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桂英父亲话没说全,但大师此时也明白了,虐杀女婴这种事,大师也多有耳闻。
按照民间迷信的说法:一个女人生女儿,就是有将托生成女人的魂魄投胎。如果一个女人一直生女儿,下胎不想再生女儿的话,就要将这次生的女婴用极其残忍的方式虐待致死,然后曝尸荒野,让野狗啃食。
这样下胎即将托生成女儿的魂魄,因为害怕生下来就会被虐杀,就不敢投胎,这样就不会再生女儿了。
因为女婴是被虐杀,还是被自己的亲生父母虐杀,所以怨气极重,为了防止女婴再投胎报复,所以父母会用银针将婴儿的眼耳鼻口等一切感觉封印,让其永世不得投胎。
而老张遇见的桂英就是这个四年前冬至日被虐杀的女婴。
事已至此,大师也不宜久留了,再不走恐怕主人就要下逐客令了。
至于索要他们头发之物驱鬼更是不可能,因为女鬼最恨的恐怕就是她的父母,对于桂英来说,他们还算什么血亲呀!
大师在众村民的簇拥中,讲完所见所闻,众人皆唏嘘不已。
老张感叹道:「桂英说他见弃于父母,我以为她和父母不睦,没想到是这样……」
大师道:「什么桂英!她生下来不满一日,就被父母所杀,哪来的名字?她说她叫『桂英』,实际上就是『鬼婴』呀!」
老张听到鬼婴二字,感到后背一阵发冷,不禁惊叹道:「鬼婴!鬼婴!难道冬至他也是……?」
大师:「正是此意!老张你是否想过,你发妻多年未孕,为何女鬼到你家后,尊夫人便有身孕。你是否想过,为何去年冬至女鬼坠井之日,就是男婴冬至出生之时。你是否想过,那日贫道徒儿下井打捞尸骨,不仅女鬼没有尸骨,连冬至也没有尸骨。」
老张已经明白了,低头掩面,泫然欲泣。
大师:「『桂英』就是『鬼婴』,去年冬至『桂英』投入井中是表象,实则附于你妻腹中,变成你儿冬至诞生下来。『桂英』就是冬至,都不是人,你命中无子,你妻有孕也是女鬼作祟罢了!」
大师:「不过这个女鬼也着实可怜,来阳世被父母虐杀而不得,去阴间被父母封印而不能。无家可归,无处可去,被父母嫌弃,被野狗欺凌。
「只有你老张对她心生爱慕,也难怪她对你一见倾情,最早变作美女做你的小妾,后又变成你儿冬至,现在又附在尊夫人身上,只是想继续和你做夫妻罢了。」
老张默然不语。
大师:「但人鬼殊途,即便她再可怜,也不能容她在阳世。这鬼物怨气极重,不仅会损害尊夫人,贫道担心长此以往,亦会魅惑他人,祸及乡邻。」
众人纷纷附和道:「此言正是,虽然身世可怜,但是人鬼殊途,不能让她祸害乡邻。」
众人:「现在女鬼的尸骨也没有,血亲身上之物也没有,如何驱她?」
大师道:「现在驱鬼已不可,唯有镇鬼了!」
数月之后,在村西那口水井上,众村民集资建成了一座十三层琉璃佛塔。
按照大师的说法:极其凶恶无法驱赶的鬼,唯有用佛塔以镇之,让其永世不得超生,不入轮回。
后来日军侵华,这个小村子不幸成为了某次战斗的战场,村民都逃光了,老张一家也不例外,再后来这个村子就彻底荒废了。
故事到这里就讲完了。
这个故事我从小听过多次,早已熟稔于心。当了法医之后,可能是由于职业的原因,平时我总喜欢把很多事用办理案件的思维方式琢磨一番。
这一琢磨我发现这个鬼故事,或许并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这个鬼故事!很有可能是个巧妙地伪装成鬼故事的凶杀案。
故事发生在民国时期,距现在不远,地点在奶奶居住的村子,并且还有很多村民亲眼所见,所以我认为这个故事里很多情节都是真实可靠的。
那么哪些情节是可靠的呢?
这就涉及到收集证据的原则了。
现在公安机关办理刑事案件其实就是收集证据的过程,证据有物证书证,证人证言,勘察鉴定等。
我们收集证据有几个原则:通常就是客观证据大于主观证据;孤证不立。
这是什么意思呢?
举个例子:王小明杀人了,他身上有死者的血迹,现场有王小明的血指纹。这就是客观证据,客观证据比目击者的口供这样的主观证据可信程度高。
口供这些主观证据是不是就没用了呢?当然不是,主观证据需要能相互印证。
比如张三从某个角度看到王小明杀人了,李四从另外的角度看到王小明杀人了,王五赵六也看见了,并且他们的叙述都能相互印证,那么这个证据就是可信的。
如果只有张三说看到王小明杀人了,没有其他人印证,那么这个主观证据就是不可信的,这就叫孤证不立。
我们就用孤证不立的原则来对这个鬼故事进行一个梳理,看看会发现什么。
我先把上面这个鬼故事做一个概括:一个女婴被父母虐杀丢弃,后化为美女遇见老张,老张对美女起了色心,纳女鬼为妾。女鬼害死老张儿子,折磨疯老张妻子,最后女鬼被云游大师用佛塔镇压。
这个故事告诫大家:不能乱起色心,路边的野花不要采。
1. 第一年冬至日老张带回来一个女人。
这是事实,很多人都见了,能相互印证。至于这个女人是怎样来的?是路上救的?还是偷的抢的?我们不知道。女人的身世是老张说的,是孤证,所以不可信。
2. 这个女人能干漂亮,并且老张纳她为妾。
这条是可以通过村民目击相互印证的。
3. 桂英和发妻都怀孕。
这条证据存疑。因为两人怀孕都是医生一个人说的,是孤证。
但是桂英怀孕的可信程度要远远大于发妻。因为桂英怀孕后也外出劳动,怀孕后腹部隆起,村民见到她的频率也比较多,不易造假。而发妻怀孕后深居简出,外人根本见不到。发妻怀孕就是孤证。
并且发妻结婚后多年都未怀孕,这次为什么会怀孕?难道不可疑吗?
4. 桂英在第二年冬至日失踪。
这条证据基本可信。桂英失踪是可信的,因为以后村民再也没见过她。
并且有一条关键性证据是多人目击的:从老张家到井口的足迹是两行,从井口到老张家的足迹是一行。
还有一条证据是无法造假的,村民从此以后不再喝村西井里的水。
结合这两条证据可以推断有人坠井,并且这个人很有可能就是失踪的桂英。
5. 冬至日老张家添了一个男婴。
为什么没说发妻生了一个男婴呢?因为没有证据,她的怀孕就很可疑,更不用说生孩子了。那么男婴从哪里来的呢?先存疑。
6. 第三年冬至日,发妻摔死男婴,并投入井中。
发妻摔死男婴并投入井中是很多人都目击的,属实。
7. 发妻疯了。
这条证据无法被证明。即使大家都目击她发疯也不代表她真疯,也有可能她是装疯。同理你也不能否定她是真疯。存疑。
8. 大师在祠堂审判老张夫妻。
审判这个过程真实可靠;但发妻说在井边见桂英现原形,及男婴对她说话都不可靠,都是孤证,不可信。
9. 大师徒弟井中捞尸体。
捞尸这个过程可靠,但是结果不可靠,井中没有尸体是徒弟告诉大师的,同样是孤证。不可信。
10. 大师去桂英老家的见闻。
大师去桂英家的故事,都是大师自己叙述的,没人能证实,不可信。
11. 村西水井被填,在上面建塔。
可信,属实。
我们把这个故事梳理完之后,去掉不可靠证据,看看得到了什么:
老张在一年冬至带回一个叫桂英的女人,桂英漂亮能干。老张纳她为妾,次年春桂英怀孕,当年冬至桂英失踪,极有可能遇害。同日老张家出现一名男婴。第三年冬至,发妻当众摔死男婴。发妻疑似发疯。大师通过祠堂判案、井中捞尸、外出见闻认定发妻发疯是鬼婴作祟,最后建塔镇鬼。
梳理之后,我们很容易就会发现问题:这是一起凶杀案。
故事里受害者有两个:一个是桂英,一个是男婴。
而杀他们的凶手很可能都是发妻,并且在鬼故事中,发妻是最大的受害者,发妻也并未受到任何惩罚。
欠债还钱,杀人偿命,从古到今都是一样的。案件发生在民国,不要说是民国,就算是明清,杀一个人也不会完全不受惩罚。
这难道不奇怪吗?
既然发现了故事中隐藏的蹊跷之处,那我们能不能还原这个凶杀案的真相呢?
恐怕不太容易,因为年代太久远,条件太有限,只能从流传下来的鬼故事中窥得只鳞片爪。我以前也尝试着分析还原案情,但总是因为线索证据太少而无法连贯起来。
直到前段时间,我偶尔看到了一篇介绍「典妻」的文章。让我瞬间有一种茅塞顿开的感觉,这个案件最后所缺的几块拼图也修补完全了。
我先说一下什么是「典妻」。典妻就是流行于清末民国的一种民间恶习。简单说就是,穷苦人家的男人将自己的妻子典当给别人,为别人生儿育女。女人就像商品一样被出租出去。作家柔石的小说《为奴隶的母亲》写的就是典妻这种恶习。
了解了「典妻」,再结合前面的梳理,我发现这个隐藏的凶杀案很可能是这样的:
老张和发妻婚后多年没有子嗣,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老张家境殷实,他就想到了用典妻的办法来为自己生儿子。
招典妻,发妻恐怕是不情愿的,从故事中能看出来,他们夫妻感情是很好的,并且从故事中后来发妻的行为来看,她是一个很强势的女人。
不情愿的原因有二:其一,没有那个女人愿意让别的女人来分享自己的丈夫;其二,典妻生的孩子并不是自己的亲生孩子,孩子知道自己的身世后,心中难免会有芥蒂,发妻害怕孩子长大后对自己不孝。
为了避免这种担心,老张和发妻制定了一个计划:
一,典妻以纳妾的形式进张家,但是典妻只是一个生孩子的工具,实际地位连小妾都不如。
二,让典妻和发妻同时怀孕,当然典妻是真怀孕,发妻是假怀孕。典妻生下孩子后,对外宣称孩子是发妻所生。而典妻本来就一个工具,她怀孕生的孩子以流产或者夭折随便找个理由搪塞就行。
这样典妻的孩子就名正言顺地变成了自己的孩子。
于是,桂英就按计划进了老张家门。但意外还是出现了。那就是桂英太漂亮能干了,深得老张欢心,发妻对桂英的怨恨也日益加重。
后来桂英和发妻同时怀孕,当然桂英是真怀孕,发妻是假怀孕,所以她要深居简出,避人耳目。
随着人见人爱的桂英日益得宠,老张甚至有了真的纳桂英为妾,让桂英永远留下的想法,而这是发妻所坚决不能容忍的。但是发妻她现在不能表现出来,因为她和老张的核心利益就是桂英腹中的孩子,在孩子没出生之前,所有的怨气都得忍着。
第二年冬至前后,桂英顺利诞下一男婴,发妻多日的怨气终于爆发,在极度仇恨的情绪支配下,发妻将桂英引到井边杀害。
我们可以看出来,这个杀人的行为是极其冲动且不明智的,杀人的手段非常低劣,留下了很多明确的证据。
一,在雪地上行凶,从老张家到井口的足迹是两行,从井口到老张家的足迹是一行,很显然有人在井口失踪了。
二,很可能遇到了目击证人。目击者不一定看到发妻推桂英坠井这个动作,实际上这个动作是一瞬间的,被目击是小概率事件。
但从老张家到井边也有一段距离,她们在雪地中行走本身就很慢,这个过程被目击的概率是很大的。结合雪地上的足迹,去的时候是两人,回来的时候是一人,经过简单的推理就知道有人被害了。
这一点能从村民们后来的表现也能看出:村民宁可绕远路也不再用井中的水,因为他们知道井中有个死人。
很显然,发妻这个冲动且低劣的杀人行为老张很可能是不知道的,因为依后来老张的智商水平来看,这完全不可能是他的作品。
而以后在老张身上发生的所有故事也都证明,老张是为发妻的这次低劣的杀人行为在买单。
随着桂英的死亡,发妻也逐渐清醒。她也深刻地明白这件事情的严重性。
欠债还钱!杀人偿命!从古到今都一样,暂时没人追究只是因为战乱时局不稳,杀害桂英的行为村人皆知,时局一旦稳定下来终究是要偿命的。
所以,在杀害桂英后,发妻每日都在极度恐慌中度过。
我分析,她恐慌的原因有四条。
一,害怕典妻的家人追究。这条最容易解决,能卖妻子的家庭必然是极其穷苦的,只要多给点钱就能安抚。
二,害怕村民告发。其实不用村民告发,发妻杀人路人皆知,只是等待时局稳定,官府追究罢了。
三,害怕桂英鬼魂复仇。人总是迷信的,做了亏心事,就怕鬼敲门。
四,村民很可能已经猜出男婴不是发妻的孩子,毕竟诊治的郎中是知情者,他们嘴不可能完全严实。
如果男婴长大后,知道自己的亲生母亲是被发妻所杀,他会怎样报复呢?
现在发妻养的这个男婴就是日后仇人,细思极恐呀!
我想这最后一条才是她最担心后怕的。
发妻就这样被不间断地折磨了一年,精神很可能已经不正常了。
到了第三年的冬至。发妻见正午阳光正好,觉得阳气充足,妖邪鬼物必不敢出现,于是就抱着男婴出来晒太阳。从她选择阳气充足的正午才出来,可以看出,她心中一直是有巨大的恐惧的。
村民中逗男婴,让男婴叫「娘!」,男婴叫的是「狼!」。
呀呀学舌嘛,发音肯定不标准,村民听者无心,哈哈大笑。
可是发妻恐怕不是这样想的,因为她心中始终有巨大的恐惧。
狼是什么?狼是要吃人的。发妻觉得,男婴叫自己「狼」,是不是已经知道了我杀他母亲的事,他是不是要报复我了?
在这种强烈的心理暗示下,她越想越害怕,最终在众村民面前突然发疯,当众摔死男婴。
试想:如果男婴真的是发妻的孩子,世界上哪个母亲会舍得摔死自己的亲生儿子?
如果说发妻第一次杀死桂英还是遮遮拦拦,大家有所怀疑的话,那这一次她当众摔死男婴,杀人行为已经是实锤了。
这件事使她陷入了非常不利的地步。从后来大师在祠堂审问她的情节可以推测,她很可能已经激起了民愤。并且很有可能村中族长已经开始研究怎样处置发妻的方案,要知道在政府暂时缺失的民国农村,宗祠完全可以决定一个人的生死。
面对这场迫在眉睫的危机,发妻也只有装疯了,当然也可能她是真的疯了。
老张这时候无疑是最焦虑的,爱妾死,独子死,现在发妻也面临死亡的威胁。
怎么办呢?就这样让发妻去受死?固然发妻一再犯错,但是他们夫妻毕竟是有感情的。他必须要想办法来帮发妻解除这场危机。
经过深思熟虑之后,老张想到了一个绝妙的可以帮发妻洗脱罪名的办法。
数日后,老张找到了一个大师,从这个大师的穿着上来看,他显得特别不专业,甚至有点非主流。
但是大师是不是真的大师,不重要,因为他只要是一个能配合好老张演戏的好演员就行了。
老张制定了一个计划,这个计划需要四个人配合演出,老张、发妻、大师、徒弟。
具体怎样操作才能洗脱罪名呢?
其实中心思想很简单:欠债还钱!杀人偿命!这个道理所有人都知道,大家都要遵守。
但是如果杀的不是人,如果杀是鬼呢?很显然,杀鬼是不需要偿命的。
而老张要做的就是要证明发妻杀的是鬼,而不是人。
好了!先看老张和大师的第一步操作:祠堂判案。
一,大师首先要把自己的本事吹得极大,阳间可平冤断案,阴间可驱鬼捉妖。天上地下无所不能,首先要用这种气势唬住众人。
二,大师明确告知老张,若要驱鬼,必先平冤。这句话其实就是村民们的心声:我们不管你发妻疯不疯,你先把杀人这事说清楚。老张这招很高明,他充分揣摩透了村民们的心理,借大师之口,来解决村民心中疑惑。
三,在祠堂中判案,并请族中耆老列坐。借族中耆老的威望来增加本次判案的权威性,族中耆老相当于在不知情中被利用了。
四,然后发妻的表演开始了,发妻首次说出了冬至那天井边发生的情况。发妻和桂英一起去井边不假,但是桂英在井边现出原形,所以桂英是鬼,并且是她自己跳下去的。这就解释了,为什么雪地中去井边的足迹是两条,回来的足迹是一条这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