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荣宠,是从无先例的恩赐。
9
我们徒劳一场。
来年三月里,未满一岁的八皇子薨逝。
两日后,大玉儿诞下一个男胎,这个孩子,是皇太极对科尔沁屡立战功的嘉赏。
科尔沁来不及悲伤,旋即又雀跃起来。
荣耀保住了,血脉也延续了,至于一个名字都来不及起的已故男婴,又何须这个家族来哀悼呢。
皇太极在大玉儿产房外徘徊时,我爬上了凤凰楼的顶层。
从凤凰楼看去,皇宫之外是这样大的盛京,盛京之外是这样大的天下。
可不知为何,我觉得纵是寰宇四方,也比不上儿时的科尔沁草原宽广。
皇太极一路狂奔而来,身上的龙袍还来不及更换,直到出现在我身后。
「下来,海兰珠,下来。」他将我从草原的梦中叫回来。
他递来那只当年说要带我回盛京的手,一半命令一半哀求,要我收回跨出围栏的一双腿。
我摇着头:「皇上,他没了,我们的孩子没了」。
「朕知道,你先下来。」皇太极冲我挥着手,面露焦虑,「听话,好不好,海兰珠。你身子不好,这里风太大了,你受了寒,夜里要咳嗽的。听话,来,拉着我的手。」
「我不听话。」我甚至更往外挪,惊出他一额的汗,「都叫我听话,我听了,然后呢。他还是没了,我的孩子,说没就没了。他还那么小,我做额娘的,甚至没给他取个名字。」
「好,好,不听话,你不听话。」他小心翼翼地哄着,「先下来,下来好不好?你下来,随你怎么不听话,随你怎么折腾朕,你别站那儿。海兰珠,海兰珠,就这一次,你依朕……」
我第一次看到皇太极脸上的狼狈,那种束手无策,那种火急火燎。
他使着浑身解数,却搞不定面前一个曾叫他弃如敝履的女人。
我很满意,很满意,原来他喜欢死人,谁死了,谁就在他心里烙下不可磨灭的印。
我的一只脚悬了空,故事如果在这里结束,我已经很满意了……
10
醒来见到的第一个人,是哲哲。
她说李自成和明军转战千里,正是胶着之时,是上天给大清的好时机。
皇上流连军务,实在不能日夜在这陪着,但这几日里,他但凡得了空,总是守在我边上的。
我想起那日凤凰楼楼上死死抓住我的那只手,想起皇太极在我耳边自嘲的哂笑:「海兰珠,你可真比明朝的千军万马,还叫朕难对付。你这样,可真不像她。」
我被他拉了回来,脑袋磕上柱子受了重击,加上伤心欲绝确实伤了身子,躺了好几日才醒来。
哲哲看着我讷讷地茫顾四周,同为人母,倏然领悟了我的意图。
她叹息着把我揽进怀里:「海兰珠,别找了,他没了,真的没了。」
她抚着我的背,咬咬牙又说出来后面的话,「海兰珠,你的八皇子没了,但科尔沁还有大玉儿的九皇子,你的路还没走完。你最得皇上的宠,最能说得上话,算姑母求你,科尔沁求你,无论如何,你都要让皇上,立大玉儿的孩子为大清的储君……」
「好啊。」我冷冷地应下,「那你告诉我,乌林珠到底是怎么死的?」
哲哲松开我,久久不肯做声。
「我能猜到的,我不是傻子。」我冷哼一声,「当年皇太极还只是四贝勒,为了继承汗位一统天下,他拉拢势大力强的科尔沁部助他一臂之力。我阿玛的条件,便是让科尔沁的女人做未来的皇后。为此,不得不牺牲他的原配妻子乌林珠。」
哲哲眼中含着泪,她从来那么得体那么端庄,那么像一个皇后,像科尔沁的女儿,我竟然不知道,她也是会哭的。
「对,可你知道吗,不是科尔沁杀了乌林珠,而是皇太极,是他亲手杀死了他最爱的女人!」
哲哲失态了,她在埋怨,在嘶吼,「然后,他要将这笔账全部算到我的身上,再算到科尔沁每一个女人的身上。他才是个懦夫,他才是元凶!」
哲哲告诉我,当年,的确是在我阿玛的授意下,先可汗努尔哈赤随便找了个罪名,废黜了乌林珠,逐出贝勒府。
可是,乌林珠离宫的路上,是皇太极截住了她,亲手把刀子刺进了她的身体。
随后,皇太极亲自把乌林珠的首级送去了科尔沁,作为求娶哲哲与大玉儿的彩礼。
「我的诚意够了,科尔沁的诚意,是不是也该拿出来。」说完这句话,他和我阿玛大笑着对饮三杯。
没多久,在科尔沁的扶持下,皇太极继位可汗。而今,他还是离不开科尔沁。
哲哲兀然跪下,突然叩了一记响头,她说,「海兰珠,你一定要帮大玉儿,帮她的九皇子福临,帮科尔沁。」
我问她:「怎么帮?」
「让他爱你,愿意答应你的一切要求。」
我讪笑:「他不会的。」
「他会的,他会的海兰珠。」哲哲抓住我的手,「从来没有人逼他妥协,从来没有人叫他哀求,你是第一个。」
11
那日之后,我更像一枚棋子了,只想着往终点多走几步,行尸走肉般苟活于世。
秋日里,他说要去蒙古的草原骑马射箭。
「你身子好些吗?」为此,他日日关切着我。
「好了。」我故意激他,「能拿刀子了,皇上若是进了新人,我还划她的脸。」
皇太极闻言哈哈大笑,仿佛百般受用。
他说要带我同行,我问是只我一人,还是后宫的佳丽三千。
「只有科尔沁的女儿,正好回去看看你们的阿玛。」他满面宠溺的笑。
「不行。」我盯住他,「就我一人,不要哲哲,不要大玉儿,只我和皇上」
皇太极怔了一下,又笑弯了眼睛:「怎么?你真要朕背上独宠你一人,冷落后宫的昏君骂名?」
「皇上舍不得?」我拉着他的袖子,「舍不得用一个骂名,换我开心?」
「舍得。」他抱起我,像是怀揣着一块温香软玉,「你是鬼魅变的,摄人魂呢,海兰珠。」
九月里,清军一次次压了明朝残存的境域。
猎场上,皇太极兴致极高,他说崇祯皇帝强弩之末,随后拉开一支箭,稳稳射中一只狐狸。
「不对。」他改口,「那崇祯皇帝困兽之斗,是像极了这满园猎物才对。」
看着手下捧上那只抽动着的银白色狐狸,皇太极瞧了我一眼:「入冬了,拿它给宸妃做件披风。宸妃身子弱,待会儿回去的炭火也备足了。」
平白的献什么殷勤。
我一蹬马缰,扭头跑了。
在美轮美奂的关雎宫关久了,竟然忘记自己是长于马背的女子。
皇太极紧追不舍,他今日尤其地跃然,和我一前一后、你追我赶,十分愉悦。
不知跑了多久,我猛得一收缰绳,调转马身之后,手中的短刃毫无征兆地刺进马匹的后颈。
它吃痛之下长嘶一声,惊起双蹄,也是在这个时候,皇太极正好赶至。
眼瞅着高抬的马蹄将要落下,践于皇太极的面庞,将他掀翻马下。
我傲然地笑着,把玩着这位君主双眸间甚是难得的惊恐。
「海兰珠!」他高喝一声。
千钧一发之际,我扯回缰绳,马儿继续嘶鸣着,却最终放下马蹄。
我跳下马背,它往远处跑开了。
「皇上,您看。」我仰望着他,「你瞧不上的替身,也有本事杀死你,全凭我愿意。」
皇太极勾起一个笑,下马走到我面前,贴上我耳边:「海兰珠,你身上的本事可真多。你这样戏耍朕,想全身而退吗?」
说罢他揪起我的衣襟,拖拽到林中,将我按在身下……
事情进展比想象中顺利,我尽力为皇太极填补一切他对乌林珠的遗憾。
可偏偏乌林珠越是乖顺,我就越是乖张,我忤逆他,折腾他,他果不其然地照盘全收。
草原上如此,皇宫中也一样。
他会在酒醉时任着我闹。
我故作嗔怒,说他白日饮酒慢待我,然后真动起性子,将他踢下床去。
皇太极也不恼,他笑嘻嘻地爬起来理理衣袂,百般柔情地抚摸着我的面庞,呵出浓浓的醉意:「倘若乌林珠也是这样不听话的性子……」
这话,他也只有酒醉后才敢说。
我笑着拍了拍他翻红的脸:「皇上,可是,是你杀了她啊。」
「不是的,不是,海兰珠,你不懂……」皇太极将脑袋架上我的肩,「乌林珠,她不值得的,她不值得为了我而死……」
他断断续续地说着,什么是乌林珠带来的刀,乌林珠自己捅了进去,乌林珠把刀柄塞进他的手心……
皇太极醉后的话语,让我连贯起当时的情景,
那日出宫的路上,乌林珠与皇太极作别。
猝不及防间,乌林珠亮出那把短刃,刺入自己的腹部。
「八爷,我死了,他们才信你。」乌林珠把刀柄塞进皇太极手里,「八爷,八爷你别哭,哭就不像了。让科尔沁为你打天下,我没用,没法为你做什么,唯独这条命,送你作筹码……」
皇太极絮絮叨叨说着这些往事,他说乌林珠打从在府里便是如此,宽厚温婉,得到的却是被出身显赫的女人们屡屡折辱。
他多么希望乌林珠拿着刀刺穿那些伤害她的人,而不是用以伤害她自己。
「所以,你让后来的一个个替代品,拿刀去划别人的脸。」我讥笑着他的无耻,「你让这些像乌林珠的女人们去争去抢,去头破血流,去你死我活,就为了弥补乌林珠乖顺舍己的遗憾?」
难怪啊,难怪他喜欢我刻意为之的性子,喜欢我心灰意冷后的恣睢。
不用他回答,我捏起他的脸,风沙与战场磨砺出的粗粝磨得我指尖泛疼:「那你何必恨我呢皇太极,何必恨科尔沁,何必非要讨我入宫,毁了牧仁和我的孩子,再毁了我的一生。」
「海兰珠,海兰珠,是有那么些事儿,朕伤了人。」他一边叫我的名字一边摸我的脸,「都过去了,你是最后一个。你信朕,你是最后一个。」
「最后一个替身?」
「最后一个女人。」他说,「你做好宸妃,朕永远宠着你。」
「包括,立我们科尔沁的皇子做储君吗?」我嬉笑着。
他双手捧起我的脸蛋:「别闹海兰珠,别故意说这些糊涂话,朕不生气。」
他在敲打我。
我说这话,本就不是为了他生气。
12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两年,我再度有孕。
「这孩子,娘娘不能要,他会要您的命,最后母子皆难保。」
太医说出来的时候,我何尝不知。
生八皇子的时候我元气大伤,哪里能再受得了这鬼门关的一遭。
但我得要他,他是最后的筹码。
「先瞒着皇上,别说我有孕。」我授意,「等我亲口告诉皇上,皇上问起来,你再说,一切都好。」
那日夜里,盛京发生了一场难得一见的月食。
人说月食是灾祸的预兆。
皇太极从身后搂住满怀心事的我,他说别怕海兰珠,这是好事情,这是大明的灾祸,是大明的月食。清军很快将要入宫,将天下改朝换代。
我问他:「那皇上呢?对皇上来说,什么是灾祸?乌林珠的死吗?」
「现在是你。」他蹭着我的鼻子,「失去你,是朕的灾祸,朕怕是要心痛难忍,永无宁日。」
我不屑地笑了。
皇太极捕捉到,一把捞起我:「海兰珠,你是福星,有你在,朕还要打胜仗。有你在,朕没有灾祸。」
这么些时日来,我故意对皇太极冷一场热一场。
从太医金口玉言我怀上了开始,我更是变本加厉,动不动就挑逗他到情不能已,再推着不肯与他欢好。
直到两个月后的一次,他终于急不可耐将我欺于身下,然后我故意在床上喊出牧仁的名字,紧跟着一堆孟浪的虎狼之词,往他头顶心尖都泼上一瓢冷水。
我激他气他,逼他反攻。
因为我要一个理由,要一个理由毁了乌林珠的一切,让他恨我入骨却舍不得动我一根汗毛的理由。
我要证明,在他心中,我已然不只是一个替身。
我得逞了。
告诉他我有孕的时候,我分明瞧见了皇太极眼里的光。
那道光,仿佛是看到了大清一统天下般明亮而万丈。
我最后要做的一切事情,就是灭了他眼里的光。
他说:「把他生下来,海兰珠。朕决不允许他再有三长两短,你要用命护着他。」
我摸着小腹,摸着我的金筹码。
「皇上想我生下他,好啊。」我说,「那皇上让大玉儿膝下的福临做储君,让科尔沁的皇子做大清的接班人。」
「不行海兰珠,不行。」他摇着头,略一思忖,「但朕可以向你保证,朕永远不会伤害科尔沁,也不会伤害科尔沁的皇子。朕会留下福临,会好好栽培他,疼爱他。」
见我寸步不让,皇太极无奈继续后撤。
他揽着我颈脖,让我的额头抵上他的胸膛:「你越来越叫人没办法了,海兰珠。好,那等你把这个孩子生下来,你生下他,也许朕会同意,立他做大清的储君。」
「那倘若皇上违誓,便让我死后,永不安宁无法超生。」我步步紧逼,「你敢说么皇上,你敢起誓吗?」
他不敢。
但是,够了。
13
皇太极日日来关雎宫守着我。
八皇子是我们二人心中难以释怀的痛,他负隅顽抗地拼尽全力,只为不让悲剧重演。
可惜他不知道,这回,是一场人为的、命定的悲剧。
我果真如太医所说,根本承受不了这个孩子。
怀胎的日子里,我变得愈发多病而孱弱。为了不让皇太极和哲哲看出来,我用汤药强吊着精神,用脂粉填充着血色。
谁都以为宠冠六宫的宸妃即将生下一个健康的小皇子,却无人知晓,我和明朝的崇祯皇帝一样,都是奄奄一息的强弩之末。
八月里,皇太极要去前线急援锦州,他说这是明清的一场决战。待他凯旋,让我抱着孩子去城楼迎他。
太好了,他终于走了,我快撑不住了。
皇太极一去,我肉眼可见地消瘦下去,形如枯槁地做完了棋子最该做的事情。
哲哲来看我,她摸着我的脸说:「海兰珠,你是个好孩子,你真的受苦了。」
「对,我是受苦了,为了科尔沁,为了那个可以把我当一枚棋子随处安放的科尔沁。」
我抓住哲哲的手,身体的每一处都那么冰冷,以至于竟觉得火烧火燎:
「我累了,真的累了。放过我吧,我一早就剩下个空壳子,早知将不久于世,最后能为科尔沁做的我都做了。我没辜负你,承欢他,取悦他,归顺他,消耗他。我做完了,最后,我想为自己活一回。」
哲哲意识到了诡谲的不安,她握住我薄薄的肩:「你想干什么,海兰珠?」
我想报复。
偿还牧仁的命,也偿还我被毁掉的下半生。
我想用自己的方式报复,哪怕我只是一枚棋子,一件礼物,也让我这只宠物最后咬一口人吧。
我朝哲哲露出一个疲惫不堪的笑:「别怕姑母,你知道我的,我最听话,最不闹腾。我只是想睡会,我好累。」
对,我没骗她,我真的太累了,该好好休息休息了。
14
皇太极出征半月有余,听闻战场正是胶着之际,我也到了油尽灯枯之时。
是时候了,这个堆满金银珠宝的关雎宫,这个樊笼,我受够了。
我让宫中的信使传去话,说宸妃病重,命不久矣。
九月十二,收到消息的皇太极脸上一阵阵的难以置信,然后是悲恸,是惊醒,是绝望。
他放下锦州的一切军务,即刻动身返回盛京。
我在关雎宫里静静听完信使的回禀,问了他最后一个问题:「皇上身子好吗?」
「不好。」他急得直磕头,「皇上一早就身体抱恙,听闻消息后更是当场咳出一口鲜血,随即头晕目眩差点倒地。」
「那就好。」我说。
信使抬起头,满面错愕。
我断了一切汤药,感受着生命的尾端。
哲哲日夜守着我,她往我嘴里灌的药汁儿都被我尽数咳出来。
「哲哲,让我为自己活一回吧,求求你了。」
她抱着我哭,她说皇太极对不住我,科尔沁也对不住我,倘若有来生,别做科尔沁的女儿,也别做皇宫里的困兽。
我说好,倘若有来生,做科尔沁草原上的一根草,年年新生,自在枯荣。
九月十七,我悬着最后一口气,哲哲说皇上就快到了,说他连夜拔营,催动战马,正不惜一切代价赶回盛京见我一面。
「哲哲。」我说,「你看,我得逞了。」
我冲她招招手:「哲哲,帮帮我。」
「你说,你要什么海兰珠,你想要我帮你什么?」
我翕动着嘴唇,每个字都吐得艰难:「刀,我枕下,有把刀。」
她知道我没有解释的气力,也知道我起不来风波,于是也不再追问,帮我取出那把皇太极亲手交给我的小刀,塞进我手心。
我颤颤巍巍地举起来,气若游丝,极其费劲地把刀锋凑到脸上。
我恨死了他,恨死了这张脸,什么都不要留给他。
我极其艰难地划开脸颊皮肤,鲜血立刻濡湿刀口,我歪歪扭扭地游走着。
一寸接着一寸,好费力,却好痛快。
这么些年,竟不想,这是我最快乐的时刻。
刀子停在耳根,随着我的手软绵绵垂下,应声而落。
「海兰珠。」
哲哲唤了我一声。
「宸妃薨逝。」
外面的小太监叫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