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阿宁

学问虽是赶不上太傅的那些学生,却也比公主好不少。

「老师,你要重点教他作画和下棋。」公主耐心嘱咐一旁的男人。

男人应了一声。

我便这样稀里糊涂地跟着这个男人学习作画和下棋。

直到我在他拿来我临摹的画上发现了探花郎的落笔,才开始对这整件事产生了怀疑。

所有的一切是在这日公主又偷喝了果酒之后浮出水面的。

公主是一沾酒便醉的,又偏偏爱喝果酒。

我将她带回床上,仔细给她擦洗后盖上被子。她总是喜欢无意识地抓住我的衣角,这次也不例外。

「云生。」她嘿嘿笑了两声,一张红扑扑的脸上挂着灿烂的笑,「你能不能叫我一声阿宁。」

我怎么敢呢。

「公主。」我耐心地哄着她,「快睡吧。」

她嘟了嘟嘴,小声地哼了一声:「迟早让你叫一声。」

「你要好好学哦。」她闭着眼睛,嘴里继续念念有词。

我蹲了下来,轻声问她:「学什么?」

她的声音也轻轻的:「学做探花郎啊。」

如雷轰顶。

所有的一切都串了起来。

所以探花郎跟我有八分相似,所以公主从一开始便不伤心,所以专门请了老师来教我学问。

只是为了让我代替探花郎。

我从没想过还能这样。

那探花郎怎么办?

我看向一脸纯白无辜的公主,依她的性子能答应这样做应该是皇上已经跟她说了一个万全之策吧。

我是怎么走出公主寝殿的我不知道。

只知道脑子里像是有无数烟花炸开,我掐着自己手掌心的肉,仿佛只有那样清晰的疼痛感能让我明白这不是一场梦。

往后我跟着老师学习的时候便更用功。

到后来,连老师都分不出来我和探花郎的画。

我作完画一抬头便看到外面正在荡秋千的公主,她胸前的平安锁随着她的起伏一起在空中划出一道好看的弧线。

她的身后站着谷子和翠喜,三个人都笑做一团。

再没有什么比这一幕更适合入画了。

我将自己也画进画里。

没有再比这一幅画更圆满的了。

  • 年关将至。

    公主开始替自己绣那顶鸳鸯戏水的红盖头,她说自己绣的才吉利。

    事情都朝着最好的方向发展。

    只要再过两月,我便会成为探花郎,会成为驸马。

    会成为这天底下最幸福的人。

    可是我没有等到那一天。

    突厥的大军黑压压出现在了边境,边境大军节节溃败。

    我陪着公主待在宫里绣她的红盖头,皇上却和大臣们关在御书房里没日没夜地商量对策。

    对策没有商量出来。

    不过一个月,边境便丢了一城。

    听说这次突厥由大汗的两个儿子带队,战术阴险狡诈,无人能敌。

    很快皇上便主张求和。

    公主想去给皇上送汤的时候,碰到了带着求和条件回来的一个士兵。

    士兵浑身是血,奄奄一息倒在大殿之外。

    求和的条件是割让一座城池,再送一个公主和亲。

    皇上只有一个公主,唯一的公主。

    公主听到消息的当晚缩在床上瑟瑟发抖,我坐在床边忍不住将她捞进了怀里。

    她最后哭得没力气了,抬头看我:「云生,我是要嫁给你的。」

    「我知道。」我抱着她,小心翼翼地拍着她的后背。

    她又将脸埋进我的怀里,全身都在发抖:「我害怕,云生,我害怕。」

    我也害怕。

    我怕我保护不了她。

    皇上又召集了大臣们关在御书房里,没日没夜地商量。

    听说他摔了御书房里一切能摔的东西,就是不同意让公主去和亲。

    可是他是一国之君。

    如今不止突厥,东胡也虎视眈眈地等着突厥和大周大战一场而自己从中得利,如果不能和突厥达成协议,那大周迟早会战火四起。

    那大周的子民便苦不堪言。

    公主连夜做噩梦,好不容易被养回来的身子又日渐清瘦。

    直到第五日,公主好好梳洗了一番后领着我去了御书房。

    她看了一眼打算拦着她的太监,眼中有她平日没有的凶狠。

    那一瞬间,她好像变了。

    她不再是那个无忧无虑、天真烂漫的公主。

    太监一时也没反应过来,公主便趁机推开了御书房的门。

    里面是关了几日的皇上和一众大臣,颓败之意一览无余。

    「父皇。」公主哑着嗓子叫了一声,一步一步踏入房中,「儿臣愿意去。」

    皇上坐在案后,鬓边已生出白发。

    不过短短一个月,他便像是老了几十岁。

    「胡闹!」他看了一眼公主身后的我,「你就是这般伺候公主的?送公主回去。」

    我直直跪到地上,我没办法带她走,因为我了解她。

    她决定的事,谁也没办法改变。

    就像她决定要嫁给我。

    「父皇,您是一国之君,理应明白孰轻孰重。」公主一步一步朝里走去。

    皇上明白,只是不甘心。

    最后公主和满屋的大臣跪在地上,振振有词道:「儿臣乃大周的公主,理应为大周子民谋一份安稳,望父皇成全。」

    她成了深明大义的公主。

    她不再是那个会缩在我怀里说自己害怕的娇娇。

    皇上闭着眼同意了公主的请求,公主才站起来准备离开。

    转身之前,她突然笑了一声,如银铃般。

    「只是有些对不住探花郎,想来探花郎也是能理解的。」

    这句话是说给我听的吧。

    是吧。

    像是在千年寒冰中取了一把刀,生生扎在我的心上。

    是我无能,是我保护不了她。

  • 和亲的队伍很快便要启程。

    公主一身华服坐在殿中,下面跪着谷子和翠喜。

    「你们留在宫中要好好的。」公主叮嘱他们,就像当日给他们许配时一样。

    翠喜哭着跪走了几步,到公主脚下抱住她的腿:「公主,您带上奴才好不好?求求您。」

    公主看了一眼谷子,冷声对翠喜道:「本公主平日里太惯着你了,才让你如今连我的话都敢不听了。」

    翠喜和谷子,公主一个都没有带上。

    她原本也是不带我的。

    那是我第一次忤逆她,跪在冰冷的地上对她说:「若是公主不带上奴才,公主离宫之日便是奴才身死之日。」

    她到底是舍不得我死的,就算知道我是吓她,她也不敢不信。

    和亲队伍浩浩荡荡,其中不乏皇上安排在里面的武功高手。

    我不是没有想过带着公主在路上离开。

    我甚至想过将公主绑走,和亲的队伍一定不会阻止我。

    可是他们怎么办呢?

    大周的黎民百姓怎么办呢?

    我自然是不会在乎他们的死活,可是公主醒来后怎么办?

    她那样心软的一个人。

    便熬着吧,她熬着,我也陪她熬着。

    令我没有想到的是,我们的和亲队伍居然遭到了劫匪。

    劫匪个个都是武功高手。

    我和公主待在马车里听着外面的厮杀声,谁也没有说话。

    只是她微微颤抖的指尖暴露她的害怕。

    我伸手握住了她的手,柔声道:「没事的,都会没事的。」

    刚说完这话,一把剑便从外面刺了进来。

    我的身体近似本能地把公主护在身下,那剑便毫不意外地扎进我的身体里。

    「公主,别怕。」我抬手轻轻盖住公主的双眼,将要溢出的血又吞进肚子,「奴才没事的。」

    再次醒来,公主坐在我的床边。

    一双眼睛红得像是只兔子。

    这一幕那么熟悉,宛如我们又回到了那座宫殿。

    公主见我醒了,一下子便哭了出来:「早知道会这样,当日怎么都不会让你跟我一起来。」

    我艰难地牵了牵嘴角,笑着哄她:「奴才没事。」

    话一落,她哭得更伤心了。

    「云生。」她趴在我身上大哭起来,「我害怕。」

    原来她还是那个小公主,从来都没有变过。

    所有的一切都是她装的,她装着长大,装着无惧无畏。

    我抬手轻轻拍拍她的后背,只能一遍又一遍让她别怕。

    「你答应我,你不要死好不好?」她哭着说,「你不要死,你要好好的,我才能好好的。」

    「好。」

    是她好好的,我才能好好的。

    我这一生本就是为她而活。

    我们在驿站休整了好几日才等到了皇上派来的人,原来那些劫匪不是真的劫匪,是东胡派来的人,他们不愿意看到突厥和大周交好。

    只要杀了公主,大周会以为是突厥的手段,而突厥也会以为是大周不愿意公主和亲。

    真是好计谋。

    只是他们没有想到皇上有多宠爱公主,将皇宫里武功最好的侍卫都安插在了和亲的队伍里。

    因为我受了伤,公主又拖延了几日。

    十日后,和亲的队伍才又开始启程。

    这一次启程,再停下来便是在突厥了。

  • 大周无能,用一个公主求一个国家平安。

    这样的话我们一进突厥便传得到处都是,自然也传到了公主的耳朵里。

    公主坐在马车里,垂头安静地看着自己手中的书,好似外面的言语她都没有听到。

    只是她握着书的指尖泛白,足以说明她此时心里的难受。

    对待战败国送来和亲的公主,突厥人民并没有过多的欢迎。

    连大汗也没有表现出该有的尊重。

    大汗将公主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笑着牵起公主的手:「听闻大周公主有沉鱼落雁之貌,如今一看果真是名不虚传。」

    他的年纪跟皇上一般大,却马上要成为公主的夫婿。

    公主垂下眼,又慢慢抬眼露出一抹笑:「多谢大汗夸赞。」

    因为大汗已经有一位大夫人和几位妾室,公主不能算是正娶。

    依照突厥的规矩,除了大夫人外,大汗另纳妾室是不用行天地大礼的。

    所以当夜大汗直接来了公主的住处。

    而我被大汗指名在帐外伺候。

    「公主被你们伺候惯了,自然还是要你们在旁伺候才好。」大汗侧头问坐在一旁的公主,「公主,你说呢?」

    公主抬眼看了一下我。

    我垂下眼。

    她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我知道大汗的意思,他不过看不起我是个阉人。

    他们突厥最看不上大周像我们这样的阉人。

    我站在暖帐外,看着大汗将公主压倒在那张铺了红被子的床上。

    没等他动作,我一步上前轻轻放下了床幔。

    公主的喜服被一件、一件从床上扔下来。

    直到公主一声惊呼。

    「别扔。」她急急道,「这个不要扔。」

    「原来公主喜欢这样的小玩意。」大汗笑着说,「那便听公主的。」

    然后我听见大汗越来越低沉的喘息,手掌捏成拳,指甲嵌进肉里。

    我从来没有度过那么漫长的一段时辰,仿佛眨一次眼都能用尽一生的时间。

    过了很久,久到我的心在油锅里滚了一遍又一遍。

    自始至终,公主没有哼过一声。

    大汗从里面伸出一只手来,他对我说:「去打水来。」

    我听见自己道了一声「是」。

    我转身出去,宛如一具行尸走肉。

    大汗清洗完毕后没有留宿,他离开后,屋内便只剩下站在床边的我和床上的公主。

    还有空气里恶心黏腻的味道。

    又过了很久,公主颤着音叫我:「云生。」

    那一刻我麻木的心好似一下子爬上了千万只蚂蚁,它们一口一口啃噬我的心脏。

    疼得我难以呼吸。

    「公主。」我艰难地应了一声。

    「你出去好不好。」好似这句话用尽了她最后的力气。

    我早知道我们不会有好结局,却没想过会是如今这副模样。

    我们隔着薄薄的床幔,却没法看对方一眼。

    「公主,奴才送您去洗洗。」我站在床边,没有听她的话。

    屋子里静下来,不一会便从床上传来细细的啜泣声。

    「我不愿意你见我这个样子。」

    她哭得伤心又绝望。

    我上前缓缓将床幔一点一点掀起来,便看到了缩在床角的公主。

    她那般娇嫩,原本是应该嫁给一位好郎君,被好好疼爱的。

    如今躺在床上像一只折翼的枯蝶。

    她那没被被子盖住的地方青红一片,被欺负成这样却没有叫喊一声。

    我目光往上移,便看到了她原本水润的唇上、眼下一片血色。

    「疼吗?公主。」我手指微微发颤地掠过被她咬出血的下唇。

    她摇了摇头,眼角的泪却直接滚下来。

    我抱着她去清洗,才发现了她手里紧紧握住的东西。

    那个大汗口中的小玩意。

    是我在她及笄那天,挂在她脖子上的平安锁。

  • 大汗的大夫人不喜欢公主,因为大汗一连数日都宿在公主的房里。

    她说公主是妖妃,会毁了突厥的气运。

    公主从来都不反驳,她每日都坐在院子里,看看天,看看草,看看大周的方向。

    「你以为你是大周的公主,便可以对本宫无理?」大夫人见公主这副样子,一杯茶直接泼过来。

    我挡在公主面前,滚烫的茶直接泼到了我的手上。

    公主终于有了反应,心疼地看着我被烫红的手。

    「都说大周公主爱好独特,原来是喜欢这样的阉人。」大夫人走近一步,伸手捏住我的下巴,「倒是有些姿色,不怪公主走哪儿都带着。」

    她俯身看向公主:「可惜啊,不是个男人。」

    这是公主第一次动怒。

    她站起来给了大夫人一巴掌。

    「本公主的人,容不得你说一个字。」公主拉着我的手,直接转身进了屋。

    不知道大夫人是怎么跟大汗说的这件事,大汗直接派了人要拉走我。

    公主将我拦在身后,一直等到大汗过来。

    大汗说我是个阉人,不该出现在这里,会毁了突厥的士气。

    公主护着我,就像是她小时候遇到害怕的虫子,我护着她那般。

    她冷声对大汗说:「他若是死了,本公主便也活不成。」

    虽说大周是为了求和才把公主送来和亲的,若是公主当真这么快在突厥死了,皇上一定是不会放过突厥的。

    大汗也明白这个道理。

    最后他放过了我,命人检查了我阉人的身份便离开。

    也再没有宠幸过公主。

    这对公主来说,也是放过了她。

    刚开始大夫人还会带着人来羞辱公主一番,公主便装作没听见。

    她还会在夜里悄悄对我说:「我就当是被狗咬了,会叫的母狗咬人不疼的,云生。」

    兴许是觉得这样粗鲁的话不应当从一位公主口中说出来,又「噗嗤」一声笑出来。

    见她一双眼睛弯弯,我那千疮百孔的心才稍稍好受一点。

    好似我们又回到了皇宫,那无数个夜里,她在睡之前都会拉着我说一些俏皮的话。

    这样的日子过着,竟有了几分安逸。

    若是能这般陪着公主老去,来世便是让我做牛做马做畜生也值得。

    可到底老天不会让我如意。

    大汗病了。

    不知道是怎么病的,突然便一病不起了。

    此时他的两个儿子便开始争夺继承人之位。

    可以预见的是,只要大汗一死,便会面临一场内战。

    那么恨大汗的我,在此时却期盼着大汗能安然无恙。

    只要他安然无恙,我和公主才能继续过着这般安静祥和的日子。

    但是他没有。

    他死了。

    死之前没有定下继承人。

    突厥很快便展开了一场内战,连大汗的后宫都没能幸免地卷入这场战争中。

    我看着四处逃窜的宫人,头一次有了带公主逃离这里的大胆想法。

    这个时候两个继承人都无暇顾及后宫,谁又会在乎大汗的其中一个女人去了哪儿呢?

    「云生。」公主小心翼翼地跟在我身后,小声叫了我一声。

    我回头看她,她小心翼翼抱着怀里的东西,面上都是雀跃。

    好像我带她从一堆死人身上踏过,只是曾经我陪她在孩童时期玩的任何一个游戏。

    「我们去哪儿?」

    我牵紧她的手,笑着对她说:「我们去一座山上,我在那里为您种一山的蔷薇。」

  • 继承人争夺战很快便结束,由大汗那位残虐无比的大王子胜出。

    听闻从这位大王子的帐中抬出去的女尸不计其数,是个会吃人的畜生。

    按照突厥旧例,继承人将会继承上一任大汗的所有东西,包括女人。

    而公主的美貌早就传遍了突厥,继承人若是要继承大汗的女人,第一个想到的自然就是公主。

    然后便发现公主不见了。

    新大汗立即派出一队人马在整个突厥地界搜寻我和公主。

    明明只要再有一日,只要再有一日,我便能带着公主顺利逃回大周。

    我带着公主躲开前来抓我们的突厥人,躲进了一座山上。

    躲在那个昏暗的山洞里,公主问我:「云生,你说老天爷是不是不喜欢我。」

    没有人会不喜欢她。

    老天爷是不喜欢我。

    他可能觉得我这偷来的八年早该还了,却还总是奢望能有一个好结局。

    「公主,那座山上我后来还种上了百合花。」我拥着发抖的她,从山洞口望出去,看向一个方向,「您最喜欢吃的红薯土豆也种了不少,您若是能去看一看,一定会喜欢的。」

    「我还能看到吗?」

    「能。」我将她抱得更紧了,「奴才一定能让您看到。」

    我们在山上躲了两日,眼见突厥人在山上搜寻了两日无果,开始撤兵,我才能出去给公主找一些果子果腹。

    寻了满山也只寻到几颗未熟的青果。

    公主虚弱地握着青果,问我:「云生,你怎么不吃?」

    我仔细地将剩下几个青果擦干净,笑着安抚她:「我在回来的路上已经吃饱了。」

    这座山的另一边便是大周的青城,这些果子都要留着给公主翻过这座山。

    不知道是不是我和公主都十分虚弱的原因,明明只需要一天的路程,我们用了整整三天。

    看着那离我们不远的城门,公主的眼中迸出一丝光来。

    如果不是我先发现了躲在山脚下的几个突厥人,我想我们一定可以一起回到大周。

    我将公主安置在一个不起眼的山坑里,用树枝和树叶都盖在她的头顶上。

    她扬起一张被泥土弄花的小脸,问我:「云生,你要去做什么?」

    「公主,你躲在这里不要出声,我先去看看。」我柔声对她说。

    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慌了,捉住我的手不肯放。

    「我跟你一起去。」她眼眶一下子便红了,「你不要丢下我。」

    我露出一个浅浅的笑来,轻轻拍了拍她的手,骗她:「公主,我不会丢下你的,我们两个人一起去总归是有些危险。您放心,我一定会回来接你。」

    我哄了好久,才让她放开了手。

    她一双眼睛红红的,盯着我不眨眼,我叹了一口气,在她的额头上落下一个吻。

    「公主。」我抬手摸了摸她的脸,「你一定会回家。」

    说完我便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知道,我活不成了。

    但是我要想一个万全的法子,让公主平平安安回到大周。

    公主不能正大光明在突厥人面前回到大周,但是我可以。

    我随手在地上抓了一把泥巴糊在脸上,疯了一般地往山下跑去。

    「公主死了!」我一边往城门方向跑,一边大喊。

    山脚下的几个突厥人愣了一下,便也开始追我。

    「他们把公主杀死了!我们大周的公主,死在了他们突厥人的手上!」我不要命似的跑。

    就在离青城城门没有多远的地方,两根枪从后方扔过来。

    直直插进我的身体里。

    青城城门中跑出来一些官兵,我在倒下去的时候转身看到那几个突厥人往别的方向退走了。

    我落进一个人的怀里。

    那人一身戎装,一看便是个将军。

    「你说公主死了?」他扶着我,一双眉蹙起,「你说的可是真的!」

    我伸手拽住那人的手,一口血从嘴里溢出来。

    「救她。」我艰难地一字一句道,「救、她。皇上,皇上一定会重赏……」

    最后我又吐出一口血来。

    我终于,终于真正保护了一次她。

    我躺在那位将军的怀里,看向公主藏身的地方,嘴角艰难地扬起来。

    「阿宁……」

    我的手慢慢垂下去,身体里的所有力气都像是被抽干了。

    这一生的所有回忆都在脑子里掠过。

    「云生,你偷偷叫我阿宁也是可以的,我想听你叫我阿宁。」公主总是想让我叫她一声「阿宁」。

    原本我是能叫她一声的。

    就在我顶替探花郎娶她的那天,夜里我会拿起玉如意小心翼翼地挑开她的喜帕,然后便会看到她那张害羞带怯的小脸。

    那时候我一定会忍不住,轻轻唤她一声。

    「阿宁。」

    (正文完)

    【公主番外】

    云生骗了我。

    他说他一定会回来接我。

    我躲在那个山坑里,眼睁睁看着他从身边的地上抓了一把泥抹在脸上,当时我险些笑出声。

    那时我还在想等他回来我一定会笑话他,他满脸是泥的模样一定像极了我们路上看见的那些乞丐。

    然后我就看见他疯了一样往山下跑去。

    我看到了那几个突厥人,心突然就揪了起来。

    心里开始祈祷云生一定不能被他们抓住,却听见他一边跑一边大喊:「公主死了!」

    脑袋像是被谁拿着棍子当头一棒,他没想活。

    他根本就没想活。

    他早就发现了山下的那几个突厥人。

    他在骗我,他回不来了。

    我眼睁睁看着那两个突厥人将手中的枪扔过去,直直贯穿他的身体。

    不!

    不要!

    不是这样的!

    他说的要跟我一起回大周,他说要带我去看他种在山上的花。

    我在山坑里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的时候我已经躺在了青城守城将军的府上。

    「公主,您醒了。」将军坐在我的床边,一脸的揪心。

    我睁着眼睛看床顶,有泪不受控制地从眼角掉下来。

    「云生呢?」

    说不定还活着呢?

    这青城万一有神医呢?

    不是说有神医可以起死回生吗?云生不过是被两杆枪砸了,应该可以救活的吧?

    将军低下头不说话。

    我侧头看他,问他:「是不是被神医救了?」

    「公主……」将军没有看我,「没有神医……」

    我不信。

    云生从来不会骗我。

    他说过的,他永远不会骗我。

    他说他要回来接我,接我一起去看满山的蔷薇花。

    他给我种了一山的蔷薇花。

    父皇来的时候,我抱着云生的身体不肯放手。

    「阿宁。」父皇轻轻叫我。

    我抬头看他,笑起来:「父皇,你来啦?」

    「你不是说,要让云生做探花郎娶儿臣吗?儿臣都没跟云生说,他到时候一定会吓一跳。」我笑着摸了摸云生的额头。

    父皇蹲在我身边,抬手摸了摸我的头:「阿宁,跟父皇回家。」

    我伸出食指放到唇上,小声道:「嘘,父皇你小声一点,云生睡着了。」

    见父皇有些难过,他一定是误会我了。

    我笑着对他撒娇:「等云生醒了,我们一起回家好不好?」

    父皇不同意。

    他没有等到云生醒过来,就秘密带着我回了皇宫。

    这世上已经没有我这位公主了。

    父皇说我回到皇宫后状态好了很多。

    我也觉得。

    「云生。」我醒来便张嘴叫了一声,殿里空荡荡的,仿佛能听见回声。

    翠喜推了门进来:「公主,有什么事吗?」

    我盯着床顶眨了眨眼睛,泪便掉了下来。

    其实一点都没有好。

    我站在寝殿后面的那个被云生种满了花的小园子里,我走后,这里被翠喜和谷子打理得很好。

    那日云生便是站在我站的这个位置问我:「公主,你喜欢吗?」

    我喜欢。

    我喜欢的从来不是蔷薇花。

    喜欢的是为我种下这些花的他。

    我回头看向谷子,问他:「你知道这些花是从哪里来的吗?」

    谷子果然是知道的。

    那座山就在京城外面不远的地方。

    父皇答应我在那座山上替我修一座寺庙,等寺庙好了以后我便去那里守着云生给我种的花。

    午后我躺在贵妃榻上,看着殿外的谷子和翠喜朝我走过来。

    不知道谷子说了句什么,翠喜脸上染了薄薄一层桃色。

    若是云生还在的话。

    他看到这一幕一定会很高兴。

    谷子走到我面前,给我呈上来一张纸。

    「公主,这是奴才收拾师傅房间时找到的一幅画,前些日子给忙忘了,今天想起来便赶紧送过来。」

    我急急从榻上起来,接过他手中的画。

    画缓缓在我眼前展开。

    画上有四个人。

    我坐在秋千上笑得花枝招展,胸前的平安锁随着身体的起伏舞在空中。云生站在我的身后,笑着替我推着秋千,看向我的眼里都是情意。

    身边还有打闹的翠喜和谷子。

    落笔:阿宁的云生。

    背面用浅浅的墨,写了浅浅几行字。

    「云生此生唯一愿:愿阿宁年年岁岁喜乐安康。」

    「云生,你怎么就不愿意叫我阿宁呢?我不会告诉别人的,你偷偷地叫。」

    原来他早就偷偷叫过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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