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哇地哭了,眼睁睁看着依赖的老人家死去。
大家都以为我父亲是当场毙命,其实抬回家时他回光返照,还剩一口气,叫我去喊医生救他。
我把门关了,漠然看着他得不到及时的救治黯然咽气,正如我母亲死去时那样。
后来那 800 块钱,我一颗糖都没有买。
好久了,再掏出来的时候,纸面都显得有些陈旧。
油画,小红花,800 块,这就是我全部的家当。逃难时只收拾了这些东西就跑,后来每次换新地方都带着这些破烂。
沈泽说得没错啊,我这人,别人指缝间漏下的一点点好,我都要宝贝地珍藏起来,记一辈子。
谁叫我这一辈子,总共也没有收到过多少好,别人看不上眼的这一点点,在我看来,便也显得弥足珍贵。
26
我捏着那八百块钱,对江迟说:「我们先去花店,买最漂亮的菊花,然后去公墓献花,然后就回来,不去别的地方,你不用这么警惕。」
江迟自然不肯答应,沈泽回来知道他带我出去了,得剥了他的皮。
我直击他软肋:「陈警官去世以来,我还没去祭奠过他呢。他是个好人,曾经你爸妈爷爷奶奶重病交不了医药费,还是他偷偷出的钱垫付,床边没有人陪护,也是陈念偷偷去的。」
江迟一滞,震惊地看向我。
他从不知道这事,那时他已经潜入贩毒集团内部,频繁传递消息会给他带来危险,所以这种小事陈实他们都是做好事不留名的。
我满脸乖巧,「你要是担心我跑掉,大可以多带点那种抑制剂,我没有力气又打不过你,你怂什么?」
软磨硬泡,反复洗脑,终于让他松口了,他迟疑:「可是我又没有手铐钥匙。」
我捏着早就藏起来的铁丝,轻而易举开了手铐。
小意思,我会的东西可多着呢。
不等他反悔,我立马往外面走,一边掐灭他反悔的心思:「等回来我可以自己把手铐铐回去,沈泽不会发现的。你要是现在反悔,那我就撞死在墙上。」
我厚颜无耻地威胁。
在我的威逼利诱下,江迟一路犹疑着带我出了门,其他人大部分跟着沈泽出去了,剩下的看到他带我走,只以为是沈泽的意思,没有阻拦。
我去花店买了很多菊花,一个人拿不了还要江迟拿一半。
这 800 块钱,干净的钱,终于花出去了。
到了公墓,几个无名碑,根本分不清谁是谁。
或许有那个老教师,也或许有陈实。
我广撒网,每一座碑前都放上了漂亮的菊花,这一次不会被误会成野花丢掉了。
祭奠完,四下无人,我状似闲聊地询问江迟:「喂,你为什么那么恨警察啊?」
我想要套出来的话,总有办法套出来,江迟一路上早就被我搞烦躁了,说话也尖锐利落起来。
他眼里有被辜负的恨意,「我为国家出生入死的时候,我的父母家人生病根本没有人去管,我母亲死了,我都没被允许回去看她最后一眼。」
「反而是那些毒贩们,沈哥和他爹,在我家最困难的时候帮助我们,给了我希望。」
我静静地听他倒完苦水。
一脸平静,一语中的。
「那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正好你父母亲人都生病了?正好亲人生病,你孤立无援时他们从天而降,救你于水火之中?」
27
毒窝里长大的经历给我唯一的馈赠,便是一双看破世间险恶与迷障的眼。
我没有证据,可我猜得八九不离十,笃定地说:「你知道吗?并不是所有卧底都会一经发现就被剔除。像你这样医术高超的人才,自然要拉拢过来更有价值。」
「怎么拉拢呢?给你制造点麻烦,让你陷入绝境,给你传递点假消息,对国家失望,再假惺惺地提供优质的帮助,让你感激涕零,投诚为他们卖命。」
「辖区并没有不管你的亲人,官方和你上级他们都在背后付出了努力。」
江迟眼睛瞪大,处在震惊中久久不能回神。
我一撩眼帘。
忽地夺走一支药剂,速度极快地扎在他手上。
这药剂,夺走了我的力气,但没夺走我的速度。
江迟渐渐脱力,被我轻轻一脚就踹倒在地上,我拿出藏起来的那副手铐,铐住他的手,将他铐在最有可能是陈实的那座新碑前。
拍拍他的肩膀:「进去把缝纫机踩烂去吧。」
搜刮了一下他身上的东西,拿他手机给警方发了个定位,薅来一把小刀和几支药剂。
我把那幅油画留下了。
「麻烦你,帮我把这幅画转交给一个人。」我一巴掌把他拍回神,让他认真听着,「她叫陈念,你应当有点印象。」
他看了看手里的油画,翻过来,脸色一瞬间煞白煞白,痛苦地缩起身子。
栩栩如生的油画,背面,留着一行当年老头给我写的鼓励标语,大气磅礴的笔风,洋洋洒洒写着:
「要燃烧,不要腐朽。」
28
我没再管他,时间紧迫。
我开着车,直奔沈泽给叶青设下的陷阱点。
他绑架了人质,要求叶青一个人去救,笃定了她不可能真的一个人去,但其实那个废弃仓库里面,已经藏满了炸药,支援的人去了,就是有去无回。
我抄近路提前到达了叶青的必经之路。
远远看着她开着警车驶来。
一脚油门踩到底,直冲那辆警车而去。
「砰」一声巨响,差点把警车撞翻。
叶青撞到了头,但还是保持着警惕,迅速进入战斗状态,看到是我下了车,一瞬间有些愣怔。
我扶着额头,软声朝她撒娇:「叶警官,我头好晕。」
话落,假装晕倒在她身上。
她刚放松一点,来不及反应。
我一针扎进她手臂里,将失去力气的她推倒在地上。叶青难以置信地看着我:「岑凝,你想做什么?」
我终于老老实实表明来意:「叶警官,那个仓库太危险了,我替你去。」
叶青扒拉住我手:「岑凝,这不是你该做的事,乖,回去等着我。」
我摇摇头拒绝。
一滴眼泪猝不及防地掉下来。
泪点还是低啊,一感动就容易哭,一点点关怀就容易感动。
我哭着把衣服和她互换了,说:「对不起啊叶警官,我知道我不配穿这身衣服,应该也还不回给你了,真是抱歉。」
我把那朵小红花别在胸口,最后看了她一眼。
开着那辆警车朝废弃仓库而去。
29
到了地方,仓库门口几个人把守着,要我下车走路。
他们远远只看到警车和警服,还分辨不清是谁。
我没理会他们,油门踩到底,直接朝铁门冲,几个人终于意识到麻烦,纷纷闪开。
我开着车横冲直撞,一直冲到仓库深处,车胎被扎报废了不得不停下来,拿起薅来的手机给沈泽打了个电话,哭唧唧:
「沈泽,我现在正在那个仓库。」
对面一听声音就知道是我了,也知道是哪个仓库了,更知道我干了什么好事。
一声不响沉默良久,忽然一把将手机砸烂。
我看着关掉的通话框,头刚刚磕到了,有些昏昏沉沉。
几个守门的毒贩终于追进来,都是被放弃掉的底层毒贩,他们并不认识我,只认出来我根本不是叶青。
他们把我拽出来,拽着我的头发骂我婊子,「你不是叶青,你他妈是谁?」
我没有力气反抗他们。
一声枪响,那只拽我头发的手被射中。
沈泽终究还是赶来了,一巴掌把那人扇倒在地上,声音冰冷:「谁让你碰她的?」
那个小弟连声求饶,沈泽枪抵在他头上把人崩了。
接着枪移到我额头上,恶狠狠盯着我。
周围陆续响起爆炸声,其他人吓了一跳,惊慌失措地往外面跑。
沈泽却朝里面,朝我走来,手枪移到我下巴上,迫使我抬头看向他:「岑凝,你说我该拿你怎么办才好?」
凉拌,人都快挂了还想那有的没的。
最大当量的炸药马上就要炸了,我和他都活不了。
我从不会做没有把握的事。
我既然来了,自然是有把握搞死他的,我早就偷偷换了这批炸药的计时器,我会的东西可多着呢。
炸药都提前爆炸,在场的一个都跑不了。
沈泽应该是知道来了就是危险至极的,可他还是赶来了。
赶来咬牙切齿地捏住我脸,还在问那一堆老套的废话,眼底猩红仿徨,又有些委屈:「岑凝,你爱过我吗?」
我这种时候反而没有哭,满脸漠然,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终于说出了心里话:
「任何人都不该去爱一个毒贩头子。」
他明知道的。
沈泽冷笑,一下一下抚着我的头发,亲昵极了,「小骗子,你终于懒得骗我了吗?」
我冷血无情,一刀刺穿了他的心脏,软声说:「补刀。防止你再诈死死遁。」
「可是小凝,你看,你还是要和我死在一起了。」他禁锢我在怀里,笑得有些疯。
血顺着刀柄染红了我白皙的手。
我垂眸。
一瞬间火光冲天,巨大的爆炸声响彻。
都结束了。
……
番外 1 叶青视角
第一次见到岑凝之前,叶青以为是个膀大腰圆的女汉子,因为听说她一个人就撂倒了一堆人。
结果一进审讯室,里边坐着的是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漂亮得不可思议。
大眼睛,浅色瞳,冷白皮,五官精致,柔弱楚楚,仿佛自带柔光,让人联想起价值连城的易碎品。
她的手受伤了,潦草地包扎了一下,还渗着血。小姑娘全程没喊过疼,安静乖巧地听着她说话,清澈见底的眸子,但你看不透她在想什么。
她很谨慎,任叶青说了一堆,没有说答应,也没有说不答应。
直到叶青发现她晃了一下,这个反应叶青很熟悉,她有朋友也是经常动不动眼前一黑,这是低血糖。
叶青拿出家里小孩塞在口袋里的糖,递给岑凝。
岑凝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只拿走了一颗,甜甜地朝叶青笑,「谢谢叶警官。」
一垂头,眼泪就不争气地掉下来。
岑凝暗中用力按了一下伤口,血渗透了纱布,她熟练地擦掉眼泪,若无其事解释:「不小心碰到了伤口,可疼了。」
辩解是因为疼才掉的眼泪。
直到后来,一点点深入了解她,叶青才明白,小姑娘这是在掩饰自己太过敏感容易被感动。
缺爱的孩子,从小又受了太多苦,攒了满腔的委屈和彷徨,一点小小的细节,就能是压垮人的最后一根稻草,让她忍不住地掉眼泪。
为了不让自己显得太狼狈,太廉价,便只能狼狈地去掩饰。
岑凝胆小,因为从小缺乏安全感。
岑凝爱哭,因为难过攒多了是忍不住的。
岑凝不乖,因为她的内心有自己的坚守。
即使她从来掩饰得极好,好像只是因为泪腺发达,泪点太低。
一颗糖,就让这个小哭包松了口,问叶青奖金多少。
后来无数次面临别人的质疑,说岑凝到底是毒贩的女儿,说不定也是个坏种,不值得如此信任。
叶青都心想。
一颗糖就能策反的女孩子,再坏能有多坏呢?
……
番外 2 陈念视角
沈泽死后,边管大队根据岑凝留下的线索,把他潜藏的势力也剔了个干净。这次是真死了。
两个都死了。
还找到了被铐在墓园的江迟,找到他的时候,江迟正颓然跪在青松下,被带走时坚持要见一面陈念。
陈念去见了他,江迟递给她一幅油画。
江迟多少知道一些事情,他说:「这是她妈妈留给她的唯一物件,现在她留给你。」
「她有说什么别的吗?」陈念焦急问。
「没了。」
陈念小心捧着油画,翻过来一看,看到上面的字,忽然就明白了岑凝的用意。
后来每一天在戒毒所饱受毒瘾煎熬的时候,陈念看着那幅画,那行字,都咬牙挨过去了。
戒毒很顺利,她很快就出来,出来忽然有些茫然,不知道要去哪里,去做什么。
这短短几个月,好像做了一场大梦,过往和现实割裂开来了,她也不是过去的她自己。
陈念的脸自带英气,如今多了几分坚毅。
她领走了岑凝的骨灰盒。
除了沈泽,没有人比叶青更了解岑凝,在她打算策反岑凝之前,就把她的身世资料挖透了,后来接触得久了,更是了如指掌。
叶青说,岑凝经常走在别人放学回家的路上,艳羡地看着过往行人。
大梦不敢做一个,所求不过几个亲人,一间小房子,一片油菜花。
岑凝的亲人,应当只剩下素未谋面的外公外婆了吧?即使她从来没说过,但叶青告诉陈念,岑凝很想见他们。
于是陈念带着岑凝的骨灰,艰难地找到了她母亲的家乡,多方打听,才知道她外公外婆已经去世了。
外婆是正常去世,她外公,原来是个民警,后来或许是因为女儿,去当了缉毒警。
在一次任务中牺牲了,墓园那一片无名碑间,正好有一个是他的。
岑凝母亲走后,带着她成长的那一个老教师,就是她潜入进去当卧底的外公。
一个正气,勇敢,什么都会的厉害老头。
岑凝到死也不知道那就是她的亲人。
就像,她到死前都在为穿了叶青的衣服而抱歉,骨子里为自己是毒贩的女儿而自卑怯弱,陈念和叶青都没来得及坚决又温柔地告诉她:
「不必抱歉,你很好,你很配,从来都不是你的错。」
难过攒多了是忍不住的。
陈念向来是坚强少泪的人,此刻家人去世加上这一刻莫名的悲伤攒起来,终于爆发,失声恸哭起来。
第一眼见到岑凝之前她就很讨厌,那个没见过的女孩分了他哥哥太多疼爱。
第一眼见到岑凝,果然很讨厌,是她最不喜欢的菟丝花类型。
可是为什么,怎么会有岑凝这样的人。
一眼看过去精致易碎。
往深了看内里坚韧又强大,勇敢无畏。
再往深了看,又是精致易碎。
陈念把岑凝葬在了故乡。
一片山清水秀间,石碑会随着岁月斑驳,草木会生长又凋零,时节会演变更迭,一切都将陈腐老去,故事终将被人遗忘。
中国人擅长极了隐晦的浪漫。
那碑上刻的几个大字,笔走龙蛇,轻易不会被风雨侵蚀:
「要燃烧,不要腐朽!」
……
……
……
「小凝,又到春天了,油菜花该开遍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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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出心裁:爱有千万种表达
半裁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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