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天没开车,能不能坐你车?」陈医生问。
「我约了人。」顾左回答,「不方便。」
「那送我去地铁站好了。」陈医生看向我,像在示威,「不介意吧?」
职业病使然,我头摇得像拨浪鼓:「不介意。」
五分钟后,我后悔了刚才的决定,恨不得马上跳车逃窜。
「中山北路?那边人很杂,没去过。金融中心开了间法国菜,挺不错。」
First Blood!
「姜右,做药代得跟男人一起喝酒吧?多不安全。我做不来……」
Double kill!
「我们医院常有一些女药代,跟医生们不清不楚,界限很难把握。哦?」
Triple kill!
血槽告急!
可陈医生并没打算放过我:
「姜右他们说你前夫……」
「陈医生,女孩子的美不只是一种样子的,对吗?」顾左的手慵懒地搭在方向盘上等红绿灯,声音清冷。
「还是说,如果药代和医生不平等的话,医生跟医生之间,是不是也不平等?」
顿了顿,仿佛补充一般,道:「是不是你也要发 30 篇以上的 SCI 论文,才能让我好好地跟你说话?」
顾左……从倒车镜里,我诧异地看到顾左脸上虽然很快恢复了平日的清冷、淡漠,然而眼里、嘴角,全是锋锐的笑意。
看着陈医生怒气冲冲的背影,我小声地跟顾左道谢:「刚才…以后不要这样了。她只是喜欢你,想追你罢了。」
顾左指尖胡乱地敲着方向盘,余怒未消:「你当时追我的时候,对我身边的人可没这么大恶意。」
——仿佛触动了什么敏感的话题,我们忽然都是沉默。
轻音乐缓缓流动。车窗外吹来的风,微凉地拂动在两人之间。
9
中山北路是一条悠闲的步行街小巷。
吃完火锅出来,我们在路上散步闲逛,看满街灯火。
在这个城市生活 27 年,还从没来过这里。
想到这一点,我一愣:忘了今天是顾左的生日了!
前边有家甜品店,我假装去买水,让顾左在银杏树下等我一会儿。
回来时,他满身如霜的月光,站在树下,低头踢着一颗石子等我。
像是时空重叠。
曾经在晚自习的操场上,夏夜晚风吹过。
我坐在草坪上看顾左锻炼,他真的很厉害,在我面前反手做了个很久的空中倒立。
他问我为什么盯着他看。
我说,顾左,这个角度亲你一下不知道是什么感觉?
想到这儿,耳根有点儿发红。
「蛋糕一定很好吃。」顾左挑了挑眉,对着我笑了笑。
「你今天陪我出来,你女朋友不会不高兴吧?」我把蛋糕递给他。
「你现在才想到这个问题会不会晚了点儿?」他沉吟着,「不过好像,我没有女朋友呢。」。
走了两步,又加了一句:「有女朋友就不会沦落到跟你出来过生日了。」
「顾左,你礼貌吗?」我打他胳膊。
他躲:「啊,蛋糕要倒了。」
回到车上,顾左慢悠悠地打开车窗,透着明显肌肉线条的手臂随意地放在窗沿:「生日蛋糕要配点儿红酒吧。」
「嗯?」我看着他。
「我家有红酒,很多都是国外带回来的。」他看着前边,「有兴趣吗?」
「好啊。」看我回答地爽快,他惊讶地看向我。我说:「你上楼把酒拿下来,我们在车里喝。」
「……」顾左勾了勾唇角,止不住地低头笑了。
咦?
明明才是秋天,怎么有积雪融化的声音?
10
顾左的江边大平层隐秘又开阔。
我俩坐在阳台的地毯上吃蛋糕,喝红酒到微醉。
「你这儿有一点儿奶油。」顾左微微笑着,在自己唇边比画。
「昂~,你帮我擦掉。」
顾左靠过来,带着清冽的薄荷气和淡淡的甜酒味。
「这里……」他微凉的指腹一遍一遍地扫过我的唇角,像擦一块怎么都擦不掉的奶油渍。
我垂眸,感觉到灼热的眼神。
「右右,你眼角有一条皱纹。」
「我要老了。」
「嗯。」
「你好像很难过。」我说。
「是很难过。」他摸着那条皱纹,「是很难过。我错过了看第一条皱纹爬上你的脸……」
我以为他在开玩笑,低头骂他太损了,抬头却迎上他认真的眼神。
他的眼睛还是亮晶晶的像星星,眸里像笼着一汪明晃晃的银河。
——宛如时空逆转了十年。
11
「谁让你当时拒绝我,还拒绝了我 128 次。」我忍不住地说。
「那,算是惩罚吗?」他捧着我的脸,声音很轻,「所以无论多少个日夜,无论走到哪里,无论生活被什么填满,都再也忘不掉你。」
不论是不是哄我。
从他嘴里说出来,我心都化了。
「你刚才说,我拒绝你多少次?」他问。
「128 次。」我垂眸,心脏止不住地狂跳。
「那,吻 128 下做补偿怎么样?」他俯身过来,环上我的腰,吻细密地落在了我的颈窝、锁骨、耳垂。「1,2,3,4,5,6……」
数到 119 的时候,他用通红的眼睛看我:「我认输了。每次拒绝,用一万个吻补偿你好不好?」
欲火在他冷静的眼睛里星星点点地点燃起来,直至连绵成海。
「你要对我做什么?」我抿着嘴对他笑。
「……做春天会对樱桃树做的事。」
春天对樱桃树做的事,我送他的情书里聂鲁达的诗。
意思是,和你开花结果……
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微微地挑开风衣。消毒酒精在指尖留下的微凉感,轻轻地划过每一寸肌肤。
馥香的红酒洒出来,旖旎在摩洛哥风格的地毯上。
他在要隐去的星子间凝视我的眼睛:「右右,现在我很清醒。」
——那样的眼神带着禁欲的蛊惑:「右右,我不知道你清不清醒。无所谓,对于你,我这次志在必得。」
恍惚间被带着向云层里攀升,我朦朦胧胧地好像又回到了 18 岁。
成为那个骄傲又干净的自己。
12
两个月的恋爱,很多好好地在一起的时刻。
比如,做饭时,他在背后甜蜜的拥抱,下巴抵在我的头顶,声音闷闷地:「老婆大人,我都饿了。」
比如,他在加班时给我打电话,哼唧唧地撒娇:「明晚去我家好不好?房子太大了,我一个人不敢睡。」
比如,我去医院看他,他嘴角藏不住的笑,跟在别人面前清冷、疏离的样子判若两人。在白大褂里口袋拿出一颗糖放在我手心:「没什么送你的,病人送我的糖。」
……
深夜的陪伴,卡地亚情侣项链,一次次我在闹他在笑……
像阳光下粉饰太平的泡泡。
都在两小时前,顾左在餐厅门口碰见我时,破了。
客户油腻的手和肆无忌惮的调笑。
酒洒在了衣服上,衬衣变得透明起来;被搂着肩膀,还要陪一脸笑:「赵总慢走,我也想你呀。」
一回头,撞上顾左凝重的脸。狼狈的模样已经被他尽收眼底。
短短一刹的对视,却仿佛是永恒。似乎时空都凝固了,只有心在激烈地跳动,有另一个声音在心底忽然爆发出了呼喊:姜右,梦做了很久了,该醒了。
此刻,我在顾左家楼下等他回来。
夜里,深秋的风很凉,我情不自禁地在风衣里缩了缩身子。
13
顾左在昏黄灯光下走过来。
低头不动声色地问道:「 又忘记带钥匙了?」
「顾左,我……」我对着他,整肃地开口。
「上去说,好吗?」他伸手帮我拢了拢风衣领口,里边的丝绸白衬衣有几块刺眼的酒渍。
他真的很温柔。
温柔到我几乎都要放弃抵抗。
一直到帮我把包放在玄关柜。
打开灯,敞开的包里,一个撕开的方形铝箔包装袋。
不是我们常用的牌子。
眼底湖水一样的温柔,突然暗下来,像藏了一场狂风骤雨。
我踢掉高跟鞋,从他身侧走过,却被他拽住了。
他垂眸,语带痛楚:「 右右,我说了我养你。」
「顾左,我也说了,我不会去依靠任何人,我有自己的价值。」我迎着他的目光。
「这就是你说的价值吗?」他声音凄切。
「所以,你觉得还能走多远?顾医生,你在手术台救死扶伤,在专家席光芒万丈。而我,夜夜在觥筹交错里出卖灵魂,甚至出卖肉体。债台高筑的痛苦、受人冷眼的痛苦、在阴暗的角落讨生活的痛苦,你没经历过。这样的两个人,在一起会幸福吗?」
我皱起眉:「顾左,我们分……」
话没说完,被他抓住手按在了墙上。
两片唇瓣猛烈地印在了我的唇上,带着熟悉的薄荷香。
开关被后背按熄了。
黑夜里,他声音有些低沉,颤抖地哽咽、喑哑的气声在我耳边低语:「我同意了吗?姜右,你经过我同意了吗?……」
我不说话,挣扎了一下被他更用力地按在墙壁上,酒精让我觉得一阵一阵地眩晕,身体发软,任由自己被他抱回卧室。
我不理他,他也不再说话,仿佛不知道疲惫。
混乱的一夜。
他带着消毒酒精微凉的手指,偏执地、一遍一遍地游走,像要擦掉我被染脏的痕迹。
我感觉到他胸口激烈的起伏,一声没有控制住的呜咽。
风夹着雨,在窗外大力地拍打着玻璃。
像在哭喊自己走丢的孩子。
14
我的泪从眼角滑落,滴在白色暗纹提花的枕头上,又渗到灰色的枕芯里。
很安静。
他不知道,
安全套是我故意放在包里的。什么都没发生过。
他也不知道,
陈静月曾经找过我。
高大上的咖啡馆里,她神情淡漠、自傲,是被金钱、优秀和宠爱浸润出的样子。
「姜右你知不知道,顾左跟你在一起以后,资源越来越差。现在培训、深造的机会都没有他。」
一刀!
「我不否认我在其中作梗。我不是在跟你作对,是在争取机会。每个人都应该回到自己合适的位置。」
两刀!
「顾左是个手术天才,可没有组织的培养,没有更强的社会关系助力,再锋利的手术刀也会变钝。你忍心吗?」
三刀!
陈医生每次都能手起刀落,刀刀致命!
一下让我记起了自己那些自欺欺人的时刻。
贺钧跟我说,顾左被调回了外科。急诊科内定提拔的位置,给了另一位中年医生。
好几个夜晚,顾左紧皱眉头在书房打英文电话,不停地说 Sorry,说 My fault.
缺少最新的实验数据,他的新论文进展很慢,在电脑前,戴着眼镜眉头紧锁。
身后展示柜里熠熠生辉的奖杯和证书,跟书桌前暗淡的男人,像隔开了两个世界。
意气风发又干净的他,本来不应该过这样的日子。
尽管当我问起时,我的男孩总会把我抱在怀里安慰我:「放心吧,我都能处理的。」
可我怎么能舍得把他向下拉。
我不确定,往下拉他一步,对他来说会多么可怕?
那就放开他,让他重新干净地飞吧!
十年未见的邂逅是一场言情剧的剧本。
可现实从来都是赤裸裸的人生。
越美的东西我越不该碰。
总是会悲剧重演,在命中注定。
15
跟顾左分开后的这几天,妈妈说我的个性变得更冷了。
家里不知道我们的这场地下恋情。
在此期间,顾左三番五次地吵着要见家长,都被我果断回绝了。
顾左瘪着嘴,摇我的手:「你都睡了人家那么久了,都不给名分的吗?」
我张不开嘴告诉他,而且现在我才感知到,那是因为我内心深处的自卑感。
陈静月说的每个人都应该回到自己的位置。
就像此刻,对门的张阿姨在一旁喋喋不休:「姜右啊,我表弟是大了点儿,比你大 14 岁,可人家有车有房,在厂子车间里当小组长呢。还有一点,我跟人家说了你的情况,他说不嫌弃你结过婚,只是你家的债……」
我半躺在沙发上,看着天花板,沉思。
看吧,我的位置就是嫁给一个 41 岁有车、有房的车间工人。
如果我跟她说,我跟一个 28 岁、开大 G、住大平层、博士毕业的年轻外科医生,谈过两个月的恋爱。
她会不会放下手里的瓜子,过来摸一摸我的额头,然后骂一句神经病啊?!
16
跟顾左分手后,我开始用工作来麻痹自己。
在办公室里放了行军床,没日没夜地研究市场方案、学习大数据分析,连拼酒都能比以前再多喝二两。
像不甘,也像逃避。
三个月,我的业绩从公司销冠一路飙到大区销冠。
带了个实习生齐思楚,刚刚大学毕业的男孩子。
第一次见面,他搬了把椅子坐我旁边,双肩包往桌上一放:「姐姐,以后跟你混了。」
清冷、骄傲,带点儿桀骜的样子,跟顾左像极了。
我回他一个笑:「我可是工作狂。」
齐思楚笑了笑:「巧了吗这不是?我也是工作狂。」
瑞思拜!
齐思楚真·工作狂本狂!
后来我才知道,齐思楚是大区老板的儿子,来下基层了解市场。
我们俩像苦行僧一样天天加班。
终于因为吃同一家的过期外卖,半夜食物中毒进了医院。
如果可以选择,我不会来省立医院。
可托这位公子哥儿的福,经理说肯定要去最好的医院,还托关系搞了间双人高档病房。
「我们俩晚上吃一份盒饭,食物中毒了。」齐思楚虚弱地扶着头跟顾左解释病情,没注意到顾左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西红柿炒蛋我只吃了一点儿,一定是宫保鸡丁的问题……」
顾左没听他说完,转头把食物样品递给护士:「重点测一下西红柿炒鸡蛋。」
「医生,我说,我只吃了一点儿西红柿炒蛋,应该重点测宫保鸡丁。」齐思楚扶着头虚弱地辩解。
顾左一边喊护士把齐思楚送诊,一边快步地走到我身边扶着我往病房走。
走了一会儿没忍住:「你这位小男友,不知道你不吃鸡肉的吗?」
17
我躺在病床上往外看,郊外有星星点点的烟花绽放。
原来,已经快要过年了。
顾左就是这个时候进来的,身后浩浩荡荡站了十来个医生和实习生,他应该已经做了外科副主任。
他戴着口罩:「我是你们的管床医生顾左,有什么事可以找我。」
需要住院三天,我和齐思楚在同一间病房挂吊瓶。
顾左巡房时,会来问一问我们的恢复情况。
有一次护士要帮我扎针,我转过头去瘪着嘴,顾左正好推门进来。
四目相对,他看到我的样子愣了一下,跟护士说:「我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