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逐月

耳边忽然传来了马凌署的声音,带着浓浓的怨念,

「如果我有罪,请让法律来制裁我,而不是让我姑奶奶和她的狗男人来折磨我和我的银子。」

我恍然回神,只看到马凌署的背影消失在绣云阁的门口,心下一慌,连衣服都顾不上拿了,疾步追了出去。

这傻孩子不会做出什么傻事吧。

大街上人头攒动,熙熙攘攘到处都是人流、小贩和马车。

这时,街头忽然传来骚动。

我抬头,只见一辆马车像是失去了控制一般,朝这边不管不顾地冲了过来。

两边的百姓大惊失色地纷纷向两侧躲开。

这样一来,偷偷躲在人群中的马凌署很容易就暴露了出来。

他与我视线对上,愣了一秒,随后眼眸中冒出两撮火光,咬牙切齿丢下一句,「愿天堂没有姑奶奶!」

腰板一挺,脖子一伸作势要往那辆马车上撞。

我知道他不会真的去撞,依旧瞬间白了脸。

「我的孩子呢!我的孩子不见了!刚才还明明在这里的!」一个大娘撕心裂肺地发出尖叫。

「啊!叶儿!不要过去!危险!」

街道中央,一个四五岁的幼童茫然无措地抬起头,那辆失控的马车直接从那边冲了过来,距离他不过几米远。

路人纷纷侧眸,不忍再看下去。

我一咬牙,直接冲了过去将那小孩抱起,迈开腿想跑的时候,却发现来不及了!

高高的马蹄扬起,眼见着就要往我脸上踏了下去!

「姑奶奶!」

我下意识闭上了眼睛。

下一秒,只觉得腰上被人一揽,整个人便被旋转着带上了半空。

再然后,双脚重新站稳,怀里的孩子挣开我朝前方跑去,那位大娘一把抱住孩子,感激地喊着,「谢谢这位姑娘!谢谢这位公子!」

马凌署也吓得急匆匆赶过来,嗓音含着哭腔,「呜呜呜,姑奶奶,你没事吧!幸好有这位公子相救,吓死涂斗了呜呜呜!」

我对他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旋即将目光一转。

那人一身月牙白锦袍,鬓若刀裁,眉如墨画,五官精致得不可思议,肌肤泛着微微的小麦色,背脊挺直,仿佛蕴含着巨大坚韧的力量。

街上一片喧嚣,我却仿佛被定格了似的。

因为救我的人,

就是女扮男装的女主。

7

那双带着沉稳和淡然的眼眸此刻透出点点担忧,

「姑娘,看你脸色不好,可是方才受了伤?」

我面上一僵,脸色惨白地摇了摇头。

女主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我直接打断。我从袖口里摸出一沓银票递了过去,

「多谢公子出手相救,我无以为报,这五百两,请公子收下吧。」

女主一怔,「这银票我不能收……」

旁边的马凌署紧张地扯了一下我的衣角,小声说道,「姑奶奶,他好歹救了你,直接给银子是不是太没人情味儿了。」

我不理,眼睛直直盯着她,左手维持着那个递钱的姿势,另一只手紧握成拳,手指死死地扣着掌心的软肉,疼痛蔓延,却压不下心底的忐忑。

「请公子收下。」我紧张地喉咙发涩。

如果可以,我实在不希望和女主有什么交集。

女主眯了眯眼,探究的视线落在我身上,睫毛敛起,在眼睑打下浅浅的阴影,衬得那张脸精雕细琢却又不失英气。

我咬着牙,一瞬不瞬地望着她。

半晌,她无奈地伸手拿走我手中的银票,略带老茧的指腹轻轻划过我的掌心,温和而疏离地笑,「既然如此,那我便收下了。」

而后没有犹豫地转身离去。

我在她转身的那刻便松了口气,下一刻却听到耳边传来了马凌署的惊呼,「姑奶奶,我们为林子瑄挑选的衣服还没拿呢!」

我顿时慌了神,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儿。

虽然知道现在的女主还不认识林子瑄,我仍是莫名有些紧张害怕。

女主……应当没有听到吧?

「等等!」

一道焦急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声音里有抑制不住的颤抖。

惊得我表情一僵,腿上一软,几乎就要栽倒下去。屏住呼吸转过头,只见身后之人墨黑的眼眸里翻滚着说不清的深沉复杂情绪,晦涩得难以辨别。

四目相对间,她抖着嘴唇问,「你们方才说的是……林子瑄?」

宁府。

凉亭内,一红一白两个修长身影彼此面对面笔挺站着,俊姿挺拔如临风劲竹,似乎在交谈什么。

正是林子瑄和女主。

忽的,女主上前一步用力抓住林子瑄的手臂,激动地说了一句话,林子瑄似乎吓了一跳,下意识后退几步,却没挣开她的手。

我猫着腰躲在柱子后面,看到这副场景瞬间炸毛,一把揪住旁边马凌署的衣领,恶狠狠地瞪着前方,恨不得咬碎一口银牙。

「咳咳咳,姑奶奶……饶命!」马凌署涨红了脸,艰难地将我的手一寸寸扯开,喘了好几口粗气后委屈地小声嘟囔着,「明知道对方是情敌还将人带回家,现如今好了吧,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被戴了绿帽子,还迁怒于无辜的涂斗!涂斗好委屈但涂斗不说!」

「闭嘴。」我忽然想起什么,立马狐疑地看向他,「你怎知她和我是情敌?」

马凌署理了理衣襟,一脸肯定,「她是女子啊。」

我震惊,「你如何看出来的?」

马凌署神气地瞥我一眼,「你当我这些年在青楼妓馆是白待的么!今日在大街上我一眼便看出她是女子了!只是没想到她与林子瑄从前便相识,还求你带她去见他。你倒好,还真答应了!」

我没做声。

原文里,女主对男主一见钟情,却不知道男主就是小时候在寺庙祈福时遇到的漂亮哥哥。反而是男主一眼认出了她,却到两人表明心迹那天才将这段往事说了出来。

至于男主为何一开始不说,原因很简单,还是那股子自尊心作祟,他怕女主瞧不起他。

可方才,女主口口声声说自己与林子瑄是旧相识,还有那极其复杂的眼神,惊喜,怀念,失而复得,仿佛在说林子瑄就是她的。

我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女主……

有可能是重生的。

于是,我便将女主带回府中,引他二人见面,除了试探女主之外,还有一个原因。

我想看林子瑄会不会跟女主走。

「姑奶奶,他们走过来了!」马凌署急忙伸出手拍拍我的肩膀,呼唤我回过神来。

我整个人猛地挺直身子,目光一直锁在林子瑄身上,不曾有丝毫偏移。

「你们……」

我才刚张嘴,林子瑄扭过头对女主勾起一个浅浅的笑容,「走吧。」

我心里倏然一沉。

还是要走么……

忘恩负义的狗男人。

女主却忽然转眸看向我,深邃的眸光宛如能够洞悉人灵魂深处那般。被这样目光灼灼地注视着,让我微微皱起了眉。

良久。

女主笑了笑,声音温雅醇厚,犹如三月春风暖入心扉,笑意却未达眼底,「子瑄,你当真不跟我一起走么?」

我一愣,猛地抬眸望向林子瑄。

他不跟女主走?

林子瑄坚定地摇了摇头,眼眸清亮,黑白分明,「容白,你回去吧,我们只小时候有过一面之缘,你不必为我做些什么。」

容白则用目光在他面上扫一遍,微微一默,没有接过他的话,只轻轻呢喃了一句,「为你做什么我都是愿意的。」

而后不顾林子瑄的惊讶转头望向我,一脸认真道,

「宁小姐,听说你家是做米粮生意的,我三个月后就要出征,想跟你父亲谈一笔生意。近几年天灾不断各地歉收,京城粮仓告急,容某想请宁小姐禀告令尊,若有足够多的粮食,请务必将其尽数卖给容某,不管出多少银子也在所不惜。」

我瞳孔微睁,满眼惊愕。

三个月后的那场仗打了超过预期时间整整十多日,军粮补给几乎全部耗尽,最后还是林子瑄带着一队人马及时赶到送来了粮草,救下了容白和那三千将士。

经此一事,林子瑄在军中的威望大大提高,而正是因为林子瑄的太过及时赶到,容白却对他起了猜忌避讳之心……

如果说方才我还不确定容白是否拥有前世的记忆,那我现在几乎可以肯定,她就是重生的。

好家伙,够刺激。

8

我这几日都是蒙的。

容白的出现本就让我猝不及防,又得知她是重生的,心里的危机感愈发强烈。

我总觉得,纵使林子瑄现在不跟容白走,可容白好不容易重来一次,定不会善罢甘休。

况且看她一脸笑面虎的样子,指不定在暗处憋着放大招呢,两人又有小时候那一段缘分加成,说不准哪天林子瑄就反悔了。

而且林子瑄这个人,老是不按套路出牌,让我有些捉摸不透。

那日容白离开之后,我舔着发干的嘴唇,突然就开始扭扭捏捏,有些期待又有些忐忑地问林子瑄,「你不跟她走是不是因为——」

「不是因为你!」林子瑄忙道,意识到自己否认得太快,反而有种欲盖弥彰的味道,他尴尬地扯了扯嘴角,侧头睨了一眼我。

见我怔住,他微微蹙了蹙眉头,随后将脸转过一边,「你虽是个守财奴,但那日也花了二百五十两买下我,又不欠我什么。我会将银子还给你,那时我再走。」

我怔住的目光微微缩起来,他说这话的模样,好似一朵盛开在皑皑白雪之中的梅花,纵使身处冰寒绝地,仍然傲骨凌风。

我仿佛看到了那日关在笼子里却依旧坚韧不屈的他。

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思绪,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听见他又补一句,「绣云阁那几身衣服不错。」

我:「……」

骚话就在嘴边可我说不出来。

有那么一刻,心口好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捏住了,就连呼吸都好像凝滞了片刻。

我叹了口气,淡淡的忧伤。

果然,还是为了我的钱。

明明知道不该介意这个,感情可以慢慢培养,胸膛仍是不舒服地揪紧。

这种复杂的心情一直持续了好几日,我也不自觉有意无意地躲着他。说躲着也不对,我见到他仍会笑容明媚地打招呼,但也仅限于打招呼了。

天色渐渐变沉,转眼便是傍晚时分,下人将晚膳端了上来。

因为容白的大单子,我爹他们这几日都快住在粮行了,今日恐怕一时半会儿也回不来,所以用膳的只有我和林子瑄。

你问马凌署?

他说他最近遇见真爱了,要减肥,不用晚膳。

刚落坐,我就收到了林子瑄的眼神,他抬起眸,眸光复杂地看我一眼。

我却不想看他,招呼也不打地垂下了头,默默扒着碗里的那几口饭。

今日的晚膳都是我爱吃的,有孔雀鱼、红烧狮子头、鸡髓笋、翡翠豆腐……特别是那盘孔雀鱼,鱼身被盘成孔雀开屏状,鱼头含着一颗娇艳欲滴的翠珠被放在中间,鱼身浇满了浓稠的汤汁,色泽鲜艳,香气四溢。

可我却一筷子也没动过。

只愣愣地发着呆。

忽然,一块鱼肉被夹进碗里。我错愕地望着对面的人,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林子瑄抿了抿唇,语气僵硬地说,「看我作甚,你不是最喜欢吃这道菜么!」

「你怎知我爱吃孔雀鱼……」

林子瑄半晌才吐出一句话,「……前几日宁伯伯同我说的。」

我顿了一瞬,一阵不好的预感袭了上来,「我爹找你了?」

林子瑄眉头微不可闻地蹙了下,身子不自觉往我这边偏,薄唇微张还要说话,我却看到他骨节分明的手指上那枚温润清透的玉扳指。

我探身凑过去,又仔细看了一眼。

他被我忽然靠近的动作弄得浑身一僵,瞳孔微睁,眼角稍稍上挑,有种说不出的撩人。

但我现在全部心思都放在了这枚戒指上。

那枚玉扳指我在我爹书房里见过。

小时候我见它好看,便问我爹讨去玩,我爹自然二话不说就给了我。我一边把玩着一边开玩笑说,那么容易就给了我,这枚戒指肯定值不了多少银子。

我爹却笑眯眯地举起一根手指头,说它价值一千两。我没想到这枚玉扳指如此贵重,就还了回去。

现在它却戴在了林子瑄手上。

我爹真是为了我的终身大事煞费苦心。

难怪,最近林子瑄对我的态度不像从前那般抗拒,我对他打招呼他会淡淡地应一声,方才还主动帮我夹菜。

心像被刺了一下,我腾地一下站起来,眼中古井无波,定定看着有些蒙住的林子瑄。

片刻后,转身离开。

夜露更深,黑茫茫的一片夜空,月牙如钩挂在天边一角,夜色照在池水中,四周都是雾蒙蒙的。

我坐在池边,两手托腮,寂寞如狗。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一开始就做错了,或许我不应该去看戏,不应该对他生出绮念,不应该试图改变剧情……

可我也不知为何那晚容白没拍下他,如果我不带他回来,简直不敢想象他会发生什么事。

「姑奶奶?你也来池塘钓鱼吗?」

后面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口齿不清的话语中带着酒气。

我嘴角抽了抽,没有回答他白痴一样的问题,见他提着一根竹竿,脸色酡红,满身酒气,摇摇晃晃地根本无法站好,更像一只成精了的土豆。

「你到底喝了多少酒?」

马凌署想了想,伸出三个手指头,乖乖答道,「五瓶!」

我睨他一眼,「不是说去找你的真爱了吗?怎么弄成这副样子?」

马凌署怔怔地望着我,没有说话,目光透着几分迷离的醉意,还夹杂着一丝苦涩。

我心想这孩子怕是失恋了,认命地站起身将他扶到地上坐好。他生得有些微胖,费了我好大一番力气,身上也出了一层粘腻的汗水,风一吹便微微有些凉意。

我轻轻打了个寒颤。

不想醉醺醺的马凌署却注意到了,伸手就去扯自己的外衫,「涂斗……涂斗把衣服……给姑奶奶穿。」

我微怔,旋即眼眶一热,抬起手阻止他正在粗鲁扯自己衣襟的大掌,动作轻柔,语气却嫌弃道,「谁穿你的衣服,尽是酒气,臭死了。」

「再说,衣服给了我,你着了凉,还不得姑奶奶我照顾你!」

马凌署眼角不知何时红了,嘴角向下一撇,吸吸鼻子,将那颗毛绒绒的脑袋埋在我的肩膀上:「还是姑奶奶对我好。不像楚楚,我对她那么那么好,她却理都不理我。」

我叹气,安慰地拍拍他的肩膀,「就是,那个楚楚太坏了。」

马凌署立刻把头抬起来,眼睛又黑又亮,「楚楚才不坏!」

随后又蔫了下去,淡淡地笑了一下,只是那笑容怎么看都觉得苦涩,「她……她只是不喜欢我而已。」

我闻言一怔,顿时生出一股同病相怜的感觉。

「是啊,我到底在委屈抱怨些什么,林子瑄也没有错,他只是不喜欢我而已。

「林子瑄……没有不喜欢你啊。」马凌署打了个酒嗝,嘟囔道。

「他只喜欢我的钱。」

「他之前……好歹也是丞相之子,怎么会……只在意你的钱!」

我不知道如何对一个古人解释 PTSD,也不知如何解释林子瑄的王子病可能是 PTSD 的一种,只能摇了摇头,嘴唇呐呐,「你不懂。」

马凌署来劲儿了,脸上都是红光,大嗓门地说,「谁说我不懂!他如果只爱钱,那怎么不跟容白走!容白比宁家有钱多了!她还是将军!长得也好看!还和他小时候就认识!」

我被吼得一愣,下意识道,「他或许是因为我爹的救命之恩。」

马凌署定定看着我,像是没喝醉一般,眼神里竟是从未有过的认真,「姑奶奶,为什么他不是为你留下来的呢?」

说完这句话,他的眼神又浑沌迷茫起来,下一秒两眼一翻,直接往后一躺,醉晕了过去。

我怔住。

夜色更浓,池水泛着凛冽的寒气,好像能透过衣衫渗入皮肤。

伴随着一声久久的叹息,我往后一倒也躺在了草地上。

「林子瑄,你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其实想知道林子瑄想什么也很简单。

原文中,林子瑄有一个习惯,每晚都会在纸上提笔写字,将和容白发生的事情都记录下来。

没错,就是写日记。

一日,我趁着林子瑄不在,做贼似的溜进了他的屋子。

他的屋子是我精心布置的,样样俱全,不管是摆设还是墙上的字画,无一不彰显着雅致清贵。

对了,跟他从前在相府的摆设一模一样。

屋里也燃着淡淡且好闻的熏香,卷裹着纱帘,弥漫着整个屋子。

我第一次见到林子瑄时他身上就是这个味道。

墙角摆放着一排乌丝檀木做的书架,阳光从朱红的雕花木窗透进来,零碎地洒在桌上一把澄明通透的古琴上。

我知道林子瑄爱琴,这把古琴是我大哥的收藏品,我求了好久他才答应给我的。

我越过书案上的笔墨纸砚,小心翼翼地翻找,生怕弄乱了被林子瑄发现,终于在一个柜子里找到了那本小册子。

翻开第一页,我的手指微微发颤,心跳不受控制地加快速度,若有若无的紧张也在身体里悄无声息地蔓延。

入眼便是一句话,「她就是个守财奴!我堂堂丞相之子,怎就只值个区区二百五十两!气死了!气死了!」

我眨了眨眼,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正欲翻开下一页,背后忽然传来一道清亮激越的声音,

「宁桑简,你在我屋里做什么!」

9

我手被烙了似的一抖,那本小册子啪叽一声就掉在了地上。

时间静止了三秒。

我反应过来,急忙俯身去捡。

林子瑄黑色的瞳孔骤然紧缩,扑过来劈手夺走了那本小册子,像护鸡崽子似的护在怀里,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子,伸出一只手颤抖地指着我:

「你、你、你怎可随意翻人东西!」

我一愣,脸也红了个彻底,有些心虚,更是不敢去直视他的眼睛:

「对、对、对不起!」

半晌,林子瑄有些结巴地开口,「你,你都看到了?」

我猛地抬起头。

林子瑄脸像煮熟的虾,羞愤地瞪着我,眼底氤氲出一层水光,眼睫湿润乌浓,一颤一颤的,恍若雨后山坡上一捧湿漉漉的红杜鹃。

我心跳瞬间漏了几拍,而后头摇得像拨浪鼓,「没,我什么也没看到!」

见林子瑄瞪着又马上改口道,「只,只看了一点点。」

林子瑄只当我看到了又不敢承认,脸沉下来,盯着我不说话。

我顿时手足无措,僵硬地站在原地。

林子瑄在小册子里的第一页就说我是个守财奴,可见对我真的没什么好印象,后面不看也知道,想来写的定全是些吐槽我厌恶我的话。

况且之后容白出现了,她生得精致温润,又是巾帼英雄,胸中有沟壑,眼里存山河,完全就是林子瑄理想中的女子。

指不定在里头怎么夸她呢。

缓缓压下心底蹿上来的燥意,我仿佛丧失了反驳能力,也对小册子后面的内容失去了兴趣,干脆硬邦邦地承认了:

「没经过你允许擅自进你屋子,偷看你册子是我不对,下次不会了。不好意思,我待会儿还要去跟我爹商议一些事情,先走了。」

心里叹息一声,转身正欲离去,却被一只手抓住。

温热的掌心温度传了过来,我下意识转过头去看他,林子瑄的脸色忽然变得十分古怪,干巴巴的嗓音显得十分局促,

「那你、那你怎么看?」

我怔忪了一下,心里升起一股无法抑制的怒火。

怎么看?

我又不是元芳,我能怎么看?

难道非要我亲口承认自己比不上容白他才开心么?

我心里想着,忽然堵得慌,抬起眼帘不胜失望地瞥他一眼,又淡淡地垂下去,轻轻拉开他抓着我的手,喉咙有些干哑,

「你俩绝配,天生一对,你俩锁了,钥匙我吞了,行了吧。」

林子瑄眉心一皱,嘴唇轻轻扯动了一下,刚要说话却被我打断了。

「你如果养好伤了,就走吧。」

他的脸一下子就白了。

那日后,我跟林子瑄的冷战正式开始了。与其说是冷战,倒不如说是我闭门不出,单方面生闷气。

这天,我照例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手里捧着本书,眼睛却压根没往书上瞧。

忽然门口处传来了动静,我恹恹抬睫,看到我爹拿了个糕点盒子走了进来。

「我来找我美丽又善良的乖女儿桑桑,她在么?」

我趴在桌子上,侧着脑袋,有气无力道,「您老来晚了一步,原本美丽善良的桑桑已经不在了,她失去了她的爱情,黑化了。」

我爹没忍住笑出了声,伸手将食盒打开,里面是五块小巧的绿色糕点,雕着精致清晰的纹路,芳香扑鼻,闻之欲醉,看着便令人食欲大开。

我闻着香味不禁坐直了身子。

见此,我爹眼底露出明亮的笑意,「桑桑,这是京城新开的一家糕点铺子,里边的糕点十分美味,一日只限量供应十盒,有钱也买不到。」

「哦?一日只卖十盒?」

这波营销手段怎的这么熟悉……

好像在哪里见过?

我用手指挑起一块放到唇边咬了一小口,糕点软糯,绵甜香醇,入口即化,口感轻盈得像是吃一块水嫩嫩的豆腐。

我爹扶着胡须笑眯眯地看着我,「味道如何?」

我直接将剩下半块糕点一口吃了下去,腮帮子鼓起来,含糊不清地嘟囔道,「好吃!」伸手又捻了一块打算往嘴里塞,忽的顿住,将那块糕点放了回去。

「怎的不继续吃了?」

我拿起帕子擦了擦嘴,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我想拿给林子瑄尝一尝。」

我爹意味深长地拍拍我的肩膀,「那你尽管放心吃,他那里有两盒呢。」

「什么?!爹爹你怎的如此偏心!我才是你的亲生女儿!凭什么他有两盒我只有一盒!」

我啪地拍桌子站起来,义愤填膺,「我不管,我要去他那儿把另一盒拿回来!」

我一边说着,一边用眼角的余光偷瞄我爹,见他似笑非笑,眼眸深邃而凝远,似乎能看透一切。

顿时就有些心虚。

其实我只是想给自己一个借口找林子瑄。

我爹,应该没有发现吧?

我迫不及待迈着小碎步哒哒哒便往门口走,走到一半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愣住,转过身,迟疑地问我爹,「这家新开的糕点铺子,是不是就叫白瑄斋?」

我爹惊讶,「对呀,桑桑你是如何知晓的?」

我没答,垂下眼眸,烦躁地抿了抿唇,胸中压抑的纷杂情绪无处发泄,只能暗暗咽下。

缓了好一会儿,抬眸装作镇定地问我爹,「爹爹,这盒糕点不是您买的吧?」

「自然不是啊,你爹哪有那么大能耐!这是容将军送到府里来的,包括子瑄那两盒,也是容将军亲自送过去的。」

果然!

我忍不住默默在心里磨了磨后糟牙暗骂。

就知道容白不会那么容易放手!

白瑄斋,从名字就可以看出来,这家糕点铺子就是容白为了讨林子瑄欢心开的!

而且,

原文中,容白送了糕点后,好像还发生了一段什么剧情,不过我有些记不清了。

这时,我爹倏地一拍脑袋,像是想起了什么,「桑桑,容将军今日除了来送糕点,还约了子瑄去游湖泛舟,两人这会儿恐怕已经在那西子湖上了。」

我爹说着瞥我一眼,「这两人不愧是旧相识,关系真好!说不定哪天子瑄就住到将军府上去了,你说是吧。」

闻言,我只觉得脑袋嗡嗡作响,全身的血液似乎都逆流了。

我想起来了。

两人游湖泛舟,一边喝着桃花酿,一边品尝着白瑄斋的糕点,谈天说地,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哲学……

后来林子瑄有些不胜酒力,如玉的脸颊也渐渐染上了一层红晕,本来就寒梅若雪,现在更是恍若桃花般粉嫩,让人难以移开目光。

美人当前,吐气如兰,再加上一丝淡淡的酒香,这样的诱惑,对一个在军营里跟那些五大三粗、满嘴荤话的糙汉子待久了的容白来说,显然是致命的。

她情不自禁向那少年探身过去,越靠越近……

直到船夫一声惊呼,呆愣住的林子瑄忽然反应过来,容白如今还是女扮男装,也就是说,她在世人眼里是个男的!

林子瑄想推开,奈何容白武力值太高没推动,他连忙往后退了一步,结果一脚踩空,扑通一声掉进了河里。

容白如梦初醒,急忙跳下河去救人。

也就在这里,发生了两人的第一次。

呸。

第一次接吻。

10

西子湖就在京城的西面,两面环山,峰峦挺秀,溪涧纵横,此时湖中央却只漂浮着一条简单又不失雅致的船。四周白纱垂落,半遮半掩般,衬得船中两个身影若有若无。

正值秋日,湖面上泛着凉意。

远远瞧见,那白衣公子拾起一旁的披风披在红衣少年身上,少年挺秀单薄的身体被掩藏在宽大的披风后,显现出一丝脆弱的倔强,让人忍不住生出怜惜,又恨不得发起疯来狠狠破坏这份倔强。

我站在码头上,眼前岁月静好、天作之合的一幕,刺得我两眼发涩。

马凌署还说林子瑄可能也喜欢我,如今看来越发不可信了。

因为他们站在一起实在是,

太登对了。

我感觉心仿佛被撕开了一道口子,而此时湖面刮来的冷风肆无忌惮地从这道口子里都吹了进去。

好疼。

「宁小姐,你今日也来划船吗?」

我回过神,只见一个戴着帽子的船夫正好奇地看着我。他约莫四十来岁,皮肤黝黑,双臂看上去强劲有力,应当是常年撑船导致。

我看着他目光里含着的微微期待,眸底划过一丝了然,看来是想同我做生意的。

只不过要让他失望了。

我一脸平静地摇头,「不了,我要回去了。」

谁知船夫挠挠头说,「我原以为宁小姐一直凝望着前方那条船,其实是内心十分渴望在今日划船赏湖。既然宁小姐没有这个意思,那便正好,我也不瞎操心了。」

我疑惑,「那便正好……?」

「今日容将军将西子湖所有船只都包下来,只为和友人游湖泛舟,不被打扰。所以宁小姐你今日就算是想划船,恐怕也不行。」

听言,我瞬间就炸了。

原文里,容白根本就没有这样做,那日西子湖上游船鳞次栉比,言笑晏晏好不热闹,如今她承包了整个鱼塘,呸,整个西子湖,当真只为和林子瑄单独相处吗?

怕是为了防我。

我抬头再看了他们一眼,手指攥得紧紧的,心里忽然生出一股冲动。

我定了定神,转眸看向船夫,「大叔,她包下你的船给你多少银子,我给你十……」

船夫眼睛骤然一亮,「三十两!」

将要脱口而出的「十倍」被我咽了下去,我瞪圆了眼,「这么多?!」

这容白当真是大手笔!

「十倍是吧,宁小姐果真如传闻般慷慨豪迈!出手竟是比容将军还阔绰得多!」船夫眸子里精光直冒,自动补全了我的话不说,还顺道拍了我一通马屁。

「……」

出手比容白阔绰……

完蛋,这踩一捧一。

深得朕心呐。

见我垂眸不语,船夫幽幽看我一眼,「宁小姐,容家算得上是朝中显贵,而容将军战功赫赫,被封为镇国大将军,如今可是皇上面前的红人。我今日划了这个船,万一他哪天追究起来,肯定是吃不了兜着走,我要你个三百两不过分吧。」

我咬牙。

确实不过分,不过这些日子我的积蓄几乎都花完了,东拼西凑下来也只有二百两,还是预支了下个月零用钱得来的。

还差一百两,这可如何是好……

等等!

马凌署每月的零用钱刚好是一百两……

我眼底掠过一抹决然,下定了某种决心,将眼睛一闭。

对不起了,马凌署。

此时船已经快到湖中央,湖波映着日光,风吹过,泛起层层涟漪,粼粼闪闪,一圈又一圈地往外蔓延。

我扭头,只见船夫像吃了奥利给一般满脸兴奋,卖力地挥摆着船桨,推动着船只快乐地逆流而上。

心里叹息一声,追男孩子果然很费钱。

眼见着离容白那条船不过八九米的距离,却发现那两人不知在说些什么,竟如此专注,连我们这么大一条船过来了都不知道!

而林子瑄脸上悄然之间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绯色,愈发清俊动人。

我眼睛紧紧地盯着二人,衣袖下的手指甚至抑制不住微微颤抖。

气死了气死了!

我黑着脸转过身,正欲开口吩咐船夫再快一点,却听见「咚」的一巨响,我连忙回头一看,船上已然没了林子瑄的身影。

「林子瑄!」

我大喊一声,心急如焚。

容白看见我先是一愣,继而眸子里缓缓溢上一抹复杂,竟然还很有礼貌地打了一声招呼,「宁小姐。」

我简直惊到了。

容白真的喜欢林子瑄吗?

小说里不是为他疯为他狂为他哐哐撞大墙吗?

林子瑄可不会凫水啊!

她不下去救就算了,还有功夫跟我打招呼?

就他妈离谱!

我实在气急了,愤愤地瞪了她一眼,转眸将视线放在一点动静都没有的水面上,想也没想地扑入了水中。

冰凉的湖水一下子吞没了我的身体,寒意一瞬间席卷了全身。

其实我也不是很会凫水,但情急之下管不了那么多了,我不想让林子瑄有事。

可最后我用事实证明了做人不能太逞强。

沉入水底后,还没游几米,我就感觉自己渐渐耳鸣,身体也变得越发沉重,周遭水流的声音越来越大。

「桑简!」

失去意识之前,好像隐约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我缓缓睁开一丝眼皮,一道红色的身影出现在不远处,朝我游了过来。

我张大嘴巴想呼救,却只灌来散着淡淡腥味的冰冷湖水。

接着便是一阵胸口沉闷的窒息,和湖水穿过喉咙冰寒清冷的刺痛感。

眼皮子像灌铅了一般,我缓缓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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