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仿佛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哈哈笑起来,又直接打断了他:「安状元,我们南风别苑,可是很多人挤破脑袋想进来的,在这里,一个月他们就挣到一辈子的钱了。你说,他们不自愿?难道是我拿着刀架在他们脖子上面,叫他们来的吗?
安状元啊安状元,你不识人间疾苦,你站在朗朗乾坤之下,你怎么可能知道,有些人为了活着,什么都可以卖,说什么自愿,命都要没有了,还有得选吗?不过是一副躯壳、一张脸皮、一份尊严,沼泽中的人,为了活下去,什么都可以舍弃的。」
苍老的晴空,偶然掠过一只白鸽。
日光落在画楼飞檐上。
安静极了。
长公主顿住了,她疯了吗?跟一个初出茅庐的状元郎讲道理。
她在浪费生命。
他静静地看着她,仿佛透过她的眼睛,看见那些不为人知的苦难。
长公主以为自己把他说服了。
可是没有。
安状元有自己一成套的圣贤书体系。
他沉吟道:「所以,我才要封。如果你的南风别苑,成为一条捷径,就会有越来越多的人,不做任何努力,直接选择了捷径。」
他懂什么?他就像那些四书五经,高高在上的四书五经,要人们自怜自爱,要人们克己复礼。
可从来没有告诉活在黑暗中的人们,我该怎么活下去,只有活下去了,才有资格去谈论怎么活着,活着的意义。
安状元,你懂什么,你什么都不懂。
长公主觉得荒唐至极,她听见自己在冷笑嘲讽他:「安状元,你封了一条路,有本事辟一条新路吗?」
她慢腾腾地笑起来,慢腾腾地走出去,掠过晴空的白鸽掠过她的肩头,扑棱棱地又走了。
谁不想要走康庄大道啊,如果有的话,如果可以的话。
安状元封了南风别苑,长公主并没有对他动手。
或许,他那晚上给她上的药,让她的慈悲之心维持到了今天。
过了今天,安状元,你再遇上我,就休怪我冷血了,毕竟,我已经提醒过你了。
安状元回到家中,母亲揽着妹妹,坐在院子里晒太阳,敲核桃。
安状元问:「娘,我们家有钱吗?」
安母咦了一声。几时她这位儿子,也会问起银钱的事了。
安母笑道:「不多也不少,够你娶媳妇的。」
安小妹咯咯笑起来,拿一根小指头刮着脸,冲哥哥扮鬼脸,「哥哥要娶媳妇了。」
安状元走过去,捡了一个核桃吃,把妹妹抱起来,举在肩头,又对安母说,「娘,你把我娶媳妇的钱准备一下,我有用。」
安母感到意外,更多的是惊喜,她忙拉住儿子,追问:「小煦,你有喜欢的姑娘了?怎么样,容貌如何,性情如何,家住哪里,年方几何?」
安状元不紧不慢说:「她啊,全天下最美,脾气,可能不太好,家就住在,额,我也没去过她家,年方几何,也不知道。」
安小妹咯咯直笑:「哥哥,羞羞……」
安状元抓着小妹一顿挠痒。
虽然有缺点,但安母已经喜笑颜开了。
她的这位儿子,对女人向来不感兴趣,她都急得求神拜佛了,暗中又托人给他诊脉。
就怕,儿子要么是有隐疾,要么是好男风。
诊断过,隐疾是没有的。那么,难道?
安母听说最近有个南风别苑,她甚至想去买张票,骗儿子去体验体验,好确认下。
这下好了,她儿子亲手把南风别苑封了,她儿子还有喜欢的姑娘了。
脾气差,没关系,她年轻的时候不是也这样,脆弱,多疑,可是没关系,只要夫君疼着、宠着,那些刺儿就会慢慢被抚顺了。
照她儿子这种性子,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喜欢了就要捧上天的,不怕哄不来那姑娘。
就这么办,晚上安父一回家,就赶紧商量提亲落聘的事情。
偌大的安府,一下子热热闹闹忙碌了起来。
安父安母给儿子准备娶媳妇的产业银钱,有点多,大多还在永南城,他们一家子,就是陪安状元来永安城玩一玩的,家底还在永南呢,这一时半会的,清点不过来。
安状元把自己锁在书房里,忙到深夜,安母和安父秉烛来同他夜谈。
问他,「和姑娘进展到什么地步了?」
安状元有些沮丧,答道:「没有。她还讨厌我。」
安母自恃是过来人,深谙女子心事,拉着儿子的胳膊,孜孜不倦道:「小煦,可别犯傻,年轻姑娘,就喜欢口是心非。如果她说讨厌你,就是喜欢你,你千万不要打退堂鼓。」
安父抚着胡子,重重地点头。
安状元半信半疑,只是书上未曾教诲,师傅也没教过,无据可考,或许,娘说的是对的。
安状元沮丧的心情,稍微有那么一点提振。
他又问:「爹,娘,钱准备好了吗?」
安父意味深长地拍拍他肩膀,安母捂着嘴笑道:「瞧你,心急吃不上热豆腐,你现在贸然去求亲,人家姑娘父母也不答应,再说了,那些东西一时半会也收拾不过来……」
安状元愣愣道:「求什么亲,我只是要钱,送人的。」
安母啊了一声,安父也凌乱了,几个意思?
敢情,这儿子,是要把家产都白送人吗?
所以,他们白高兴了?
傻儿子还是那个傻儿子。
一个子儿都不会给的,除非他娶媳妇。
于是,安状元连续几天,一下值就把自己锁在书房里。
终于有一天,他去赌场了。
法度未禁赌,长公主的赌场照样营业。
南风别苑被封了,长公主决心要把赌场做得风生水起。
于是,长公主这几日亲自去赌场,下场当庄家,亲自摇色子。
输在长公主手里,心甘情愿,赢了长公主,那能炫耀一辈子的。
一下子,全永安的有钱人、没钱人,全都转战赌场了。
长公主故技重施,设入场券。
长公主还顺带,在赌场内,设了酒楼、厢房。
赌累了,去吃吃免费的美食佳肴,去睡一觉,歇一歇。
歇完了,继续赌。
怕你没钱了,伙计会拉着你,说,兄弟,我看你也是个老实人,这样吧,哥借你点钱应应急。
好家伙,钱没了还有钱,不怕你输不光,这是一场与恶鬼的交易。
终于,伙计盘算着你的家底都输光了,押着你回家去了,拿你的房子田地,甚至妻子做要挟。
这是一个,你一跨进去,就出不来的深渊了。
赌,赢了一夜暴富,输了倾家荡产。
谁都以为,我只是去摸一把,就一把,赢了一点小钱,就走了。
这回走了,总有回来的时候。
赌场永远不怕没有回头客。
人就是这样,贪,欲壑难填。
安状元出现在长公主摇色的那一桌前。
长公主将手上的骰盅放下,慢腾腾地掀起眼帘看安状元。
他不属于这里,一身青衫,干干净净地站在那里,与赌场的光怪陆离格格不入。
她的唇角绽放出一抹笑:「安状元,也想赌一把吗?」
长公主想给安状元一个教训,叫他知道世道险恶,人心叵测。
赌场里,有人笑,有人哭。
鱼龙混杂,气味很难闻。
男人的汗臭味,女人的脂粉味。
安状元的眼里只落着一个长公主,她把外袍扎了一个结,横扯在半腰间,一只腿支棱起来,踩在一张凳子上,挽着袖子,露出来半个细嫩雪白的胳膊,上面一朵曼珠沙华,花蕊吐露的色泽野蛮生长,直蔓延到手背来,给人错觉,仿佛一碰上她的手,那花藤会迅速把你缠绕上,让你也成为毒花的俘虏。
安状元望着长公主的眼睛,朗声答道:「赌。」
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客官,都围过来了。
谁不知道新科状元洁身自好,高风亮节。
有幸能目睹,新科状元从神坛摔落的样子,那可太有意思了。
长公主握着盅,盯着安状元,翘着纤纤兰指,摇了起来。
她也很期待,看到安状元哭鼻子的样子啊。
这种心思,大约就是,别人家的孩子那么幸福、那么优秀,有一天,你得到一个机会,把那个幸福的、优秀的孩子拽下来,让他变成跟你一样的人,那多棒啊!
不幸,就一起不幸好了。毁灭,就一起毁灭了。
省得安状元天天让她觉得自己很惨,大家都在深渊下,就不会觉得难为情了,对不对?
围观的人很嘈杂,安状元很专注地听着。
长公主一个花手,落定了,她的手按在盅顶,红冶的唇微启:「安状元,大?还是小?」
只是二选一,有一半的机会搏。烫金的字,在桌面上发着光。
安状元把所有带来的银票,放在赫赫的「大」字上面。
长公主再问他:「不再考虑考虑吗?」
安状元斩钉截铁道:「不用。」
咦?为什么觉得状元郎胸有成竹的样子,围观的人蠢蠢欲动了,听说,这位状元郎,是三元及第,是个天才,或许,状元郎有不为人知的本事呢。
马上有人喊:「我也全压大。」
于是陆续,连叠声,此起彼伏的押注声,「我也」,「我也」,「大……」
全场买大。
赌状元爷一把。
长公主站在阴霾里笑,最后再看一眼安状元,「安状元,他们的希望,可全都押在你身上了。如果输了,你名声扫地了。」
安状元的额头,沁着薄薄的汗。
他那白净的脸上,被热气蒸得有些红了。
他说:「长公主,这一把,只有我们两个人赌,别带别人。」
围观的人恼了,不愿意。
凭什么?有钱一起赚,你还不让人沾光了咋的。
长公主却一挥手,「别人都给我滚,这一把,只有我只跟安状元。」
她支着下巴,侧头看着他笑,那是诱人进地狱的,蛊惑的笑。
全场静寂。
长公主开盅,全场哗然。
都以为安状元是个王者,谁知道,是个渣。
安状元,输了个精光。
围观的人对安状元一片嘁声。
长公主十分痛快,禁不住拍着掌,笑起来:「安状元,你输了。」
她想在他脸上找到懊恼、颓丧的神色。
可没有,半点也没有!
这个书呆子!输了钱也一点反应也没有,何止没有。
他反倒笑吟吟地说:「长公主,是我输了,你赢了。」
他很喜欢长公主此时此刻挂在脸上的笑容,那很张扬的、明亮的笑容。
他输了,她是真的高兴。
他也高兴。
长公主又恼了,他凭什么那么平静。
长公主朝边上的一个伙计使了个眼色,那伙计立刻凑到安状元面前,道:「状元爷,别灰心,再玩几把,输的就全都回来了,钱我这有,您不必挂心,尽管玩,玩他个尽兴,不枉来一趟嘛……」
可是,安状元拒绝了。
他又不是真的来赌的。
长公主奸计未得逞,气得摔盅,转身就上楼去了。
安状元也该走了,转过柱子,有人领着妻女在典卖,年轻的妻女在号啕大哭。
安状元转过身,问伙计借了很少的钱,赌了几把,赢了刚好够用的一点钱,帮忙把人赎了,把钱加倍还给伙计了。
伙计目瞪口呆,有这本事?
他在一旁,看得很清楚,别人摇色的时候,这位状元爷很专注地听,他根本就是会听色。
所以,状元郎根本就不可能输。除非,他想输。
伙计把钱搂紧了,生怕安状元再跟他借钱,那他能把赌场赔光了,会被长公主打死的。
伙计连忙打起精神,捧上真挚的笑容,欢送安状元。
可别来了。千万,千万。
七
长公主一个人走出赌场。
天黑了。
疏落几只黑鸦,乌压压从头顶掠过。
长公主垂下眼,狠力地搓着手背上的花色,或许,她可以去一趟罗刹城,看一眼沉睡中的阿年。
有人叫住她,「长公主。」
谁会在夜里叫她呢?她以为只有阴间的鬼,或者,人间的鬼呢?
她循着声音,转过身去。
安状元站在街口,明朗朗地望着她笑,他的身后,恰好千家万户的灯火依次亮起。
自从阿年昏睡以后,她在夜里行走,都觉得自己是个孤魂野鬼。
不知道为什么,就在这一刻,她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也活在人间。
长公主疲惫地问:「你还来做什么?」
也不知道安状元,是怎么长大的,有一颗抗打压的、坚强的、执着的心。
安状元腼腆笑道:「恰好路过,」说着,又指了指手上的食盒,轻声问她:「我娘亲手做的甜糕,长公主,要尝一下吗?」
快要清明节了,西陵朝的人家,会开始做一些甜糕,祭拜亡灵。
其实,人们自己想吃甜糕,可是大人总不能贪吃的,所以就说,让亡灵也回人间吃一口甜食吧。
她在季府吃过,在宫里,没有人会做这个民间的小吃,也不是,只是没人做给她吃。
她踌躇不前,她饿了,或许是头顶掠过的乌鸦叫得太凄凉,或许是长街的灯火太明亮了。
长公主走到安状元身边,她指着食盒,理直气壮道:「我要一块。」
安状元豁地一下笑开了,或许是觉得太过放肆,笑到一半,又稍微收敛一些,可唇角的笑痕还是很深。
他们在一堵墙下吃甜糕,墙上野剌剌烧着春花,暖香涌动。
长公主狼吞虎咽,吃到一半,抬眼看安状元,他在看着她吃。
他的眼睛明亮,就像,像什么呢,她想起来了,像她屠城那夜,抬头看的,天上的月。
她认真地嚼着每一口,严肃地同他说话:「你娘做的甜糕,好吃。」
他怕她噎着,给她递水,皱着眉叫她吃慢点。
今晚的夜,皓月当空,他们都坐在光里。
借着光,他几乎能看到她脸上细小的绒毛,长公主,比他小一岁,她今年十八岁而已。
只是人们常常会忘记,长公主只是个十八岁的姑娘而已。
长公主问他:「你家,住在这附近吗?」
安状元淡淡笑道:「不远。」
不远,也就一个城东一个城西。
长公主怎么可能不知道安状元住在哪里呢。
他可是有玉玦的人,从他踏进永安城那一刻起,他就被监视了。
她没有说话,默默吃着甜糕。
甜糕吃到肚子里,暖暖的,热热的,甜甜的。
她忽然悄声说:「你以后,别来赌场吧。」
安状元从善如流,点点头。
长公主欲言又止。
她看得出来,这位安状元或许有点喜欢她,可能是他的世界里,没有遇到过像她这样的人,所以觉得新鲜。
但这只是刚开始,人们刚认识的时候,总是好的。
他喜欢她,这对她是好事,对他是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