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得一切,都源自皇后娘娘,可这条路,我却忽然不知何去何从。
小楼子轻轻将手搭在我的肩上——这是一个太过僭越的姿势,可在深宫中,却带给了我一丝力量。
「娘娘。」他语调平淡,却又如许下一生的承诺,「别怕,我一定会保护你。」
「小楼子。」我轻声说,「你许久不曾喊我小芦了。」
这一日是我的十八岁生辰,离往昔,也只过去两年。两年匆匆,不过一拂而逝,可我总觉得,我已过完了我的一生。
这世上再没有人唤我小芦,只有皇帝妃子、只有争宠无休。
天上下起一场永不停歇的大雨,这偌大深宫,注定也要将我淹没。
09
入宫的第十年,我成为了贵妃。
自皇后娘娘仙逝,陛下便早有明示,宫中再不立后,贵妃位列群妃之首,以我的资历本不该册封,可我竟然怀孕了。
皇帝少子,上一个孩子还是五年前生下的慧怡公主,唯一的大皇子,也在两年前病逝了。
因此对于我怀的这个孩子,他付出了极大的热情,退朝后竟然特意来我宫中,东拉西扯了半天,忽然问我:「我能摸一摸你的肚子吗?」
这要求有点变态,我和他都沉默,他有些尴尬:「不行就算了。」
「陛下。」我这才说,「我人都是你的,你想摸就摸吧。」
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将手落在我的小腹上,怀胎不过三月,可他脸上露出笑容,惊喜道:「好像动了一下。」
我没告诉他,现在的孩子还像粒小黄豆,根本不会动。那天晚上,他喝醉了,抱着我絮絮叨叨:「……阿昭,咱们的孩子,眼睛要像你、鼻子要像你,嘴巴最好也像你……只有眉毛像我就好,你以前夸过我,说我的眉毛生的浓密,省去了画眉的工夫……」
我没忍住要笑,却又看到他的眼尾,正缓缓滚落一行清泪:「阿昭……若我们的孩子没死,你也还在我的身边,该有多好。」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他终于合眸睡熟了,我赤足走到月亮下面,看到小楼子正站在那里,望着头顶出神。我走过去问他:「在看什么?」
「今晚明月高悬,明日又是晴天。两广的旱情,想来仍是无法缓解。」他叹气道,「陛下为了灾情,这些日子一直无暇休息,还好来了你这里,方才能睡个安稳觉。」
国事繁忙,小小的后宫,载不动天下的悲欢。小楼子虽是宦官,却也心系黎民,若他没有入宫,定然也是一名好官。
他拿来一双绣鞋:「时辰不早了,娘娘,早些安歇吧。」
我不喜欢他叫我娘娘,所以将鞋子踢开,他好脾气地拾了回来:「你有孕在身,赤足容易着凉。」
「小楼子。」我小声地和他说,「宫里这么多年都没有孩子,我有些怕……」
他俯下身去,轻轻握住我的脚踝,替我将足上的尘埃擦去。
「别怕。」他柔声道,「这个孩子,一定会平安的。」
十年时光,不止我走到了高处,他也成了权倾朝野的九千岁,王礼早已不是敌手,如今对他恭敬有加,他既然说了,就一定能护住我和孩子。
哪怕我不说,他也会保护我,可我偏要听他亲口讲。
这一晚我也睡了好觉,第二日醒来,还未睁眼便嗅到满室的清香,殿内,摆满了各色的鲜花,鲜艳明媚,如霞光璀璨,我惊喜道:「哪来的?」
有人道:「楼公公一大早就催人去林衡署寻来的花。」
我闻言转头看去,更加惊喜了:「曹姑姑!你怎么来啦!」
曹姑姑前些年已经退休,出宫容养,虽然我常有赏赐,可却许久未同她见面。她面容苍老了一些,可身体健旺,手里还端了一盆金丝贯顶:「还不是你这个祖宗,肚子里又揣了个小祖宗,我怎么能不来看看?」
一定也是小楼子把她请来的!
我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刚巧,婢女端来一碗燕窝粥,我亲手端给她说:「往日都是姑姑照顾我,总算轮到我来伺候姑姑一回了。」
「要当娘的人了,还这样不稳重。」曹姑姑瞪我一眼,却也笑了,「以为我不知道,打小不爱喝燕窝。」
说着,却还是张口,喝下我喂给她的粥。
我却忽然察觉不妥:「不是说了我不吃燕窝,怎么忽然端来这个?」
婢女应道:「是乾坤宫赐下的。」
如今乾坤宫中,小楼子主外,陪在皇帝身旁,王礼主内,掌管一切内务。
心中升起一片阴云,曹姑姑问我:「怎么了?」
我连忙说:「无事。姑姑,我娘的下落查到了吗?」
自从我步步高升,便派出人手,去江南寻我的家人。只是探子传回的消息,我娘带着我的弟弟,早就不知去了何方。
探子不便入宫,若有消息都报给了曹姑姑。
「还是老样子,没有消息。」曹姑姑劝我说,「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小芦,你也别太忧心了。」
我低下头应了一声,却忽然听得「哒」地一声,一颗很大的赤色液体落了下来,在手背上溅起一朵血花。
我猛地抬起头来,就看到一股血流,正从曹姑姑的鼻腔中涌出,她还没有察觉,笑着问我:「怎么了?」
「姑姑……」我颤抖着,大声喊,「来人啊!传御医!」
10
御医赶到时,曹姑姑已经陷入了昏迷。御医把脉后,惊恐地同我说:「这是中了毒的脉象!」
「能治好吗?」
「娘娘……」御医跪地,「臣尽力,也只能让病人醒来,说最后几句话。」
最后几句话?
我看床上的曹姑姑,她脸色苍白如纸,唇角鼻中的血都被擦干净了,仍留下淡淡的红痕,我抽出手帕,小心地替她擦了擦。
御医还在说:「娘娘,早下决断吧,若是晚了,连这最后一句话也听不到了!」
耳中嗡嗡作响,我下意识向四周看了看,入目却只有跪在地上的奴仆们。
我深吸一口气,终于轻轻地点了点头。
御医是国手,不过几针,曹姑姑便醒了过来:「这是怎么了?」
又问我:「你怎么哭了?」
「姑姑,」我哽咽说,「是我不好,是我害了你。」
曹姑姑在宫中多年,稍稍一想便懂了:「那碗燕窝粥?」
我点了点头,以为她会怪我,可她却松了口气:「还好是我吃了,小芦,不然你和孩子可怎么办?」
她不怪我!
哪怕我亲手将有毒的粥喂给了她,哪怕她是为了我才命不久矣。
可她不怪我!
我恨不得剜出自己的心来入药,只要能救回她的性命——可我到底不能。
我终于崩溃,放声大哭,曹姑姑却勉强直起身子,将我揽入怀中:「小芦乖,别哭……你那时入宫只有十岁,分了最小的一块绿豆糕也不生气,我以为你傻,可你夜里悄悄递给我说,『姑姑,你吃』。人这一辈子,聚散都有定数,小芦,能救你一命,姑姑无怨无悔……」
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血沿着她的唇涌了出来,她紧紧抱着我,像是笑了,又像是长叹:「我的傻姑娘啊——」
最后一句话,断在了这里。
酉时已至,鼓楼响起报时的鼓声,一声一声,蔓延至看不见的远方。
怀中的曹姑姑慢慢地冰冷下去,有人要将她抱走,我慌张地拽住她的衣袖:「别碰她!」
「小芦。」却是皇帝站在我面前,「她已经死了。」
「不……她没有死……」我讨好地对着他笑了笑,「陛下,曹姑姑没死,她只是睡着了,别赶她走好吗?」
「把她带下去。」
有人上前,要将曹姑姑夺走。我死死拽住那片衣角,那人拉住我,将我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
他的手劲很大,我抵挡不住,最后一根手指被掰开时,我绝望地抬起眼睛,却看到小楼子弯着腰,面无表情地去掰我的手指。
我颤着唇喊他:「小楼子……」
「娘娘,」他轻声说,「逝者已矣,莫要让陛下为您忧心了。」
我忽然失去全身的力气,重重倒在床上,任眼泪默默地流下。皇帝抱住我:「别哭,伤到了孩子怎么办?只要你不哭,要什么我都答应你。」
我还有什么可要呢?
我如还魂的怨鬼,只能那样恶毒地说:「我要让王礼,为曹姑姑陪葬!」
皇帝被我吓到了,半晌,才说:「他?」
「是他假借你的名义送来了那碗有毒的燕窝粥!曹姑姑是为了我才死的!」我知道皇帝不舍得杀王礼,于是死死盯着他的眼睛,哀婉道,「六郎,求你了。」
这不是小芦对他该有的称呼,只有许多年前的阿昭才会这样喊他。
皇帝望着我的眼神那样悲伤,像是透过我,望向了曾经的过往。
许久,他缓缓说:「好。」
我哽咽一声,投入他的怀中,可是眼中没有了眼泪。我利用了皇后娘娘,来实现自己的愿望,我成了自己最鄙夷的那种人。
可是我想,姑姑,我为你报仇了。
粥里下的是鹤顶红,服下肠穿肚烂,最是痛苦。
因此,当王礼被打入天牢,我也亲自替他送上了一碗燕窝粥。
他是个看起来十分和善的老者,久处高位养出了宠辱不惊的面孔,哪怕这样的境地,仍旧恭顺地向我行了一礼说:「多谢贵妃娘娘赏赐。」
「命运可真奇妙。」我冷笑道,「王公公为我送来那碗有毒的燕窝粥时,一定没有想到,自己也要亲口品尝这样的恶果。」
王礼却说:「娘娘当真以为,那碗粥是奴才送去的?」
「不是你又能有谁?这宫中,你素来同宁妃惠妃交好,知道我有孕在身,自然想要铲除我……」
「娘娘。」王礼笑了起来,「这样粗劣的手段,便是奴才真的得逞了,陛下又怎会饶了奴才?您倒不妨想想,如今的局面,是谁获利最多?」
我猛地愣住,怔怔地看着他,王礼眼中,竟然有了一丝同情:「有些事奴才本不想说,毕竟在这宫中,或许什么都不知道的人,才能更好地活下去。可奴才看您蒙在鼓里的样子,实在是有些可怜。」
我想呵斥他莫要胡言乱语,可许久,到底只说:「我倒要听听,本宫是如何可怜了。」
11
当我从天牢中出来,太阳已经落山了。
曹姑姑的葬礼就在今日,我却无法亲自去送她一程,只能站在城墙上,静静地眺望。
暮色四合,春红褪尽,自北方卷起微凉的风,小楼子陪在我身后,替我披上一件大氅。我余光看到他的手,修长苍白,又想起那一日,他将我的手指一根根掰开……
皇命难违,他也有他的苦衷。
「王礼临死前,和我说了一些事。」我望着远方赤色的云霞,淡淡道,「其中一些,和你有关,你想听吗?」
他微微俯身:「若娘娘想让我知道,我便想听。」
「小楼子……」我隐忍地闭了闭眼,勉强压住怒火,「我们之间,一定要这样说话吗?」
「尊卑不可违。」
「尊卑不过是借口罢了。」我嗤笑一声,「况且,若没有你,我又怎能走到今天的位置?」
他只说:「娘娘过谦了。没有我,陛下依旧会宠爱你的。」
「你还在装傻?」指甲刺入掌心,钝痛如潮水一般涌过心头,我听到自己的声音,依旧清脆悦耳,只是不见了当初的天真烂漫,「那时娘娘愿意送我出宫,可我为了将你从王礼手中救下,主动要求去伺候陛下……
「王礼说,他虽然将你关入大牢,可并没有刻意陷害,甚至也有些疑惑,你这样谨慎的人,怎么会将那样大的把柄送到他手中。」
那是经年前的往事了,年少的我,跪在娘娘面前,庭院深深,我的额头贴在冰凉的地砖上,可一颗心火热滚烫,只为了心上人而跳动。
而如今沧海桑田,我看着他,一字一句说:「我要你告诉我,那时,是不是你故意犯错,就是为了将我留在宫中?」
暮鼓声声,鸦鸟掠过钴蓝虾红的天际,他垂首站在那里,苍白俊秀的面容上不见半分惊色,就好像早已预料到,我同他之间,会有这样的一刻。
我听到他说:「是。」
于是我又问他:「王礼还说,那一碗粥并非是他送来,毕竟若是毒死了我,他也难逃其咎。所以……那碗粥……那碗粥……」
他抬起眼睛,淡褐色的眸子映着山河日月,那样温柔而冷酷地说:「是我假借王礼的名义送来的。」
我沉默一会儿:「为什么?」
「王礼同陛下少年相识,陛下心软,一直不肯处置他,若不借着娘娘怀孕的机会,日后,他必为心腹大患。」
一切的温情回忆、天真过往,都在这一刻灰飞烟灭。
天角最后一缕光落下,我颤抖着后退,背脊靠在城墙之上,看着他,却回忆不起最初见他时的模样。
「小楼子……」我轻声问他,「若我喝了那碗粥,死了呢?」
「那碗粥是燕窝,你一向不喝燕窝……」
「啪」地一声,是我狠狠地掌掴于他,用力太大,他的面上很快浮起一片红痕。
我指着他,愤怒到了极点,竟放声大笑说:「好一个算无遗策的九千岁!谢沣楼,你一样样都算到了!你算到我会为了救你而留在宫中,你拿我当登云梯,这些年在皇帝面前同王礼争宠,借着我的名声,在朝中弄权……这些,我都可以原谅你。
「可是那一碗粥,是我亲手喂给曹姑姑喝的。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是我们两个一起,害死了她!」
我笑得满眼都是眼泪,终于绝望地说:「谢沣楼,你毁了我的一生,我真是恨死你了。」
我心中的少年郎,月光下漂亮的像是玉人,可原来再回首,明月不再高悬,一切都是虚幻。
我的心上人死了,死在我的幻想里,死在了我入宫的第十年。
「若是没有认识你就好了。」我轻轻地说着,声音散在风里,流萤一样飘远了,「没有你,我一定已经回家了……」
最后一句话也说完了,我再不看他,翻身从城墙上一跃而下,余光看到他的神情,第一次失去冷静自持,变得那样惊恐绝望。
他向着我冲过来,绝望地喊我:「小芦——!!!」
你也会为我而痛苦吗?我想,可是谢沣楼,你实在欠我的太多了。
多到在这世上多活一日,都是对我的折磨。
12
可惜,我没死成。
谢沣楼眼疾手快,把我拽了回去,而我惊惧过度,晕迷不醒。
皇帝知道以后大发雷霆,喝令将我囚禁宫中严加管束,免得再伤到了他的宝贝龙子——哪怕他的龙子还在我的肚子里。
可我只是他心爱女人的替身,是他早夭的孩子投胎后的容器。
唯独不是小芦,不是一个独立的女人。
那么好吧,他们都不许我死,我就一定好好活着,只有活着,才能做到想做的事情。
我怀孕四个多月时,皇帝再也没来看我,只有谢沣楼总来,也不多待,看一看我,同我说几句话,确定我还没疯,就转身走了。
后来我从来送饭的小宫女嘴里听说,皇帝终于对顾家忍无可忍,顾家被判满门抄斩,偌大的风流,只一刻便烟消云散。
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我没有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吃我的饭。一边吃,一边和皇后娘娘道歉:「我没有本事,您交待我的事,我到底没有办到……」
白饭如霜,一粒粒又像是下了雪,我吃着觉得苦涩,摸了摸脸才知道,自己竟然哭了。
怀胎七个月时,谢沣楼来告诉我,皇帝得了病快死了,他还说我一定会生下太子。我明白他的意思,就算我生下了女孩儿,他也会让这个孩子变成男孩儿。
只有这样,他才能扶持一个傀儡小皇帝,继续当他权倾朝野的九千岁。
孩子生在冬天的一个夜晚。那一夜大雪莽莽苍苍,百里皇城寂静无声,我在床上,挣扎到脱力时,终于听到了哇哇的哭声。
是一个男孩儿,浑身通红,产婆将他抱来我面前:「娘娘您瞧,太子殿下哭得多有劲儿啊。」
我还没来的及看上一眼,门却被打开了,风卷着雪花吹了进来,谢沣楼站在那里,对产婆说:「把太子给我。」
我猛地直起身子:「谁敢把我的孩子带走!」
「娘娘。」谢沣楼说,「陛下想要看一看太子殿下。」
「这是我的孩子……」
可他已经将孩子接了过去,转身离开。
我挣扎着从床上扑了下去,指尖擦过他的衣角,就那样交错而过,门在我面前合上,我连哭都哭不出来,只能死死咬住牙关。
这是我怀胎十月生下的孩子,我连一眼都没能看到,就被夺走了。
谢沣楼他这样摆布我,可我到底,无能为力。
那段时间我过得浑浑噩噩,哪一日门又开了,进来的人肩上落着桃花花瓣,我这才知道,竟然已经春天。
「娘娘。」他向着我躬身行礼,「陛下驾崩了,留下诏书,太子继承大统,成年前,都由您临朝听政。」
我却不在意这些:「谢沣楼呢?」
来人不是谢沣楼,只是往昔跟在他身边的小太监,闻言,他眼眶一红,低声说:「谢大人他……因卖官卖爵、贪赃枉法,被陛下判了凌迟之刑。」
凌迟?
我一时没有听懂,许久,轻轻地说:「那我就去送他最后一程吧。」
13
我成为太后的第一件事,便是亲自主持谢沣楼的凌迟大刑。
京中百姓胆子大,争相来看九千岁的惨状,我坐在上首,看到他跪在那里,哪怕跌入尘埃,脸依旧皎皎如月。
监斩官请示我说:「太后,时辰到了……」
我应了一声,他便威严道:「时辰已到,行刑!」
所谓凌迟,便是用极利的小刀,将肉从人身上一片片地割下来,手艺最好的行刑人,将人割剩骨架,里面一颗心还在跳动。
当第一刀落在谢沣楼身上时,我看到他皱起了眉。
血一瞬间便涌了出来,那样炽热浓烈,就好像他的一颗心,也是如此赤诚。
百姓们都在议论:「他当初发疯,砍了多少大官的脑袋,没想到自己也步了后尘。」
「他就是先皇养的一条狗,帮着先皇把该咬的人都咬死了,当然也到了该死的时候。」
「哈哈哈,什么九千岁,活得还没有咱们久!」
他们说着,竟然笑了起来,同台上正沉默着流血的谢沣楼,像是不在一个世界。
我凝视着他,他忽有所感,挣扎着抬起头来,也向着我看来。
隔着熙攘的人群,他紧蹙的眉头忽然舒展开来,向着我,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
我好像听到他在喊我:「小芦。」
可是分明没有,哪怕他在我面前,可他已经许久没有喊过我的名字了。
空气里到处都是血腥气,交杂着桃花的甜香,一切都这样狰狞而清晰。
他一定是疼得厉害,脸色惨白如纸,却对着我比了个口型。我认出来,他在说:「别怕。」
我猛地站起身来,监斩官吓了一跳:「太后,怎么了?」
「我先回宫了。」
我说着,像是逃一样,离开了这片残酷的地方。坐在车上,我忍不住冷笑:到了这样的境地,就算是他谢沣楼,也要摇尾乞怜。
可一想到他浑身是血的模样,想到他看到我时,眼中的那一抹光亮,心口的某一寸,便疼得铮铮作响。
我回到宫中,疲倦至极,却还不到休息的时候,锦衣卫指挥使正在等着我。
锦衣卫过去都在谢沣楼手里,只听他的号令,想必面对我的时候,会有些不逊。可他竟然十分恭敬道:「太后娘娘。」
我有些意外,还是道:「今日唤你来,是想要你帮本宫找个人。」
「娘娘是想找您的母亲吧。」
「你怎么知道?」
「您母亲的下落,谢大人早就查到了……」他道,「您入宫第二年,她就去世了。」
我如遭雷击:「他为何从未告诉过我?!」
「谢大人给您留下了一封信,或许看了,就能解开您的疑惑了。」
他说着,将信递给我,便又恭敬地退下了。
等他走后,我慢慢地将信拆开,看到上面第一句话写着:「若你看到这封信,那我一定是已经死了。
「人之将死,我终于可以将一切都告诉你。抱歉,用那样不堪的手段将你留在宫中,抱歉,利用了你来讨陛下的欢心。我姓谢,本是陇西谢氏独子,定波六年,谢家被查出贪墨粮饷,陛下震怒,谢家十四岁以上男丁流放,我那年十三岁,被没入掖庭,成了太监。遇到你之前,我一直不愿苟活于世,可遇到你后,我却明白,命运或许总有波澜,可人却能选择自己要活成什么样子。
「如果没有你,谢沣楼已经死了。所以,当你说想要出宫时,我真的想要帮你,甚至先你一步,去了江南,想要将你娘亲接来京中,给你一个惊喜。可我派出的人却告诉我,那年大旱,你娘同你弟弟没有熬过去……
「我知道你有多爱你的母亲,若你听闻这个消息,一定会痛不欲生。所以我将你强行留在宫中,留在陛下身旁,至少这样,你可以享受荣华富贵,而不是出宫之后,失去一切。
「我在陛下身旁,表面上借着陛下的宠爱做尽恶事,可其实是奉了陛下的密旨,惩处那些贪官污吏。陛下是位明君,可朝廷内外交困,正是飘摇之时,内有宦官专权,外有外戚跋扈,所以我愿意成为他手中的刀,斩尽妖魔,还天地一个清白。哪怕乾坤归位之时,我这柄刀也要被折断,我亦是甘之如饴。
「王礼一直同顾家勾结,他背后,站着一群皇亲国戚,没有确凿罪证,实在难以根除。陛下那时,想要以你腹中胎儿为引,彻底除掉王礼和顾家。我无法劝阻,只能将燕窝粥中的鹤顶红换做堕胎药,若是一定要死一个,我宁可死的是你腹中的胎儿,而不是你。可我没想到,陛下看穿了我的计策,又将药换回鹤顶红。
「抱歉,明知你不爱深宫,却还是强迫你成为太后,一辈子留在宫中。只是若你出宫,顾氏余孽一定会加害于你。你说得对,是我害死了曹姑姑,可是同你没有半分关系。你不要责怪自己,满天神佛面前,我会替你解释,哪怕下了地府,那些罪过,也由我一人承担。」
一颗泪猛地落下,我猛地回过神来:「来人!快去停止行刑!去把谢沣楼救回来!」
可婢女说:「娘娘,您回来时就传来了消息……谢大人,已经去了。」
已经……太迟了吗?
我跌坐回去,颤抖着,望向信的最后:「你救下我时我就在想,这样美好的小姑娘,我一定不要辜负她。可惜这一生,你的眼泪却多是因我而流。
「你我相逢太晚,小芦,若有来生,我做庭前一棵树,替你整风挡雨,同你再不分离。」
而庭中,春风如吻,枝上桃花簌簌而落,我如同痴了,走出去,轻轻地将手落在树上。
风吹过树梢,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有人在轻轻地喊我的名字。
我想起他说:「别怕,我一定会保护你。」
原来他从未失信。
「你怎么这样傻?」我说,「你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可所有人都恨你,都以为你是大奸臣,没有人会为难我们母子,你连死,都要算计着帮我。」
「谢沣楼,值得吗?」
桃李不言,可我知道,若他还在,一定会微笑对我说:「值得。」
气如兰兮长不改,心若兰兮终不移。
我将头靠在桃树上,如同靠在他的怀中。
十五岁的夏日永远恒长,月光炽热如同一场无望的爱恋,唯有朝生暮死的萤火,见证我们的曾经。
清冷的少年同天真的少女,相视而笑,恍然正是一生中,最好的时光。
这是明熙元年,辞旧迎新,人人都欢欣鼓舞,迎接新帝登基。
有人葬在旧时光中,眉目依稀,仍是旧时模样。
在绵延的春光中,我合目,终于泪如雨下。
(全文完)
署名:似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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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于 2022-07-11 17:51 · 禁止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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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人叹:不问曲终人聚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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