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岑凝

岑凝

独出心裁:爱有千万种表达

给大毒枭当金丝雀的第三年,终于把他弄死了,收网庆功后回家,推开门,本该死掉的男人慵懒靠在沙发上。

他枪指我心口,「岑凝,你或许做成标本才能乖一点。」

1

沈泽死后,他手底下的残余势力被边管大队剔了个干净,辖区内最大的贩毒集团被连根拔除,大家伙儿兴高采烈地进行庆祝。

陈警官和叶警官上台受勋,荣获一等功。

这次行动,以他们为首的卧底警察作出了极大贡献,闪闪发亮的功勋章实至名归。

结束以后,两个人把角落里的我扒拉出来,煞有介事地在我白裙上别了一朵小红花。

?

我迷茫无措地望着他们,大眼睛显得很是无辜又无害。

「岑凝,这次行动你也是大功臣。」陈警官笑起来,胖胖的脸上,眼角褶起鱼尾纹,看起来就是个和蔼可亲的大哥哥,完全不像做卧底时那样凶悍可怖。

原来是给我的奖励。

我受宠若惊地抚上胸口的小红花,边缘裁得有些粗糙,一看就是新手卷的,合理猜测是他们自己去学着做的。

他们 80 后这一代人,上学时候最光荣的就是被老师奖励小红花。即使现在这种纸花早就过时了。

所有卧底警官都戴上了功勋章,除了我。

因为我不是警察,我是毒贩的女儿,毒枭头子的手下和……他后来捧在掌心的金丝雀。

只不过,我早叛变投靠了警方,帮助卧底警察弄垮了那人手底下的庞然大物。

我没有功勋章,所以他们给我卷了一朵小红花。

中国人骨子里擅长极了隐晦的浪漫。

我泪点低,向来是个小哭包,立马就感动得眼泪汪汪,分别给了两个人大大的拥抱,小心翼翼捧着小红花,回去我刚租的小房子里。

一打开门,冷灰色调的沙发中央,男人慵懒地靠着,宛如一条黑色细鳞的毒蛇,盘踞在让我最安心的地方。

赫然是我那死了快半年的冤种老大。

沈泽掀起眼帘注视我。

看得我冷汗冒出来。

他语气难测,沉声命令我:

「小凝,过来。」

2

我脚一软,差点左脚绊右脚平地摔。

完蛋了,我心想。

那时收网的时候,沈泽有所察觉,提前带着我和几个心腹逃走,一路上危险重重,到最后只剩下我,他,还有他最重要的手下。

路过一条湍急的河流,情急之下只找到一条木船,最多载两个人,必须在我与他最重要的心腹之间取舍一个。

左膀右臂和一个随时可替换的女人,高下立判,那个心腹非常自信,催他解决了我然后赶紧离开。

沈泽举起枪顶在我脑门上,顿了良久,转手一枪崩了他唯一剩下的心腹,防止他被抓到泄密。

在我错愕不已的眼神中,带我上了船。

可警方很快就赶来,他为了引开人,跳下了急流,我被强行送走。

当时我震惊极了,怎么也想不到原来大毒枭如此恋爱脑。

他到死都不知道,我才是隐藏得最深的那个叛徒和卧底,在他舍身赴死后不久,我划着小船又回到了对岸,和围追他的警察们亲切地打了声招呼,兴奋汇报他的死状。

他的尸体在下游被打捞上来,通过 DNA 测定明确了身份,一代叱咤风云的大毒枭就此终结。

可他竟然没死。

我隐隐有些心惊,这是不是说明警方内部尤其是法医某些已经被渗透了。

更心惊的是,现在他肯定知道我背后捅的刀子了。

我是他杀了心腹,自己跳河也要保全的人,可却捅他刀子最深。好一个始乱终弃大毒枭的修罗场。

我对上他黑沉沉的目光,不敢上前。

沈泽面无表情地盯着我,耐着性子,又唤了我一声:「过来,小凝。」

他能明目张胆出现在这里,必然是手里还有隐藏的底牌,弄死我跟捏死蚂蚁一样,我不敢违抗他,又惊又怕,眼泪很快就冒出来。

索性硬着头皮,迎难而上,软着脚踉踉跄跄扑进他怀里,一把抱住,放声大哭,先发制人:

「呜呜呜,老大你竟然还活着,太好了,小凝太开心了。」

绕到他背后的手,悄悄飞速给陈警官发了个消息。

3

我埋头在他怀里,哭得真情实感。泪腺发达就是这点好,眼泪哗啦哗啦流,从来不需要假哭。

沈泽捏着我的脸,迫使我抬头看向他,修长冰冷的指腹,冷得我一颤。

我一抬眼,男人近在咫尺,深邃幽黑的眼里,倒映出我的容颜。

长相又美又乖,泪光盈盈时天生看起来就委屈吧啦,叫人怜惜。

他以前最见不得我哭,现在却没有一丝动容,垂眼冷声质问:

「小骗子,我对你不好吗?为什么要投靠条子?」

送命题第一道。

他以前生气了顶多喊我「小哭包」「小怂包」「胆小鬼」,现在喊我「小骗子」,我咂摸出一股山雨欲来的意味。

沈泽最讨厌背叛。

那些背叛过他的人,死相没一个初具人形的。

毒贩可没有什么好东西,别看沈泽长得人模人样的,实际上最是心狠手辣不择手段,表面再光鲜亮丽,内里也不过是个烂透的亡命之徒。

我边哭边稳住他,拖延时间等警察过来,脑子里从遗言想到墓地,连骨灰盒要粉色的都想好了。

手上却缓慢攀上他的另一只手,温顺亲昵地十指相扣,极度依赖的样子,软声辩解:

「老大对我最好了,只是……只是,我被他们抓住过,我也是逼不得已。」

他的手捏得越加狠,我脸疼。

哭得更凶了。

想了一下,还是老老实实交代清楚。

4

沈泽不是什么从底层爬上去的毒枭头子,他爹就是干这一行的,他是金钱堆和罂粟花里长大的公子哥儿。

我也是。

所以没人会去怀疑我竟然是卧底。

我父亲原来是沈泽他爸手下的得力干将,他爸死后,沈泽接手了摊子,我父亲就替他卖命,后面为他挡枪而死。

我从小就在毒窝里长大,生得娇小,长相乖巧,又怂又爱哭,胆子就一丢丢,看起来娇弱无害,同理心太强,共情能力太好,怕血怕杀戮。

同龄人抽烟、纹身、嗑药、打架的时候,我正在为不敢杀鱼但又很馋而哭泣。

一看就是干不成什么大事的怂货。

况且我爹又是那样忠心耿耿的人,让他们都对我戴上了一层死忠党的滤镜。

反正谁都有可能当叛徒,我没那个可能,应当……也没那个胆量。

可偏偏是我。

那时候我和沈泽还没什么交集,我只不过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边缘人物,所在的窝点被捣毁,沈泽带着贩毒集团的高层逃走。

他把我们一群不重要的人留下来绊住警方。留下来的人里有很大部分是底层毒贩,越是底层,毒瘾侵蚀的骷髅脸越明显,穷凶极恶地越不加掩饰,他们和警方对峙。

我在后边哭得一抖一抖摸鱼。

一回神,那群人快被干掉了,正打算在身上绑炸药包进行自杀式袭击,还塞给了我一包炸药。

我颤颤巍巍小心捧着那包炸药,弱兮兮小声拒绝:「我不。」

啪嗒啪嗒掉着眼泪。

三下五除二,把一群人都撂倒了。

炸药包全解下,嫌弃地放到最远的角落里。

他们都被洗脑得太彻底了,又有把柄在高层手里,所以很是「忠心」「仗义」。我不一样。

我才不会为一群烂人卖命。

5

然后我和他们就一起被抓了。

一群人牢底蹲穿,我还是不一样,我不用蹲。

因为严格来说,我只能算毒贩的家属。我没有参与过吸毒贩毒,没有做过任何违法犯罪的事,连红灯都没有闯过一次。

一群穷凶极恶的人带上我这么一个怂包,只是因为我能打,特别能打,他们都打不过我,想逼我闯红灯的都被我揍哭了。

之前屡次试图拉我入伙,我凭借过分优秀的摸鱼技巧,每次都把事情搞砸,后来他们就放弃了。但他们理所当然地以为遇到危险,我还是会和他们一个阵营。

真是天真。

我那么努力地学东西,只是为了保护自己,不是为了保护毒贩。

生在鱼龙混杂的地方,又长得娇柔可欺,弱小便是原罪,要保留自我是需要倚仗的。

我的倚仗只有我自己。

被抓后,作为一个平平无奇被卷进来的普通人,我可以被释放,但是当晚一个女警官找到我,试图策反我,让我去沈泽身边当卧底。

女警官姓叶,长得美艳大气,苦口婆心说了一堆劝我弃暗投明的话,还说事成之后会有奖金。

我问她奖金多少,她让我开个价。

我用手指写了个「800」。

叶警官拧眉,无情铁手,一刀砍到:「80 万,这是我能申请下来的极限。」

我:「好呀。」

答应得太轻巧,还让她不敢相信地看了我好一阵子。

她理所当然地以为我那「800」单位是「w」,其实我想的是,800 块。

双方就这么愉快地合作了,生怕对方反悔。

我被放走,和沈泽「偶遇」,楚楚可怜扒拉着他不肯离开,一副受惊过度的样子,缠着他,然后慢慢混到了他身边。

没人怀疑我,我被放出来也没人感到意外,毕竟我一直是个异类,鱼都不敢杀,生在罪孽横生的地方,却比一般人还要遵纪守法好公民,条子拿我没办法才是正常的,毕竟他们自己也拿我没办法。

只有沈泽怀疑我,他向来谨慎多疑,所以默许了我跟着他,想把我放在身边观察,等我露出马脚。

聪明反被聪明误。

要的就是他对我关注,对我好奇,对我逐渐上心。

6

你我本无缘,全靠我攻略。

攻略过程先不赘述,我愿称之为毕生的黑历史。

总之我成功混成了沈泽身边唯一的女人,还帮叶警官打入了贩毒集团内部。

其实一开始这次行动是计划让叶警官混成一把手的女人,她大浓妆一化,红皮裙一穿,那妖艳的气质就上来了。

奈何沈泽戒心太重,伪装出来的人设,到底得不到他的信任。

我在他面前不必伪装,该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反而慢慢瓦解了他的戒备心。

我老实地交代,像往常一样,一句假话都没有,至于有没有避重就轻那就不保证了。

沈泽气笑了,「80 万你就把我卖了?岑凝你可真是有出息啊,我一个月给你的零花钱都不止这么点。」

我不敢吭声。

要是让他知道,我本意 800 块就想把他卖了,他在我心里如此不值钱,估计会立刻马上削我。

男人目光锐利,审视我,「你到底是喜欢我,还是那个警察?」

送命题第二道。

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谁,和我接触比较多的男警察,也就是陈警官了。

陈实大我一轮不止,我冒昧把他当个类似哥哥的长辈敬重,他居然给我扯到情情爱爱上去,莫名有些膈应。

醋坛成精恋爱脑,该他栽我手里面。

我哭得梨花带雨,发毒誓,表忠心,肉麻兮兮的话张口就来:

「小凝,当然是最最最喜欢老大了,有半点作假我天打雷劈。」

毕竟老大≈八十万奖金呐!

亲老大,加钱多,谁会不喜欢呢?

沈泽无情地甩开我的手,掐着我的脖子俯身把我按在沙发上,周身气息冷冽寒凉,一柄手枪抵在了我的心口。

「嘴甜心黑,谎话连篇。岑凝,你或许做成标本才能乖一点。」

我对上他阴沉幽深的目光,忽地一阵恐惧心慌。

他是认真的。

7

毒贩是没有人性的,骨子里就是扭曲的、腐朽的人间败类。

我害怕极了,扑扇着大眼睛委屈地求饶:「老大,我以后会乖乖的,真的。」

话音落下,膝盖一顶。

沈泽反应迅速闪开。

我以一种高难度的柔软姿势,抬脚一脚踢飞他手里的枪,接着快速退到一边。

「砰!」

门被踹开,全副武装的警察涌进来将他团团围住,黑洞洞的枪口全对着他。

其实是假的。

我从没对他伪装过,他明明早就知道的……岑凝又怂又爱哭,但不乖。

看着被包围逮捕的男人,死遁不久又被我送进去的倒霉蛋,我擦掉眼泪。

变脸如翻书:「最喜欢的当然还是老大你牢底坐穿呀。」

沈泽没有反抗,被压走的时候一直注视我,以一种莫测又冰冷的目光,嗤笑一声,上了警车,消失在视野里。

我有些不安,他的底牌始终没有暴露出来。

不过这都不是我该管的事情了,我提醒了一下陈警官他们,看着刚到账的 80 万,好开心。

一路上脚步轻快,放学的时间段,学生们从校门口散出来,街上五颜六色的小汽车塞满了,父母牵着小孩过马路,老人带着孙子孙女骑小三轮回家,喇叭声和小吃摊的吆喝此起彼伏。

很平常的人间烟火气。

很平凡的人生。

但我一直以来,都非常羡慕他们。很羡慕,很羡慕。

直到我长大,依然没有爸爸妈妈接我回家,但现在我有 80 万小钱钱了。

干净的钱。

我可以去偏远美丽的乡村买一栋小房子,过平凡安宁的日子。

我兴致勃勃地挑选地方,买了一辆车,退了临时租的房子,打算一路自驾游过去,然后再也不回来这里了。

接着就传来沈泽带着一帮人在押送途中越狱的消息。

8

可恶。

祸害遗千年。

作为沈泽的头号报复目标,胆小如鼠如我,当即就收拾好东西一踩油门朝省外狂奔,临走给两个警官发了消息:

「再见了警察叔叔,今晚我就要去逃难。」

叶青很快就回了我消息:「小凝注意安全。」

陈实一直没动静。

他不会是出了什么事吧?

除了我,几个卧底警察也是他们的报复对象。

我开出城不久,越开,眉头越皱,最终停在路边,犹豫纠结了许久。

掉转车头又回去了。

紧赶慢赶赶到了陈警官家门口,看到他走出门,终于松了口气,下车正想跟他打声招呼。

我看到,一个老奶奶拄着拐杖过马路,走得太慢,还晃悠了一下。

陈实也看到了我,他朝我招手,向我走来,看到那个老奶奶,示意我等下就过来,他先去搀扶那个老奶奶过马路。

大街上人来人往,我却一阵心慌,感到不对劲,大喊:「别……」

那个老人,趁人不注意,猛地把陈实往旁边一推。

一辆飞驰而来的大货车瞬间就把他撞飞。

街上瞬间混乱成一团。

看似意外的事故,环环相扣,肯定是那群祸害干的。

胖胖的,像大哥哥一样,笑起来和蔼可亲的陈警官躺在地上,抽搐了几下,便没动静了。

他只是想顺手帮一个老人而已。

身为警察,满腔正义又有责任感的人,又怎么会想到,一群没有良知的恶徒,手段能有多么地卑劣。

以善为饵,恶上加恶。

我真没出息,眼泪瞬时就涌下来,害怕得浑身颤抖。

正想上前去,身后有人一把将我拉进怀里,禁锢住我,阴冷如毒蛇缠绕一样,冰凉的指腹擦过我眼尾的泪珠。

「小凝,别怕。」

「你不会死得像这样碎。」

「你将是我最完整美丽的藏品。」

后脖颈一阵剧痛,我被劈晕过去。

9

这世界上是有天生坏种的。

沈泽就是。

他十几岁的时候,就杀了照顾自己长大的保姆,只因她好奇,拿墙上的一只鬼美人凤蝶标本看了一眼。

沈泽让人把她拖走,从那以后这个人再没有出现过。

稀有珍贵的蝴蝶标本被他扔在烂泥里,冷眼碾得稀碎。

被别人碰脏了的东西,便不值得再珍藏。

他从小就爱收集一些稀世珍奇的、剧毒的、危险又美丽的活物,然后将它们定格成死物。

天生就享受践踏凌虐美的事物。

他从不碰毒品,却是最大贩毒集团的头目,兴致盎然看着正直、善良、健康的人,因为毒品堕入深渊,变成没有人性的野兽,无数美满的家庭破碎支离。

贱骨头,生来就见不得人好。

呸~

我醒来的时候,在深山老林间的一栋别墅里,不知道被用了什么药物,浑身绵软无力。

「醒了?」

低沉的男音。

我一侧首,沈泽正拿着不知道什么时候从我身上搜出来的定位器和防身小刀把玩,那闲适从容的动作,好像在嘲讽我不自量力。

末了,他把两样东西丢进一旁的浓酸桶里,咕噜咕噜冒了几个泡就沉下去了,走过来抱起我坐在沙发上,捏着我的脸强迫我朝那边看过去。

气息喷薄在我耳垂边:「好好看着,叛徒的下场。」

一个瘦骨如柴的男的被推进来,他几个手下吐了口唾沫在瘦男脸上,「叫你临阵脱逃。」

是个普通的叛徒,不是卧底。

那男的恐惧无比,连声求饶:「沈哥,沈哥饶命啊。」

没人听他废话,几个壮汉合力将人制住。

场面有些恶心。

我一阵干呕,作为被杀鸡儆猴的那个猴,确实有被恐吓到,加上浑身没力气,柔弱无骨地瘫坐在沈泽腿上,顿时就吓哭了。

沈泽冷眼看着我哭,「岑凝,背叛我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他取出一管药注射进我身体里,拿着崭新的刀,割开了我的手腕。

好疼。

疼得我想蜷缩起来,却被他禁锢在怀抱里,以一种极其宠溺暧昧的姿势。想晕,又偏偏晕不了。

那一管药物,是清醒剂。

沈泽一下一下抚摸着我的长发,「小凝,等你浸泡在福尔马林里,就不会再骗我了。」

他偏过头,与我呼吸交错。

缓缓道:「你永远是我的珍宝。」

10

我想过无数种被报复的后果,什么水牢,砍头,凌迟,十八般酷刑,这些都是毒贩常用的手段。

怕确实真的怕。

可死了就不会再疼。

那把小刀,除了用来防身,也是走到绝路时我打算用来自我了结的。

我没想到,沈泽这个大变态,居然想把我做成标本,毕竟他从前,从来只看得上那些珍贵的动物,人太多便显得低贱,他向来是不屑的。

死了还要被困在他身边,跟他大眼瞪小眼。

可恶。晦气!

我清醒地感受着生命随血液流逝,忽然想到了那朵小红花。

可能人之将死,总会想起点什么东西吧。

假如那天我直接离开,没有掉头回来,我现在应该已经在某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安家了吧。

我会自己亲手把小房子装修成米白色调的,温暖明亮,最重要的柜子里,锁上陈警官和叶警官笨手笨脚卷的小红花,还有我母亲留给我的一小幅油画。

现在是秋天,再过一段时间,就可以开始播种油菜花了,种子在土里蛰伏着,惊蛰春雷一声响,春雨淅淅沥沥地开始浇灌,嫩芽便会随万物一起苏醒。

阳春三月,推开窗子,就能看到小房子周围大片大片的油菜花田了。

正如那一幅油画里绘就的场景。

我的母亲,曾经是一个画手,毕业于顶级的美术学院,老家就是这样一个山清水秀,油菜花大片大片迎风招展的地方。

我讨厌她。

也讨厌我的父亲。

我讨厌他们的爱情。

11

我外公是个民警,我母亲顺风顺水阳光里长大,没见过多少人间险恶,单纯善良又愚蠢。

她爱上了一个毒瘾青年,觉得对方很酷,很爱她,愿意为她下跪,为她打架受伤。

外公知道了很生气,坚决反对她和一个烂人在一起,她只觉得亲生父亲不近人情。

然后和那个毒瘾青年跑了,来到了这里。那个人,我的父亲,先是吸毒,慢慢开始贩毒,加入了这个庞大的利益链条里面,和各路牛鬼蛇神打交道,逐渐变得暴躁易怒,会打她,还会出轨各种女人。

母亲为了讨好他,也学着吸毒,日渐变得憔悴丑陋,依然没能改变现状,每天遭受家暴,被毒瘾逼得发疯发狂发癫。

她不到 30 岁就走了,走之前瘦得骨头都能硌手,脸上一点肉没有,像披着人皮的骷髅,被毒品掏空了身体和意志。

走之前有一段时间的回光返照,那段时间,她时常跟年幼的我诉苦,说她早就后悔了,后悔爱上一个毒贩,后悔随他远走他乡,辜负了母校和国家的培养,辜负了父母亲族,没有好好尽孝,让我外公外婆一把年纪了孤独终老。

后悔生了我,又不管我。

成日醉生梦死在毒品吸入那一瞬间的飘然欲仙,困扰在和我父亲身边女人无休止的争斗中。任我像个没有爸爸妈妈的野孩子,磕磕碰碰自己长大。

小小年纪的我,漠然坐在旁边当着她的情绪垃圾桶。

我看到她挣扎着爬起来,摸索着翻出了画架,铺上画布,调试颜料,时隔多年,终于再一次重新拿起画笔。

可她早就瞎了。

不久前被我那毒瘾作祟、凶性大发的父亲打到失明。

她折腾了很久,调着调着,忽然哭了起来,「小凝,妈妈看不到颜色了,你来帮妈妈找一下粉色的颜料可以吗?」

12

「好。」我没什么情绪地回应。

走到窗边,看到被她搅得一塌糊涂的一叠颜料,拿走丢掉,重新取了新的一组,按她的指示,将天蓝、浅绿、亮黄、藕粉取了出来。

全是浅淡缤纷得像彩虹一样的颜色。

这罂粟和血液肆虐之地没有的色彩。

她僵硬着手,画出了人生中最后一幅画。

画上天蓝色的天空之下,亮黄的油菜花田里夹杂着春天的新绿,一条乡间小道在旁边穿过,放学的时候了,穿着粉衣服的小女孩被爸爸妈妈牵着走回家。

她画工的确了得,看不到颜色也画得精致生动,仿佛有宁静温暖的微风穿过画布,从某个偏远的美丽乡村拂面吹来。

她精神恍惚,「小凝,妈妈好像闻到油菜花香了。」

「小凝,现在是几月份了?」

「小凝,又到春天了,油菜花该开遍了吧?」

……

小凝小凝,喊得我心烦。

我应她的催促要求,起身去外面转了一圈,折一支新开的油菜花给她。

外面是浓重的黑暗,大片大片血红的罂粟潜藏在夜色里,神秘又靡艳。

我还摔了一跤,擦破了手和膝盖,泪珠瞬时就争先恐后冒出来,无声地淌完眼泪,默默爬起来把血和泥弄干净,折了一支艳红的花,回屋放到了她手里。

我说:「现在是三月份,外面太阳好大,油菜花开得到处都是,一踢全是花,把我的鞋都染上了那个香味。」

她早就分不清白天黑夜,几年几月了。

她手指艰难都动了动,扯出一抹笑,轻声说:「是啊,好香啊……」

明明花还在手里,离她鼻子还好远。

我上前探她的鼻息。

已经没有气了。

她手里,那唯一的一株虞美人掉在了地上。

13

不知道哪年哪月,或许是飞鸟经过带来的虞美人种子,落进了罂粟花丛里,我觉得它很特别,天天跑去看着它长大然后开花。

可惜了,我没能等到它留下种子就给摘了。

那时我还小,目之所及尽是罂粟花,没见过什么世面,对于油菜花的了解只在母亲的只言片语中,我本想安慰她的。

现在想来,我那时的谎言好生稚嫩。

长大后我才知道,油菜花和罂粟是不一样的,油菜花很高,比那时的我还高,是沾不到脚上去的。

母亲死后不久,我被扔给保姆和家庭教师照顾,老教师对我很好,教给我很多东西,后来我父亲为人挡枪,死了,那个老教师就是偷袭的人,被发现是警察卧底,也死了。

都死了。

好的,坏的。

讨厌的,不讨厌的。

我一个人固执己见地长大,长成了毒窝里格格不入的异类。

遇到叶警官,轻而易举就被策反,早就看他们不顺眼了。

800 块,跳楼价。

没有这 800 块,无偿地付出,那便是馈赠,是奉献,有了这 800 块,便只能算作交易。

像我这样的人,身上流着毒贩肮脏的血,哪里能和那些警察一样去奉献被歌颂啊?奉献这个词,太过美好伟大,总让我有些畏畏缩缩。

所以我选择交易。

现在我也快死了。

我不后悔那时逃走了又掉头回来,我特别后悔弄死沈泽时没有记得补刀。

我死得太过轻于鸿毛,死后还不得安宁,要被沈泽这个变态纠缠一辈子。

不行。

沈泽不配。

14

我忽然爆发出一阵力气,推开他跌跌撞撞跑到外面,跌进花丛里。阳光普照的好天气。

我想,就算要死,也要死在蓝天白云之下,而不是浓酸、腐尸和败类的身边。

沈泽眼底有一瞬间的慌乱,好像被抛弃的小狗,接着便被山雨欲来的浓墨覆盖,走到我身旁时还带着腥甜的血的气味,捏着我的下巴,「岑凝,你想离开我跑到哪去?」

我安静地注视他。

脑子忽然清醒起来,飞速转动。

或许,他也不是那么坚决地想要弄死我,那一瞬间慌乱无措的眼神,暴露了他深藏的犹豫。

他铁了心要弄死我,为什么还要大费周章用教训叛徒的一幕来警告我呢?死人需要被警告吗?

爱一个人便是丢盔弃甲。

连沈泽也不例外。

只有死路时我便坦然赴死,可还有一线生机,我便要努力绝境逢生。

沈泽见我不言不语,低下头与我对视,手上的力道大得好像恨不得把我骨头捏碎,「回答我。」

我眼睛一眨,滚烫的泪珠就顺着光滑的脸颊滴落,带着温度渗进他的指尖。

「沈泽,我好疼。」

「我想起了我的妈妈,还有爸爸,还有……」我小声说,「沈泽,我好难过。」

我柔顺的黑发铺散在罂粟花丛里,此刻脸色必定是苍白的,盈着泪光,孱弱无害,与艳丽妖红的罂粟形成鲜明对比,强烈的视觉冲击力。

声音软而娇,压抑着太多委屈。

话不多,但每一个字,每一个词,都直击他的心弦。

让他想起自己同样早逝的母亲,激起隐晦的同病相怜感。让他想起我那后来追悔莫及,想我母亲想到发狂的父亲,暗示这就是他以后的下场。

惹他怜惜,惹他后怕。

织一张密密麻麻的网,缠住他的心脏。

这也是我以前攻略他时,惯用的伎俩。

沈泽黑沉沉的目光拢住我,定定注视了我许久,捏住我下巴上的手移开,往下,一点点越过我敏感的肌肤,停在锁骨的位置。

忽地把我按进罂粟花丛里。

「你又在算计我。」亲完还要咬牙切齿,他耳根是红的,气息是灼热的,眼神却是冰冷的,攥着我那只流血的手,恨极了我的模样,「岑凝,你真是惯会装乖卖可怜。」

他微颤着手动作极快地给我止血,抱起我往别墅里冲,失血过多晕过去前那一瞬,我看到他眼底挣扎着。

清醒地堕落,凶狠地认栽。

15

沈泽到底没舍得杀我。

他把我关在房子里,拿带着细链子的金手铐把我禁锢在床附近三米范围内,目之所及只有冷色调的卧室,以及他。

他亲手冲泡医生给我开的每一剂药,自己喝一大口,扣住我脑袋嘴对嘴渡给我。

可能是防止那个医生对我这个叛徒有意见,偷偷在药里做点什么手脚嘎了我,那是他爹留下来的人,比较不怕事。

甜腻棕红的药液顺着唇角溢出来,蜿蜒过苍白的肌肤。我手腕上的细链子轻轻地响。

他放开我,眼尾晕着胭脂红,缓慢地拭去我唇上的药渍,「小凝,你乖乖的,我可以既往不咎。」

我这个人 90 斤,有 88 斤反骨,剩下两斤全是脑子里进的水,糊涂得很,明明有更轻松的路,偏要逆风而行倔强去撞南墙。戳一下,脑子里的水就变成眼泪啪嗒啪嗒掉下来。

胆小爱哭又叛逆,乖是不可能乖的。

但他非要听好听的假话,我也就温顺无比地配合他,依恋地窝在他怀里,蹭蹭他的手掌心:「小凝本来就很乖。」

他冷眼看着我,指尖颤了颤。

等我养回了一些元气,就不想天天待在一个房间里面,每天撒娇卖萌,想扩大活动范围。

磨得久了,沈泽慢慢松口,允许我在别墅范围内走动。我爬上楼顶最高处,四面环视过去,茫茫林海分辨不清方位。

「你是逃不出去的。」

有人在我身后笑话我。

我一回头,看到是那个年轻的医生,脸挺斯文正派的,可惜长了张嘴。

我才不会承认自己是在观察环境伺机逃跑,站在原地,任山风荡起我纯白的裙摆,娇娇柔柔的声音,认真地说:

「我不是想逃走,我只是想看看风景。我做了对不起老大的事,他还留着我一命,我当然不能再辜负他了,我会一直陪着他,默默地赎罪。」

表忠心的话张口就来,绝不给任何人抓住我话柄的机会。

16

医生当然不信,面瘫着脸给我换完手腕上的药就走了。

我抚着新换的纱布,看着他离开的背影。

我知道他。

他就是那个负责提取 DNA,宣布沈泽确实已死的医生。江姓,在那之前,他也是一名卧底警察,学的医,从军医部门调过来的,潜伏在沈泽身边很多年。原来是他被策反了。

陈警官之前还跟我提起过他,说这个后生很可怜,家里父母爷爷奶奶都生病了,负担太重。他还让自己妹妹偷偷去送过温暖。

「你在看什么?」

沈泽不知道什么时候上了露台,发现我盯着别的男人,有些不悦。

我神色未变,相当自然地小跑向他,扑进他怀里,抱怨道:「看天,看树,看云,看风景。你一整天都不在,我看不到你,就只能四处乱看接着发呆喽。」

轻巧地化解危机。

「无聊?」沈泽勾起我的下巴与我对视,磁性的声音莫名有些蛊惑的意味,「那带你去看点有意思的。」

他把我带到地下室,一个被鞭子抽得浑身是血的女生躺在地上,奇怪地有些眼熟。

她看到我们一行人,眼里迸发出灼人的恨意,嘴被封住了,只能呜呜喊叫。

我不知沈泽的用意,又开始不安。

几个壮汉把她提起来跪在地上,抓着她的头发迫使她仰头,拨开面前的碎发,展示给我看。

沈泽在我手里放了一把枪。

他深潭一样的眸子里,肆虐着恶劣的笑意,「她是那个警察的妹妹。小凝,你不是无聊么?」

「杀了她,多有趣啊。」

17

我忽然懂了那奇怪的眼熟是怎么回事,原来她是陈警官的妹妹,和他长得相像。

她叫陈念,省会士官学校的在读生,陈实唯一的妹妹。

陈实原来经常跟我提起她,说她是嫉恶如仇的小太阳,怕她也想不开去当缉毒警,毕竟父母老了总该留一个孩子在身边陪伴终年。

比起其他警种和普通人,缉毒警的平均寿命低得可怜。

说她和我同岁,比我大几个月,以后我们见面了,我这性子肯定能和她成为好朋友。

我们终于见面了。可我手里拿着枪,被逼着要亲手杀死她。

我突然感觉手里的枪千钧重,沉得我开始发抖。

我从没杀过人。

好的,坏的,都没杀过。

小时候,那个家庭教师告诉我,有些事,只有 0 和无数次。一张白纸,即使只点上一个黑点,那就再也不算白纸了。

我能把人揍得嗷嗷哭,自然也能轻易地取人性命,可我从来没沾过杀孽,连鱼都不肯杀,不是因为我杀不了,只是我不愿意。

我不害怕血腥,但我害怕自己变成一个血腥的人。

生来就在肮脏的淤泥里,我要比一般人付出更大的努力去坚持,去固执,才能保持同样的干净。

我端着枪,哭得好可怜,小心翼翼地勾勾沈泽的尾指,「老大,小凝不敢。」

沈泽捉住我的手,揉进掌心把玩,慢吞吞地十指扣住我的手,带着我握住枪柄,俯身凝视我的眼睛。

「小凝,你不是说自己乖吗?这枪里只有一发子弹,你和她,活一个。」

向她开枪,或是向我自己。

他要我抉择。

18

我怎么能杀她呢?

她是死去陈警官唯一的妹妹,她有父母要照顾。她还是个在校生,本该有大好的光明前途,背负着老师学校的期望,未来,也是要去惩恶扬善,发光发热,受人歌颂的。

我孑然一身,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毒贩的女儿,本来就没有什么光明美好的未来,死了也不会引起太多人的伤心惋惜。

闪闪发光的人不该夭折在污泥里。

我把枪一转,塞到沈泽手中,额头抵上枪口,害怕得哭红了眼:

「我死,她活。我不敢开枪,我从没杀过人,老大,你来动手吧。」

沈泽幽凉的目光望着我,手上一转朝旁边放了个空枪,「啪」的一声烈响吓我一颤。

他把枪扔了,讽笑,「岑凝,你就是仗着我舍不得你。」

我愣愣看着他。

倒也不是,我从不会信赖一个毒枭的喜爱,确实是做好了赴死的心理准备。

他其实是在试探我吧?给我一柄只有一发子弹的手枪,如果我将那唯一的一发子弹射向他,就应了他的试探。

我不会将枪瞄准他,我只会哭得我见犹怜,拉住他的手说肉麻动听的话:「小凝也舍不得离开老大。」

我不会做没有把握的事。

沈泽虽然放过了我和陈念,但他到底不是什么任人反抗的人,取了一管新型的毒,把着我的手往陈念身上扎过去。

「你既然护着她,那我当然也要好客一些,这是最贵的一款,平常人可买都买不到。」

我睁大了眼睛,反应过来就开始挣扎。

不可以。

我怎么可以亲手毁了一个闪闪发光的女孩子。

我哭着反抗:「不要,不要这么做,求你了……」

沈泽不顾我的挣扎,按着我手把那管液体注入了陈念体内。

陈念满含恨意的目光死死盯着我们。

19

注射器掉在地上,我的目光忽然有些空洞。

茫然,无助,混乱。

一连好几天,我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敢出去见人,潜意识里害怕一出去,就对上别人厌恶的眼神,即使我明知道旁人并不关注我。

陈念一定讨厌极了我。

虽然我从小到大面对那些幸福平凡的普通人时,念着自己身上流着毒贩的血,内里总会有羡慕和抬不起头的感觉,可那种感觉一直都是很钝的,很淡的。

如今钝器被磨成利刃,刀割着我的心脏。

你看,身在污泥里的人怎么能洁身自好,被人厌恶憎恨是迟早的事,过往的固执坚持不过是笑话。

自闭 emo 了一段时间,我还是去见了陈念,因为我表现得很乖,看守我的人对我放松了警惕,我可以在别墅范围内自己走动。

我带了伤药和热饭菜,熟练地给她去腐肉消毒包扎,撕开她嘴上的胶带喂热汤给她。

陈念脸一偏,把汤勺碰掉了。

我沉默着把汤勺捡起来,换了一个,熟练地擦着眼泪,朝她浅笑,「这是我亲手熬的汤,很好喝的。你这几天都没怎么吃东西,人总不能把自己饿死呀。」

陈念满眼复杂看着我,「你就是岑凝吧?我哥经常跟我说起你,你倒是比我更像他的亲妹妹招他关爱,他之前还特地交代我,要把班里最帅的男同学勾搭过来给你当男朋友,要把你当妹妹看待,遇到危险保护你。」

陈实曾说,我这性子肯定能和他妹妹成为好朋友。

可现实却是,陈念嘲讽无比:「他就是老好人烂好心。其实,我最讨厌你这种哭哭啼啼的菟丝花,我无差别地讨厌所有毒贩和毒贩的亲属。而且,你看起来和毒枭很恩爱,也不需要什么男朋友。」

20

我平静地听她说完,摸了摸保温桶,「快凉透了,你再讨厌我,也要吃饭的呐。」

陈念也倔得很,铁了心要把自己饿死的势头。

傻东西,好死不如赖活着。

我温温软软地说:「对不起。」

抬手把汤灌她嘴里边,强硬地给她喂饭。

陈念错愕地瞪着我。

大概没想到我是这样表里不一的货色。

我经常去看她,慢慢地她倒也没那么排斥我了,她告诉我,那群祸害对卧底警察和他们的家属进行了惨无人道的迫害,她的父母也「意外」去世了,她家只剩她一个,因为在学校那时逃过一劫,不过还是被抓了过来折磨。

我垂着眸,想起来陈实死去的场景,突然很难过。

沈泽最近一直很忙,频繁外出,我明知道他不是在做什么好事情,却无能为力,自身难保。

他防备我,自然也不会再给我坏他事情的机会。

到了晚上,我开始失眠,一闭眼,黑暗里全是冤魂和哀诉。

睡不好,脑瓜子嗡嗡的,天蒙蒙亮,我好像真的听见有人在尖叫哀嚎。

沈泽一连几天都不在,看守我的人也松懈了,我推开门,两个人正在睡觉,我蹑手蹑脚摸下楼,到了地下室,愣住了。

地上乱七八糟的针头,陈念手臂上好几个血点子,目光有些迟滞,像是被注射了过大剂量,缓不过来。

我一阵火气上头。

随手抄了根棍子,一棍将他砸晕。

陈念眼神有些呆滞,我连声喊了好几次,她才回神,眼睛通红,却强忍住泪水,爬起来踹了那个人好几脚。

我看到,旁边有摄像头。

也一棍子砸烂。

转头拉起陈念,只一个字:

「跑。」

21

毒贩常用的手段,折磨人还要录视频,发到警局诛心。

我意外打断了他们,现在恰好是最佳的时机,在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时候,我当机立断,带着陈念从一个蔷薇墙翻了出去。

刺扎破了手,也顾不上了。

我每天观察环境,心里早就预设好了逃跑的最佳路线,我对这周围的地形可太了解了,拉着陈念穿梭在密林间,一路狂奔。

到了一个断崖旁边,我问她:「你会攀岩吗?」

陈念有些虚弱,毒瘾上头的模样,好久才反应过来我问什么,「会一点。」

我找了一根藤蔓给她:「这个崖不高,你可以借着这根藤慢慢爬下去,沿着这个方向,一直走,路上避着人,任何人都不要相信。去最近的警局找人求助,然后去医院领阻断药,其他就别管了。」

瘾君子用过的针头,谁知道有没点什么艾滋、乙肝、病毒。

陈念不肯放手,「那你呢?」

我啊……

我走不脱,我跑了,沈泽得发疯。

而且后面的人很快就能追上来,两个人一起走,一个都跑不掉,我打算继续往前引开那些人。

我避而不答,撩开她额前的碎发,直视她的眼睛:「陈念姐姐,毒瘾发作再难受,你也不能屈服,一次也不能。有些事,只有 0 次和无数次。」

她苦笑,「你不明白这种感受,太难熬了。不过,你说得没错,我不会向毒品屈服的。」

说着说着,她眼睛里又燃起了火光,神色坚定起来,她还是想带我一起离开。

我避开她后退一步,深深看她一眼,头也不回地往前跑了,指尖薅下来的几缕头发随手挂在路边枝条上,给追过来的狼犬们提供一点陈念的气味。

跑累了,就开始走,漫无目的地走。

看到路边好看的野菊花,觉得好看,摘了一束扎起来,亮黄的颜色,和油菜花有点像。

我怎么会不明白那种感受呢?

我的父母都是重度瘾君子,我一出生,就是带着毒瘾的。

22

婴儿时期屡次差点夭折,童年时期一片灰暗,直到我长大一点,变坚强了,又遇到了老师鼓励我,引导我,才慢慢把毒瘾戒掉。

有些事情,一次也不能屈服。

我捧着那束野菊花,很遗憾不能为陈警官的葬礼献上我亲手扎的小花束。

几声狗叫把我从回忆里拉出来,我站在小野花中间,眼睁睁看着他们包围我。

沈泽风尘仆仆赶回来,脸色阴沉得好像随时要一枪崩了我,他攥住我的手腕,拉得我一个趔趄,看也不看我一眼,大步流星往前走。

他腿长,我只能小跑着跟上他的步伐。

把我塞到山路上停着的车后座,一行人快速撤离这个已经暴露的窝点。

看来他们没有追上陈念,她安全逃走了。

沈泽掐着我的脖子把我抵在车座上,酝酿已久的盛怒终于爆发出来,有那么一瞬间那冰冷的眼神好像真的要看着我死去然后解脱掉一样。

我不曾反抗。

无法呼吸,越来越难受。

在我快窒息的最后一刻,沈泽终究还是泄了力,明明他是掌握生杀大权那一个,却像个战败的投降者,把我揽进怀里紧紧抱着,连声说对不起,接着又变脸,盯着我的眉眼恶狠狠质问我:

「岑凝,你又想离开我?」

我一直挨到他疯劲快过了,才环住他的脖颈埋头在他怀里,弱兮兮地认错:「老大对不起。我并没有想跑,我只是看陈念太可怜了,忍不住放她走。但是我没有跑,我一直站在那等你呢。」

积极认错,死不悔改,下次还敢。

我真无耻,被偏爱的自然有恃无恐。

但一想到陈念受的那些罪,不是他亲手做的也是他授意的,还有陈实一家人以及其他警察的死,还有我被割腕放的血。

又觉得这人活该被我拿捏。

23

沈泽笑得讥诮,「岑凝,别人指缝里漏下的一点点好你都要记一辈子,帮那个女人逃走就算了,你手里的野花,不会也是为那个警察扎的吧?」

我下意识缩了一下捧花的手。

他把那束野菊花从我手里拿过去,我紧张地看着他。

沈泽出乎意料,让人把车开去了公墓,让人把那束野菊花丢到一片无名碑间。

车停在一旁,我看到,守墓的人捡起地上的野花,一头雾水,最终把野花扔进了垃圾桶。可能因为是野花,不太像正经祭扫的。

我心里闷闷的。

沈泽捧着我的脸,蛊惑似的,一字一顿缓慢地告诉我:「你看,他们根本不会在乎你。」

「那个女人,她自己逃走了,最终也没有管你。她讨厌你。那些警察,对你那一点点好,也只是为了利用你。」

他很喜欢抱住我,让我面向他坐在他腿上,摸着我的头,顺着我的长发,轻柔地一下一下抚顺,然后捏起我的脸,薄唇擦过我的耳边碎发,难得温柔了语气地对我说:

「小凝,你始终和他们不一样的。你是毒贩的女儿,他们不可能完全接纳你。我们才是同类,只有我,会对你不离不弃。」

「永远都不要想着离开我,岑凝。」

他眼帘一垂,黑眸里翻滚着扭曲黏稠的嫉妒。

24

我又被锁起来了,这次还加上了那种让人浑身没力气的药物,关在一个新的地方,沈泽这一回,再忙都会每天回来过夜。

昏暗的房间里,一遍又一遍询问我:

「小凝,你爱过我吗?」

我轻颤着,一遍又一遍回答:「小凝最爱老大了。」

换来他更歇斯底里的眼神。

说真话他不爱听,说假话他又要发疯。

真难搞。

我被关得不知今夕何夕,只能感受到天气在变冷,冬天快到了,时间过得真快。

无意间听到沈泽吩咐手底下的人,把绑来的人质弄到废弃仓库,通知叶青一个人去救。

我微顿。

我好像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其他人了。

沈泽离开后,我照常在房间里发呆,那个江医生中途进来给我注射抑制我体力的药物,我乖巧地任他扎。

看着他不太耐烦的动作,我问:「江医生,你是不是对我有意见啊?」

「或者。」我沉思,「你是不是特别讨厌警察,还有和警察相关的人呢?」

江迟不言不语。

我话相当多,又问他:「你原来就是当警察的,你怎么脱粉还带回踩的呢?你这叫培养你出来的学校老师怎么想,你对得起国家吗?对得起你父母吗……」

「闭嘴。」

江迟黑了脸。

哦,他终于生气了。

「我对得起国家,国家对得起我吗?」他甩下一句就想走。

烂俗激将法就是好用,人一生气,软肋和逆鳞全暴露出来。

父母是他的软肋,说都不让我说,国家是他的逆鳞,说起来就让他气愤。

我喊住了他:「我想去墓地里献一束菊花,你带我过去。」

江迟满脸疑问地看向我,想不通我为什么会提出这种显然会被拒绝的要求。

25

我没急着解释,从一旁的抽屉里拿出我全部的家当。

一卷油画,一朵小红花。

油画卷里掏一掏,里面还塞着几张旧版的人民币,一共 800 块钱。

我终于戒断毒瘾的那天,老教师非常高兴,浑身的口袋翻遍,把身上所有的钱都翻出来,一共 800 块,说要奖励我,给我拿去买糖吃。

800 块对于一个小孩子来说真是一笔巨款,能买好多好多糖,吃到腻,吃到再也不必羡慕别人家的孩子。

我揣着巨款去糖果店兜了一圈,却莫名感到不安,于是没着急买,又原路跑回去了。

一回去,就正好看到老教师枪杀准备接手集团的沈泽,我父亲倒霉挡了一枪,然后老头被反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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