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寂静,唯闻城中燃声哔剥。
我刚要随车同行,便被大单于死死按住肩膀,神色狞然。
「你这妇人如此聪颖美貌,又何必回王家守寡?」
他一面说着,一面将我往城墙边拖:「从今往后,你便留在我身边侍奉,如何?
我被那双粗糙的大手扼制住,一时脑袋里全数空白,眼见盛放着王玙的尸体渐渐消失于城门,连忙大声求饶。
「大王!好歹让我与王郎告别一番!」
「他已死了,此举又有何意义?」
「如此我才好彻底放下,从此专心侍奉大王!」
许是我的饮泣令人烦闷,大单于终是松了手,我得了自由,便立即沿着燃烧的护城桥去追王玙。
此刻星垂平野,远望旌旗遮天,三军不发,车马喑哑。
我跟随在王玙车乘之后,短暂地走了一段。
想说点什么,又觉无话可说,只有掏出怀里的帕子,默默塞回那军旗之下。
这之后,便站在原地,目送那漆黑的车驾远去。
不过一盏茶时间,我便被大单于着人带回,直接挟上女墙高处,低头往下看,便是深沉涛涛的护城河。
遥望远方,王玙的车驾进一步,慕容垂的大军便退一步,眼见已退得看不到了。
大单于十分满意:「美人,你说,接下来该如何做?」
我低着头:「邺北已被慕容垂摧毁,大王可弃城而走。」
他放肆地摩挲我腰肢,口息恶臭,喷得我几欲窒息:「呵!这之后他定会追击于我!此法不可行!」
我心下厌恶,漠然而笑:「知道打不过,那便滚回你的漠北老窝!」
「什么?」
不等他反应过来,我已然狠咬他手掌,挣脱了对方钳制,面对四方狙来的长枪,我身不由己地往后退了两步。
身后便是女墙豁口,其下,是涛涛长河!
(四十三)
「南家女郎,这药是从豚鱼血中提取,服下后足有三个时辰身体僵硬,状若濒死。」
「若你最终落在胡人手里,不愿受辱,便服下这龟息药,左右也算半条生路。」
「只是这药剧毒,服下之后,你亦有醒不过来的可能,万望谨慎………..」
迷蒙之中,江娘子的声音在我耳边萦绕,我勉力撑起沉重的眼皮,眼前却并没有什么江娘子,只有一处荒凉的河滩,唯闻流水哗哗。
最后的记忆,是我沿着女墙的豁口掉下了护城河,之后许是适逢跌潮,便被汹涌的水浪裹挟,被一直冲到了下游的河滩上。
如此,也算福大命大。
再活动一下身体,却发现左腿软绵无力,动一下便疼得钻心。
考虑到大单于若有余力,定会往下游搜寻我,我连忙拖着伤腿,往前方的树林艰难挪动。
刚挪不久,便听林中窸窣作响,深处忽然蹿出一名衣衫褴褛的少年,看眼珠长相,明显是大邺人。
我心下一喜:「救……….」
然而,没等我把话说完,那少年却握手为锤,一锤下来,便将我狠狠锤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面前是青灰色的黯淡天空,我被那孩子拽着脚,一路拽到一处断壁旁,不远处还躺着两个老人,同样衣衫褴褛,饿得奄奄一息,双眼凸出。
少年喜道:「阿耶,河边得一两脚羊!」
「我们可先吃肉,再用骨头煮汤!阿娘喝了汤,定会醒过来的!
说完,便用一双发着饿光的眼睛看着我,我连忙求饶:「小郎君,要吃我也可,只是千万给个痛快。」
那少年将我牢牢绑好,双腿架到高处,这之后便开始点火,口吻尚有稚气:「不行,那样不新鲜,放心吧,我先吃你的脚,你还能活两三天的。」
「那可谢谢你了。」
此刻,我心知回天无力,也只能苦笑一声。
火苗燃起,我渐感双腿火热,唯有紧咬牙关忍受痛苦,却见眼前的少年面露惊恐,霍然后退数步!
所迟但快,一支羽箭斜刺里飞来,骤然打散了我身下的篝火!
再看身后,数名甲士疾速包抄而来,为首之人我曾在王家多次见过,似是名叫王丁的,他见我仍活着,也是面露惊喜,连忙将我从捆绑中解救出来。
不知王玙能否活过那豚鱼剧毒,我心里牵挂,连忙紧紧攀住他手臂,声音嘶哑:
「王,王玙………」
对方闻言怔住,忽然双目通红,眼中盈满了泪花。
(四十四)
我见他不住抹泪 ,心下一沉:「他如何了?」
王丁却唏嘘数声,连忙解释:「郎主昨日便醒来了,之后便令我们沿下游寻找女郎。」
我这才放下了一颗心,忍不住叹气:「那你哭什么?吓死我了。」
「只因郎主他醒来的第一句话,问的也是锦屏…….」
我闻言,想笑,又有点想哭。
王丁解救了我,便挥舞长刀,向那躲在矮墙下的少年走去。
我连忙制止:「勿杀他!」
见对方不解,我叹道:「不过还是个孩子,算了吧。」
王丁点点头:「女郎心地仁善,无怪乎上天护佑。」
我不信有什么上天,却也不能否认这一路的幸运加持。
这之后,王丁指挥将士们将我轻轻抬上战车,我很快便在车轮的滚动声中陷入了昏迷。
许是伤腿发炎,我不久便发了高热,整个人陷入混沌之中,只感觉自己被人抬下了车,又送到一间大屋子里。
这里气味芬芳,绸被丝滑,每隔一段时间,便有人用冷巾擦我裸露的肌肤,一边擦,还一边不停唤我的名字。
我努力想要回应,张翕嘴唇,却只能发出模糊的呻吟之声。
每到这时,那人便会扶我起身,将一杯清凉之物倾到我唇边。
「好孩子,喝一点。」
声音清澈动听,使人浑身舒惬。
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从重重迷雾中挣扎出来,掀动两条沉重的眼皮,面前便是满绣卷草纹的青色帘幕,锦幛玉钩,富贵之极。
我连忙掀了被子,就要下地,孰料昏睡多日双腿虚软,当即狠摔了一跟头,痛得躺在地板上连连大叫。
门开了,却是两名女御,见状连忙上来搀扶我,我紧紧抓住其中一人:「王玙呢?」
那女御替我擦着额上冷汗,小心地看着我神情:「郎主正在公主处叙话呢。」
「是么。」
我闻言,陡然想起这里已不是邺北,冲动的心情逐渐平息,一股说不出的失落油然袭上心头。
另一名女御见我面有怅然,轻声劝解:「这几日郎君贴身照料女郎,甚少假手于人。」
「不若我们就等在门外,他要是出来,见您醒来了,定是十分高兴的。」
见我点了头,两名女御便搀着我,缓缓往外厅走,穿过两道垂花门,来到一处更轩敞的门厅外。
隔着珠帘,只听一道女声叹道:「如此美姬,又有急智,无怪乎我儿爱之。」
「只是我王家何等门第,你将她带入家中,无媒无妁,终究是落人口舌。」
这之后是年轻男声,隐隐狂傲:「母亲,我王玙做事,何须他人置喙?」
「如今胡羯肆虐,北境连连失守,百年公卿或许顷刻覆灭。我需要的,是一个聪敏勇敢,又能与我共进退的女子,而非一个软弱的四姓女。」
长公主连声道:「你待如何?她父母已殁,门第又低,你难不成真要娶回家来?」
顿了一会,王玙淡淡道:「江山与美人,二者不可得兼?」
「若我都要呢?」
说罢,不等长公主回话,那珠帘便被哗然掀开,王玙面色沉冷,大步往外走。
我刚要出声,便见他脚步忽然停下,回身看住我。
这一刻,两两相望,四目相对。
见我畏畏缩缩地站在人后,王玙面色不动,只站在门口朝我招手。
「你过来。」
我被那黑阗阗的眼眸盯着,站在原地,小声摇头:「王玙,我脚痛。」
只听木屐声声,渐踏渐近,一只修白的手向我伸来。
我抬起眼,面前便是那张魂牵梦萦的面孔,再看清那眼中数不清的痛惜与怜爱,忽然便有无限的委屈涌上心头。
(四十五)
王玙将我安置在他卧房外的小耳室,入夜了却偷偷提灯而来,悄悄坐在我床边。
我正躺在被窝里,为长公主白日的话伤心流泪,他从后扳住我肩膀,毫不同情地嘲笑我:「哟,今日又见水鼠。」
我正痛苦着,闻言心下更是难受:「你若不愿见,我走就是了。」
王玙见我真生气了,连忙放柔了声音哄劝:「哪有不愿见你,恨不得与姬日日夜夜,再不相离。」
说这种情话对王郎君来说,是极为罕见的,仿佛柳暗花明,又见山水,又仿佛苦海回声,转而回甘。
我诧异之下,甚至忘记了哭泣,王玙见我不哭了,低下头,在我额上轻轻落下一吻,修长的手指在我长发中穿行,娓娓清吟。
「宿昔不梳头,丝发披两肩,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月华似练,有一丝半线漏到床畔,我借这光看王玙,只见其双眸幽暗,隐含怜爱。
我这才后知后觉,王玙这是在哄我开心,可实在调动不起情绪,反而更加悲伤:「郎君瞧那月亮,今日如此圆满,不知明日又会如何………」
他不明白我何意,只顺着我的话往下说:「天有阴晴,月有圆缺,这谁又说得准?」
「是啊,这谁又说得准?」
我长叹一声:「月亮尚且如此,更何况是人呢?」
王玙听了,才知道我是在影射他,顿时色为之变,声音沉冷:「哼,牙尖嘴利!」
但他也只是训斥了我一声而已,并没有更加发怒的表示。
如今, 这个人似乎对我有了许多忍耐。
可离开的念头却在我脑中扎了根一般,甚至连看见门外的马车,都会忍不住浮想联翩。
左右王家无人管我,三日后,我趁着王玙不在,仍是揣了金珠,戴着面巾,偷偷驾走了一辆马车,车轮铎铎,上了长街。
陈郡繁华,距离洛城也不远,此处物阜民丰,郊外又有绵绵不绝的良田,也许待王玙去了洛城,我便可留在陈郡,左右还有金珠,也能图个逍遥自在。
这么想着,便从清晨逛到了下午。
直到执鞭的手累了,我勒转马头,打算掉头回去,顺便向王玙道别,没走几步,却见道旁的书肆走出几名缁衣少年。
当先一位面皮白皙,五官秀出,瞧着有几分眼熟,那人见我望着他,也呆呆地回望着我。
「你,南家女郎,你怎会在此?」
不意他隔着面巾还能认出我,我微感惊讶:「崔郎君?」
他勾着头,看到我车上的王家家徽,面色忽然一变:「你为何驾着王家的马车?」
「啊,我……….」
刚待解释,便见对面的长街奔来一队甲士,迅速拦在我车头前,再看那领头的人,却是王丁。
见我坐在车辕上,王丁长松了口气:「女郎,你怎可在外乱跑?郎主找了你许久。」
我连忙道:「我马上回了。」
崔湛在车下看我,一双眼睛颇具凌厉:「南家女郎,你何时与表哥关系这么紧密了?」
「崔湛,你有事?」
话音未落,甲士们纷纷相让,人群尽头驶来一辆金顶乌蓬马车,一张修长手掌轻掀车帘,寥寥数语虽清润动听,却不怒而威。
崔湛闻言,浑身僵直:「表哥!你令我远离南家女郎,自己却……….你怎可如此!」
「呵。」
王玙这淡淡的一声,分明是不屑辩解,且把话头直接转向了我:「锦屏,到我车上来。」
十目所视,众目睽睽,我见崔湛眼眶通红,满面苍白,只好下了马车,对他弯腰一揖礼,便转身徒步而走。
(四十六)
崔湛很快便远得看不见了,而我身后却渐渐跟上来一群甲士,并铎铎的车轮声。
我知道,王玙还在。
又行过一条长街,我实在走不动了,步伐也慢了下来,那马车渐渐与我并行,车纬掀起,露出一张玉白色面孔,肃容霜雪。
「南锦屏,你要走去哪里?」
我不答,照样走我的路,对方隐隐发怒,气息不稳:「你可知你在外一日,我令府兵寻了你多久?你为了崔湛,居然如此对我?」
我闻言,平平回复:「若我当着他面,上了你的马车,他会怎样看我?」
王玙不以为然:「那也是早晚之事。」
「现下他已远了,你若再不上来,我便下车与你同行,到时恐怕全城的人都能看见,南锦屏,你定要如此吗?」
听他口吻淡淡,却不可忽略,我忍了口气,终于还是爬上了马车。
王玙坐在车里,一张脸不辨喜怒,见我默默坐在车门处,口吻好听了许多:「今日怎的一个人出门?」
「不过是逛逛。」
「以后不许如此,必要时带上王丁。」
我并未接他的话头,而是目光看向别处:「若不然,过几日我还是走吧。」
他忽然一笑:「你要走去哪里?」
我茫然道:「我也不知,郎君之前给的金珠还在,或买点宅田,做点买卖……..」
「你坐得远,我听不清。」
我闻言,只得坐到他身边:「或者看在我救了您两次的份上,您再赠些金珠……..」
话音未落,便被王玙捧住脸庞,亲得透不过气来:「金珠!金珠!我让你再说金珠!」
我被他唇边的胡髭扎得大叫,连忙求饶:「我错了,我错了!以后再不说了!」
王玙这才放了手,坐在一边喘个不停,显然是被我气得狠了,但看我吓得贴在车壁,眼神巴巴的样子,又只能强抑怒火。
静了一会,他朝我道:「不错,你是救了我两次。」
「除了金珠,你还说过,或可为你安排夫婿,要年轻美貌,饱读诗书,还要嫡母宽厚,家风清正,是不是?」
我诚实点头:「是。」
只是我现在早已不作此想了,毕竟乱世如斯,能活到老死已是奢求,更何况嫁个好人,得享天伦?
王玙淡淡一笑,附身轻抚我头顶,又恢复成之前那八风不动的清冷模样。
「放心,我必叫你心愿得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