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逐月

这时候,不远处跌跌撞撞过来一个人影,雪下得太大,我依稀辨认出他是粮行新来的学徒。

那人隔着老远就开始大声的喊叫,「不好了!粮行走水了!马老爷他们……」

我们赶到粮行的时候,就看到有人从未燃尽的火堆里抬出了两具烧焦的尸体,其中一具尸体的手指上牢牢攥着一枚玉镯子。

我身子狠狠一颤就要跌倒在地,却被林子瑄接住,紧紧搂在怀里。

「爹,爷爷……」

马凌署死死盯着那两具尸体,哽着喉咙发不出任何声音,想哭却哭不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他走过去,慢慢蹲了下来,伸手想去触碰那烧焦的手指,可是伸了几次手,都胆怯地缩了回去。

蓦地,那枚玉镯子不知怎么掉了下来,碎成了两半,借着白色的雪光可以将内壁上两个字看得真真切切——「平安」。

马凌署望着那两个字,眼泪终于一颗一颗滚落下来。

这几日天气越发寒冷,我爹那日听到噩耗后就晕了过去,半夜还发起了高烧,像是风寒更加严重了。我心急如焚,却又无计可施,只能按照萧大夫的方子抓药,小心翼翼地守在床边照顾着我爹。

一日,容白忽然来找我。

再次见到容白,我内心十分复杂。那场大火,不仅带走了我大哥和马凌署他爹,还烧掉了容白寄存在粮行的军粮。

视线交汇的瞬间,我猛然间愣住。

容白眼眸里是深深的愧疚,欲言又止,半晌才开口道,「我查清楚了,那日在粮行纵火的人是容衡派去的。他一直装疯卖傻骗过了所有人。我本来一直防着他,后来他痴傻了之后,我放松了警惕,竟让他……」

我呼吸滞住,垂在身侧的手蓦地一紧。

容白低下头,嗓音干涩,「对不起,我与容衡之间的恩怨牵扯到了你们……容衡如今不知去向,但你放心,我会尽快找到他,给你们一个交代。」

说完,容白转身就要离开,但刚刚转过身子,全身突然一僵,呆呆地望着前方。

林子瑄朝我走过来,像是不认识容白似的,目不斜视地与她擦肩而过,将一件大红色披风披在我身上,眉心微蹙,「怎的穿那么少!」

虽是责怪的语气,但眼神中却写满了无限的宠溺。

容白看一眼便落荒而逃。

我心里有些疑惑,但也没多想,跟林子瑄说了一声,迈步往我爹的房间走去。

推开门,就看到了脸色惨白的马凌署。

他红了眼眶,绝望地看着我,「是容衡……姑奶奶,是容衡……」

我喉间骤然变得艰涩,试图安慰,「涂斗,你方才也听到了,容衡想烧掉的是容白的军粮,不是……」

「你们不用瞒着我了!」马凌署绝望地怒吼,「那晚我爹他们明明可以跑出来的!可是门却被反锁了!」

我心里一颤,他都知道了。

那晚粮行只有几个人守夜,容衡将他们迷晕,扔到了外边。那些人醒来后,发现粮行已经着火了,而大门却紧紧反锁着。

「是我不懂事,偏要那礼物。是我不听你的劝告,偏要和容衡作对。容衡要报复的不仅是容白,还有我。」

他的声音里有着难以掩饰的悲凉和无助,仿佛是个迷路的孩子。

「姑奶奶,是我害死了我爹他们。」

马凌署的声音很轻,轻得几不可闻,却像一把锋利地刀子,狠狠地在我心尖上划过,泛起了尖锐难忍的疼。

接下来的几日,马凌署像是一夜长大了似的,眉宇间那抹纨绔和天真消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沉默寡言和满眼的薄凉。

他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吃不喝也不睡,也拒绝见任何人。

包括我。

不知怎的,我总觉得林子瑄最近也有些不对劲,时常一个人看着账簿发呆,偶尔还会流露出一丝厌恶的情绪。

我下意识不去想他的异样,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了,或许是我太敏感了。

直到有一日,林子瑄忽然在用膳的时候扯了扯自己的衣袖,疑惑道,「为何我都是一些红衣,桑简,你不是最喜我穿白衣么?」

我身体一僵,眼里尽是不敢置信。

那日之后。

「桑简,这把琴是你特意买回来的么?我……我很喜欢。」

「桑简,你不是一碰到狗的毛发就会起疹子么,快些把它送走!」

「桑简,我想吃白瑄斋的糕点了…..嗯,为何会叫白瑄斋……」

「宁桑简,为何我屋子里都是一些账簿,快拿走!我又不是那些满身铜臭的守财奴!」

我去找了容白。

那道士听完我说的话后,眼神复杂地看着我,良久才道,

「那符咒并未失效,林子瑄依旧记起了前世,只不过,因为符咒上写的是你的生辰八字,他把你当成了容白。」

这句话恍若一记重锤落下,狠狠地敲在我心上,我浑身就像落了冰窖一般得冷,仿佛呼吸都是一种刺骨的痛。

林子瑄,把我当成了容白。

道士轻轻叹了口气,「不久之后,他就会慢慢忘了这一世与你发生的事情。」

「终于放晴了。」林子瑄拉起我的手,带我朝院子里跑。

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柔软的雪地里,我侧眸看他。

他脸上被阳光晒出了淡淡红晕,睫毛又长又翘,温柔地回望着我,眼波流转间,像是一潭清水在冬日的光中荡漾。

笼罩在心底的阴霾和不安终于散去了一些,我刚要张嘴说话,林子瑄笑道,「桑简,你不说要教我习武么?都好些日子了,你该不会是唬我吧?」

我怔住,指甲陷入掌心里掐出痕迹,林子瑄抓住我的手,眼里浮上一丝心疼,「宁桑简,你这是在做什么,还有,手怎的这么冷。」

他双手捧起我的手放在唇边呵气,「如果你不愿意教我习武,那便算了,何必要拿自己的手撒气!你不心疼我还心疼呢!」

我心里一颤,紧紧地咬着唇,泪水肆意顺着脸颊滚落。

林子瑄越关心我,在乎我,对我越温柔细腻,我心头就越是酸涩和难过。

林子瑄愣了愣,有些慌乱,「桑简,我也不知道我最近是怎么了,好像有人往我脑子里强塞一些不属于我的记忆,我……我……」

而后脸色一白,晃了晃脑袋,晕了过去。

林子瑄昏迷了两天,萧有乾说他也看不出怎么回事,我只能再次去找那个道士。

「符咒渐渐在他身体里起作用,可他却极力抗拒前世的记忆,两股力量相撞,他的大脑才会承受不住昏迷不醒。」

道士眸光颤动,「看来,他真的很喜欢你。」

我怔怔地僵在原地,呼吸一窒。

「可若长此以往下去,他的大脑会遏制不住地衰竭下去,一旦晕过去,再也无法醒来。」

林子瑄醒来的时候,萧有乾站在一旁振振有词,「那道士说他待会儿会醒过来,我才不信呢!我一个大夫都无法确定,他不可能比我还懂医术!」

话音刚落,林子瑄的睫毛颤了颤,然后睁开了双眸。

我脑海中却回响起道士方才对我说的话,

「除非,不要再让他见到你,让他不去想不去念,只有你不在他身边,那两股力量才会在他脑子里沉寂下来。或许有一日,他会摆脱符咒的影响,重新记起你们的记忆。又或许,他会将这一切都忘记。」

鬼使神差地,在林子瑄将要睁眼的那一刻,我缓缓转过身,看着萧有乾的眼睛,眼睫微颤,用唇语说「帮我」,而后伸手紧紧地抱住了他,闭着眼将脑袋深深埋在他怀里。

林子瑄没有说话,甚至呼吸都很浅。

但我知道,林子瑄跟我一样,眼里容不下沙子。

更何况,他是那么骄傲的人。

我及笄那日,雪下得很大。

林子瑄拿着二百五十两银子说要跟我退婚。

我眼尖地发现他腰间那枚鸳鸯玉坠不见了,心微微一颤,努力控制着自己想哭的冲动。

但我知道,不能怪他,他只是忘记了,把它当成一个可以随便典当的玉坠。

压下心底的酸涩,我唇边绽放出轻松明媚的笑,故意说着他最讨厌的话,

「五百两。」

他眼里果然厌恶,瞳孔紧缩,骂我说话不算话,骂我是个守财奴。

可是……

他一听到我及笄,却又还想着给我送及笄礼。

他真的,是个很好的人。

我看着他的身影一点点地消失在茫茫雪地里,就好像,要一点点地消失在我世界里。

马凌署的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姑奶奶,他为何要跟你退婚?」

我猛地扭头,怔怔地看着他。

明明才过了十几日,他却瘦得几乎只剩骨头,神情憔悴,以前合适的衣裳现在穿在他身上,显得空荡荡的。

马凌署忽然想到什么,眼眸闪过一丝惊愕,手轻轻颤抖了下,艰涩道,「是因为我改了那个符咒么?」

「不是!不是!你不要多想!不是因为你!是我不喜欢他了!」

马凌署却摇了摇头,沉默了半晌才道,「姑奶奶,我真的好怀念之前的日子啊。」

我微怔,却见马凌署定定地凝视着我,「姑奶奶,你要好好的。」说完就一头跑进了雪地里。

我心里一急,抬腿就去追,却在雪地里狠狠摔了一跤,巨大的疼痛感顿时铺天盖地蔓延到四肢百骸,再抬头,已经没了他的身影。

马凌署的尸体是第二日在湖里被发现的。

同时被发现的,还有容衡的尸体。

那是我及笄的第二日,雪下得越来越大,刺骨的寒风从窗户的间隙吹了进来,将我的脸色吹得异常惨白。

我爹静静地躺在床上,对我招了招手,混浊的眼眸泛着慈爱的光,我连忙将他的手握住,眼眶通红,泪水无声地滑落。

「涂斗呢?」

我爹还不知道马凌署的事。

我低垂着眸,「他……他还把自己关在屋子里。」

我爹眼眸划过一丝担忧,喘息着拍了拍我的手背,声音逐渐有些飘忽,「涂斗虽然年纪比你大,但心思单纯,你以后,多照顾他一点。」

我手指极用力地握着他的手,胸口的酸涩和难过一瞬间涌了上来。

我闭了闭眼,沉默地点了点头。

「爹爹最难过的,就是不能亲眼看见你和子瑄成婚……」

「你们三个,以后都要好好的。」

林子瑄今日回京面圣。

我还是去了。

百姓们随着凯旋的号角声纷纷挤到了大街上,迎接大军凯旋归来。

不过片刻,不远处传来了马蹄的震动声,积雪也被震动,稀稀疏疏地松落。

我朝那队伍中看去,一眼就看到了为首的那个男子。

他高高骑在马上,一身亮银盔甲,剑眉挺立,手里捏紧了僵绳,威风凛凛。

五年的时间,容白跟原剧情里一样,教他武功和兵法,一步步提携他,两人是师徒,也仅仅是师徒。

而这五年,容白反而是跟我来往最密切的人。

准确来讲,是书信往来。

林子瑄第一次上战场就立了奇功。

林子瑄被敌人的箭射中胸口,危在旦夕。

林子瑄以三万疲惫大军,破敌二十万之众。

……

而最近一封书信,容白是这样写的:

我已经放下了,你也放下吧。

像是有尖细的针猛然插进心脏,这是不是意味着,林子瑄已经彻底忘记了我?

倏地,一道炙热的视线从不远处袭来。

我猛地抬头。

视线相撞的那一刻,我呼吸猛然停滞,强劲的酸涩侵袭了上来,眼眶迅速变红。

心脏开始剧烈颤动。

他……

但他只是看了我一眼,便移开了视线,恍若在看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军队从我面前缓缓离去。

我看着他神采飞扬,被人宛如众星拱月般围在中心,与最开始那个被人关在笼子里一脸屈辱的他天差地别。

忽然觉得这样也挺好的。

他之前在我心中是月亮,如今在百姓心中是月亮。

他本该就是耀眼夺目的存在。

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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