,脏了再洗就好了嘛。
可此时,他一边捏碎了一只庞大妖物的心脏,一边在满手血腥中无声痛哭,要是……要是听她的话就好了。
现在再也洗不干净了。
再后来,他清醒的时候变多,邪神的意识渐渐消逝。
直到不久前,他终于能够全盘掌控自己的身体和力量,才敢从邪神大陆离开。
他对自己在这七百多年里曾经历过的扭曲、挣扎和痛苦只字不提,仿佛都只是不足挂齿的小事。
他不想对她说这些,那让他听起来像个彻头彻尾的怪物。
所以,他只是微微笑道:「还好,你只是失忆而已,我宁愿你忘记我,也好过真的不要我。抱歉啊,曦曦,我差点不相信你。」
他甚至还能认真地道歉。
我感觉到自己的眼眶在发热,眨了眨眼睛,把那半分泪意压回去,到底还是放软了语气:「……你这是何苦,若我一直记不起来呢?你要一直等下去吗?」
「我喜欢等你。」他牵住了我的手,我的指尖颤抖了一下,他微微侧首朝我靠近,吐息忽然变得很轻。
他盯着我的眼睛,认真地说:「曦曦,我并不是执意要留在天界,我只是想留在你身边,我会听话的,别赶我走。」
我被压着靠在栏杆上,月光映雪,反射进他的瞳孔,照出温柔的幽绿。
他轻轻地抚摸着我的脸,动作温存得让人心颤,似乎马上就要发生点什么。
我忍不住抿住了嘴唇。
他平静地安抚我:「不要担心,就当是我这个邪魔引诱你。」
说罢,便吻住了我的唇。
他的气息又暖又香,丝丝缕缕钻进我的肌肤,轻声诱哄,让我放下警惕,松开牙关。
我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沉甸甸地将我包裹,微睁开眼,竟是数条狐尾,蓬松又灵活,蹭开我的外裳,温暖的皮毛与我的肌肤相贴。
而他的脸颊飞上一层薄红,面容妖靡,透着摄人心魄的艳色。
似乎是有所察觉,一条尾巴从颈边绕上来,轻轻地遮住了我的眼睛,不要我再看。
我有些神思迷醉,搞不清状况:「怎么……了?」
他在我的耳畔柔声细语:「现在不行,你还没想起来,对你不公平呢。」
我不解:「那你刚才亲我?」
「刚才没忍住嘛。」他将我抱紧,用鼻尖蹭了蹭我的脸颊,故作客气,「对不起,冒犯您啦,上神大人。」
我没忍住,笑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