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春娘

春娘

凤舞天下,我为凰

爹娘弟弟拿着我的钱过着好日子,得知我变成了自由身,却要将我卖给老男人,换一百两银子。

多年前,大旱,为了活下去,阿姐将自己卖了五两银子,从此杳无音信。

为了能治好爹爹的腿,我也将自己给卖了。

多年后,迎接我的不是亲情,是利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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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弟连草汤都没得喝的时候,阿爹一拍大腿,决定带着我们南下逃荒。

大旱三年,路边能吃得早就吃绝了,草皮、树根,连树皮都被扒了个精光,一路走来,连一丁点儿绿色都不见,全是皲裂的土黄。

阿爹带着我们走了很久,也许是半个月,也许是一个月,爷奶倒在我们进城前一天,阿爹带着我和阿姐,将爷爷奶奶埋在远离大路的荒野上,阿爹说,埋得深一些,免得爷奶去世还不安稳。

我看见了,有人跟在逃荒部队的后面,专门捡那些饿死和快饿死的人,他们眼睛发红,被这残酷的天道逼成了野兽。

进城时流民太多,生了乱子,阿爹腿被打断了,阿姐五两银子将自己买给了人牙子,走时泪水涟涟,嘱咐我照顾好阿爹和阿娘。

可五两银子能养活我们一家四口,却没办法治好阿爹的腿,阿娘还是哭,我擦干眼泪,没找到人牙子,倒是遇上了一位贵人。

贵人姓席,是京城来的大老爷,我叫他老爷,老爷帮我请大夫,给我银子安置家里,带我往京城去,一路上的吃穿都是我从未见过的,这不像是下人,就是比从前镇上地主家的小姐也不为过了。

我想着,或许京城大官府上的下人,是要比寻常地主家的小姐还要矜贵些的。

但老爷确实没叫我做下人,和我一道的还有好几个姑娘,我们身量相同,年岁也相同,老爷说,叫我们给小姐做伴。

小姐名唤音音,像是那雪做的人儿,杏儿眼,凉薄唇,生得极美。

但我没见小姐笑过,她好像总是很忧愁,老爷叫我们陪着小姐,我们诚惶诚恐,生怕哪里惹了小姐不高兴,小姐只扬了扬唇,让我们去园子里玩,不必管她。

小姐体弱多病,脾气很好,虽然面上总不带笑,但也从来不曾苛待我们,只是有时候,她看向我们的目光,总是带着歉疚。

我不太明白,府上养着我们,好吃好喝的,还有人伺候,神仙也没有这样快活的日子了,老爷甚至还好心派人帮我寻阿姐,虽然并没有找到,但老爷和小姐是我们的恩人,再生父母也不为过,哪里就需要歉疚了呢?

后来年岁渐长,我就知道了。

老爷将我们带回来,是为了有一日,能顶替音音小姐,嫁给那位被称作天煞孤星、从一生下来就被天子放弃的皇长孙。

老爷说,等到了那日,他会将我们认作亲生女儿,以音音小姐的身份嫁过去,此后只要小心经营,府上就是我们的底气。

锦心,就是和我住在同一屋的姑娘,她告诉我,那位皇长孙幼时被相国寺的方丈批过命,将来还会克死未过门的妻儿,而音音小姐生来体弱多病,越到年长身体越虚,皆是因为和皇长孙的这一桩婚约。

锦心同我说,她不愿意,她不想死。

她眼底全是恐惧,我不忍心说她,但我是愿意的,老爷救了我阿爹的命,小姐又是那样好的人,叫我做什么我都是愿意的。

只是变故来得这样快,快到所有人都猝不及防。

老爷上朝后没再回来,府里人心惶惶,都说老爷犯了事儿,官兵要来抄家了,府上的人跑得跑散的散,很快就没了人影。

我找到小姐的时候,她静坐厅堂,像是在等待什么,她很意外我会来,不等我说话,就扒下手腕上的白玉镯给我,让我快走,等官兵来了,就走不掉了。

「那小姐您呢?您不和我一块儿走吗?」

她看着我,神色十分复杂,我的心跳得厉害,一把拽住她的手,「若是您也被官兵抓住了,您这样的身子,哪里经得住牢里的脏乱?老爷要是知道,也必然不会安心的。」

小姐最终还是和我一块儿走了,我们柴房的矮墙边上跳出去,然后乔装打扮,趁乱逃出了京城。

我买了小姐给我的玉镯子,雇了一辆马车回家去,路上小姐病了一场,不得已我们在驿站住下,小姐病得昏昏沉沉,总也不清醒,梦里总是叫着阿爹和阿娘,我急得眼泪直掉,眼下这荒郊野外,哪里能找到大夫来呢?

好在上天有眼,总算叫我请来一位大夫,一副针扎下去,小姐的病情总算好了几分。

又修养了几天,我担忧官兵追上来,便带着小姐往家的方向赶,叫人惊喜的是,这位大夫竟也要和我们同行。

小姐不让我再喊她小姐,让我唤她的名,我便叫她音音。

这些年我每年都往家里寄钱,家里传信说日子比从前好过许多,我若是带着音音回去,也能有一个容身之所。

离家六年,家里买了院子,租了一间铺面做点小生意,阿爹比从前苍老了许多,一瘸一拐走向我的时候,我眼眶顿时红了。

小弟今年九岁了,在城中的学堂里读书,生得白白胖胖,乖乖叫我阿姐。

阿娘看着我回来很高兴,连问我在府里每月得几两银子,有没有婚配,得不得主人家喜欢,我身后跟着的姑娘又是谁。

我说,府里出了事,音音是我在府里结交的姐妹,所以带着她来投奔家中。

我阿娘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又说回来是好事,这里毕竟是我的家,只管好生待着就是了。

我知道阿娘不欢迎音音,阿娘性子娇,遇事只会哭,从我有记忆以来,她就没给过我几个好脸色,直到有了小弟,她脸上就总挂着笑了。

但我也知道家里做主的是阿爹,我向阿爹告知了音音的身份,他长叹几声,没再说话了。

于是我就和音音留了下来,闲置的东厢房成了我们的卧房,音音每日都要吃药,卖了玉镯子的钱早就花完了,好在我每年除开给家里寄钱外还有些体己银子,要是紧着音音吃,也能吃个十天半个月的。

但必须要想办法赚银子了。

在席府上的时候,老爷会叫人教习我们女红,还有琴棋书画、调香制药、识文断字,但说来惭愧,我生性粗笨,除了勉强能把字认个全乎,也就女红还算拿得出手。

于是我开始每日绣些帕子和香囊托阿娘带到铺子里去卖,但这样银子赚得太慢了,刚开始还好,但后来阿娘带回来的银子越来越少,我问她,她说客人不喜欢我做的绣活。

我半信半疑,寻常在府里的时候,我的女红可是连夫子都夸赞的。

但音音的病不能断药,还得用好药,我开始琢磨怎么才能更快更好地赚到银子。

音音心疼我每晚点灯做绣活,同我说:「我不吃药了,我识字,字也写得好,我出去摆摊,帮人写书信,这样也能赚钱。」

我忙摇头:「这怎么行?你不吃药,病怎么会好?再者,外头雨打风吹的,你的身子如何受得住?」

她眼眶红着,「我行的,这药吃了这么些年,半点作用都没有,你这样辛苦,我总是不忍……」

我知道音音虽然是锦绣堆里养出来的人,但半点没有骄奢之气,她承袭了老爷的风骨,有着翠竹一样的脊梁,所以我没再反驳,只是出了躺门,从书局找了帮抄书的活计,让她待在家里也能赚钱,我总是担心她太过操劳身子受不住,但如此又过了小半个月,她倒是看着比从前在府里的时候都有精神气一些了。

只是阿爹知晓了京城里席家的事情,再不能容得下音音了。

阿娘尖声说:「春娘是咱们亲生的,待在家里还能帮我分担家事,家里也多了一个进项,日后嫁得个好人家,还能帮衬冬哥儿,那个病秧子会什么?走一步喘三喘,每日吃的药还死贵,是个天大的累赘不说,她还是个……」

阿爹忙嘘声,阿娘瞪了我一眼,没将那两个字大声说出来,「还是个逃犯,要是被官府发现了,我们这一家子的脑袋还要不要了?」

我气愤难当,再看阿爹,他竟也不敢看我。

「从前我被老爷买走时,是老爷忙着给阿爹您请了大夫,又给了足足五十两银子安顿家里,我每年寄银子回来,这院子和家里的铺子,哪一样没有我的银子?」

我眼眶红着,「若是没有老爷,阿爹的腿只怕早就没了,那年到处都是灾荒,我们一家子还能不能活着都不一定,老爷如今遭难,就剩下小姐这一根独苗,我们受了他的恩,合该要还的。」

「要还你去还!这与我们有何相干?我们生养你一场,这都是你应该报答我们的!」

阿娘抱着小弟哭,「我可怜的冬哥儿,才刚刚上学堂,夫子夸他聪明,就这么读下去,将来指不定能榜上有名呢!可要是还留着那个祸害在家里,这顶上的脑袋能不能保住还说不定呢!」

阿爹抹了把脸,叹气,小心翼翼地看着我,我就明白了。

这个家待不下去了。

我收拾了东西,要带音音走,阿娘又追到门口,眼睛直往我手里的包袱看:「你要上哪儿去?这是你的家,难不成你真要为了旁人,伤了咱们一家子的情分不成?」

我浑身发寒,忽然想起前日里邻居秦大娘同我说别急着相看亲事,多探一探男方的虚实,原来是阿娘给我相看了一门婚事,是东街胡员外家的,她想将我嫁过去,给五十岁的胡员外做续弦。

还有阿娘带回来一日少过一日的银子,我不愿意用这样恶毒的心思揣度我的生身母亲,可眼下看着阿娘这副样子,我不信也得信了。

「咱们还有什么情分?」

我忍着流泪的冲动,恨声道:「是你每日克扣我买帕子香囊的银子的情分,还是你想把我嫁给东街胡员外做续弦的情分?」

「你乱说些什么?」

阿娘一下子就心虚了,她瞪着眼睛吼我,「你上哪儿听来这些闲话?我是你亲生的阿娘,难不成还会害你不成?」

从前我也是这么想的,小时候去到府里还想阿娘想到躲在被窝里哭,带着音音回来时也是期待和憧憬见到亲人的,可眼下的情景打碎了我所有的幻想,阿娘只是小弟的阿娘罢了,从来都不是我和阿姐的。

「你会!你要不是要害我,怎么会动了将我嫁给胡员外做续弦的心思?他的年纪比阿爹还要大,都能做我阿爷了!」

音音在我身后,越发攥紧了我的手,我心中得到些安慰,就算没有阿爹阿娘,我也还有音音小姐。

我咬着牙,看着神色歉疚的阿爹,又看看依旧不忿的阿娘,继续道:「这儿早就不是我的家了,音音不是旁人,她就如同我亲生的阿姐一般。」

我惦念着他们生我一遭,又养我到七岁,不好将话说得太绝,但我知道,从今往后,我也确实只剩下音音这一个亲人了。

离家后我和音音重新租了一间更小的院子住,这几乎花光了我身上所有的银子,等安顿下来之后已经是深夜了。

因着白日里和阿娘说的那句将音音小姐当亲生阿姐的话,我不太好意思面对音音,但那是我的心里话,音音小姐在我心中,说是天上的仙子也不为过了,如何能做我的阿姐呢?

再者,音音小姐也只是比我大了两个月罢了。

但在我心里,是真的将音音小姐当做阿姐的,在府里时她时常教我功课,不嫌弃我粗笨,上哪儿去找这么好的人儿呢?

「我很欢喜,」

她说,牵着我的手,眼里似乎有泪光,「春娘,我很欢喜你能将我当做你的亲生阿姐,除开阿爹,我也只有你这么一个亲人了。」

她低下头去,泪珠儿滴落在手背上,「就是苦了你了,我这副身子,拖累你太多了……」

「不是拖累!」

我见不得她落泪的模样,忙道:「既然阿姐也认了我做妹妹,那我们就是亲人,亲人之间,哪里有什么拖累不拖累的?再者要是没有老爷和小姐,春娘如今还知道在哪儿呢。」

我说,「阿姐,往后咱们相依为命,再不提什么拖累不拖累的了,若是还有机会救出老爷来,那就最好不过了。」

她抬头看我,我也看她,许久,她唇边绽出一个笑来,笑中带泪,像雨后染着露珠的茉莉花,美得叫人心悸。

日子过得不好不坏,我总盼望着能得到老爷的消息,但可惜宴城离京城太远,什么消息都打听不出来。

我时常做绣活送到店里去卖,有客人看中我的绣活,会请我到府里去,这样银子赚得多了,我就不想再让阿姐太操劳,再做抄书的活计。

但阿姐她坚持,再加上她近来身子好了许多,我也只好由着她去。

令人奇怪的是,我们又一次遇上了之前驿站里的那个大夫,大夫搬到我们隔壁,还说若是阿姐身子不爽,可以随时找他。

我觉得十分可疑,忧心是不是京城里的人知道了阿姐的下落,想要抓她回去,但这位大夫自从遇上的时候就一直在帮我们,看上去也不像是坏人,可要说纯粹是巧合,那也实在太巧了。

我百思不得其解,阿姐宽慰我:「也许真的是巧合呢?更何况有个大夫在隔壁,这样也方便许多。」

说来也是,我细细观察了几日,发现隔壁的大夫果真如他自己所说,休整几日后就开了间医馆,不像是京城那边的人,我就放下心来,不再纠结此事了。

那天我从雇主家出来,回家路上撞见了小弟,他似乎是专门在等我,说阿娘病了,要我回去看看。

他说完就跑了,我来不及问话,想想还是不放心,她毕竟生养我一场,于情于理,我都该去看看她的。

但我没想到,生病是假,想让我嫁人才是真。

「不是胡员外,是西街书肆的少东家,人生得俊朗,身上还有功名,媒婆今日已经上门来了,足足一百两的聘礼呢!」

阿娘很兴奋,说到那一百两银子,脸上红光满面,时年已经是春日,外头日头高悬,我却觉得浑身都是冷的。

「我不嫁!」

我立时起身要出去,谁知道院门紧闭,阿娘上前来牢牢拉住我的手腕,「春娘!你听娘的话,那个席音音就是个逃犯,京城里张榜要抓她回去,你每日和她待在一处,说不定哪天就被人抓去了!」

「你是我亲生的,我总是盼着你好的,那少东家人生得真是不错,家境又好,你嫁过去就是少奶奶,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我挣扎着:「阿娘究竟是盼着我好,还是单单只为了那一百两银子的聘礼,你我都再清楚不过,何必还要扯这些幌子,说什么为了我好?」

「好好好!竟然你这样想,我也不多说了,反正你今天不能再回那个病秧子身边去,就待在家里,明日花轿就来抬人,你老老实实的嫁过去,就当是报答我们的生养之恩了!」

我气得头脑发昏,怎么也想不到阿娘她竟然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我在席府上时每年寄回来那么多银子,叫他们买了院子租了铺子,竟然还不满足,只恨不能将我敲骨吸髓的好!

「阿爹!我不嫁!」

我又去寻阿爹,哽咽着,「您从前教我要知恩图报,眼下老爷入狱,小姐孤苦伶仃,我怎么能不管她?」

阿爹的脊梁早就不像从前那般笔直了,他弓着腰,叹着气,不答我的话,反倒看看小弟的房门,说:「扬州来的陈夫子,座师是当今的丞相,陈夫子要来晏城收弟子,束脩要一百两,春娘……」

我看着阿爹斑白的双鬓说不出话,是了,离家这么多年,阿爹阿娘膝下只有小弟一人,他们眼里心里早就只有小弟了,我幼时离家,这份亲情早就淡薄下去,没什么好让我再惦记的了。

阿娘将我关在东厢房,门口上了锁,她在门外殷殷劝道:「春娘,你就听娘的话,那个少东家,当真是极好的人家了,你嫁过去不愁吃穿,还有人伺候,不比你跟在那个病秧子身边做奴才得好?」

「等明儿嫁过去,你就是少奶奶,别犯浑了啊。」

我等不了明天了,阿姐还在家里等我回去,这么晚不回去,她肯定很担心。

只是门锁了,窗户也被钉死了,一时间竟然找不到方法能逃出去。

我有些无助,但很快就想到,若是明天花轿来抬,那必然会有媒婆和喜婆来帮我上妆,明日一早家中必然会来人,我在屋中搜寻良久,终于找到了针线篓里的一把剪刀。

若是等到明日,不管用什么方法,我都会逃出去找阿姐,晏城不能再待了,近来阿姐身子好了许多,我也攒下了不少银两,我们租一辆马车北上,若是有机会,我还想回京城去打探老爷的消息。

这样想着,我拿着剪刀靠在门边昏昏欲睡,忽然听到一声极轻的呼喊。

我努力从门缝里往外张望,小弟在门外,轻声喊我阿姐。

「冬哥儿?」

我应他,他轻轻「哎」了一声,然后一阵钥匙响动的声响,门开了,我很意外他会帮我,小弟拉着我的手,又打开院门放我出去,他同我说,「阿姐,对不住,我劝不住阿爹阿娘,」

我没说话,他眼眶有些红,既是歉疚,也是羞愧,又掏出兜里的几块碎银子塞给我:「我不拜陈夫子为师也能将书读得好,你走吧,带着那位小姐快些走吧。」

他今年九岁了,身量修长,到我胸口那么高了,我其实从前不是很喜欢他,他一来,就夺走了阿娘的全部目光,连带着曾经疼爱我的亲生阿姐,也劝说我要好好照顾他,因为他将来会是家里的顶梁柱。

但我不喜欢他,甚至恨他,从前是,如今更是,可现在,他却帮了我。

冬哥儿催我走,我想将那几块碎银子还给他,他却固执地不肯收,「就当这些年我报答你的恩情,还有那位音音小姐,是我们家的大恩人。」

一直到跑出去许久,我眼前似乎还能看见冬哥儿扶门遥望的样子,我加快速度往家里赶,风迷了眼睛,心跳得越来越快。

远远的,就见家里亮着灯,整间院子都是亮的,阿姐平日里不舍得点这么多的灯,我莫名有种不好的预感,到了门口急急往里进,却撞到了一个温热宽厚的胸膛上。

我心中大惊,甚至来不及去看与我撞上的是个什么东西,飞速地爬起来,开门进去,就见一个身穿墨色锦衣的男人坐在桌边,正要朝阿姐伸手。

「阿姐!」

我急忙跑过去,挡在阿姐面前,使劲儿瞪着那人。

「春娘!」

阿姐欣喜地牵住我的手腕,反应过来后又温声道,「别担心,这不是坏人,这是……」

那穿着墨色锦衣的男子生得一副极好的容貌,长眉入鬓,眼若寒潭,鼻梁笔直,薄唇微抿,周身气势凛然清贵。

「这是我的远房表哥。」

远房表哥?

这是阿姐同我说的,我半信半疑,见那男子确实没有想要伤害阿姐的意思,反倒很配合道:「是了,我是音音的远房表哥,早前知道姑父出事,想去京城找音音,谁曾想去得晚了,一直到现在才找到她。」

正说着话,门外又走进来一个男子,比阿姐的远房表哥还生得好看一些,就是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我觉得莫名其妙得很,但很快反应过来,我刚才就是撞到这人身上了。

「春娘,你怎么脸红了?」

阿姐担忧地看着我,伸手摸摸我的脸,又温声道,「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我不敢看那个人,也不愿让阿姐知道今日在我从前家中发生的事情,只推托说雇主家里的绣活有些紧张,赶到现在才做完。

我不知道阿姐相信没有,她只看着我,没说话,只是看向远房表哥,微微低头,十分谦恭地道:「……表哥说的,音音已然知晓了,还望表哥遵守诺言,护我阿爹周全。」

那位公子定定地看着阿姐,颔首:「一言九鼎,必不负音音所望。」

那两位公子趁夜离开了,阿姐同我说,那并不是她的远房表哥,那是从京城里来的皇长孙,也是自小与她定下婚约的未婚夫。

而我们在驿站遇到的,一路同行,最后在我们隔壁落脚的大夫,正是皇长孙的人。

因着这一点,我心中对皇长孙的戒心消下去几分,只是对阿姐好的,那便都是好人。

「春娘,阿爹没事,阿爹还有机会活着出来,」阿姐很高兴,眼眶却红了,「我家中那样待他,他却……」

后面那一句我没听太清,我为阿姐感到高兴,但想到明日阿娘若是发现我跑出来,定然会不依不饶地来找我,阿姐的身份不能暴露,阿爹阿娘若是拿孝道压我,我必然也逃不过去,于是和阿姐商议尽快出城。

因着是我的纰漏,连累阿姐辛苦奔波,我很是歉疚,但阿姐并没有怨言,只道:「既是家人,那便是一体的,不许再说这样话。」

想到拿我换银子的阿爹阿娘,再看着眼前心疼地看着我的阿姐,我红着眼眶,低声答应了,心中发誓,一定要护好阿姐,等到老爷平安归来。

我让阿姐休息了一会儿,我去收拾了东西,天蒙蒙亮的时候去租了一辆马车,然后赶着城门刚开的时候出了城。

出城的时候,我看见身后摇摇晃晃地跟了一辆灰扑扑的马车,是那个大夫的,我暂且心安。

那时候我并不知道,冥冥之中,我们也逃过了一波追杀。

我并不敢去直接去京城,那位皇长孙深夜前来,可见京城中局势并不好,思索良久,阿姐提议可以去离京城较近的奉城,于是我们便驾车前往,足足赶了一个多月的路才到,甫一安顿下来,阿姐便又病了一场。

这一年她身子好了许多了,也没有像去年那样病得意识不清,只是有些咳嗽,浑身提不起劲儿来,大夫建议或许可以外出换换心境,有利于养病。

我们住在奉城的乡下,屋后就是大山,想到小时候我的亲生阿姐带我去山里抓野兔采野果,我就带着音音阿姐进山去,不敢进得太深,只在外面转一转,刚开始阿姐走不了几圈就气喘吁吁,后面就好多了,脸颊看上去红润了,精神气儿也比从前好了。

但外面仍旧不是很安稳,我时不时会拿绣品进城去买,总是会听到说京城里哪位王爷触怒了天子,哪位大臣又被摘了乌纱帽全家流放,我听得胆战心惊,从前总盼望着能听到老爷的消息,如今却觉得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了,期望皇长孙果真守诺,能保下老爷吧。

这一年的深冬,天子重病,不请医问药,反倒是信奉道教,整日沉迷炼丹以求长生,皇长孙推荐了一位世外高人,一颗药下去,天子的病就好了大半,于是他越发迷信,京城外的道观一连起了十几座,信道的风气很快传到奉城,眼见着奉城的道观也起到第二座的时候,奉城外张贴皇榜,大赦天下。

我并不知道什么原因,但叫人高兴的是,我在皇榜上看到了老爷的名字。

我长到十六岁,第一次进牢房,阿姐比我镇定,这一年她身子近乎全好了,隐隐比我高出半个头,就如同亲生阿姐一样,挡在我身前,哄我说别怕。

但明明她自己的眼眶也红了。

牢房里很阴暗,一股子潮湿的味道,我甚至能听见老鼠在吱吱叫,越往里走,血腥气越浓,路过行刑的地方,我眼睁睁看见那里捆着一个浑身都是血窟窿的人,不知道是死是活,阿姐伸手来捂我的眼睛,我扭过头去,快步跟上前方牢差的步伐。

老爷在倒数第二间牢房,他几乎和从前判若两人了,明明才过去两年,头发却全白了,他身形极为清瘦,脊梁也挺不直了,转过身来的时候,我听见了阿姐再也抑制不住的泣声。

老爷只有一只眼睛能看见了,另一只眼睛上是骇人的灰白色,阿姐心疼得哽咽,老爷却满不在意,「好歹还有条命在呢。」

「阿爹,当初要不是春娘,女儿或许早就为您赴死了,这些年,也都是春娘在照顾女儿。」

老爷既是欣慰又是歉疚地看着我,红着眼眶,难掩感激和激动,「春娘,席家对不住你,当初……」

「是春娘要感激老爷和阿姐才对!」

我急忙道:「当初若不是老爷出手,春娘怎么会有今日?老爷救春娘于水火,还叫春娘过了那么多年好日子,这都是春娘该做的,您待春娘这数十年的恩情,春娘就是用一生也还不尽,这些并不算什么。」

阿姐擦干眼泪,又笑道:「好了,阿爹,我认春娘做了妹妹,您也认她做亲生女儿,从今往后,我们一家子好好过日子。」

老爷笑着,又落了泪,一手牵着阿姐,一手来牵我,「好,咱们往后,一家子好好过日子。」

我们出了牢狱,往京城的外城走,我在那里租了一间两进的小院子,虽然小,但是齐整,老爷从前是当大官的,必然要住好些的屋子,再加上这两年在牢中受苦了,身子受损,必然要好好进补。

我如今绣活做得越发熟练,偶然在一位官夫人那儿得了赏,于是名声一传十,十传百,每日待在家里就有将活计送上门来,所以我能养得起老爷和阿姐了。

「瞧瞧,这是谁呢?」

我没想到会遇见熟人,说是熟人又太陌生了,眼前的女子一身大红洒金百蝶襦裙,模样娇俏端丽,神色倨傲冷然,和记忆里的那个锦心相差得太远了,我一时竟有些认不清。

「原来是老爷和音音小姐啊,锦心这厢有礼了。」

她敷衍的弯了弯身,神色间全是傲气和鄙夷,老爷冷着脸不发一言,阿姐神色也不太好。

我不傻,她这副样子显然是养尊处优久了,看不上昔日对她施恩的老爷和小姐,但眼里这样浓烈的怨恨又是为了什么呢?

老爷和小姐并不亏欠我们,甚至说是救命恩人也不为过。

「祝春娘,你这样殷殷的伺候在这一老一病身边,像条狗似的忙前忙后你傻不傻啊?」

她叫我的名字,十分地恨铁不成钢,「当初他带我们回去就是为了替他亲生的女儿去死,你可倒好,还真不离不弃将自己当做忠仆了,你真是……」

老爷气得胸口起伏,阿姐脸色都白了,我挡在他们面前,怒声道:「我行得端坐得正,不像是你似的恩将仇报心肠歹毒,老爷将你带回来的时候你也是愿意的,你在席家吃穿不愁,过的日子和小姐没什么不同,临了老爷也说,若是又不愿意的立时可以拿银子走人,是你自己贪图富贵不肯走,也是你贪生怕死不敢留,你现在的富贵日子是怎么来的你自己心里最清楚不过,你吃里扒外、忘恩负义,有什么资格立在老爷小姐跟前说这番话?」

锦心脸色铁青,「你住口!你这个贱人……」

「我凭什么住口?你都有脸在自己的救命恩人面前说这些混账话,我为他们打抱不平句句实话我为什么要住口?我要是你,早在席家被抄家的那一天就找块砖头把自己碰死了,还有何脸面敢站在老爷和小姐跟前?若不是当初老爷救你,你早就渴死饿死,早就被黑心的人牙子买到勾栏院里伺候旁人去了,如何能叫你过上这样的神仙日子?」

我其实并不会骂人,在府里这些年,老爷请夫子教我们学问,也教我们礼义廉耻,我笨嘴拙舌,这话说出来句句真心,但一想到阿姐这两年随我奔波所受的苦楚,老爷在牢中所受的折磨和困苦,我还是忍不住替他们觉得心寒,说到激动处,更是觉得眼眶一热。

锦心被我说得恼羞成怒,恨恨地盯着我,而后朝身后的两个家丁道:「你还愣着干什么,没看见你家主子受欺负了吗?」

阿姐想上前来,被我牢牢护在身后,这是在大街上,我就不信锦心当真敢动手。

果然,就见那两个家丁一动作,斜刺里就听见一声清喝:「你们在做什么?!」

我转脸一看,那双似笑非笑的桃花眼里眸光冷冽,冷冷地盯着锦心,锦心被他看得脸色一白,连句话也不会说了,抖着唇,哆哆嗦嗦地行了个礼,然后头也不回地跑了,几乎是落荒而逃。

我来不及去追究这个才见了第二面的男子是什么身份,忙去看阿姐和老爷。

老爷脸色仍旧不太好,我想着是不是身子不适的缘故,那男子一身天青色的锦衣,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席公。」

男子名唤容忻,是当今锦衣卫副指挥使,乃天子近卫,难怪锦心会这样怕他。

容忻将我们送到了外城的家中,老爷似乎很不愿见他,但容忻对老爷很恭敬,全然不是我们第一面时那样随性洒脱的姿态。

我同阿姐在院子里的凉亭坐着,阿姐频频看向屋中,似乎是在担忧老爷,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劝慰她,总觉得这里或许有我不知道的事情。

容忻走后,当晚老爷就生病了,大夫说积年累计的旧伤,需要好好休养。

皇长孙和容忻深夜里来看了老爷一回,最后阿姐也进去了,我在屋外守着,看着天上的一闪一闪的星子发呆。

「小春娘,你冷不冷?」

身后传来和煦的声音,我转头,心想这人真奇怪,我和他一共没见过几次面,上来就叫我的名字,前面还加了个小字,怎么,显得他多大似的吗?

我没应声,就看着他,容忻只是笑,桃花眼里水光潋滟,好似落进了璀璨星子,「怎么这样看我?」

我决定问他另外一个问题,「皇长孙会对老爷和阿姐不好吗?」

其实我想问的是,皇长孙会处罚老爷吗?毕竟当初老爷带我回来,是因为担忧阿姐的身体,不愿意让阿姐嫁给皇长孙,找我们顶替的。

但眼下皇长孙成为天子最疼爱的晚辈,也是皇位最有力的竞争者,我实在担心,他上位后会记恨老爷。

容忻很惊异地看着我,我回看他,半晌他又笑了,语气好歹正经了一点,「若是不好,当初你和你阿姐又怎么会这么容易逃出京城?」

我很惊讶,好像有什么东西串联在了一起,一瞬间有好多问题想问容忻,但想想我和他不熟,就咽回去了。

他看着我,笑意越发深了,「小春娘,你真好玩儿。」

这算是夸人的话吗?

我想不明白,皇长孙已经从里屋出来了,容忻起身慢悠悠地跟上,阿姐站在门口,清丽绝色的面容上挂着轻愁,似乎在看皇长孙离开的方向,又好像没看。

如此又过了两个月,有一日京城戒备森严,院门外突然多了铁甲侍卫,我很担心,阿姐安慰我说,那些人都是来保护我们的。

夜晚,宫门的方向一连传来了三道钟声,悠长,悲怆,老爷坐在凉亭里,神色一愣,过后闭上眼睛,眼眶红了。

天子驾崩,皇长孙即位,阿姐成了皇后。

老爷并未官复原职,皇长孙,也就是如今的天子,下旨赐封老爷为安国郡公,封我为荣福郡主。

老爷愧不肯受,三次请旨想让天子收回成命,但天子态度坚决,又来劝了一回后,我们便搬回了从前的席府,只是门前的牌匾变成了郡公府。

就这么稀里糊涂的,我成了郡主。

我很惶恐,阿姐新婚后,我第一次进宫去看她,她衣着华贵,容颜倾城,举手投足间带着一股特殊的韵味,但依旧是我的阿姐。

「这是你该得的,春娘,我这话说过许多遍了,你从前不让我说,但如今我还是想和你说,阿爹将你们带进府中时,是因为忧心我的身体,我却是不愿让你们这样无辜的生命去替我的命,虽然你总说感激阿爹待你的恩情,但我和阿爹一开始将你们带入府中时,目的就是不纯的,这无可否认,是我和阿爹对不住你们,」

我摇头,试图辩解,阿姐牵着我的手,柔声说,「之后府上出了事,你不离不弃,将我救出来,宁可苦着自己也不肯缺我的衣食,我很感激你,你至诚至善,待我如至亲手足,我也真心将你当做我的亲妹妹,所以,这些都是应当的,往后你只管去做你想做的事情,有我和阿爹为你撑腰,你什么都不用怕。」

我靠在阿姐膝头,悄悄把眼泪用袖子擦了。

那之后,我又见了一次锦心,她不敢去找老爷,趁我外出的时候,将我堵在了巷子里。

「好春娘,你救救我,救救我吧,看在我们往日的情分上,你救救我——」

她浑身都是伤,蓬头垢面,神色癫狂,哪里还有当初的荣光?

当初府上事发,是锦心串通老爷的仇家陷害了老爷,事后她被那个人接进府中做了姨娘,眼下皇长孙即位,她的靠山也倒了,据说她的那位夫君,要拿她到老爷跟前去赔罪。

「我救不了你,」

我避开她的触碰,冷声道,「是你自己把自己害成这样的,是你活该。」

「是他们的错!」锦心尖叫着,眼睛血红,「我只是不想死,我有什么错?我只是不想死,我没错!我没错哈哈哈哈……」

我到后来才知道皇长孙天煞孤星的命格是有心人故意陷害,就连饱读诗书的老爷为了唯一的亲生女儿都愿意铤而走险,眼下看着锦心癫狂的模样,一时间,我竟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那次后我再没见过她,后来我打听到,她被人送出了京城,似乎是老爷的手笔。

日子不快不慢,我时常会进宫陪阿姐,更多时候是待在家里做我的绣品,但我每次出宫,总是能遇到容忻。

他慢慢悠悠地跟在我身边,也不在乎我和不和他说话,一个人就能说得很起劲,我寻常听外头的人说锦衣卫指挥使有多么多么厉害,什么索命阎罗黑脸阎王的称号统统往他身上盖,但我只觉得他话好多,怎么能有一个人这么能说?

那年年末,我在晏城的阿爹阿娘找来了京城,他们千方百计要见我,我不愿意见他们,却也不能叫人对他们做些什么,于是我进宫去求了阿姐,许我出京去。

阿姐很舍不得,「做什么要走呢?他们堵着你,你就住到宫里来,日日陪着我不好吗?」

好是好,我自然是愿意的,就是有人不愿意,阿姐看不到皇帝姐夫在她身后向我看来的危险目光,我却能看得一清二楚。

「我只出去逛逛,等他们找不到我心死了,我就回来了,阿姐,你就同意了吧,我每半个月都给你寄信回来!」

阿姐再不舍也只得同意了,我像一只出笼的鸟儿,背上阿姐和阿爹给我准备的行囊,在一个春日出发了。

「小春娘,你可真是无情无义!」

听,这人又说奇怪的话了,我瞪着来人,「我做什么了?」

容忻骑马赶来,青年丰神俊朗,一双桃花眼满是幽怨,看得我莫名心虚。

「你要出京,为何不同我说一声?我早早儿去东街那家食肆排队买了你爱吃的烤鸭,巴巴儿的送到你府上去,结果门房就说你人出去了,我一腔好心白费,叫我好是伤心!」

我想了想,这样确实不太对,往他身后看了看,没看见烤鸭,倒是看见大大的包袱,「你这是去哪儿?」

容忻瞪我:「你又是去哪儿?」

「我先问的你。」

心口怦然如鼓,我扭过头,不去看他那双桃花眼里的闪烁的光。

他轻笑一声,「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轰的一下,好像有把火将我浑身都烧着了,但又忍不住想,长路漫漫,要是有个人陪在身边说话也不错。

时值春日,草长莺飞,阳光明媚,我心欢畅。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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谋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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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舞天下,我为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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