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梅,我来找你了!」
天穹深远,色作苍灰,不知何时已淅沥沥下起了小雨,将我头面衣襟打得透湿。
我躬下身,在齐腰深的河水中摸索,数次被湿滑的水草绊倒,喝了满肚子污水后,终于摸到那尸体一点衣摆,连忙拽在手里往岸上拖。
可人上来了,我却不敢看那女尸的脸,只能一边流泪,一边跪地求祷。
「天老爷!我不要金珠子,也不要大宅子,也不要嫁高门了!」
「我只求你,把我的小梅还给我吧!」
冷雨无声,阴风惨惨。
天地间只见乌云迢递,暮霭苍茫,河水裹着泥沙,兀自在声声猿叫中向东流去,不知尽头。
(二十二)
自巴郡归来后,我便躺在自己屋子里,足足发了两日高烧,直烧得整个人都清瘦了一圈。
热度未褪,又求小路子带我去王家别院。
但小路子吃了巴郡的亏,这回说什么也不愿去,我只能用自己的两只脚走过去。
这一走,便从天明走到了薄暮。
王家甲士闻我求见王玙,依然待我以礼,一路将我迎入别院深处,我心下感激涕零。
只是这次去的并不是小亭,而是另一处风雅不胜的庭院,院中铺满细腻白沙,廊下竹箜声声,水滴玲珑,中庭一棵枝繁叶盛的玉兰树,暗香随风浮动。
甲士站在紧闭的厢门口,垂首叩问。
「郎主,南家女郎来访。」
门内并无回应,只闻水声哗哗。
难不成,王玙正在沐浴?!
我正忐忑不已,厢门豁然洞开,两名女御手持空桶,托盘等物等在门外,那甲士回转身,向我叉手行礼。
「女郎,请。」
请,请是什么意思?
我在门口耗了一会,直耗得里面水声停了,才硬着头皮往里走。
谁知刚踏进去两个脚,外面的门便被人拉上了!
(二十三)
环顾室内,左侧是一个六幅落地纱橱,人影朦胧,右侧则是两排鸡翅木衣架,挂着中衣、外裳、衣带等物。
王玙轻柔的声音从纱橱中传出。
「过来,为我穿衣。」
模糊的人影渐渐往外走,水珠挥洒,在灰鼠色纱橱上留下点点斑迹。
我连忙从衣架上取了内衫递进去,谁知王玙并不接,而是施施然走出纱橱,在身后的木板上留下一个个湿润、幽约的脚印。
我只扫了一眼,便将眼睛看向别处,接着将那质感轻滑的内衫往对方肩上一搭。
对我的敷衍,王玙报以一声轻哼:「你既有事求我,便不该是这个态度。」
我又踌躇了半晌,才硬着头皮上前为他整理。
王玙很高,几乎胜过我半尺,开肩宽厚,大理石一般苍白坚实,在为他着衣的过程中,我的手指无可避免地接触到滚烫肌肤,忽然有所感悟。
对方于我而言,绝非仅仅是一根粗壮的大腿。
他还是一个男子,一个颀长强盛,孔武有力的年轻男子。
这样一个男子支开侍从,和我呆在一处密室,还要我贴身为他整理,到底是几个意思?
我不敢自作多情,只细声问道:「王郎怎知我有事相求?」
王玙展开双臂,任我为他系着衣带,反应古井无波:「若非有事求我,你怎会来找我。」
对这毫不留情的剖白,我讪笑了两声。
「呵呵,哪有~~」
穿好了内衫,还有胯褶及两裆,幸而我一路眯着眼睛,也算莫名其妙地服侍完了下裳,接着便是外面的大袖……….
然而王玙穿是穿上了,却很不满意。
「衣上无香。」
我看到衣架下有个博山炉,便将那香炉抱到他身旁,让袅袅香烟往他身上贴,先左边,再右边,先上边,再下边……….
不知何时,姿势变得微妙起来,他站着,而我笔直地跪在他身前,两手还捧着香炉。
嘶,感觉怪怪的……….
王玙显然也有同样的感受,此刻也正低头看着我,双目中隐见血丝,游动着我看不懂的情绪:「以后不要唤我王郎,要唤我褚卿。」
他说着,一对冷白双手拢住我面颊,目光研判,睫根低垂:「真是个小可怜………」
「怎么数日不见,便瘦得尖嘴猴腮了?」
(二十四)
难以形容那狎昵的微笑。
诱惑,冷淡,兼之一份似有若无的怜爱,让我胸中升起说不清道不明的燥意,身上没一处自在地方。
这不对劲。
「王玙,你是不是……..服石了?」
对方一只手按在我肩上,手心燥热,手指却冰凉,我连忙将博山炉放在一边,将他搀扶到外面的走廊坐下。
再看他颜色酡红,眼神迷离,滚烫的身子倒来倒去,最后径直倒在我怀里,湿凉墨发散了我一身。
不远处,两名女御就垂着两手站着,完全没有上来帮忙的意思,只远远地用嘴说话。
「自那日山上遇袭后,郎主便落下了腿痛的毛病,凡阴天必服散。」
原来如此。
人服石之后身体燥热,需解开外袍,袒露胸襟,据说有那些豪放不羁的,还要从头发里扪几个虱子来吃。
然而等了半天,也不见王玙扪虱子。
天色渐渐黑透,女御又端来一壶梅子酒,用沙冰湃了,两两倒在薄瓷杯里,再搁上几颗甜美的酿果,酒液淡红,清香四溢。
王玙一指酒壶:「侍酒。」
他嘴里要人伺候,那女御却退后几步,渐渐连人影都退不见了。
我只好端起酒杯,将酒液往那柔软的红唇里倾倒,一连伺候他喝了几杯,方小心翼翼地试探:「王玙,之前的愿望,我可以换一个吗?」
「你拿什么来换?」
他似笑非笑,眉眼划开一道细浪:「那些金珠,不是尽数被巴郡庶人抢走了么。」
闻言,我脊后一阵冰凉:「你早知我来意,还要我为你宽衣侍酒?」
可怖,无论在巴郡还是滁州,居庙堂之高还是处江湖之远,恐怕没什么能逃得过王家之耳目!
他自知失言,只哼了一声。
「庾牧,巴郡第一硕鼠。太守府饿鼠成行,你一个野鼠进了人家的老窝,还妄想从里头偷出肉来?」
我欲言又止,好一会说不出话。
「当然,我只知你丢了金珠,却不知你伤了脸庞。」
说话间,王玙冰冷的手指轻触我颧上,那日暗巷中磕破的伤口久久未愈,带来一点暧昧的麻痒。
……..他似乎在暗示我,说点什么,或者做点什么。
我这才后知后觉,从我进来的那一刻起,他的所作所为,似乎………..
在引诱我?
可他向来看不起我,如此又是何意?
不,南锦屏,不要做梦!
王玙与我,堪比云泥,即便他对我有意,进了等级森严的王家,我这样身份低贱的庶女也只是一摊烂泥,任谁见了都能踩上一脚!
无法可想,我只能无措地抓住那只手,假装听不懂他的暗示。
「王玙,以你之能,拿回被抢的金珠易如反掌,这之后我可以将宅子卖了,所有金珠完璧归赵………」
见他心不在焉地听着,我红了眼眶。
「只要你为我寻回小梅。」
(二十五)
那一日,我在河边找到的女尸并不是小梅,害我白白浪费了许多眼泪,她定然还在太守府,只是以我之能,永远无法见到而已。
王玙闻言摇头:「南锦屏,你一点亏都不肯吃,这样可不行。」
他坐直了身子,面色重回冷淡,并无一丝刚才的放荡昏聩。
眼看氛围渐渐冷却,我垂着眼眸,替他收起皎然如雪的衣袂,「王郎想要女郎,什么样的姿色没有?」
「若只是春风一度,并不算什么,郎君若是有意,今夜锦屏可以留下。」
「………不止如此。」
显然,王玙对我的示好并不满意。
我只能跪在他面前,以额贴地:「或者锦屏居于城北,郎君可常来常往,亦无需郎君供养。」
「………..」
王玙凝视我低垂的面孔,神情渐渐变色:「进我王家,对你如此为难么。」
我低声道:「我不做妾。」
自小目睹母亲潦草短暂的一生,我便立誓,绝不将自己性命交于他人之手。
他见我咬死了口风,不禁冷眼嘲弄:「你以为我有多属意你?」
「不过是看你可怜,才想收你做妾!」
他话说的难听,我顿感面上火辣辣的,忍不住反唇相讥:「王玙,你可曾在旁的小娘子身上花费这么多功夫?」
「我……..」
「郎君心中爱我,却左右权衡,不敢娶我为妻,难道就不可怜么?
闻言,他一张脸青白交加,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旋即摔杯于案,薄胎瓷溅了满地。
「送客!」
(二十七)
我被王家甲士带出了庭院,却不知我前脚刚走,后脚一个熟悉的人影便从厢房深处冲出,不顾地上飞溅的瓷片,扑通跪倒在王玙面前。
「表哥,你也看到了,她拒绝了你,绝非你口中那种攀附富贵之人!」
王玙嘴唇紧抿,面孔浮上不耐。
「崔湛!你成何体统!」
崔湛却牢牢抱住他大腿,神情惨白:「表哥明明答应过我的,若她连你的妾都不愿做,那便是个有风骨的好女子……….」
王玙任他抱着,眉头蹙了又放,似有憎恶:「难不成你真要娶她为妻?若只是门第低些也就罢了,可她父亲投了庾牧门下,名声早已狼借!」
「不碍的,只要表哥为我在母亲处说项——」
王玙冷笑一声:「也不是不行。」
「只是这之后,你恐怕便要回归庶子身份。」
「不,这………..」
崔湛还待再争,已被王玙淡淡推开,语气令人生寒:「你崔家庶子女数十人,姑母也未必要盯着你一人栽培,既你一意孤行,想必她也另有打算。」
眼前人神情高蹈,口吻沉肃:「崔湛,你若真想娶南家女郎,便要做好庸碌一生的准备。」
「你,可真想好了?」
此言既出,满室皆静。
见崔湛跌坐在地,哑口无言,王玙一甩袖子,转身便走。
沿着长廊回到小亭,只见湖心波荡,冷月无声。
面前案上仍搁着那张猫戏鼠图,他一哂过后,便将图画收起,女御随即呈上一张崭新的空白画卷。
然而,不等他提笔作画,面前便慢慢走来一瘦长人影。
垂头丧气,神情惨淡。
「此事,表哥便当我没提过。」
「………」
王玙头都不抬,只挥手令女御送客。
对方默然离去后,他笔下舔满了浓墨,于面前的雪白简帛上细细作画,勾糅点染,浓淡相宜。
跃然纸上的,却仍是一只栖栖遑遑,小耳尖尖的野鼠。
风摇月影,竹帘轻动,王玙忽然淡淡一笑。
「心志如此飘摇,竟不如一女子。」
(二十六)
是夜,若不是王家甲士将我送归,以我病病歪歪,几近昏倒的情状,完全不能靠两只脚走回去。
可能是笃定我傍上了王玙,南夫人甚至为我延请了女医,将苦药一箩筐地往下灌。
我想,我大约已经死了一次。
数天后的一晚,窗子敞着,几株桂花开的开,败的败,碧绿叶子间结着米粒大的花盏儿,引得流萤在枝头扑闪流连。
厢门一动,却是南锦绣蹑足进来。
她见我双眼大睁着,骇了一跳:「你何时醒了?」
又走近几步摸我额头,神色欣慰:「热已经退了,不枉阿娘为你延医,她还说呢,死也要让你进了王家的门再死……….」
「与他何干?」
我冷冷的一句令她惊诧:「你,你莫非不打算嫁给王玙?」
「可你再耽搁下去,就真成老姑子了……….」
在大邺无论男女,大龄而不婚,便会被冠以不孝,不顺之名,人人皆可吐上一口唾沫,足叫你活着比死了更难受。
听闻此言,我心中毫无波澜,只淡淡回复:「你倒是嫁了,又如何呢?」
孰料,南锦绣在我床边坐下,双手绞着帕子,忽然便泪盈于睫。
「他,他不与我同房。」
「谁?」
「我说袁扈,他不到我屋里睡,却终日与马夫厮混………」
「……….」
说罢,不等我反应过来,便伏在床边大声嚎啕,硬生生把我哭精神了。
许久,我捋清其中关窍后,不禁悚然心惊。
「此事,你可有告诉南夫人?」
她茫然抬头:「回门时我和阿娘说了,她却怨我多事,还说袁扈早晚会知道我的好………」
「那早是多早,晚又是多晚呢?」
对方闻言,本来迷茫的神色,变得更迷茫了。
南锦绣年龄尚小,性子单纯,或许这就是被陈家夫人一眼相中,并宁愿自降门庭也要娶回来的原因吧?
我望着外面忽闪的萤虫,忍不住喃喃自语:「都说男子是女子的归宿,可事实真的如此么?」
古往今来,女子的命属于父母,属于丈夫,属于儿子,却唯独不属于自己。
由生到死,连自由都不可得。
(二十七)
翌日。
我自觉身子大好了,便拿了串钱出门雇车,小路子早已使唤不动,我也不去讨他的没趣。
待出了门,却见街道破蔽,臭气熏天,马路旁,水洼边到处睡着衣衫褴褛的流民,多有面黄肌瘦的小童跪在路边,头插草标,衣不蔽体。
我一路看去,暗自心惊:「老丈,这外面是怎么回事?」
滁州,已经多年未有卖儿鬻女之事了!
车外,赶车的老人长长太息:「据说胡羯攻我大邺,已经连下十城,这些人都是从北边逃命过来的。」
「胡羯?」
「是呀,据说那胡羯青发红眼,顿顿都要食人!」
我生长于斯,平日耳边最多便是闺阁之事,这还是第一次听闻战事,只觉浑身发冷,只得拉下车帘,整个人蜷缩到角落里。
车马走走停停,终于到达牛尾巷。
进了屋子,只见大门洞开,一位少女在里面忙忙碌碌,我顿时心下狐疑,再走近几步,看到那转过来的熟悉面孔,心下顿时涌上巨大惊喜!
「小梅?!」
那的的确确是小梅!如假包换的小梅!
她见我来了,只抿着嘴笑,往常梳起的丫髻此番却散在两边,显得一张苹果脸有些苍白憔悴。
「你怎么了?怎地不说话?」
小梅见我伸手来捉她,连忙向后闪躲,却不意被我撩起了长发。
看到那长发下的光景,我顿时泪如泉涌!
她,已被人割掉了双耳!
(二十八)
小梅是为了保护我,自愿去了庾牧处做妾,又被他的悍妻嫉恨而施以酷刑。
至于她是如何回来的,我想王玙一定清楚。
我为曾对他不敬而悔恨,却也知道此事之后,我们之间的恩义已被消耗殆尽。
这一夜,我和小梅抵足而眠,她却在睡梦中不断发出痛苦的呻吟,我挑灯来看,却见她两耳不断流出脓水,已将雪白的枕巾都染成了黄红色。
第二天天不亮,我便带着她去城中的扁鹊堂看大夫,却被她一再扯住。
「女郎不用治,或许过两天就好了呢。」
「你的耳朵再这么流脓,不多时就要聋了!」我故意吓她:「我可不要一个聋子做婢女!」
她闻言,只怯怯地看着我。
大夫看过了耳朵,只说难治,开口便问我要金珠,我唯有将我娘留给我的金耳珰典了钱,暂时先抓了药来吃。
小梅吃了药便昏睡过去,趁她睡着,我连忙到附近的大街上转悠,想找点营生赚钱。
正走没多久,身后忽然有人拍我肩膀,回头一看,却是一张有点眼熟的面孔。
说眼熟,却又叫不出名字。
「你是?」
「南家女郎,我与你同住牛尾巷,你记得否?」
这女子圆圆眼,小山眉,说话处事十分爽利,让人心生好感。
我想了许久,才想起她便是我入住当日,被王家车队吓得平地摔跤的女郎。
交谈中得知,此女郎姓江,家中有一武将供职于王庭,因生计艰难,也同时开着一家菽饼店子。
和我寒暄后,她便挥手离去,看样子要赶着去做活。
我见状,连忙紧跟住她。
「这位娘子,小女子有一不情之请………」
我厚着脸皮向她求个活计,她虽有些惊讶,却也慨然应允。
一炷香后。
江娘子搬来一筐又一筐煮得滚烫的菽豆,倒在案板上教我操作。
「我们做菽饼卖给庶人,一个饼只要一铸钱,你若一天能做上三百个,我便给你五十铸钱。」
「好!」
我连忙应下来,洗净了双手开始干活。
这菽饼做起来并不难,只要将菽豆煮破,趁热压成小饼即可,只是菽豆分开时还很烫,双手很快便痛得钻心。
可为了筹措到更多的药钱,我唯有忍痛做下去。
深夜,别了江娘子回到宅子,我两枚掌心都已失去知觉,只能将手泡在冰凉的井水里稍作纾解。
小梅躲在窗后,只露出两只眼睛看我。
我连忙将铸钱掏出来给她看:「今日挣了许多钱,明日便可以给你抓药了。」
她不说话,面孔消失在阴影里。
(二十九)
自从遭了刈耳之刑,本来活泼爱笑的小梅性情渐渐阴郁,平日里为了遮挡伤口,总是披头散发,连院门都不愿出。
见她日益消瘦,我只得再次跑去扁鹊堂延医问药,可这次大夫看过之后,连钱都不收了。
「小娘子耳内已有沉疴,滴灌之法无用,许至渐渐失聪。」
我连忙紧紧拉住对方,小声哀求:「大夫,可有他法?」
「大宅阴私,最是毁人。」老人朝我叉手一礼:「若要痊愈,女郎还得另延名医。」
说罢,不待我挽留,便匆匆而走。
无法可想,我只得坐在昏暗的天井里发呆,直到一只温热的小手放在我肩上。
却是小梅拿来了一根细针,替我轻挑着手心的水泡,一边挑着,一边无声流泪。
「哭什么,又不疼。」
我给她擦了脸,又安慰道:「大夫说你的耳朵就要好了,只要再吃上两副药……….」
然而,无论我说什么,她都只是默默摇头。
第二日,我便向江娘子借了车,打算先去向王玙道谢,再回来带走小梅。
滁州附近有几座大城,我决定先去陈郡,看在新媳妇南锦绣的份上,或可在袁家借住几日,无非多攒些银钱罢了。
于是,我向江娘子借了马车,一路笃笃行往王家别院。
如今我在江娘子这里,不但一日能做几百个菽饼,偶尔还要为她驾车,作为回报,她会给我多一些铸币,还夸我是滁州城最善御的女郎。
也因此,王家甲士见我从车辕上跳下来时,神情是惊诧的。
「女郎所为何来?」
我有些讪讪:「我,我来谢王三郎,谢他救我婢女。」
那甲士闻言,便打量我两眼,见我风尘仆仆,面色了然:「女郎可是遇到了难处?」
我听他这么说,忍不住脸颊发烫,胸腔中如有一把破鼓在狂擂,那甲士见我低头不语,便从怀中掏出一物,递到我面前。
「我家郎主离开前嘱咐过我们,若再遇女郎,便将此物交还,想必可解燃眉之急。」
我接过那锦囊,只看外观大小,便知是那日我在巴郡被夺走的金珠,心下顿时涌上一股莫名滋味。
既甘甜又苦涩。
既懊悔又茫然。
当下,忍不住口中嚅嚅:「请问,王三郎去了何处?我想当面向他道谢。」
那甲士闻言,面色浮起几分歉意:「我家郎主有言,不过一命还一命,如此两不相欠,便没有再见面的必要了。」
闻言,我愣了半晌,心下空落落的。
「女郎,请回吧。」
听他流露驱赶之意,我胸臆顿时涌上万分羞惭,忍不住以袖掩面,爬上车辕潦草而去。
谁知,那甲士目送我离开后,却是往不远处一辆银顶青檐马车外复命。
「郎主,人已走了。」
「嗯。」
许久不见贵人回应,那甲士正要离开,便听里面传来一道清雅弦音。
「王丁,此事,你是如何看的?」
名叫王丁的甲士若有所思,许久才斟酌着道:「仆尝闻千金易得,真心难求。」
「南家女郎为求自由,轻抛生死,为一奴婢,可销百金,真乃情肝义胆,若为男子,必义士也!」
「你是说,我王玙还比不上她一个奴婢。」
「……….小人多嘴了。」
(二十九)
从王家别院离开后,我赶上马车,便匆匆回家找小梅。
打开锦囊才知道,里面的金珠不光一文不少,王玙还在其内留了一张绢,上面用墨笔写下了数个大城扁鹊之名,足以解我燃眉之急。
眼见小梅的病已不能再拖,我也只能将感激藏在心里,打算先将小梅带去治疗,之后再图回报。
可回了宅子,却找不见她踪影,问了左右邻居,只说往巷子深处去了。
我听了,半个心才放到了肚子里。
这几日立春,巷尾的椿树刚发了新芽,水焯过了最是鲜嫩,她定是打算偷偷摘上一些,回头烫了做羹给我吃。
待她做了羹,我再去江娘子那拿几个菽饼,这一天便算对付了………
正想得入神,身后忽然走过不少人,一个个神色惊恐,匆匆往深处去。
「快看,前面有人吊死了!」
「真的?」
「唉,宁做太平犬,不做乱世人哪!」
我并未多想,只慢慢缀在人群后面,快到巷尾了,却远远见到椿树枝上吊着一个鹅黄色身影,消瘦娇小,随风轻轻摇晃。
那鹅黄衣服,是我在她及笄时花了一百铸钱做的,连去年今年,也不过穿过两次而已。
我终于明白,为了不吓到我,小梅最终还是鼓起勇气,走出了那个院子。
只是,她再也不能随我归家了。
(三十)
料峭刚过,酷暑又至。
端午刚过,数量惊人的难民涌入滁州,民心惶惶不定,入夜后四野号哭,彻夜不休,令人汗毛直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