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死亡与重逢

他定定地看着我,反问:「为何?」

我命令自己直视他,说出最伤人的话:「对于你这样的邪魔来说,天界太危险了,不是吗?」

「哦豁,好狠。」曜灵在旁边小声嘀咕。

「……因为我是个……」黑袍青年的脸瞬间苍白了,声音轻得像是不敢置信,「邪魔?」

他长睫如雾,垂下去时的弧度纤长而优美,我几乎以为他又要落泪了,可他没有。

过了一会儿,他安静地点了点头,再没说一个字,转身离去。

曜灵在后面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他,最后追了上去。

我的手指紧紧地抓住了门框,心里的酸痛比神识更甚。

这是第二次,看见他的背影。

别再来了,快走吧,离开天界。

云宫高耸,神光蕴藏,四处都是欣欣然的荣华盛景。

仙官停在玉阶之下,转身对我点头:「上神,君上在神殿等您。」

我亦是回礼,抬脚往最顶上的神殿走去,云雾被踩在脚下,犹如漫步云端,我的心情却是紧绷的。

前日刚探过神殿,今日就被天帝突然召见,容不得我不多想。

难道终究还是被发现了?

我该怎么解释,对雪玉太好奇了,才悄悄偷看?还是打死不认?

神殿宽阔而宏伟,雕梁画栋,仙卉芬芳,我走进去时,意外地发现里头竟站了好些人,甚至还有闻冬和曜灵。

我收敛视线,对玉座上的人俯身:「拜见君上。」

他点头:「嗯,此次召你前来,是有要事交付于你。」

我抬起头来,看向他的面容,眼眸清澈含光,是看尽万千离合的无悲无喜,毫无阴翳。

我不敢多看,略低下眼:「但凭君上吩咐。」

「魔界之君近日喜得一子,既是后代传承,也可稳固魔界,天界理应道贺,如今人界纷乱,众仙君各有其事,脱不开身。你为上神,前去道贺也不失身份,你可领命?」

虽是问我,可他的语气中没有丝毫询问之意,只是平淡地等我俯身领命。

我觉得这命令来得蹊跷,可又无可反驳,人家魔君好不容易有了个孩子,自然该去祝贺。

于是,我毫不犹豫地说:「谨遵君令。」

谁知,他突然又说:「此去魔界路途虽短,但你久不出门,身上又有伤未愈,该有几位同行之人。」

我闻言立刻警觉,他说我身上有伤,是无心之言还是意有所指?

思及此处,我下意识地抬眼,正好对上他的眼睛,格外的冷,像是看穿了一切。

我维持着八风不动的神情,还是那句:「但凭君上吩咐。」

这时,有一清亮女声发言:「禀告君上,我欲与上神一路。」

我不用回头都知道那是谁,灯神青罗。

她一向闲淡,不管分外之事,如今却为了我开口——尽管,自丹芝死后,我们已有数百年未交谈过了。

「……你确实还算清闲。」天帝看了她一眼,不置可否,却对我说,「青息,你近前来,我瞧瞧你伤势如何了。」

我几乎是马上推辞:「些许陈年旧伤,已将养得差不多了,多谢君上挂怀。」

他只淡淡地唤我:「青息。」

简单的两个字却让我心里止不住地发颤。

某时某刻,他也曾如此唤我,我违抗了他,后果则是……

我的手掌收紧,不再多言,静静地走上前去。

他的玉座不算高,但总让我觉得很冷。

我站在他下面一点,微抬头,正好能与他面对面。

他端坐着,鹤羽长衣略垂在地上,我的眼睛被那细密柔软的雪白羽毛所占满,其上神光流转如月辉,是独属于天帝的气息。

随后,这气息笼罩了我。

他将一只手搭在了我的颈侧,像是一种掌控,触碰着我的肌肤。

我浑身僵硬得当场就能化石,掐紧了自己的掌心,努力抑制自己躲开他的冲动,说:「既然诸位仙君脱不开身,不如请闻冬、曜灵两位与我同去,他们才来天界,也该熟悉一下事务。」

「你倒是体贴。」他朝我俯身,盯着我的眼睛。

我没接话。

「准了。」他点了点头,重新端坐了回去,最后轻言细语地说,「出门在外,别冲动。」

一句普通得有些温情的叮嘱。

我感受到他渡来一丝的神息,抚平了我神识的暗伤,顿感矛盾而诡异。

他离我如此之近,不可能没发现我那是新伤,可若他发现闯入神殿的是我,为何并不发作,反而为我疗伤?

除非,他留我还有用,此举是在警告我「别冲动」。

我有什么用?除了像个奶牛似的给那雪玉输送能量之外……

突然之间,我意识到了我早就知道却一直忽略的事情,我和女娲的共同点在于造化之力。

女娲从前借天道逃离,说明从那时开始,他就已经想要从女娲那里获得造化之力,而女娲最大的功德便是创造人族……

我微微瞪大了眼,但下一刻,便低头躬身躲开了他的视线:「谨遵君上教诲。」

召见结束后,我飞快地回到阁楼,冒险找来逢春。

逢春一出现,我便放下了蜡烛,抓住了他的手臂,兴奋地低声道:「我知道了!他当年找上女娲,是为了让女娲替他重塑仙身!」

天帝早就发现自己的衰弱,所以,他先是用了各种办法延缓这一进程,后来又找上女娲,既然旧身难回,不如重塑仙体。

只要神力不褪,换具身体又何妨?

可先不说女娲已受天道压制,不可再信手造人,即使可以,那也只是普通凡人……世上哪有直接造一个神仙出来的!

现在他找上了我,可我力量薄弱,根本不可能为他直接重塑仙身,所以,他找来雪玉,融了许多神仙的神魂,再借我的力量,试图自己改造一个躯壳来容纳天帝之力。

这简直是骇人听闻!

饶是逢春,闻言也愣了半天,随后他扶着我的肩膀,冷静道:「这不可能,即便是元始天尊、如来,也不可能令神仙重生,天帝的出现是天道所选,非外力所能干涉。」

「逢春……」我快被自己推测出来的真相击昏,「你曾说我是怎么来的?」

逢春:「你是女娲在造人前,按照自己的模样用石头刻出来的,送给了人皇伏羲。后来女娲莫名消失,人皇伏羲一步步爬上灵山,愿以自己全部功德换你成神。」

再后来,我被放在灵山莲池之内,整日聆听如来讲经,受惠化形,因有伏羲贡献的功德,我立地成神。

那时,我不知七情六欲,却已从佛经里懂了些高深箴言,要爱人,要牺牲,要无我。

是逢春,手把手教我何谓六界,大到天道佛理,小到衣食住行,样样不差,常骑着孔雀,带我去外头游历。

「只是……后来天帝太疯狂了,他发现了你,我只能去请如来帮忙,但他不可插手天界之事,只说冥冥之中自有安排。

我只好暂退一步,用如来佛印将你封住重新变成一颗石头,本是盼你避过此祸,谁知阴差阳错你提早醒来。」

逢春摸了摸我的脸,眼神温和,似有感慨。

我早已听他说过,可再听一遍也仍然觉得不可思议。

但现在不是感叹的时候,我继续说:「既然我能行,从一颗石头直接成神,那他为何不行?再造仙身就是他的最终目的,那雪玉目前还未被完全炼化……毁掉雪玉,就是毁掉他的退路。」

逢春问:「你有把握吗?」

「……没有。」我低下了头,「苦心孤诣布局这么多年,也抵不过他有天道帮忙,他那么强大,我有时候都会怀疑自己,到底能不能行?是不是在拖人下水?」

逢春:「小曦,多想无益,你现在更要保护好自己。」

逢春一向是温和慈悲的,但有时冷静得有些冷酷,他从不放任我沉湎于低迷的情绪中,总是推着我往前走,不准我回头。

这也是我能坚持到现在的很大一部分原因。

我沉沉地吐出一口气,点点头:「好,我不会退缩的,现在知道了他的最终目的,我一定会想出最好的办法。」

「我已问过如来,他亲口对我说,你终会得偿所愿。」逢春含笑道,「他说的话从没出过错。」

我也笑起来:「嗯。」

送走逢春,我见窗外夜色已深,但风雪渐消,云层散开些许,竟隐约透出半轮清辉,往日看起来格外险峻萧条的山体,也难得地显出几分娴静柔和。

我已许久不曾见过这样美好的月色。

事情虽然艰难,但终于有了进展,我的心情也明朗了许多,一时兴起,离开了阁楼,往一旁的亭子里去了。

这亭子我很少来,此处既无花木也无流水,也不知从前是用来干什么的。

脚踩在厚厚的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四处都一片寂静,连风声都没有。

我边低头走路,边想着在去魔界之前要把事情交代清楚,让所有人都准备起来。

但下一刻,我察觉到亭子里有别人,立刻屏息抬头,闻冬一身黑袍坐在最深处,似一尊玉雕。

他盯着我,歪了一下头——这动作很有狐狸的特点。

他说:「你是故意的吗,曦曦?」

「你那位朋友呢?」我随口一问,然后走进了亭子里,坐在他的左手边,「我屡劝不听,只好亲自送你们离开天界。」

他忽然粲然一笑,冰冷的面孔瞬间生动起来:「原来你这样担心我们。」

我愣了一下:「我……」

「你若真担心我作为邪魔会引来祸端,大可直接禀告天帝,何苦一直劝我?」他的眼睛显出欣喜的神光,「先前我没想明白,当真以为你讨厌我了,结果……你哪怕失忆了,也还是曦曦,曦曦是永远不会讨厌我的。」

我转头移开视线,看向外面愈加清朗的月光:「闻冬仙君多虑了,我不是什么曦曦,对你更无讨厌与否。」

「这七百年里,我其实也不怎么记得你,那个邪神占掉了我的身体,最开始好多年,我与他争来争去,不想他用我的身体跑出去做坏事。」他对我的拒绝充耳不闻,只自顾自地讲自己的事情,「我怕你回来找我,不敢离开,一直等,等了好久。」

邪神空有躯体,却无力量,整日都处于极度的饥饿之中,他与邪神共生,自然也知道那种痛不欲生的滋味。

邪神要离开那片大陆,去外面吸收新的血肉魂魄,可他不愿意,每次邪神要离开时,他都强行留了下来。

饥饿到极致是什么感觉?

是痛。

从骨缝里、五脏六腑里、心尖上……透出来的痛,他想吃东西,什么都想吃。

可邪神大陆上什么都没有。

长期的饥饿使他神智全无,偶尔清醒时,会发现自己正在啃噬那些曾经避之不及的肉山、怪物。

满身的腥臭,令人恶心的碎肉。

他脑子也许清醒了,可身体却不知餍足般不停地撕扯进食。

太饿了。

有一次,他忽然发现自己的白衣早就不成样子了,在恍惚间想起石曦曾让他穿黑衣,耐脏。

他那时鲜活,生机勃勃,觉得白衣好看,没有换,脏了再洗就好了嘛。

可此时,他一边捏碎了一只庞大妖物的心脏,一边在满手血腥中无声痛哭,要是……要是听她的话就好了。

现在再也洗不干净了。

再后来,他清醒的时候变多,邪神的意识渐渐消逝。

直到不久前,他终于能够全盘掌控自己的身体和力量,才敢从邪神大陆离开。

他对自己在这七百多年里曾经历过的扭曲、挣扎和痛苦只字不提,仿佛都只是不足挂齿的小事。

他不想对她说这些,那让他听起来像个彻头彻尾的怪物。

所以,他只是微微笑道:「还好,你只是失忆而已,我宁愿你忘记我,也好过真的不要我。抱歉啊,曦曦,我差点不相信你。」

他甚至还能认真地道歉。

我感觉到自己的眼眶在发热,眨了眨眼睛,把那半分泪意压回去,到底还是放软了语气:「……你这是何苦,若我一直记不起来呢?你要一直等下去吗?」

「我喜欢等你。」他牵住了我的手,我的指尖颤抖了一下,他微微侧首朝我靠近,吐息忽然变得很轻。

他盯着我的眼睛,认真地说:「曦曦,我并不是执意要留在天界,我只是想留在你身边,我会听话的,别赶我走。」

我被压着靠在栏杆上,月光映雪,反射进他的瞳孔,照出温柔的幽绿。

他轻轻地抚摸着我的脸,动作温存得让人心颤,似乎马上就要发生点什么。

我忍不住抿住了嘴唇。

他平静地安抚我:「不要担心,就当是我这个邪魔引诱你。」

说罢,便吻住了我的唇。

他的气息又暖又香,丝丝缕缕钻进我的肌肤,轻声诱哄,让我放下警惕,松开牙关。

我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沉甸甸地将我包裹,微睁开眼,竟是数条狐尾,蓬松又灵活,蹭开我的外裳,温暖的皮毛与我的肌肤相贴。

而他的脸颊飞上一层薄红,面容妖靡,透着摄人心魄的艳色。

似乎是有所察觉,一条尾巴从颈边绕上来,轻轻地遮住了我的眼睛,不要我再看。

我有些神思迷醉,搞不清状况:「怎么……了?」

他在我的耳畔柔声细语:「现在不行,你还没想起来,对你不公平呢。」

我不解:「那你刚才亲我?」

「刚才没忍住嘛。」他将我抱紧,用鼻尖蹭了蹭我的脸颊,故作客气,「对不起,冒犯您啦,上神大人。」

我没忍住,笑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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