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忍不住反驳,声音细弱蚊蝇:「我是庶女,找个庶子,哪里不配了?」
「锦屏及笄已久,不过是为自己筹谋一桩婚事罢了,又何错之有?」
王玙闻言,冷冷一嗤:「如此,何必要找上全城的庶子?」
这便是批判我撩遍全城的意思了。
我唯有耐着性子解释:「郎君,我并未高攀门庭,只是不得已自择夫婿而已。」
「若不为自己筹谋婚姻,嫡母定会把我嫁予世家老叟,还是作妾,就如同在我前面那六位阿姐一样!」
王玙闻言,神色不辨喜怒:「只要不是我王家、崔家儿郎,任凭自便。」
闻言,我有几分犹豫。
崔小郎,已然成了现下唯一的希望。
他相貌不俗,性情纯挚,人品在上上之选,又是由嫡母抚养长大,日后前程光景定然光明,若我真能嫁给他为妻,那真是造化之极了。
我的不舍之情落在王玙眼中,使他更加不快:「我听说你父,前几日刚升了云水县县令?」
「………是也。」
对方高高在上,漆鬓朱唇,光华昳丽,却朝我勾起清淡的,堪称柔和的一笑,仿佛正慈悲地怜望着地下蝼蚁,有种高高在上的缥缈与抽离。
那一笑,已经说明了他的态度。
此刻,虽则我咬紧了牙关不低头,但心中也很清楚,这已经是他给我留下最后的体面。
正胶着着,却听外面几声惊呼,俄而一名剑客来报:「郎主,前方数百米有狼烟升起,分东、北、西三个方向往山顶而来。」
王玙前行几步,似有顾虑,又折回石台坐下:「你等三人,分三方前往打量。」
「诺。」
待那三人领命前去,我仍站在凉亭里喝风。
看王玙的意思,我不表态,他今日是不打算放我走了。
再往山下看,确有三股浓烟直上,若不是今夜月朗气清,黑烟也不会如此明显,甚至明显到有些刻意。
「奇怪!」
见我自言自语,王玙未置一词,显然是不把我放在眼里,我却不知为何,心头有种愈演愈烈的慌张:「为何是三股狼烟?」
他眸子一肃,总算肯正眼看我:「你说什么?」
「王郎君只带了三个甲士,山下也正三股狼烟,此事是不是有些过于凑巧了?」
除非是………..
调虎离山!
我念头刚起,便见王玙闪身而退,一支羽箭已破空而来,深深没入中央石台!
(十)
我还没来得及尖叫,王玙已经一手拽过我,将我推入了石亭后的深林中。
这里林木密集,的确对刺客的视野起到一定阻碍,但并非长久之计,我们一前一后在山林里奔行,不过一炷香的时间,身后已隐隐响起树枝清脆的折断声。
许是久捉不到,刺客有些失去了耐心,干脆听声辨位,一簇簇流矢饱灌劲道,向我们奔逃的方向狠辣射来!
我活了十几年,从未像今天跑得这样快,甚至隐隐超过了养尊处优的王玙,路上还不忘回过头直呼其名。
「王玙,我们得分开跑!」
他的回应则是拽住我手腕,将我猛地压入前方一个矮洞中,自己则紧随其后,并撕下玄色下裳遮盖住洞口。
这之后,我们紧掩住口鼻,只听外面脚步声凌乱,飞快地从洞外越过去了!
刺客,不止一人!
不知过去了多久,我稍微活动了一下身子,小声问旁边的人:「王玙,接下来怎么办?」
他的回应是一声闷哼:「………..别说话。」
我这才发现手边微微濡湿,王玙掀开那黑布,借着雪亮的月光查看自己,只见他大腿中部赫然中箭,鲜血已经往下蔓延到膝盖了。
狭窄的山洞中,一阵可怕的沉默。
许久,我喃喃道:「他们还会回来的。」
王玙一言不发,只盯着自己的伤口,神情放空——想必他也清楚,刺客听不到动静,定然会知晓他躲了起来,而这里的山头并不大,几个刺客来回搜查几遍,天亮前定能找到。
王玙是没法逃了,但我留在他身边,也同样难逃一死。
难以置信,身份地位曾给了我们带来的巨大悬殊,居然会被即将降临的死亡全数夺走。
能和琅琊王玙死在一起,甚至可能让我成为大邺少女集体羡慕的对象,简直比当皇后都要尊荣。
我想着想着,忍不住觉得有些好笑。
对方撕下自己的下裳,包扎在伤口上方止血,一面冷道:「你笑什么?」
许是人之将死,我莫名变得有些大胆:「我嫡妹说过,若能与王郎共度一晚,真是旦夕即死也值了。」
「想不到她的愿望,全数被我实现了。」
王玙:「………呵。」
这声意味不明,又无动于衷的冷笑,足以说明他对此类言语的态度。
停了一会,他忽然问我:「你反对嫡母将你作妾,为何不反抗?」
我闻声失笑。
月光下,三两只野鼠从我们脚面上爬过,我抖了抖腿,指着那野鼠问他:「请问郎君,为何猫爱吃老鼠,老鼠却不爱吃猫?
「难不成,是那猫肉酸涩难以入口,老鼠才不爱吃吗?」
王玙闻言,沉默不语。
事实上,这位身为司马氏肱骨贵臣的王家嫡子,也同样深陷权利的漩涡中心,乃至于正风华正茂便沦落死地。
既然注定死于一处,又何必相互比惨呢?
我的目光,静静追随着仓皇逃窜的野鼠,直至再也看不见了,方低声道:「王玙,我愿替你下山。」
对方闻言,一双冰雪般的眸子终于纡尊降贵地向我看了一眼:「你要如何做?」
「只要我一路发出动静,便会迷惑他们的判断,为你争取时间。」
他只嗯了一声,似乎可无不可,我继续说:「若我死了,不是被刺客杀死的,而是遭了嫡母的毒手,你需向人揭露她的恶状。」
「……….」
「若我活着,便向郎君讨一个请求。」
「什么请求?」
「还没想好。」
「……….可。」
听他答应了,我伸手从他伤处卸下几段沾血的布料,接着一鼓作气从洞中爬出,一路钻进密林,往山下狂奔!
此去,几乎十死无生!
这之后我一路逃,一路将染血的丝绦扔在草丛里,树枝上,山洞里………
身后不远处,几声呼哨渐渐逼近。
越往山下,山势愈陡,我越发控制不住平衡,甚至跌倒数次,连鞋子都跑丢了一只,刬袜也早已磨破,湿淋淋地黏在脚底。
而身后刺客已然渐渐逼近,只闻耳边嗖嗖破空声,我脚下一滑,瞬间整个人向山底滚去!
(十一)
再醒来,已是天光大亮。
面前是雪白墙壁,不远处轩窗大敞,一群漆黑大鹅正在院内的假山池中引吭咕咕。
我一惊之下坐起,只觉左脚疼得钻心,忍不住痛叫出声,声音未落,门口忽然走入一名甲士,看着还有几分眼熟。
我惊喜之下差点咬到舌头:「王,王郎君遇刺了!!就在山顶!」
那甲士连忙走近,一手将我重新按回榻上:「女郎勿忧,王郎君已安全回归。」
从对方简短的叙述中,我才知昨晚起火点不止一处,刺客于寺庙山林处放火,此时本是秋季,山火频繁,若不是我从山腰摔落,定不会引起众人警觉。
而我昏死过去时,手心还紧紧抓着一条残破的染血丝绦,上绣卷草纹样,是王玙最常见的穿着。
待我醒来,王家甲士行动迅速,已然解救王玙,并活捉刺客一名,剩下一名见势不逮,当即饮血身亡。
我舒了口气,整个人瘫软于榻。
那甲士见我闭了眼,转身延入一名女医,将我受伤的左脚泡入药盆,说要浸湿刬袜。
因为布料与血痂已经长在了一处,撕下来十分艰难,疼得我不住惨号,当场崩溃大哭。
恍惚间,南夫人与南锦绣立在我床头,一个眉头舒展,一个泪眼朦胧。
「你,你昨晚为何与王郎在一处?」
这是南锦绣。
「住口!你若能被王玙看上,又怎需母亲去讨好桓家夫人?」
这是南夫人。
王家乃大邺顶级门阀,即便是身为南家嫡女的南锦绣,想做王玙的妾尚不可得,也难怪南夫人如此艳羡!
而南锦绣手里捏着帕子,被斥得清泪长流,看着我面白如纸,呻吟不止的惨况,眼中又不由得流露同情。
从小到大,她是姐妹几个里最怕疼的,眼看最能忍痛的我都惨号连连,估计对王玙也没那么向往了………
(十二)
大火发自鸿恩寺,足足燃了三天三夜才熄灭。
这背后几姓大族的互相倾轧,显然不是南家这种末流世家所能掺合的,于是火势一退,我阿耶便闻了风声,特地来山脚迎我们。
南家车马整装待发,将行于阔道之迹,却忽然被数十个甲士拦下。
我阿耶坐于前车,战战兢兢探出半个头:「敢问,诸位勇士何事前来?」
「我家郎君有话说。」
「你家郎君?」
正说着,后方行来一列整饬车队,俱都乌蓬金顶,四面垂纬,所驭之马俱为四足踏白之神骏,这连大邺上将军也未必收拢一匹的「乌云盖雪」,却仅为贵人拉车之用!
一根修白手指轻掀车帘,车中人仅露出一抹线条优美的下巴,清音琅琅:「琅琊王玙,特邀南大人叙话。」
对方每辆车辕上都有家徽,我阿耶自然也看到了,顿时受宠若惊:「郎、郎君请讲!」
「仆尝闻父母爱子女,则为之计深远,若有为求仕途将子女货于高门显贵者,此举虽禽兽亦不齿。」
「南大人以为呢?」
玉吕清音,迢迢暗递,即便我和南夫人坐于后车也听得清清楚楚,更何况与之咫尺的南大人呢?
话音未落,便见我那老父面红过耳,喏喏连声。
「是也,是也。」
王玙从不插手他族之事,这已是极严厉之敲打!
再看坐于我对面的南夫人,同样面色苍白,嘴唇颤抖,一对揉着帕子的双手青筋毕露。
我脚底那如火舔燎的疼痛,忽然便不是那么难以忍受了。
(十三)
回家之后,南夫人果然不再提那日巴郡太守之事,而是紧锣密鼓地为南锦绣相看。
虽然她一力推崇桓五郎,奈何南锦绣一哭二闹三上吊坚决不嫁,她只好转而在其他世家中寻找中意的对象。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这话没错。
轮到南锦绣嫁人,南夫人不光要求对方是嫡子,还要求对方的母亲性情宽厚,唯恐女儿嫁过去受磋磨。
或许我小娘还活着,也会如此为我筹谋……..虽然她自己也是妾,帮也帮不了什么。
这一日,南夫人自鸿恩寺便一直板着的面孔终于回春,还着小梅去街上买了不少果食,说要招待远道而来的贵人。
原是陈郡袁氏旁支路经滁州,正值嫡子年满十七,其母正四处寻找合适的世家嫡女,一见南锦绣便喜欢上了,当即追来南家下聘。
陈郡袁氏乃是望族,即便是旁支也算南家高攀了。
南夫人喜出望外,在客厅中放了纱橱,让女儿可以隔着轻纱朦胧看一眼,而南锦绣心下忐忑,便硬拉着我与小梅同去。
这位陈家子比起桓五郎的埋汰,自然要好上许多,甚至可以算得上貌美。
只是其身为男子,却剃面傅粉,唇上施朱,打扮得比一般女郎还要精致,未免叫人心下怪异。
南锦绣问我意见,我也和前几次一般敷衍。
「甚好,甚好。」
倒是我旁边的小梅忍不住了:「陈郎君,他,他脸上的粉能有一斤重……..」
话音未落就被我踩了一脚,连忙补救:「这,这傅粉涂脂本是流行,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南锦绣闻言,一双眼睛酸溜溜地看我,似有无限哀怨:「若能作王郎的妾,哪个要做陈郎的妻?」
我:「………」
在他们眼中,我能与王玙共度一夜,恐怕已然发生了某种不可言说的关系。
也因为这层关系在,父亲与南夫人并未惩戒我,反而将我视作无物,任我每天在府院中闲逛,好一阵子不提将我嫁人的事。
(十四)
日子一滑,数月过去了。
转眼来到元宵节,陈家郎君邀南锦绣出去顽,也顺路捎上了我和小梅。
到了城中灯市,我连忙拽着自己的丫鬟下车,省得打扰那两人卿卿我我。
「女郎,接下来怎么办?」
我们沿着长街向前漫走,在路旁的小肆买了两碗水引,便就地寻了一处小桌坐下吃。
小梅一边吸溜着面汤,一边朝我小声告密:「前两日我听郎主向夫人抱怨,说那太守明里暗里,数次向他要人,恐怕不能善了。」
「他还斥责夫人自作主张,没捞着好处不说,反倒招祸上门………..」
想也知道,王玙刚放话不久,即便父亲打定主意将我送人,也得徐徐图之。
我摇摇头:「不说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吃完一碗热腾腾的水引,浑身的寒气也被驱散了不少,我们互相陪伴着,沿着红联往灯市深处走。
只见长街之上,月满冰轮,灯烧陆海,红莲遍天,前方一个瘦长人影就站在不远处,朝我飞快挥手。
「女郎!」
「南家女郎!」
我循声望去,见那人虽只见过寥寥数面,却也记忆深刻,当下便快走几步上前行礼:「原是崔家郎君!」
再打量他几眼,却越看越心惊:「郎君怎的瘦了如此多?」
「我………..」
不过几十日不见,他已形销骨立,瘦得两腮都塌进去,当下凝望着我,眼眶通红:「母亲得表哥授意,一直将我关着,这几日我以绝食相抗,她才将我放出来………」
未料竟是这样一个答案,我沉默了。
年轻郎君上前一步,紧紧拉住我双手:「现下母亲已妥协了,同意我与女郎交往,从此以后,便不会再干扰我了!」
闻言,我自是大为感动,语气中溢满了希冀:「这么说,崔家夫人不介意我出身?」
他连连摇头:「不介意!她叫我执贵妾之礼迎接女郎,母亲心地善良,也说过会好好待你,定然不是骗……….」
话音未落,我已经冷下面孔,将双手狠狠抽离!
「我不做妾。」
对方愣在原地,一对苍白的唇急切地翕动着:「为何……..为何!」
「妻妾之别,犹如天堑。」
「只要我心中爱重女郎,为妻为妾有何分别?其后又有谁能越过你去?」
闻言,我冷笑一声:「若要为妾,以我南锦屏之颜色,除了王谢二家,大邺可有我不能入之门庭?!何至于就去做你的妾了!」
崔小郎惊呆了。
或许我那日的温柔小意,与今日的冰霜冷冽实在太割裂,他始终难以接受,反而在长街上对我拉拉扯扯:「女郎定是想岔了,母亲已同意我们在一起,这明明是天大的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