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神山

锲而不舍地缠在我手臂上,根本扒拉不开。

算了,随它去吧。

我们两个待在房梁上,底下已经乱成了一锅粥,棺材板无故被掀飞,又发现里面的尸身不腐不坏,这么多不合常理的事情加在一起,殿里的人不敢随便处置,禀告到了皇帝那儿。

姬玄策很快就赶来,进殿一看到棺材里安静躺着宛如沉睡的我,愣住了。

26

他踉跄了一下。

游魂一样走向我的棺椁,仅一步之遥时却停住了,剩下那一步,怎么也迈不开脚。

旁人没有察觉他的不对劲,也没觉得这事能闹到多严重,几个跟来的孟家一派的臣子,还说着风凉话:

「陛下,莫非是这伏氏形如恶鬼,天生不祥?」

所有人都以为孟菁菁是新帝的挚爱,孟家人受偏袒,伏氏只不过是新帝厌恶之人。

没人发觉姬玄策眼底已是一片翻江倒海的墨色,隐着疯癫的血红。

他抽出旁边侍卫的剑,毫不拖泥带水将那个臣子砍头,冷声:「妄口巴舌,当诛。」

头颅滚落在地,长剑上的血滴在那臣子临死前瞪大的眼睛面前。

在场所有人震惊,慌忙跪下一大片人,战战兢兢,不知新帝为什么忽然发疯。

姬玄策扔下剑,出乎众人意料地大发雷霆,差点让在场的人都陪葬,好在目光掠过我棺材那一瞬间,又改了口,只将没有侍奉好灵棺的人下狱重罚了。

发完了疯,让人把棺材抬到他寝宫。

?

更疯了!

这一举动,自然遭到很多人的反对,反对的人,姬玄策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腥风血雨过后便是死寂,众人噤若寒蝉。

孟菁菁急匆匆地走过来,看到大殿里的棺材和棺材旁的姬玄策,气得不顾形象质问:「陛下,你难道是想和个死人过一辈子吗?」

姬玄策现在又是个正常人的样子了:「自然不是。」末了却没解释什么,直接转移话题。

孟菁菁却不依不饶,直击重点:「陛下,你到底爱我还是爱她?」

27

姬玄策凤眸微眯,瞥她一眼,浅淡地讽笑:「朕自然只爱自己。」

孟菁菁傻了,她怎么也不会想到是这样的回答。

「皇后,回去吧,朕现在乏了。」姬玄策一反常态冷淡无比。

孟菁菁有些慌了,她还需要皇帝的宠爱来帮孟家在新朝扎稳根系,调整了一下表情,主动缓和气氛,委婉地表示今晚想侍寝。

怎么,她想在我的棺材旁边侍寝吗?咦,口味真重。

姬玄策答应了。

晚上,孟菁菁正满脸羞红想脱衣服,灯一灭,一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黑衣人突然出现在孟菁菁背后,捏着根锃亮的银针往她背上一扎,她就昏睡过去了。

姬玄策全程执笔在桌上画着什么,不动如山,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梦姬说:「那根针上面有致幻的药物,估计第二天这女人醒来还以为自己真的侍寝了。」

小白龙找到机会就殷勤地表现自己,博取我的关注:「是的是的,主人从小有洁癖,他有的是办法蒙混过关,他讨厌死和人虚与委蛇了,可他还在布大局,打算把不安分的孟家一网打尽,需要演戏稳住这个女人。」

「不过他说只爱自己,他撒谎,主人明明谁也不爱,包括他自己。他唯一的信念就是恢复雍朝,所有人包括他自己都不过是工具罢了……除了伏姐姐。」

竹筒倒豆子一般,把姬玄策的谋划底朝天倒干净了。

梦姬:「小家伙你知道的还挺多。」

小白龙骄傲:「那是自然,小白与主人是有主仆契约的,心意相通,他是什么样的小白最清楚了。」

那头姬玄策画好了,画是一株冰蓝色的小花,第二天,他将画交给专门的大臣,吩咐他去找,翻遍朝野,踏遍五湖也要找到。

大臣领命而去,姬玄策回到寝宫里的棺材旁,死死盯着宛如沉睡的人,一抬眸眼尾尽是薄红,墨眸翻涌,咬牙切齿再一次冷声强调:

「伏卿,朕从未喜欢过你。利用了你造成的伤害,朕会一一弥补,这只是因为亏欠,不是因为喜欢。」

他说得那样坚决。

可是他看不到,就在一旁,他的小白龙攀着我的手臂,闻言大大咧咧把他所有心思暴露得清清楚楚:

「不是的啦,从来都不是这样。从前主人眼里就三类人,可使用的和不可使用的,以及伏姐姐。伏姐姐从来都是和旁人不同的。」

「现在呀,主人依旧是谁也不爱,包括他自己,可是,主人爱伏姐姐。」

「他不自知。」

28

姬玄策把我的棺椁移到寝宫里以后,就开始疯得越来越明显了。

他越来越难入睡,辗转反侧,长夜难熬,后来便靠着冰冷的棺椁勉强浅眠一会儿,实在不行,便一壶一壶地灌酒。

烈酒入喉,长梦不醒。

连政事都开始逐渐荒废,早朝越旷越久,任群臣进谏也不予理会。

颇有一种,醉生梦死的感觉。

小白龙看透一切地说:「主人只是莫名其妙觉得朝政无趣罢了。」

他派很多人去搜寻沧神花,不出意外一株也没有找到,只好找了一些近似的花移栽到殿内外。

一片冰蓝色花海中,姬玄策折了一支放在我手边,却始终,仿佛是没有勇气那般,不敢触碰到我分毫。

他俯身凝视着死去的我,墨发垂落在我耳边,额前有碎发遮光,暗影里眼眸深邃无边:「伏卿,为什么你连随手种的花,都是世间独一无二?」

「就像……」

忽地怔忡起来,背靠棺椁坐下,拎起酒壶喝了一口,眼神复杂,呢喃着自语:「就和你这个人一样。」

好久了,朝野上下的人终于慢慢反应过来——或许,冷宫去世的那位并不是他们以为的那样无足轻重。

相反,在帝王的心目中,她其实很重要很重要。

雪一直下一直下,京城严寒已久。

到了盛夏时节,雪依然一直下,积雪不曾消融,万物不曾复苏,九州大地千里冰封。

人们开始意识到,这雪下得违背物候天时了,到了秋天,人们不得不承认,这是一场新的天灾。

过去是大旱,如今是大雪。

29

饥荒开始在各地稀稀落落地出现,不过都被拆东墙补西墙挨了过去,暂时没激起什么水花。

天灾来临,人们又开始祈祷神明拯救了,孟菁菁靠神女之名,加上在城外施粥,获得了民心。孟家也在朝中扎稳了根系,成为新朝最大的世家,炙手可热。

而皇帝却日渐颓然、不理朝政。

孟菁菁推门进来,现在有底气了,都敢一把夺走姬玄策手中的酒壶了:「陛下,你看看你现在是什么样子?」

姬玄策倚在座上,墨色衣袍散开,颇有些随意感,三分醉意在冷白的侧脸上逼出淡淡胭色,眼尾薄红,酒意入眸潋滟迷离,靡靡艳艳。

一抬眼,依旧是摄人心魄的美。

他笑:「你也想劝朕?」

孟菁菁表示了一下对他如今颓废不振的担忧,提出和他一起出宫去散散心。

破天荒地,姬玄策答应了。

宫外有些热闹,他才想起来,今天是中秋佳节,虽然天灾笼罩,现在人们庆祝节日的热情还是有的。

有人在街边搭台唱戏。

姬玄策顿住了,定睛往戏台上看去。

台上唱的,是当今圣上与真假沧山神女的戏,戏里我是东施效颦的假神女,孟菁菁是拯救万民于水火的真神女。

「真神女」揭穿假货,为百姓求来大雨,为雍军提供帮助,最终在新帝登基时受封为皇后,与皇帝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

底下百姓兴奋热烈地鼓掌。

姬玄策嗤笑一声,踏着雪走了。

不过在那以后,他倒是经常来看戏,梨园知道他身份,每次都清场单独给他安排,谁知他只看真假神女那一场戏,戏子们摸不着头脑。

孟菁菁也经常随他一起来,眼神复杂地嘲讽:「你全程只盯着那个演伏卿的人看,是不是她死了,你又开始怀念她了?」

姬玄策沉默。

离场时,意外碰见了卸妆后的演我的戏子。

一行人都愣了。

那个戏子,长得可真像我脸上没有疤的样子,八九成相似。

30

姬玄策不顾孟菁菁反对,把那个戏子带回了宫。

给她拨选了个仅次于凤栖宫的宫殿,银钱珍宝如流水一般赏赐过去,虽然没有召幸也没有名分,但宫里人已经默认她是未来的娘娘。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那个戏子应该是那位的替身。

孟菁菁又砸烂了一殿的东西。

但这一次没有人再搬着好几箱的宝物去哄她了,姬玄策正忙着安排人在宫里搭戏台。

因为那个戏子说,她想念唱戏的日子。

他甚至把整个戏班的人都弄进了皇宫,亲手为她改写戏本,每天都在台下看完整场的戏。

显得孟菁菁这个皇后像个笑话。

终于,她忍无可忍冲进去,大声吼道:「你居然让一个戏子踩在本宫头上?」

姬玄策掀起眼帘撩她一眼:「坐下来看完这场戏再说那些。」

戏一开场便不会停。

台上咿咿呀呀唱着,还是之前那些剧情,翻来覆去,没有新意。

孟菁菁越看越不耐烦。

到了最后一幕,帝后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时,正准备退场的演我的那个戏子,却突然往台下冲了过来。

戏子竟然武功奇高,在众人反应过来之前将姬玄策劫持到一边,一柄伪装成道具的长刀架在他脖子上。另外一个同谋持刀守在他们四周。

这个戏子,竟是刺客。

孟菁菁猛地站起来,焦急心忧地喊:「陛下!」

在场的人全都一颗心提起来。

‌31

‌姬玄策却是一声轻笑。

‌架在他脖子上的大刀突然一转,戏子干脆利落地转身杀了自己的同谋,那人倒下时还满眼惊讶。

‌一群侍卫冲进来将孟菁菁以及她的近侍压制住。

‌姬玄策走到孟菁菁跟前,垂眸看她:「上一批算计朕的,坟头草已经长了好几轮了。」

‌孟菁菁难以置信:「你早就料到了?」

‌姬玄策重新入座,神情恹恹,慵懒地撑着头,也不看她一眼,只是说:「这戏,还没有演完。」

‌一群受到惊吓的戏子赶紧收拾好心情,继续刚刚那场被打断的,姬玄策亲自改写的戏。

‌戏里:「真神女」成为皇后之后,与背后的孟家开始密谋架空新帝。

‌原来从一开始,「真神女」就是孟家用来谋利的工具,请来假道士演戏,将她包装成神女,搞伏击制造美救英雄的机会,让她俘获新帝的心。

‌这样孟家就能顺理成章地归降于新帝,在三分之势瓦解时保存最大的实力,暂避新帝锋芒,待到天下大局已定,就开始往朝中塞人,暗中扩展势力。

原来「假神女」才是真的,她出现时,大旱褪去,四季归来,她死后,大雪纷飞,长冬无春夏。

‌孟家的小动作,皇帝都知道,甚至还放任、纵容、捧杀。孟家如鱼得水,自以为时机成熟,找来一个与逝去神女八九分相似的人,扮作戏子,接近皇帝,伺机刺杀他。

‌刺杀成功以后,身为皇后的孟菁菁,便可以凭借肚子里和别人苟合怀上的野种,与孟家一起把持朝政,挟天子以令诸侯,甚至让皇朝改姓。

‌他们没料到,戏子被策反了。

32

姬玄策说:「朕不会,把任何人当作她的替身,她始终是唯一的存在。」

声音很轻,孟菁菁差点听不着。

戏台上还在咿咿呀呀唱着。

孟家行刺皇帝,密谋造反,各种罪名叠在一起,按律当诛九族。

台上,假的神女血沫飞溅。

台下,姬玄策淡声吩咐:「抄家,诛九族。」

臣下领命带着人马飞奔而去,将孟家团团围住,一时之间,戏里戏外奇妙地重合了。

台上,人们知道了真相,广建祠庙感激神女。

台下,千里之外,派出去找沧神花的人在各地建祠立庙,让百姓明白真正的信仰。

一场戏落幕,孟菁菁脸色煞白。

她疯狂地笑起来:「原来你全都知道,冷眼旁观,将计就计。」

她笑累了,苦着脸自嘲:「我还沾沾自喜过自己比伏卿厉害,现在想来,我与她都不过是棋子。」

「不过我终究比她好一些,她很爱你,付出了太多,我也喜欢你,但我到底更在意家族。以前我不信,现在我信了,你这样的人,确实只爱自己。」

以前姬玄策敢大大方方说只爱自己,现在的他沉默了。

孟菁菁:「她死后,你就后悔了吧?真是可笑,她死了你又开始爱上她了。她失去的只是性命,你失去的可是爱情啊。」

姬玄策不曾被她讽刺到,慢条斯理戴上了纯黑的手套,突然一把掐住她的脖子,眼里尽是冷意:「你伤害她那么多,早就该死了。」

孟菁菁死到临头,便什么也不怕了,艰难地说:「男人,就是爱为自己开脱,错全在我身上行了吧?」

姬玄策眸底阴鸷,在她快要咽气的时候,忽然把人放开,扔掉手套,起身准备离开,身姿颀长,一垂眸,眉梢眼角尽是疏冷。

「不。」

他说:「你我都不配有什么好下场。」

33

孟家全族斩首,只留孟菁菁一个还活着。活着,有时候比死更恐怖。

她被撤去封号变为最低等的庶人,冷宫封了,便没关在那儿,直接幽禁在凤栖宫。

以前那些生剖我肚子被削成人彘的孟家叛徒,还有那个与她私下苟合的奸夫,和她关在一起,谁也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一夜惨叫过后,宫人打开门,发现孟菁菁肚子里的孩子被奸夫生剖了出来,差点大出血死掉。

太医院费了很多珍贵药材把她救回来,她还不能死。

因为还有罪刑等着她。

她恢复以后,专门负责凌迟的人,把她腹部的皮剥了,挑断四肢手筋脚筋。

正是我的小狐狸,被剥皮抽筋的样子。

但她始终没死,被吊着一口气,生不如死。

这是姬玄策给她安排的报应。

一报还一报。

梦姬拍着大腿连连叫好,我却有些漠然,关注点甚至歪了:「她死后,会不会又变成鬼魂。到时候我俩大眼瞪小眼,多么尴尬。」

梦姬正色,忽然深沉起来,笃定地说:「不会的。」

她说:「这个世界上,早就没有灵魂转世。」

「因为,这片大陆的灵力枯竭了。神族远走,剩下的仙妖魔鬼,也逐渐消亡,只有人族数量庞大,还在苦苦支撑着。」

「早就没有冥府鬼域了,没有奈何桥,也没有孟婆汤,人死后魂魄就消散掉。只有天生神物,凭着一腔执念,才能在死后勉强聚成鬼魂。」

原来,所以……

梦姬和小白龙,也早就死了。

他们的执念是什么?

我的执念又是什么?

34

所有人都以为孟菁菁掀不起风浪来了,谁承想,她有一天,偷偷逃出了幽禁的宫殿。

我以为她要偷跑出宫。

结果她趁没人,溜进了姬玄策的寝宫。

我的棺材就摆在正中央,始终没有盖起来,孟菁菁现在形如恶鬼,满眼疯狂,一瘸一拐地扑在棺材沿上,盯着里面的我,不人不鬼,语气阴沉。

「伏卿,看到我这么惨,你一定很得意吧?」

她拽起我的手,得意地笑开:「我早就猜想,你的血,是不是有点什么妙用。当初伏击姬玄策,孟家第一计划是想弄死他的,因为没弄死才退而求其次归顺他。」

「可他奇迹般地活了下来,是你救了他。后来你说用家乡的秘法给我治伤。我总在想,到底是什么秘法。你的血,不会是可以治愈人吧?」

她歇斯底里地笑,我以为她要拿刀划我的手,结果她直接用嘴撕咬我手腕的血管,茹毛饮血一般,看着有些瘆人。

效果肉眼可见地好,她的行动都流畅了很多。

「你在干什么?」

小彩一进门,看到里面的场景惊呆了,手里还拎着祭品,可能是想偷偷来祭拜我的,我才想起来,今天是我的祭日。

反应过来以后,小彩冲上来拼命把孟菁菁推开,两个人扭打在一起。

孟菁菁疯子一样笑:「是你。你又在这里假惺惺装什么装?你背叛了伏卿,是你给我偷来她绣的帕子,是你告诉我她最珍视的小狐狸惯常藏在哪儿。」

孟菁菁拿着旁边的剑要刺向我,继续取血,小彩挡在了棺材前,长剑刺穿她心口,接着两个人都倒在屏风上,带倒了烛台,殿内烧了起来。

小彩吐着血,她哭了:「是。我是利欲熏心的人,辜负了娘娘。可我从来没想过要害死她。她救了我,现在我这条贱命,也算还给了娘娘。」

火势凶猛,浓烟滚滚。

姬玄策闻讯赶来,不顾旁人的阻拦冲进火海里,直奔棺材,这一次,终于鼓起勇气伸手攥住了我,想把我带出去。

可是火舌一卷上我衣摆,我那具一年不腐不坏的尸身,忽地就化成了一缕飞烟。

连一捧灰都没有给姬玄策留下。

他愣怔地看着空空无也的掌心,那眼神,一瞬间空洞到难以言明,好像有太多的哀伤争着要喷涌而出,然后堵在了眸子里。

化作疼,倒流向四肢百骸。

最终汇聚在心尖尖。

心如刀割。

35

一场大火把宫殿棺材花海都烧了个干净,小彩也死了,孟菁菁趁乱逃走不知所终。

姬玄策徒手扒着灰,一寸一寸亲手找过去,手烫得通红起泡也不管,想找回一件两件我的遗物,可是什么也没有,全都化作飞烟消散于滚滚浓烟里。

他失魂落魄地跪倒在地上,攥着唯一剩下的一小截棺木,眼底猩红,声音沙哑:

「伏卿,你真是狠心啊。」

新朝最大的隐患孟氏一族拔除了,皇帝却没有很高兴,嗜酒如命,不务朝政,越加残暴无常,各地饥荒愈加严重,皇帝却劳民伤财耗费民力起高阁。

四处寻求方士高楼占星、测命……招魂。

姬玄策不上朝,不批折子,甚至连吃饭睡觉都可有可无,成日待在高楼之上,经幡飘荡之间,抱着酒壶醉生梦死。

「陛下,起义军已经遏制不住了陛下!」有老臣看不下去了,冲破底下的侍卫爬上来劝谏。

姬玄策被吵醒,掀开沉重的眼帘,满脸冷意和疲惫,烦躁地一甩手将酒坛子砸在老臣脚边。

「啪」一声响。

老臣和阻拦他的侍卫们都停住了,场面安静。

姬玄策没有理会什么起义不起义,说着无关紧要的话,苦笑:「朕已经,很久没有梦到过她了。」

他醉的时间越来越长,梦见我却越来越少。

老臣跪在地上,悲哀地高呼:「陛下,大雪已经下了一年多了,饥荒横行,瘟疫肆虐,起义频生,朝野内外开始混乱。陛下,臣知道,您若是想控制局面,肯定能控制住的。臣求求您了,出去看看外面哀鸿遍野的景象吧。」

姬玄策起身,漠然看着楼外雪色连绵,意味不明淡声道了句:

「天谴,是逃不开的。」

36

不管朝臣如何恨铁不成钢,姬玄策都不再理会。

回想起以前他为了权力机关算尽步步为营的样子,真是恍如隔世,令人唏嘘。

好像他过往的追寻,一应皆是索然无味。

而他现在的追寻,却连梦也梦不到。

王朝又陷入四分五裂,叛军攻破京城的时候,姬玄策还在悠闲地饮酒,琉璃盏里酒液微漾,修长白皙的手稳稳当当。

面上,哪看得出来骨子里已经是了无生趣。

老太监焦急地劝他:「陛下,皇宫里有暗道,您赶紧离开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朕知道。」他是前雍朝唯一留下的嫡皇孙,普天之下,没人比他更了解这座古老的皇宫。

他只是,自己不想逃而已。

敌军围拢之际,如此危急的时刻,姬玄策却悠闲地踱步去了冷宫,撕开封条,倒了一琉璃盏烈酒浇在地上,轻笑:「这是去年攻破京城的时候,朕为她埋下的女儿红。」

老太监忧虑地皱着眉头,赶紧把门关严实。

谁也不知道外面的敌军什么时候就会闯进来。

姬玄策丝毫不在意即将到来的腥风血雨,自顾自地说:「朕其实是个……没有感情的怪人。」

「我用百姓安宁骗她出神山,但其实我自己内心,根本不在乎百姓困苦还是安宁,我只是想要复国,这是我唯一的目标,所有人包括我自己,都不过是逐鹿的工具,有用便使用,无用便抛弃。」

「她是我唯一没想过要抛弃的人。我将她带出神山,利用她的名号,让她陪我吃了许多苦,虽然我不爱她,也从没想过抛弃她。」

「她刚出神山时懵懂得像小孩子,问我什么是爱。其实我也不懂,但我惯会伪装,从不暴露自己的无措。那时还在少年时期的我,用尽所有的想象,教她,告诉她,爱是付出,是占有,是独一无二。」

「后来,她很爱我。」

「她怀过一个孩子,被生生剖掉了,她很伤心,她肯定很爱那个孩子,但我无法感同身受,我甚至想到一个生命寄生在她身体里,损害母体,就厌恶至极。我暗中教训那些人,也不是惋惜失去了自己的长子,只是不喜她受到了伤害。」

「我送她的小狐狸,她也视若珍宝,可我自己,却不喜那只畜生占了她太多注意力。」

「孟家女两次构陷她,我假作不知,布自己的局,我本可以向她解释清楚,可我向来谨慎又多疑的人,我不会将自己心中所思所想说给任何人听,即使她不会宣扬出去,我也怕哪天隔墙有耳,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她很失望,很伤心,我知道,但无法理解。」

「我教会她爱是付出,是占有,是独一无二。她学会了,我自己却始终不会爱,没有感情,只知道权势利益,我对她,也只是责任和习惯。」

「从前居无定所,攻破雍京城以后,我想着,以后应该就是在这里和她待上一辈子了,我便埋下一坛女儿红。她与我成亲时,条件很简陋,连口合卺酒都没有喝。我想着,别人家的姑娘都有的,她也要有,她始终是我唯一的妻,日后我把孟家铲除了,还是要把欠她的盛大婚礼补上的,那时这坛女儿红,也该酿成了。」

「可是她死了。」

男人眉眼寂寂,看着无端有些落寞,轻声轻语:

「时至今日,我仍然很想念她。」

37

「见山是她,见水是她,见楼台亭阁,朔雪簌簌,目之所及,全都是她。我总是想起她,有一种她还在身旁的错觉,可每当一转头,又是一场空。」

皇宫某处燃起了熊熊大火,叛军已经攻进来了,估计正在四处寻找皇帝。

老太监心急如焚:「陛下,人死不能复生,活着才是最要紧的。」

姬玄策拎着酒壶站起来,仍然是没把迫在眉睫的危机放心上,凤眸空空,时至今日,终于不得不承认:

「朕应当是很爱她的,不止是责任和习惯。」

他把酒洒在四面的墙根处,放了一把火,冷宫顿时燃起火来,姬玄策一声轻叹:「可惜,朕醒悟得太晚了。」

老太监无比震惊:「陛下,您、您这是……」打算自焚于冷宫?

姬玄策一句废话也没有,一掌将老人家击晕,交给赶来的一个侍卫:「带他逃出去。」

侍卫背起人,深深看着主子,好久才闷声回应:「是。」

火光围绕在四周,被白雪映照在脸上,映出他无瑕精致的容颜间,一派淡然和从容,他终于回答了老太监那么多话,只一句:

「一命还一命,这是朕给自己安排的报应。」

姬玄策玄色的衣摆拂着白雪而过,他一顿,退开半步,发现了脚下一株奄奄一息的沧神花,唯一剩下的一株。

找遍五湖四海也没找到的花,原来冷宫就有小小一株安静生长着。

他小心地拿琉璃盏倒扣在上面,为这株脆弱的花挡住了呛人的浓烟。

姬玄策被烟呛得一直咳嗽,毒烟入体,踉跄了几步,倒在地上渐渐虚弱,墨发散开一地,额间的金冠映射着烈焰,到快死时都是雍容出尘的风致。

小白龙焦急地试图用尾巴卷着他手,将他拖出大火,可它的尾巴一次又一次穿透姬玄策的手,触碰不到他分毫。

小家伙急得哇哇大哭。

我被哭得有些无措。

下意识往前一步。

一根横梁砸在地上,雪飞溅在姬玄策脸庞。

他睁开眼,一愣。

我看到他清亮的眸子里,倒映出我的样子。

濒死之际,他看到了我的魂魄。

我的魂魄,从满脸疤痕的模样,飞速变幻,疤痕消失,容颜绝色。

姬玄策眼里迸射出光芒,爬起来跌跌撞撞走向我,手一伸过来,我后退一步,他的手穿过了我透明的肩膀。

他停住了,放慢了动作往前一步,任倒下横梁燃起的火灼烧脸颊,面不改色,小心地虚虚拥我入怀,深邃的凤眸死死注视着我,倒映着炽烈的火焰。

几缕碎发掉下来,玄衣金饰的男人面色复杂无比,好像有千言万语,很多很多话,想要一股脑说出来。

最终他敛了神色,俯身沙哑地说:

「伏卿。」

「我带你回神山。」

38

外面吵吵嚷嚷的,叛军已经找到冷宫这边来了。

姬玄策一扫之前了无意趣的模样,好像又有了新的意志,咬牙踢开横梁,褪去了外袍和帝王冠冕,拿起地上的琉璃盏,小心翼翼把唯一剩下的沧神花装进盏里,一抬眼,便又看不见我了。

他微怔,垂眸护住手里娇弱的花。

护着它,往殿内火势最大的地方冲。

梦姬捂着嘴惊呼:「他不要命了?」

姬玄策现在看不到我们,他一个人,闯进烈火和浓烟里,衣袖捂住口鼻,依然咳得撕心裂肺,好几次跌倒在地上,然后从一个角落里,找到机关把藏在冷宫的密道打开。

他冷静地把机关和门甚至灰尘都恢复原状,走进密道。

我被迫跟着他离开皇宫,半路上,梦姬忽然停住了,她不舍地拉着我,抬手指着头顶上:「这上面,就是皇宫的外墙了。」

我不解地看向她。

她目光忽然有些悲伤:「在很久以前,这里是神龙一族的地盘。那时多热闹啊,仙魔两族动不动就打架,相爱相杀,妖鬼喜欢混迹在人族里面,有好的也有坏的,神族高高居住在苍穹之上,遥远而神秘」

「可现在,神龙一族没了,古老的皇宫也历经磨难,这片大陆疮痍满目,苍凉又寂寞。」

「我苟延残喘至今,不过是因为心有执念。我在等一个人。从热闹等到苍凉,我从没离开过这里,我怕一走开,他回来就找不到我了。」

梦姬说:「卿卿,你走吧。我就不跟着离开了。」

我深深凝视着她,我还记得,她说过这世上,早就没有投生转世了,除非天生神物,其他的死了魂魄就消散了。

我轻声问:「他是凡人吗?」

梦姬垂着头:「是。」

我明白了,她明知道他早就消散了,再怎么等,也是徒劳,可她还是不想就这样放弃。

即使她理智上,明知道。

执念,是逃无可逃的。

39

我有些难过,给了她一个拥抱,小声说:「再见。」

我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皇宫。

小白龙缠在我手上,我们看着姬玄策出了密道,路过满是死人的街道,扒了一件青衣,捡了一把古琴,路过药店扔下玉佩换了一把千年人参,瞬间就换成了一副清瘦琴师的模样。

他脸上被烧出了大片丑陋的疤痕,通红可怖,他却跟一点疼也感受不到似的,紧锣密鼓地往城外赶,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踩到了散落在街上的一只狐狸面具,他停住了,终于微皱眉头,看了半晌,俯身把它捡起来戴在脸上。

「伏卿。」他说:「你的容貌因我而毁,我便也毁去自己这张脸,这是我应得的。」

「但我又怕,如今这模样吓到你,所以戴面具遮一遮。」他解释。

外人看来他就是一个人在自言自语。他只在冷宫自焚濒死时见过我一瞬,只一瞬,他就笃定了我一直都跟随在他身边。

他到了城门处,出城的人挤满了街道,不知是哪一方势力正在门口挨个盘查,姬玄策抱着琴,从容安静地站在最外围,不疾不徐等了一夜。

路过的骑兵一会儿传来「雍帝自焚」的消息,一会儿又传「雍帝逃走了」要求加强盘查,一会儿又传「雍帝已经混出城」。

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安排的替身转移叛军注意力。

一晚上的值守,加上胜利的喜悦,再加上皇帝逃出城去了的消息,让把守的人疲惫之余放松了警惕。

轮到姬玄策时,叛军拦住他。

「戴个面具做什么?摘下来!」

40

姬玄策顺从地把面具摘下,露出烧伤可怖的脸,把对面的人吓了一跳。

叛军「呸」了一口:「快走快走,晦气死了。」

乐者和手艺人,不管是哪方一般都不会杀,加上他被挤在外侧等了一夜,看起来无害又弱势,叫人不自觉放松了警惕。

姬玄策抱着琴出了城,冰天雪地里往深山而去,避开大路,到晚上便把琴当柴火烧了,拿去烤路上捉到的野鹤。

姿态闲雅,煮鹤焚琴。

他把琉璃盏里的沧神花拿出来,半截手指头大小的花,有些蔫了。

姬玄策拿刀划破手,滴了一连串血到盏里,沧神花遇血即生,重新精神起来,好歹不是随时要枯萎的样子。

无人时,他便与我说话,事无巨细地解释每一件事的用意,每一举动的所思所想。

「沧神花指引神山的方向,伏卿,接下来,我们要往东走。」

神山是虚无缥缈的,谁也不知道它在何方何处,只有意志坚决想找到它的人,才能凭缘分碰上,或者靠沧神花的指引。而且,只能一步一步,用最虔诚的步伐,徒步走过去。

他是雍朝遗孤,雍朝皇室受神族青睐,皇宫内典藏了无数神话传说,姬玄策知道这些,并不意外。

让我意外的是,他知道我很想很想,很想回神山。

他的确是最了解我的人了。

姬玄策徒步往东走了几天,那个「雍帝已经混出城」的替身障眼法或许已经失效,各方势力又开始四处搜寻他。

这一幕好像和好久以前重合了。

姬玄策身份特殊,他是正统皇室唯一留存的血脉,有无数的人想杀他,或是控制他,好久以前,他一个人寻找神山的时候就是这样一路被悬赏追杀,他带我刚出神山的时候也是。

刀光剑影没打败他,反而让他飞速成长起来。

像一株长在淤泥里的荆棘。

不像沧神花,如高悬苍穹之上的月,纯白而脆弱。

41

姬玄策熟练地躲避着追兵,路上化雪水为饮,挖野草的根为食,偶尔运气好碰上还绿着的野菜,还能煮上一锅没有味道的野菜汤。

他脸上手上都是新伤,没有得到良好的医治,加上冰天雪地里赶路,都恶化了,引起了高烧。

短短十几天,他就瘦了不少,青丝随意束起,有些凌乱,苍白的脸上因为高烧有些不正常的酡红,面具遮着脸,露出的一截下巴也能看出骨相是美的,薄唇也不正常地红,病弱美人的模样。

换回了黑衣,衣衫单薄,烧得头晕眼花不小心被枯枝绊倒,又跌跌撞撞爬起来。

生怕把护着的琉璃盏压倒。

他很有经验地找到积雪下埋藏的草药,雪下了太久,草都枯了,他只能往下挖草药的根,捣碎了敷在恶化的伤上面消炎。

体内的高烧,便只能硬熬。

我不明白,都到这一步了,为什么还要自己扛,我不信他真的一无所有了,小白龙还跟在他身边,说明他还是帝王气运所归。

小白龙心疼地蹭蹭他,虽然他感受不到。

小白龙依然对他是了如指掌:「伏姐姐,因为寻找神山是不能靠外力帮助的,一点也不能。」

说起来,我对神山的了解还没他们清楚。

姬玄策烧得最厉害的时候,好巧不巧,遇上了一小支追兵。

那群人骑着马从身后赶来,看到他感到可疑,厉声喊:「站住!」

42

姬玄策充耳不闻,继续往前走了几步,突然撑不住,踉跄了下倒在地上。

几个追兵赶上来,下马把他翻过来,揭开面具:「这人脸烧成这样,看不出来是不是雍帝。」

另一个人提议:「抓回去吧,以防万一。」

三个人就这么商量好了,正准备捆人。

姬玄策眼睛一睁,眨眼间夺过面前一个追兵的刀把他了结了,其他人这才反应过来他是假晕,以二敌一,被姬玄策干脆利落地解决。

远处马匹嘶鸣的声音传来,恐怕还有一大群追兵正在赶来。

姬玄策牵过一旁的马,翻身而上,一骑绝尘而去,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把一群追兵甩开。

确认安全了,他终于脱力靠着树躺在地上,却发现怀里的沧神花丢了。

他脸色一变。

重新找了一遍又一遍,确实是丢了。

从尊贵的帝王变成逃犯没有压垮他,连日的追杀没有压垮他,喝雪水挖野菜没有压垮他,伤势恶化和病重也没有压垮他。

这一刻,他却好像被无形的东西轻轻一吹,瞬间就被压垮掉进深渊里。

我无法形容他脸上是怎样的神色。

惶惶无措又迷茫,像一个即将死去的孩童。

他捂着心口跪伏在地上,像静止了一般,良久过后,用沙哑的声音哽咽着说了一句:

「伏卿,对不起,我把沧神花弄丢了。」

一滴血泪从他坑坑洼洼的脸上滑落,滑过光洁完美的下巴,掉在白白的雪地里。

我诧异地注视他。

从我认识他起,他从没哭过,再大的痛苦,再深的悲伤,他都没哭过。

原来他这个人,也是有眼泪的。

43

小白龙说,他以前不是这样的,是国破家亡那段时间,他流过太多眼泪,一辈子的泪都流干了,所以往后再大的悲,也不会再哭。

我以为他要就此放弃了,结果他神色逐渐恢复平静,牵着马,又原路返回了。

朝着追兵的方向原路返回。

他真是个疯子。

姬玄策一路找过去,都没有找到,琉璃盏是值钱的物件,应该就是被那群人捡回去了。

他循着马蹄印,找到了那群人安营扎寨的地方,并不急着闯进去,隐在周围观察了一段时间。

那群人好像是各路人马暂时混在一起的,有些松散,人数不算多不算少。

姬玄策守在旁边好几天,蹲到一个单独出来捡柴火的人,一把敲晕,互换了衣服,把那人放在马上,一甩鞭子。

马驮着敌人疾速狂奔,守卫的人看到了,连忙喊人追过去。

姬玄策趁乱混进敌人的营帐里。

最里面正燃着篝火,一群人围着喝酒吃肉,中间一个满脸横肉的女将端着琉璃盏打量,大嗓门粗犷洪亮:

「嘎嘎值钱的玩意儿怎么用来装野花?」

一个人开着低俗的玩笑附和:「家花没有野花香嘛。」

一群人哈哈大笑。

「因为这花比琉璃盏还值钱。」姬玄策说。

一群人这才注意到他,女将听闻下意识停住了想要揪花的动作,盘问他是谁。

这群人是散的,偶尔还有新的人加进来,他们不可能每一个人都认得,姬玄策编了一个毫无破绽的身份,打消了他们的疑虑。

他说:「易碎的东西都是无价之宝,这花比琉璃盏还贵重,枯萎了就不值钱了。」

听到不值钱,女将有些肉疼了,再看看里边蔫了吧唧快枯萎的沧神花:「那这金贵玩意儿要怎么养?」

姬玄策温声:「交给我。」

44

秉着试一试的态度,女将把琉璃盏交给了他,姬玄策小心地接过来,揭开手上缠着的布,旧伤上面又划出了新伤,以血浇灌。

沧神花肉眼可见地精神起来。

这神奇的一幕看得众人惊讶无比,女将对姬玄策信任了许多:「看来你还是有两把刷子的。」

她忽然好奇起姬玄策面具底下的相貌来,他遮了大半张脸,露出来的那一点点五官,仍旧可以看出来容颜多么精致,叫人遐想面具底下是何等地俊美。

她伸手要去掀姬玄策的面具。

小白龙用尾巴挡住眼睛:「坏了,主人可是有洁癖的,可讨厌别人碰他了。」

姬玄策眸色不变,抽出旁人的刀将伸过来的手砍了,动作行云流水,没有丝毫犹豫。

「啊!」杀猪一般的叫声。

姬玄策趁她还没反应过来,一刀捅穿她心脏。

一脚踢翻篝火,围着的人瞬时被迷了眼睛。

他把琉璃盏放到了角落里,还顺手把路上捉的几只萤火虫送了进去,拿衣服盖住琉璃盏。

被反应过来的人围住。

姬玄策揭下面具,露出恶鬼一般的容颜:「不是想看吗?记好,是谁送你们上路的。」

手中长刀轻轻一抖,兵器的铮鸣细细响起。

等外面那群出去的追兵回来,他始终是要暴露的,而且他不能这么快暴露行踪,将这群人灭口在所难免,不如先发制人。

接着便是一场恶战。

他顶着高烧和新伤旧伤,一个人,举着长刀把营帐里的敌人都杀了,回来的那群追兵也被他解决掉。

到最后,他脱力地半跪在尸山血海里,浑身都是血污,分不清是他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他僵硬地,一点点把盖在琉璃盏上面的衣物拿开,看到完好无损的沧神花,扯出一抹艰难的笑,终于倒在地上。

姬玄策身周,是满地的尸体和血污。

琉璃盏干干净净在角落里,萤火虫安静地飞舞。

45

他看起来快要死了。

虽然他这一路上都是破破烂烂,随时要咽气的惨样,但这一次,是真的快死了。

呼吸都是似有若无的。

他的肩头被砍了一刀,腹部被捅穿,心脏旁边一个血窟窿,血染红了四周的白雪,慢慢地,血色又被新下的白雪盖住。

他的意识时而清醒,时而昏迷,清醒时半阖着眼,余下的一点目光,一直盯着我的方向,已经没有力气说话,只是静静凝视着我。

小白龙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姬玄策缓慢地闭上了眼睛。

过了很久很久,又艰难地睁开来,咬着牙晃晃悠悠爬起来,凭着一股莫名其妙的执着,又重新站了起来。

他擦干净手,捧起琉璃盏,咳嗽着,轻声说给自己听:「不,还不能死,我要带她回神山。」

深一脚浅一脚踩着污雪离开了。

朔雪纷飞,和我救他时的那场雪多么相似。

他就这么,固执地咬牙坚持着,循着沧神花指引的方向,一路往东,躲过了无数追杀和陷阱,走到了当初我们成亲的地方。

这里离神山很近,离尘世很远。

他一路上从不曾停留,现在却停留了下来。

他找到那个早就塌了的茅草房,荒凉又破败,那天晚上,好久没有做梦的他,时隔许久,又做了一场梦。

我不懂情爱,他教会我什么是喜欢和爱。

我顺理成章喜欢上他,所以看到路上成亲送嫁的队伍,红妆喜庆,天真地问:「姬玄策,咱们也成亲好不好呀?」

那时我还不谙世事,不懂成亲是多么郑重的一件事情。

姬玄策懂,但他还是答应了我这个一时兴起的要求。

46

我俩住在一个简陋的茅草房里面,小院里冰蓝色的花迎风摆动,是黄墙枯草间难得的亮色。

他用仅剩的银钱,置办了成亲用的红衣红布,按当地的风俗,成亲的聘礼中要包含一对大雁,没有多余的钱财去买大雁了,姬玄策只好自己做了个简易的木弓,说去打猎。

他曾经是众星捧月的嫡皇孙,射御自然绝佳,只是木弓简陋,山林险峻,他连续去了好几天,带回来一只刚断奶的小狐狸。

白色的,小小一团。

姬玄策歉疚地对我说:「伏卿,我没猎到大雁,只捡到一只这个。」

我却开心极了,小狐狸好可爱,我很喜欢。

他没看到预想之中我失望的神色,也勾唇笑起来,揉着我的头发,星眸温润:「伏卿,你真是好哄。」

然后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拎出来一对大雁。

按旧时雍朝的习俗,缔结姻缘时崇尚的不是鸳鸯,是狐狸,鸳鸯朝三暮四,狐狸从一而终。

那天晚上下了暴雨,电闪雷鸣,我们在简陋的茅草屋里,穿着不合身的红衣服,就这样成了亲。

只有我们两个人,简单地拜了天地,拜过神山的方向。雨势太大,茅草屋漏雨,我与他挤在唯一干燥的角落里,抱着小狐狸,度过了那个风雨飘摇的晚上。

黑夜中雷雨交加,莽莽山林,一灯如豆。

那是,数年天下大旱以来的第一场雨。

47

旧时是大旱蝗灾,如今是大雪封山。

他在这里停留得格外久。

把茅草屋修缮了一遍,砍了枯枝做弓猎野物,常常乔装打扮去附近的城池置换东西。

一副要在这里常住的架势。

时间飞快,又到了一年中秋,这一次,没有什么热闹的氛围了,饥荒旷日持久,民不聊生。

一轮圆月在乌云背后若隐若现。

姬玄策走到了屋后面的山包顶上,照例给沧神花浇了血,却没有把刀收回去,锃亮的匕首在手中一转,刀尖便朝向了他自己。

他毫不犹疑地捅了自己一刀。

我惊得退开。

姬玄策捂着流血的心口,只偏了一点点,再往右一点,他就一命呜呼了,但是现在也好不到哪去,血一直往外冒,他也不处理,跪倒在地上,快奄奄一息的时候。

他再一次看到了我。

他笑:「伏卿,又见面了。」

姬玄策早就发现了规律,只有濒死时才能短暂看到我的魂魄。

他抱出一只柔软的白色小狐狸:「我找遍了整片山脉,这一只,最像当初的那一只。」

「伏卿你看,我为你做了很多兔儿灯。」

往下一望,漫山遍野精致的兔儿灯,每一盏都是不一样的,每一盏都是他亲手一点一点扎成的。

我忽然有些难过,变成鬼以来第一次与他说话,我说:「没必要了。」

他深深注视着我,漂亮的丹凤眼里有些无措,哑声询问我:「不够像吗?我重新找一只。」

「不是的。」我认真地说,「再像的小狐狸,也不是当初的那一只了。那只小狐狸,它并不特别,也不聪明,可它陪着我那么久,它对别人来说只是一个活物,对我来说,它是特殊的。」

「因为,它是我的过去。」

姬玄策捂着心口晃悠了一下,他好像心很疼,很疼。

「那,兔儿灯呢?没有喜欢的,我再重新扎一遍。」

我摇摇头:「我最喜欢兔儿灯的时候,没有收到过。过了那个时间、那个年纪,就不是那个滋味了。往后拥有再多、再精致的兔儿灯,曾经想要时却没有的遗憾始终无法填满。」

「而且,我那时候,已经收到一只兔儿灯了,是一个摊主看我可怜,给了我一只卖剩下的。」

姬玄策匍匐跪在地上,快撑不住时,拿出之前始终不肯用掉的千年人参,狼吞虎咽生啃了一支,勉强吊住了一口气。

他好像被快巨大的悲怆吞噬了,压着声音里的难过,温柔地对我说:

「伏卿。」

「对不起。」

48

我曾经很恨他,后来是冷漠,如今忽然又很恨他了,我越发难过,闷闷不乐:

「说对不起有什么用,过去的不会再更改。我恨你,也恨极了现在的我自己,我这样地软弱、无知、愚蠢,到死时才明白,原来爱是苦难,是绝望,是千疮百孔。」

姬玄策满眼都是我,眼里全是心疼。

他沉静温和地告诉我:「我会让伤害过你的人都得到教训,我会送你回神山,我会去一一行动。对不起,你不必原谅我,道歉是我应该做的。」

「伏卿,爱不是苦难、绝望、千疮百孔,爱是幸福,是希望,是勇气,是披荆斩棘,无所不能。」

「你只是爱错了人,像我这样的人,生来就在淤泥里,你本不该怜悯我,靠近我。」

他想摸摸我的头,却是一场空,凤眸忽然有些哀伤,但他还是沉静平缓,一字一顿坚定地告诉我:

「伏卿,你很好,你不软弱,你很坚强,也很勇敢,你聪明、善良、可爱,心怀百姓。你始终是一个美好的人。你不必爱我这样一个人,你要好好爱你自己。」

我哭着摇头:「不,我不好,连神山都不要我了。」

姬玄策温柔沉静地哄我,一直一直耐心且坚定地告诉我:「你很好。」

「神山不会不要你,它一直在等你回去。」

他轻声说:「伏卿,我们已经到神山脚下了。」

49

神山是缥缈无踪的,它的入口,可以在任何一个地方。

姬玄策说,现在,神山的入口就在这里。

它一直在这里,在我曾经视为家的地方,等我回家。

神山是有灵的。

上一任神主陨落之后,灵力便逐渐枯竭,一部分神族远走他乡,还有一部分不愿意离开,陆续消亡在时间的长河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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