匠人擦了下冷汗,原来只是来买灯的。他打起十二分精神做了一盏格外精致的兔儿灯。
姬玄策拎着这盏灯,回了宫,一路闲晃悠,不自觉走到了冷宫门口,在雪地里站完了下半个晚上,晨曦初露时,终于上前推开门。
门内,却是一场空。
他瞳孔微缩,好像大梦初醒一般。
如玉无暇的脸上,难得地浮现出了复杂的神色,最终克制着归于平静,极致到诡谲的平静。
他慢条斯理地把兔儿灯撕烂,一点一点,碎绢拆骨,低沉清冷的嗓音:
「死了就死了。朕从没喜欢过她,从来没有。从头到尾都只是利用而已,朕绝不会在意一颗已经无用的棋子死活。」
18
梦姬说,他脑子有病。
我不敢吱声。
因为我觉得,我才是脑子有病的那一个。
原来在他的眼里,一切都只是利用。
从头到尾,从最初他在沧山脚下眼神炽烈地看向我时,就是一场别有用心的利用,一路走来他说过的喜欢和爱,都是谎言,是虚假。
我经历的苦难和艰辛,却是真真实实的。
我真傻。
姬玄策让人把冷宫封起来,从此再没有踏进去过一步。
依旧是每天照常上朝,照常批折,照常吃饭睡觉。
吃饭时,孟菁菁献殷勤,小意温柔地给他夹了一块鱼,姬玄策微不可察地顿了片刻。
我不知道那一瞬间,他是不是想起了我。
沧山除了我和漫山遍野的花,几乎没有活物,我在山上也不需要吃东西,出了沧山的地界,那会儿是大旱饥荒之年,肉,尤其是鱼肉,可谓珍贵至极。
姬玄策运气好碰上一片没干涸的水潭,还抓到了一条巴掌大的小鱼,烤了给我吃,第一次吃鱼,我不知道这玩意有刺。
他还来不及剔刺,我兴致勃勃一口啃下去,卡着了。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刺吐出来。
从那以后,他就没让我再吃过鱼,连带着自己也很少吃。
孟菁菁不知道他的喜好,献了殷勤,便拐弯抹角道明来意,想要让姬玄策给她那不成器的族兄安排一个肥差。
姬玄策只顿了那么一会会,没让周围任何人看出他喜欢或是不喜欢,神色如常把鱼吃了,一点也没犹豫地答应了孟菁菁的请求。
然后照常用完膳在外面闲逛,碰见了我的棺椁,被几个太监抬着急匆匆要去埋葬。
姬玄策喊住了他们,盯着粗陋的棺椁有些不悦:「为什么不用好一点的? 」
19
太监们跪下诚惶诚恐地解释,这就是冷宫妃子的规制。
姬玄策沉默了。
半晌,他说:「换成最好的。」
太监小心询问,是否按贵妃的规制来。姬玄策否决了。
太监犹豫了会儿,试探着问:「那是按照皇后的规制来吗?」
姬玄策垂着眼帘,鸦羽长睫投落暗影:「按最高的规格。」
太监瞪大了眼睛,颤颤巍巍答是。
最高的规格,比皇后还高的规格,也就只有帝王的规制了。
梦姬也瞪大了眼睛,大声地与我说悄悄话:「这个渣男还是有点子良心在身上的。」
别人都看不到,听不到我们,她放心地与我谈论:「我在这待了很久很久了,这片皇宫建起来之前,我就已经在这徘徊好几千年,人间千年便是沧海桑田,皇权迭代,从来没有一个皇帝会允许,甚至主动要求让妃子以帝王之尊下葬,与自己平起平坐。」
我异常沉静:「死了才知道有良心,已经晚了。况且,我不是他的妃子,他已经抛弃了我,我现在不是谁的妻、谁的妾,我是伏卿。」
临时改制,被前朝后宫知道了,引起了所有人的反对,群臣进谏,说这不合规矩,孟菁菁也发了好大一场脾气,宫里的东西通通砸了一遍。
姬玄策不理,就这么晾着他们。
晾到所有人都有点忐忑的时候,为首的大臣忽然转了风向,带头改口,说陛下情深义重,实乃明君风范,反对的人才是不知好歹,要逼陛下陷于不义。
一顶大帽子扣下来,这下谁还敢反对,统统闭上了嘴。
孟菁菁那边,姬玄策身边的老太监抬了好几箱奇珍异宝过去,把砸烂的东西补上,她前几天刚捞到肥差的族兄也特地来劝她消气。
到底是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孟菁菁表面主动和了好,背地里却在大晚上扎我小人,面目狰狞:「伏卿,死了就乖乖去下地狱行吗?为什么要阴魂不散缠着我。祝你喝孟婆汤过奈何桥,下辈子投胎做个畜生!」
20
我有些无语,谁缠着她了,我哪有这么闲。
梦姬眼神凉凉看着她手里的小人,幸灾乐祸道:「她很勇敢嘛,神女都敢诅咒,以后遭天谴了有她好受的。」
「天谴?」我拧眉。
真的有神女下凡救世这回事吗?
梦姬围绕着我转悠,以一种看小辈的怜爱眼神看着我:「自然是天谴。小神女,你该不会以为自己是普通人吧?天谴,不是那种低级的天打雷劈,是直接惩罚到命运。」
说到这儿,她却忽然打住,不再继续说下去。
姬玄策不动声色控制住了局面,依旧是照常上朝,照常批折,照常吃饭睡觉。
只是在宫人把玉佩挂在了右侧时,顺手自己挂回了左侧。
他的这些小习惯,我都一清二楚,他身边这些人,自然没有我以前那样事无巨细顺着他的喜好。
他好像有些恍惚,又好像没有。
宫人给他研的墨,他也用不习惯,只有我知道,他习惯什么样的浓淡。
到晚上,他经常无法安睡,梦魇缠身,乃至白天都揉着眉心有些头疼,他问身边伺候的宫人:「殿里的香怎么换了?」
宫人答不上来,老太监一言难尽的表情解释:「回陛下,您用惯的那些香,是娘娘亲手调制的。」
他没有点明是哪个娘娘,但姬玄策知道,老太监说的是我。
俊美的帝王微怔。
又揉了揉眉心,疲惫地说:「朕知道了,都退下去吧。」
一群人应是,临走,老太监请示:「陛下,娘娘的葬礼已经准备好了,钦天监算了日子,明天正合适,是否明天下葬?」
老太监临走前顺嘴一问,本以为这是问一嘴就好了的事情。
然而姬玄策撑着额头,意味不明地来了一句:「这事先不急。」
老太监诧异地看他一眼,意识到失态,慌忙请罪退下了。
21
梦姬说得没错,姬玄策确实脑子有病。
他居然拖着我的下葬时间,一再搁置,下边的人察言观色,逐渐不再请示。
干着正常人干不出来的事,但他表面还挺正常的。
梦姬眼神毒辣,嘟囔了一句:「总感觉他这风平浪静底下,憋着一股子疯批劲儿。」
没人看得透他的心思。
现在的姬玄策早就不像少年时那样恨与怨都一目了然了,他在刀光剑影和阴谋诡计里飞速成长,弱冠出头的年纪,已经是前朝那群老狐狸们都拿捏不住的城府深沉。
不过他确实有在兢兢业业当一个明君。
春耕之时,他还去了一趟民间微服私访,孟菁菁非要跟着。
他带着三两大臣和孟菁菁这个拖油瓶,明察暗访了许多地方,有一次顺手帮一户农家解决了危机,老实憨厚的一家人把他们奉为座上宾,拿出平时不舍得吃的白面和肉,做了几个肉包子专门献给他们。
孟菁菁有些抗拒,不过她在外人面前要端着善良亲民的样子,勉强咬了一口,立时嫌弃地皱起眉头,下意识扔了抱怨一句:
「什么东西啊这是?」
说完反应过来自己是在微服私访,后悔了,不过到底没怎么把这小事情放在心上,假笑着狡辩了一句便敷衍过去。
姬玄策没责怪她,只是提点她以后注意,放下自己手里的包子,就在孟菁菁以为他也是吃不惯这种粗劣的食物时,他把肉包子给了那户人家的小孩,然后从那家人自己吃的粗面馒头里拿了一个,放在手里,握了很久很久,最终也没有吃,只是揣进了袖间。
所有人都以为他是在体恤民情,并没有放在心上。
22
他这粗面馒头,一揣就揣到了晚上回宫时,路上舟车劳顿,他靠着马车疲惫地浅眠了一会儿。
就那么一小会儿,梦魇依旧没放过他。
梦姬满脸无辜表情:「这回我可没主动拉他入梦,是他自己在做噩梦。」
我不太在意,她却来了兴致,一下就把我拉到了姬玄策的梦境里。
他总是梦到一些零碎琐屑的旧事,乏善可陈,这次也不例外。
无非是当初有一次,路过一座格外富庶的城池,里面居然还有卖肉包子的小摊,十里飘香,我羡慕地看着那些买包子的人。
我知道肉包子对我们来说多么奢侈,没有说想吃,姬玄策却看出了我的羡慕,把我拉到角落歉疚地说:「那是追杀我们的人假扮的,我们要赶紧离开这里了。」
他身份特殊,有的是人想将他斩草除根。
我似懂非懂地点头,接着便是风餐露宿地逃亡,我们两个人每天分着吃一个冷硬的粗粮馒头,那昙花一现的肉包子,香味我记了很久很久。
梦醒了,回归现实。
梦姬看着我满眼心疼:「小神女,你跟着这家伙过的都是什么苦日子啊这……」
我浅笑:「都过去了。」
回了宫,姬玄策辗转难眠,大半夜闲晃悠,又不自觉走到了冷宫门口,门被封住了,他便一撩衣摆在门前台阶坐下来。
枯坐了良久,从袖间拿出那个已经发硬的冷馒头,又盯着看了良久,接着慢吞吞撕了一块下来,送到嘴边时顿住了,顿了良久。
忽地飞速吃起来,机械地往嘴里塞,跟馒头有仇似的,眼里尽是挣扎、迷茫、无措。
老太监担忧极了:「陛下……」
姬玄策吃完,冷声吩咐:「拿一壶酒来。」
23
老太监以为自己听错了,拐弯抹角确认了一遍:「陛下可需要先温一下酒?」
「不必。」
确认了没听错,老太监诧异地去拿酒。
不怪他觉得稀奇,因为姬玄策很少饮酒,只有在宴饮之时当着众人的面,才会偶尔抿上几口做。
酒是危险的,它会让人麻痹,让人暴露,让人丧失警惕。姬玄策向来敬而远之。
可他今天却一反常态,拎着酒壶,连灌了好几壶冰冷的烈酒,然后醉醺醺躺在台阶上,素日辗转难眠,终于又能睡着了。
一睡着便又梦到了从前。
但这一次,好像不太一样。
他的梦里,是漫天的风雪,一座破庙,几根枯柴。
这是我救了他以后,被孟菁菁截胡的场景,但是这事结束以后,我才知道,原来他又回了一趟被伏击的山口,循着蛛丝马迹,揪出了军中的奸细,还原出了意料之外的真相。
伏击的敌军,是孟家的人伪装的。
目的是让姬玄策重伤流落在外,制造机会让孟菁菁美救英雄,结识对方。
姬玄策何其敏锐的人,他从孟菁菁巧合出现的那一瞬就已经猜到八九不离十。
他还知道我一个人去找他了,摸清了我走过的路线,找到了我被剖肚子的那一片雪地,把血连带着土埋了,几个伪装成敌军的孟家人,被他安插在孟家的奸细挨个设计踢出孟家,暗中抓起做成了人彘。
他知道我一个人去看了大夫,将大夫医馆里的人,能换的全换成了他的手下。
孟菁菁把着我手捅自己一刀陷害我的事,他也知道。
原来他都知道,他全都知道,了如指掌。
可他还是嘴上说着信孟菁菁,任由我伤心、难过、被陷害,孩子没了他一点也不曾惋惜,满眼温柔地与孟菁菁虚与委蛇。
因为孟菁菁有用,而我和孩子没用。
他的心思太难测,直到如今,我才渐渐明白姬玄策骨子里是怎样一个人。
姬玄策善弈。
他常常与谋士下棋,玄色的衣袍垂落花间,清风徐徐,暗香浮动,面上平和一片。
指尖却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不动声色杀机潜伏,任何局势,都能为他所用。
这天下一盘棋,原来所有人在他眼里都不过是棋子,有用便用,无用便弃,从不花费半分感情。
我也只是一颗曾经有用,后来无用的棋子。
24
我已经知道怎么出入别人的梦境了,不等梦姬拉我出去,自己闷闷不乐地离开。
她跟上来:「小神女,你要去哪里?」
我顿住。
我也不知道我去哪里,我唯一想去的地方是沧山。可是回不去了,其他任何地方,好像在哪待着都没什么区别。
我努力控制声音不暴露委屈:「他总是能,每一次都让我更加难过。我后悔了,如今回不去沧山,可我也不想留在这里,我甚至不想将尸体留给他。」
越想越觉得他耽搁我下葬让鬼生气,我不会都臭了吧?
于是我说:「去看我的棺材。」
我们俩找到了停放棺椁的地方,富丽堂皇的大殿,有专门的和尚在念经焚香。
我的棺椁在正中央,一看就又沉又厚实。
我不知道拿它怎么办才好,忽地里面一声细微的响动,其他人都没有注意到。
梦姬也听到了,紧张地拉住我手臂:「卿卿,你该不会诈尸了吧?」
我:「……」
我也很好奇。
可我掀不开我自己的棺材板。
梦姬也掀不开,但是她对我很有信心:「卿卿,你集中注意力想着把它掀开,肯定可以的。」
也不知道她哪来的信心。
我照做就是了,盯着大殿中央努力想啊想,忽然平地一阵狂风吹来,把我的棺材板掀了。
我往里一看。
我的尸体不腐不僵,就跟睡着了一样,手上还缠着一条白蛇……不,是一条白色的小龙。
竟是一条小龙。
小白龙抱着我的手腕睡得正香,偶尔一抽一抽的,不知道梦到什么,还嘤嘤嘤哭了几声。
?
25
「呀,这里竟然还有一条幼崽龙?」
梦姬伸手把它捞了起来,还甩了甩。
小白龙终于醒了,看到陌生人,吓得弹起来,飞快跑回棺材里,钻到我尸体手底下,露出个尾巴在那不安地摆啊摆。
顾头不顾腚。
于是被揪着尾巴又捞了起来,正害怕地扭来扭去,然后它看到了我,立马不扭了,惊喜地看着我,尾巴尖勾着我衣摆,羞涩地跟我打了声招呼:「伏姐姐。」
?
折腾了一番,才弄明白,这小家伙本是姬玄策的守护神兽。
以前的雍朝皇室受神族庇护,世代皆有神龙守护,每一任皇帝都会有独属于自己的守护神兽,姬玄策很小很小的时候,便紫气东来,引来了一条神龙。
神龙扔给他一颗蛋。
待到他登基时,就可以破壳而出一条小神龙。
因为叛乱,雍朝皇室凋零,皇宫被损毁,这颗蛋也不知所终,原来小神龙早就破壳而出了,只是没人看得到它。
我死以后,尸体被封进棺椁,小白龙很伤心,钻进去黏着我,没发现我的魂魄飘在半空,现在发现我还能以鬼魂的形态存在,很是惊喜开心。
锲而不舍地缠在我手臂上,根本扒拉不开。
算了,随它去吧。
我们两个待在房梁上,底下已经乱成了一锅粥,棺材板无故被掀飞,又发现里面的尸身不腐不坏,这么多不合常理的事情加在一起,殿里的人不敢随便处置,禀告到了皇帝那儿。
姬玄策很快就赶来,进殿一看到棺材里安静躺着宛如沉睡的我,愣住了。
26
他踉跄了一下。
游魂一样走向我的棺椁,仅一步之遥时却停住了,剩下那一步,怎么也迈不开脚。
旁人没有察觉他的不对劲,也没觉得这事能闹到多严重,几个跟来的孟家一派的臣子,还说着风凉话:
「陛下,莫非是这伏氏形如恶鬼,天生不祥?」
所有人都以为孟菁菁是新帝的挚爱,孟家人受偏袒,伏氏只不过是新帝厌恶之人。
没人发觉姬玄策眼底已是一片翻江倒海的墨色,隐着疯癫的血红。
他抽出旁边侍卫的剑,毫不拖泥带水将那个臣子砍头,冷声:「妄口巴舌,当诛。」
头颅滚落在地,长剑上的血滴在那臣子临死前瞪大的眼睛面前。
在场所有人震惊,慌忙跪下一大片人,战战兢兢,不知新帝为什么忽然发疯。
姬玄策扔下剑,出乎众人意料地大发雷霆,差点让在场的人都陪葬,好在目光掠过我棺材那一瞬间,又改了口,只将没有侍奉好灵棺的人下狱重罚了。
发完了疯,让人把棺材抬到他寝宫。
?
更疯了!
这一举动,自然遭到很多人的反对,反对的人,姬玄策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腥风血雨过后便是死寂,众人噤若寒蝉。
孟菁菁急匆匆地走过来,看到大殿里的棺材和棺材旁的姬玄策,气得不顾形象质问:「陛下,你难道是想和个死人过一辈子吗?」
姬玄策现在又是个正常人的样子了:「自然不是。」末了却没解释什么,直接转移话题。
孟菁菁却不依不饶,直击重点:「陛下,你到底爱我还是爱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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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玄策凤眸微眯,瞥她一眼,浅淡地讽笑:「朕自然只爱自己。」
孟菁菁傻了,她怎么也不会想到是这样的回答。
「皇后,回去吧,朕现在乏了。」姬玄策一反常态冷淡无比。
孟菁菁有些慌了,她还需要皇帝的宠爱来帮孟家在新朝扎稳根系,调整了一下表情,主动缓和气氛,委婉地表示今晚想侍寝。
怎么,她想在我的棺材旁边侍寝吗?咦,口味真重。
姬玄策答应了。
晚上,孟菁菁正满脸羞红想脱衣服,灯一灭,一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黑衣人突然出现在孟菁菁背后,捏着根锃亮的银针往她背上一扎,她就昏睡过去了。
姬玄策全程执笔在桌上画着什么,不动如山,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梦姬说:「那根针上面有致幻的药物,估计第二天这女人醒来还以为自己真的侍寝了。」
小白龙找到机会就殷勤地表现自己,博取我的关注:「是的是的,主人从小有洁癖,他有的是办法蒙混过关,他讨厌死和人虚与委蛇了,可他还在布大局,打算把不安分的孟家一网打尽,需要演戏稳住这个女人。」
「不过他说只爱自己,他撒谎,主人明明谁也不爱,包括他自己。他唯一的信念就是恢复雍朝,所有人包括他自己都不过是工具罢了……除了伏姐姐。」
竹筒倒豆子一般,把姬玄策的谋划底朝天倒干净了。
梦姬:「小家伙你知道的还挺多。」
小白龙骄傲:「那是自然,小白与主人是有主仆契约的,心意相通,他是什么样的小白最清楚了。」
那头姬玄策画好了,画是一株冰蓝色的小花,第二天,他将画交给专门的大臣,吩咐他去找,翻遍朝野,踏遍五湖也要找到。
大臣领命而去,姬玄策回到寝宫里的棺材旁,死死盯着宛如沉睡的人,一抬眸眼尾尽是薄红,墨眸翻涌,咬牙切齿再一次冷声强调:
「伏卿,朕从未喜欢过你。利用了你造成的伤害,朕会一一弥补,这只是因为亏欠,不是因为喜欢。」
他说得那样坚决。
可是他看不到,就在一旁,他的小白龙攀着我的手臂,闻言大大咧咧把他所有心思暴露得清清楚楚:
「不是的啦,从来都不是这样。从前主人眼里就三类人,可使用的和不可使用的,以及伏姐姐。伏姐姐从来都是和旁人不同的。」
「现在呀,主人依旧是谁也不爱,包括他自己,可是,主人爱伏姐姐。」
「他不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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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玄策把我的棺椁移到寝宫里以后,就开始疯得越来越明显了。
他越来越难入睡,辗转反侧,长夜难熬,后来便靠着冰冷的棺椁勉强浅眠一会儿,实在不行,便一壶一壶地灌酒。
烈酒入喉,长梦不醒。
连政事都开始逐渐荒废,早朝越旷越久,任群臣进谏也不予理会。
颇有一种,醉生梦死的感觉。
小白龙看透一切地说:「主人只是莫名其妙觉得朝政无趣罢了。」
他派很多人去搜寻沧神花,不出意外一株也没有找到,只好找了一些近似的花移栽到殿内外。
一片冰蓝色花海中,姬玄策折了一支放在我手边,却始终,仿佛是没有勇气那般,不敢触碰到我分毫。
他俯身凝视着死去的我,墨发垂落在我耳边,额前有碎发遮光,暗影里眼眸深邃无边:「伏卿,为什么你连随手种的花,都是世间独一无二?」
「就像……」
忽地怔忡起来,背靠棺椁坐下,拎起酒壶喝了一口,眼神复杂,呢喃着自语:「就和你这个人一样。」
好久了,朝野上下的人终于慢慢反应过来——或许,冷宫去世的那位并不是他们以为的那样无足轻重。
相反,在帝王的心目中,她其实很重要很重要。
雪一直下一直下,京城严寒已久。
到了盛夏时节,雪依然一直下,积雪不曾消融,万物不曾复苏,九州大地千里冰封。
人们开始意识到,这雪下得违背物候天时了,到了秋天,人们不得不承认,这是一场新的天灾。
过去是大旱,如今是大雪。
29
饥荒开始在各地稀稀落落地出现,不过都被拆东墙补西墙挨了过去,暂时没激起什么水花。
天灾来临,人们又开始祈祷神明拯救了,孟菁菁靠神女之名,加上在城外施粥,获得了民心。孟家也在朝中扎稳了根系,成为新朝最大的世家,炙手可热。
而皇帝却日渐颓然、不理朝政。
孟菁菁推门进来,现在有底气了,都敢一把夺走姬玄策手中的酒壶了:「陛下,你看看你现在是什么样子?」
姬玄策倚在座上,墨色衣袍散开,颇有些随意感,三分醉意在冷白的侧脸上逼出淡淡胭色,眼尾薄红,酒意入眸潋滟迷离,靡靡艳艳。
一抬眼,依旧是摄人心魄的美。
他笑:「你也想劝朕?」
孟菁菁表示了一下对他如今颓废不振的担忧,提出和他一起出宫去散散心。
破天荒地,姬玄策答应了。
宫外有些热闹,他才想起来,今天是中秋佳节,虽然天灾笼罩,现在人们庆祝节日的热情还是有的。
有人在街边搭台唱戏。
姬玄策顿住了,定睛往戏台上看去。
台上唱的,是当今圣上与真假沧山神女的戏,戏里我是东施效颦的假神女,孟菁菁是拯救万民于水火的真神女。
「真神女」揭穿假货,为百姓求来大雨,为雍军提供帮助,最终在新帝登基时受封为皇后,与皇帝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
底下百姓兴奋热烈地鼓掌。
姬玄策嗤笑一声,踏着雪走了。
不过在那以后,他倒是经常来看戏,梨园知道他身份,每次都清场单独给他安排,谁知他只看真假神女那一场戏,戏子们摸不着头脑。
孟菁菁也经常随他一起来,眼神复杂地嘲讽:「你全程只盯着那个演伏卿的人看,是不是她死了,你又开始怀念她了?」
姬玄策沉默。
离场时,意外碰见了卸妆后的演我的戏子。
一行人都愣了。
那个戏子,长得可真像我脸上没有疤的样子,八九成相似。
30
姬玄策不顾孟菁菁反对,把那个戏子带回了宫。
给她拨选了个仅次于凤栖宫的宫殿,银钱珍宝如流水一般赏赐过去,虽然没有召幸也没有名分,但宫里人已经默认她是未来的娘娘。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那个戏子应该是那位的替身。
孟菁菁又砸烂了一殿的东西。
但这一次没有人再搬着好几箱的宝物去哄她了,姬玄策正忙着安排人在宫里搭戏台。
因为那个戏子说,她想念唱戏的日子。
他甚至把整个戏班的人都弄进了皇宫,亲手为她改写戏本,每天都在台下看完整场的戏。
显得孟菁菁这个皇后像个笑话。
终于,她忍无可忍冲进去,大声吼道:「你居然让一个戏子踩在本宫头上?」
姬玄策掀起眼帘撩她一眼:「坐下来看完这场戏再说那些。」
戏一开场便不会停。
台上咿咿呀呀唱着,还是之前那些剧情,翻来覆去,没有新意。
孟菁菁越看越不耐烦。
到了最后一幕,帝后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时,正准备退场的演我的那个戏子,却突然往台下冲了过来。
戏子竟然武功奇高,在众人反应过来之前将姬玄策劫持到一边,一柄伪装成道具的长刀架在他脖子上。另外一个同谋持刀守在他们四周。
这个戏子,竟是刺客。
孟菁菁猛地站起来,焦急心忧地喊:「陛下!」
在场的人全都一颗心提起来。
31
姬玄策却是一声轻笑。
架在他脖子上的大刀突然一转,戏子干脆利落地转身杀了自己的同谋,那人倒下时还满眼惊讶。
一群侍卫冲进来将孟菁菁以及她的近侍压制住。
姬玄策走到孟菁菁跟前,垂眸看她:「上一批算计朕的,坟头草已经长了好几轮了。」
孟菁菁难以置信:「你早就料到了?」
姬玄策重新入座,神情恹恹,慵懒地撑着头,也不看她一眼,只是说:「这戏,还没有演完。」
一群受到惊吓的戏子赶紧收拾好心情,继续刚刚那场被打断的,姬玄策亲自改写的戏。
戏里:「真神女」成为皇后之后,与背后的孟家开始密谋架空新帝。
原来从一开始,「真神女」就是孟家用来谋利的工具,请来假道士演戏,将她包装成神女,搞伏击制造美救英雄的机会,让她俘获新帝的心。
这样孟家就能顺理成章地归降于新帝,在三分之势瓦解时保存最大的实力,暂避新帝锋芒,待到天下大局已定,就开始往朝中塞人,暗中扩展势力。
原来「假神女」才是真的,她出现时,大旱褪去,四季归来,她死后,大雪纷飞,长冬无春夏。
孟家的小动作,皇帝都知道,甚至还放任、纵容、捧杀。孟家如鱼得水,自以为时机成熟,找来一个与逝去神女八九分相似的人,扮作戏子,接近皇帝,伺机刺杀他。
刺杀成功以后,身为皇后的孟菁菁,便可以凭借肚子里和别人苟合怀上的野种,与孟家一起把持朝政,挟天子以令诸侯,甚至让皇朝改姓。
他们没料到,戏子被策反了。
32
姬玄策说:「朕不会,把任何人当作她的替身,她始终是唯一的存在。」
声音很轻,孟菁菁差点听不着。
戏台上还在咿咿呀呀唱着。
孟家行刺皇帝,密谋造反,各种罪名叠在一起,按律当诛九族。
台上,假的神女血沫飞溅。
台下,姬玄策淡声吩咐:「抄家,诛九族。」
臣下领命带着人马飞奔而去,将孟家团团围住,一时之间,戏里戏外奇妙地重合了。
台上,人们知道了真相,广建祠庙感激神女。
台下,千里之外,派出去找沧神花的人在各地建祠立庙,让百姓明白真正的信仰。
一场戏落幕,孟菁菁脸色煞白。
她疯狂地笑起来:「原来你全都知道,冷眼旁观,将计就计。」
她笑累了,苦着脸自嘲:「我还沾沾自喜过自己比伏卿厉害,现在想来,我与她都不过是棋子。」
「不过我终究比她好一些,她很爱你,付出了太多,我也喜欢你,但我到底更在意家族。以前我不信,现在我信了,你这样的人,确实只爱自己。」
以前姬玄策敢大大方方说只爱自己,现在的他沉默了。
孟菁菁:「她死后,你就后悔了吧?真是可笑,她死了你又开始爱上她了。她失去的只是性命,你失去的可是爱情啊。」
姬玄策不曾被她讽刺到,慢条斯理戴上了纯黑的手套,突然一把掐住她的脖子,眼里尽是冷意:「你伤害她那么多,早就该死了。」
孟菁菁死到临头,便什么也不怕了,艰难地说:「男人,就是爱为自己开脱,错全在我身上行了吧?」
姬玄策眸底阴鸷,在她快要咽气的时候,忽然把人放开,扔掉手套,起身准备离开,身姿颀长,一垂眸,眉梢眼角尽是疏冷。
「不。」
他说:「你我都不配有什么好下场。」
33
孟家全族斩首,只留孟菁菁一个还活着。活着,有时候比死更恐怖。
她被撤去封号变为最低等的庶人,冷宫封了,便没关在那儿,直接幽禁在凤栖宫。
以前那些生剖我肚子被削成人彘的孟家叛徒,还有那个与她私下苟合的奸夫,和她关在一起,谁也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一夜惨叫过后,宫人打开门,发现孟菁菁肚子里的孩子被奸夫生剖了出来,差点大出血死掉。
太医院费了很多珍贵药材把她救回来,她还不能死。
因为还有罪刑等着她。
她恢复以后,专门负责凌迟的人,把她腹部的皮剥了,挑断四肢手筋脚筋。
正是我的小狐狸,被剥皮抽筋的样子。
但她始终没死,被吊着一口气,生不如死。
这是姬玄策给她安排的报应。
一报还一报。
梦姬拍着大腿连连叫好,我却有些漠然,关注点甚至歪了:「她死后,会不会又变成鬼魂。到时候我俩大眼瞪小眼,多么尴尬。」
梦姬正色,忽然深沉起来,笃定地说:「不会的。」
她说:「这个世界上,早就没有灵魂转世。」
「因为,这片大陆的灵力枯竭了。神族远走,剩下的仙妖魔鬼,也逐渐消亡,只有人族数量庞大,还在苦苦支撑着。」
「早就没有冥府鬼域了,没有奈何桥,也没有孟婆汤,人死后魂魄就消散掉。只有天生神物,凭着一腔执念,才能在死后勉强聚成鬼魂。」
原来,所以……
梦姬和小白龙,也早就死了。
他们的执念是什么?
我的执念又是什么?
34
所有人都以为孟菁菁掀不起风浪来了,谁承想,她有一天,偷偷逃出了幽禁的宫殿。
我以为她要偷跑出宫。
结果她趁没人,溜进了姬玄策的寝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