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骧将军和首辅大人这两位仇敌,对此事有共识。
他们暂时议和,合作抗敌,保卫西陵。
战事紧急,他们在沧水边辽阔的荒郊临时搭起帐篷,连夜商谈。
三天三夜,确定了作战计划,兵分两路,连纵抗击。
商议结束的时候,又是大半夜,季临渊是后走的。
毕竟,没有人在等待他,早走晚走,也无所谓。
他一掀起营帐,呼啸的雪和凛冽的寒风就扑头盖脑地淹过来。
他转身想回去拿壶酒暖暖身,忽然就见到远处有个人站在树下,擎着伞提着灯在等人,苍茫雪夜,火光也是凄迷的,可借着这一点寥落的光,能分辨出是沈嘉懿,不需要光,他也知道,那是她。
两军对峙时,她很少露面。
上一次见,是中秋。
他和安和煦一样,在各自的城楼上守着。
可是他们又不一样。
他是自己一个人,站在城楼上看满月的。
他看当时的月,想过去的月。
上一个中秋,他在家过完,深夜去找沈嘉懿,把她从床上扒拉起来看月,他想陪她吃月饼,可她说她不吃甜的,他给她剥柚子吃,她也不要。
她那时候是很不耐烦的。
可是起码,那时候,她还在他身边。
他抱着她赏月,他在心里暗自欢喜。
可今年的中秋,只有他一个人。
她在沧水的另一头,陪着城楼上的安和煦赏月。
他隔着沧水眺望,他们应该是在吃月饼、吃柚子,说些团圆话。
一瓣雪花落在他的脸上,冰涔涔的。
已经是冬天了,距离上一次见,面对面地说话,过去很久了。
过去了一个秋天。
他们从来没有分开那么久。
久到恍如隔世。
他站在雪夜里眺望她,她披着一件玄色鹤氅,罩一个雪帽,一张纤脆的小脸在茫茫雪色里晶莹透光,她似乎等得不耐烦了,懒懒地踢着脚下的雪地,歪歪倒倒地擎着伞,有雪花都落到她肩头了,她还浑然不觉,只顾探头四处张望。
他低声喊她,只有他自己听得到,「嘉懿……」
他朝她的方向,快步走去。
可走了不过几步,他顿住了。
安和煦闯入她的伞下,他一手撑住伞,一手把她拦腰抱起来,低着头同她不知说什么,隔得那么远,寒风冷雪也还是把她甜糯糯的笑声递了过来,在他耳边一遍遍地回荡,她的笑声,比寒风刺骨,比大雪冻人。
季临渊以为自己已经被冻在这个寒冬的荒野里了。
血也冻成冰的,凝固住了,呆滞地堵塞着。
他不该看下去的,可他还近似贪婪地望着她的方向。
不知道下次见到她,是什么时候了。
于是,他亲眼看着,她在安和煦的怀里直起身,还没来得及进营帐,她已经捧着安和煦的脸吻上去了。
热烈的沈嘉懿,她对爱的人,总是那样,毫不保留。
她手上的灯,跌落在雪地里。
那奄奄一息的灯,不甘心地亮了亮,最终还是湮灭在雪地里。
他们已经钻入帘帐内了,帘帐里的火,一簇簇地,没过一会,就灭了。
季临渊经过一棵枯死的树,他掉头回去拿酒。
没有酒,他就跟着树,一起死在这个寒冬里了。
这是离别前的一夜。
长公主多么希望,时光就停留在这一夜了,明日没有人要远行。
她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拨开小窗上的帘一看,天地一片清辉,下雪了。
她穿上鞋,罩上鹤氅,在这雪夜里,她要去接她的郎君。
地上跌落了许多枯枝,踩着发出咯咯吱吱的声响,她撑着伞,提着灯,小心翼翼地走,在一棵枯树下等她的郎君。
虽然天寒地冻,可是等他来,心里永远是暖烘烘的,这种心情,比炭炉管用。
那头有人举起了火把,她探头张望。
有人拦腰把她抱起,擎起伞,把茫茫雪夜隔绝在外。
「阿懿,你又不听话了。」
他皱着眉头数落她,可是唇角款款含着笑,露了破绽。
龙骧将军,尝试过很多次,板着脸教育他的妻子,身为一个孕妇,要早点歇息,不要等他,他总是说不准什么时候回来。
可没用,他总是舍不得真的凶她。
她分出手去勾住他脖子,一双长媚眼水波潋滟,娇憨笑道:「我想你嘛,安郎。」
他好不容易板起来的脸,一下子柔软了,他低头吻了吻她的鬓角,「唔,我也想你。」
刚到营帐门前,她索性丢了碍事的灯,全神贯注地,抬手去抱他,去吻他。
他把伞也扔了,踢了帘,把她抱进帐内去了。
他们在榻上拥吻了很久,气息湍急。
不知道哪里传来呜咽羌笛细碎声,吵得人生了离别愁绪。
她的眼泪忽然就纷纷扬扬洒下来,她的唇停在他的唇上,微微颤抖着,「安郎,我跟你一起去好不好?」
从前的她,什么都豁得出去,现在,现在不一样了。
他抵着她的额,温声哄她:「阿懿,你和乖宝,不能冒险的。」
她垂泪不语。
他一边替她擦眼泪,一边朗声笑道:「你郎君很厉害的,东吾人,打不过我。」
她似乎听进去了,慢慢止住了眼泪,只是一口气还没平息过来,一边打嗝一边呜咽道:「春天能回来吗?」
她知道,她在问一个傻问题,可是他还是认真地回答她,「能。」
亭前垂柳,珍重待春风。
这一夜,弥生偷摸烤了地瓜,送去给阿莺吃。
阿莺安静地吃,弥生倚靠在树上看她吃。
他忽然问,「你们那的人,提亲有什么讲究啊?」
阿莺沉思了一会,借着雪光,在地上用枯枝写字:「有讲究的,也有不讲究的。」
弥生问:「怎么讲究,怎么不讲究。」
阿莺望了他一会,写道:「如果是喜欢的人来提亲,什么讲究也没有,如果是不喜欢的人,讲究很多。」
弥生笑了笑,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他又折下一枝枯枝,漫不经心道:「阿莺,临走前托你件事呗。」
阿莺定定地望着他,用力点了点头。
弥生说:「我这些年,存了一些钱,这不是又要打战去了吗,谁知道后边……我能不能,把钱先放你这,你细心,放你这不能丢。」
阿莺背过身去。
弥生赶紧说,「哎,你不乐意就算了,我……」
他话没说完,阿莺忽然冲到他面前,把他的腰抱住。
弥生愣了愣,伸手想回抱她。
可是他没有,谁知道后边怎么样呢,他不能耽误人家。
他轻轻推开她:「阿莺,你可别占我便宜啊,我可是清清白白的良家妇男……」
阿莺气得踩了他一脚,跑走了。
弥生没办法,只能叫阿年帮他转交那点积蓄了。
这一夜,很漫长又很短暂地过去了。
有人怕醒着,一晚上太多余了,抱着酒,沉沉睡了。
有人怕睡了,失去一晚上,抱着心上人,一夜未眠。
二十四
风雨幽晦,雾失迷谷,赤焰军在阴川折了。
阴川,在东吾国境,顾名思义,当地人称其为「通向阴间的河川」。
进了阴川,月移星转,一年四季,无论昼夜,昏暗不见天日。
没有飞禽走兽,只有幽沉深河、嶙峋峭壁、森森暗林。
可这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进了阴川,没有活着出来的。
弥生领着赤焰军追杀败兵至此,忽然就乌天蔽日。
来不及反应,山石滚落,土地摇撼,弥生高喊撤退,可没有用,来不及了。
只有几个跟着他的人,躲进了一个山洞里。
顷刻之间,地面陷落,赤焰军被吞噬在阴川里。
其实这场战,西陵朝快要赢了,也正是因为要赢了,官兵都想快点结束这场战役,想在雪融春暖的时候,回到家乡,见思念的人,所以他们急了,中了计。
只是一瞬间,那么多的赤焰军兄弟,被阴川的血盆大口吞噬,尸骨无存。
有一个小兄弟,眉清目秀,十五岁,想来挣一份军功,好回去娶他们村地主家的姑娘,他的嘴跟弥生一样贫,他说那个姑娘太馋他了,把他搅得不耐烦,只得答应娶她了,可为了不当上门女婿,他还是想出来赚一份家业,把姑娘娶回家。
有一个年纪大点的兄弟,浓眉大眼的,他说他有个娘子得了病,没几年活头了,可他的娘子爱美,她多么想要一副金耳坠,他买不起,听说参军后有一笔钱,他就来了,他想给他的娘子买一副沉甸甸的金坠子,想让他的娘子在死之前显摆显摆。
还有,被老娘念叨得不耐烦出来参军避风头的不孝子,被老爹押来参军的纨绔子……
昨夜大家还围在篝火前烤鸡吃,这一眨眼工夫,都没了。
他们都是不起眼的人,左不过都是村里头随处可见的阿贵、阿富、阿狗,再厉害些,可能就是城里有钱人家不听话的孩子,可他们都有心愿,为了那份平凡得不好意思说出来的心愿,他们拿命去搏。
弥生在黑黢黢的山洞里打火,可打了很久,也没打着。
有人在黑暗里忽然说,「我想起来了,这里像不像阴川?老人家都说,阴川只有去路,没有回路。」
就算他们避过了这一劫,他们还是要在这阴川等死。
只要走出去,阴川就会再次地动山摇。
有人黯然道:「昨晚的烤鸡,我只吃到个鸡屁股。」
早知道,打上一架也要抢个鸡腿来吃啊。
有人嘁声道:「你就那点出息,我的钱还没寄回家呢。」
有人不耐烦道:「就只知道钱,俗不俗,老子刚写了家书报平安,倒了血霉,早知道就晚点写了。」
不是怕死,是怕那个惦记的人失望,是怕活着的人过得不好。
弥生掉过头,冲他们几个骂骂咧咧:「都他妈给我闭嘴,你们要死,老子可不陪你们死,老子还要回去娶老婆……」
弥生骂得毫无底气,只是他身为主将,就算等死这一刻,也得安慰其他人。
谁他娘不想活着回去啊,他也有个哑巴姑娘在等他啊。
过了两天两夜,他们已经绝望了。他们尝试过出去,可是只要脚一沾到外面的地,立刻听见轰轰的巨响,他们只得把腿缩回去,可这又有什么意思呢。
只不过是多活一会,眼睁睁看着自己死掉。
就在绝望的时候,弥生听见了龙骧将军的声音,那是遥远、渺茫的声音。
有人来救他们了。
山洞里的其余人,对着山洞外疯狂呐喊。
弥生赶紧叫他们闭嘴,听着声响,那是在阴川以外的地方传来的,还没入阵。
既然知道这是条黄泉路,就无谓牺牲更多的人来了。
可是求助声已经传递出去了,龙骧将军,还是来了。
龙骧将军知道这是阴川,人间黄泉路。
他师傅告诉过他,阴川至今无人能破。
他问过为什么,那么难吗?
他师傅说,既然知道去了可能要送死,那也就没有人傻到去冒这个险了。
可是龙骧将军是那个傻子,他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他想自己一个人进去。
阴川里,云雷滚滚。
接下来会面临什么。未知,死亡。
他不是没有犹豫,他的脚刚踩到边界线,又退了回去。
他走之前,阿懿的眼泪把他胸前的衣襟都湿透了,她哭得把他的心都揉碎了,她还一直吻他,吻得他心颤。
他害怕她蹙眉头,害怕她掉眼泪,害怕她失望。
他答应过她,以后要给她撑腰,不让别人欺负她了。
他是一个有妻儿的人。
他的命不是他自己一个人的命。
他向她承诺过,不冒险,要在春天的时候回去,或许那个时候,他们的孩子出生了,那会是个很棒的春天,阿懿会很高兴的。
那时候,他们可能可以暂时歇一会,暂停一切纷争,去安平岛上,把酿的梅子酒喝了,给枇杷树浇浇水,晴天的时候,看日出日落,看星光蓝海,阴天的时候,就听雨打芭蕉,相拥入睡好了,流年那么长,怎么挥霍都可以。
阴川里的声音已经消失了。
有人说,或许是听错了,去别处找找。
是啊,没有声音了,就当作从来没有听见过。
谁不自私,自私有错吗?没有错啊。只是要活着而已,为了爱的人活着。
没有人能因为一个人想活着而谴责他。
可他做不到,他无法挪开半步。
他没办法看着并肩作战的战友,在绝望中等死。
他可能也会死,可是起码,阴川里的人知道,他们没有被放弃。
这就够了。
有时候,人就是这么奇怪。
为了那么一丁点儿希望,搭上一条命。
没有谁的一生不需要做抉择。
你明明知道,怎么选都是错,可是你不得不选。
阴川埋了无数尸骨,可是没有记载尸骨生平的墓碑,边界只有一座无字石碑。
龙骧将军的脸都叫浓雾掩住了,望不见神情。
他把手停在石碑上,沉声下令:「两天后,如果我们没出来,你们就离开,按照原定计划作战。」
那是不悲不喜的声音。
身为一个主帅,任何时候,都要有笃定的力量。
他不能泄露半分不舍留恋。
这一次,他对不起阿懿了。
他冒险了。
她能不能原谅他呢?
她生气没关系,不原谅他也没关系,但是希望她不要难过。
他踏进阴川,那一刻忽然记起来,他还没给孩子起名字。
麒麟军已经到辽城了,准备跟龙骧军、赤焰军汇合。
可季临渊被告知,龙骧将军和赤焰将军被困阴川。
季临渊低头摸着手上的冻疮,冷笑一声:「安和煦,真是个蠢货。」
安和煦,愚蠢到拿命去祭奠他那点可怜的情怀。
很快他就可以凯旋而归了,安和煦又在这个时候死了。
一切都是按照最有利他的情形发展的。
他死了,沈嘉懿又会回来了。
西陵朝还是那个和平的王朝。
季氏,仍是风光无限。
这糟糕的一年,发生的事情,都可以一笔勾销了。
就像往池塘里投了一个石子,起初涟漪荡漾,可后来,水面还是会平静如初。
辽城又下起了鹅毛大雪,呜幽幽的北风呼啸着,这应该是这个凛冬最后一场大雪吧。
季临渊提一壶酒,一个人在雪里,喝了很久,走了很久。
天地一色净白。
他的一个季氏族人找过来,请示他,凯旋之日是否就是屠戮龙骧军之时。
趁着这个时候,龙骧军群龙无首。
都是政治漩涡中的人,不择手段,背后捅刀子,都是司空见惯的。
季临渊拿那双琥珀澄碧的眼去望那个族人,看得那个人寒毛倒立。
他寒彻彻笑道:「什么时候起,卑鄙成了我们季氏向上爬的通行证?」
他说着,把手上的酒壶往不远处的潭面砸。
寒冰并不顽固,叫他这么一砸,顷刻蔓延出无数细细的裂缝。
那个族人还想劝他,可季临渊直接给他定罪,以扰乱军心之罪,判了个斩首示众。
季临渊从来不否认自己卑鄙,只要能往上爬,只要能护住自己想守护的人,什么手段他都使得出来。
可他也不是生来就卑鄙的。
他也曾经是个光明磊落的翩翩少年郎。
他也曾经有所为而有所不为。
只是可惜,那样的他,什么也守护不了。
出走时是少年,走到半路,面目全非。
但是,这么卑鄙的他,还是存有一丝底线。
最起码,在异国的战场上,不能对自己的同胞下手。
甚至于,他还想救战友。
不是救安和煦、弥生,仅仅是救保卫山河的战友。
当然,他还是想杀安和煦的,可是不是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