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夫君的白月光杀回来了

以前总是我热切主动,找他说话、送礼,他不置一词。

这次我却不肯开口了,说我耍脾气也好,说我恃宠而骄也罢,我就是不想再这么浪费心意了。

没想到,方思远却主动开口了:「婉婉,你喜欢这里吗?我是说……喜欢江南吗?」

我点头。

怎会不喜欢呢?江南是我母亲的故乡,是山清水秀人杰地灵的锦绣之景,还有数不尽的美食美酒。

我若生在江南,便不会遇见他。

我若生在江南,多认识几个有才有貌、家世清白的贵公子,便瞧不上他。

我若生在江南,入目皆是红花绿柳、碧水黛瓦,泛舟采荷、曲水流觞,便不会困于情爱,看不到天地广阔。

我若生在江南,哪怕还是遇到他,也不会……

不,我还是会喜欢他的。

那时的他,惊才绝艳、文武双全、春风得意,谁家姑娘会不喜欢呢?

我的眼光没有错,只怪……命运弄人。

我们皆是人间漂萍,沉浮不由己。

方思远一身意气入朝堂,本想大展宏图,却被重重枷锁困住,还曾自以为是、懦弱自私,既不敢光明正大爱我,又不肯大大方方让我走,如今三番两次对我示弱、深情款款地纠缠,又何尝不是在利用我的心软?

他这样心思深沉的人,纵然真的爱我,却也充满算计,并不无私。

我们如何继续走下去呢?

回到小院时,一切如旧。

大婶在厨房给绿枝熬药,看到我回来还问我晚上吃不吃鱼粥。

「有客呢。」大婶招呼一声,「我得张罗好久。」

我寒暄两句,与方思远一同往里走。

还未走近,便听绿枝在屋里大吵大闹:「你拦着我干什么?我要打死这疯女人!她敢给我下毒!我撕烂她的嘴!」

郑清云竟然在火上浇油:「你尽管动手,杀了我,他们倒省事。回头官府将你下狱判刑,你家小姐那么喜欢你,为你伤心过度随你去了,我更高兴。」

我与方思远齐齐皱眉,听出她这是彻底放弃自己了,一心求死呢。

没有敲门,我径自推门进去,就见郑清云被绑在柱子上,而绿枝从床上跳下来,光脚要扑过去打人,被何荆半抱着拦下了。

「小姐!」绿枝看到我,哭腔一起,诉苦撒娇,「小姐,何少侠把这疯婆娘带回来了,你快给我出气!」

我走过去握着她的手稍加安抚,让她乖乖回床上躺着去。

郑清云见方思远与我结伴而来,立刻闭了嘴,不再嚣张了。

在方思远面前,她总是下意识做出温柔姿态,像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

即便她已知道方思远不爱她,依然不肯展示自己丑陋的一面。

只有这时候,才像士族贵女。

方思远过去为她松绑,何荆看了一眼,并未阻止。

绿枝看到这一幕,气得扯我袖子:「小姐!你看姑爷!他跟那个女人拉拉扯扯的!你快管管呀!」

我白她一眼,没搭腔。

我想了想,看向何荆:「不如把这里留给他们,你我出去,解决我们的事吧。」

何荆长叹一口气,应是预料到这个结果,轻轻拍了拍绿枝的肩膀:「绿枝姑娘,你好好休息,我与你家小姐有话要说。」

绿枝看着我们四人表情各异,一脸蒙,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只好凑到她耳边找了个借口:「你帮我盯着他们,若有什么出格的事,你替我出气。」

绿枝小鸡啄米似的点头,捋起袖子要大干一场,保证自己会盯紧他们。

我无奈笑笑,与何荆一同出去了。

临走前我看他们一眼,方思远静静看着我,做了个「放心」的口型。

郑清云则目不转睛地看着方思远,表情痴痴。

这是他们之间的爱恨情仇,就留给他们解决吧。

这小院很是清净,大婶将这里打理得干净整洁,还种了些花草。

此时晚霞夕照,院中正是美景尽览,坐下来吹吹晚风也是十分惬意的。

何荆邀我在小亭内坐下,主动问我:「你好像很早就怀疑我了?」

我轻轻摇头:「没有很早,之前真的以为你只是偶然同行的侠客。」

何荆静待我说下去。

「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遇见郑清云的时候吗?」我笑了笑,「你诓我喝酒,我醉了。」

他点点头。

「在山匪窝里,你见我散发时眼含惊艳,可见你不是不爱看美人。」我缓缓道,「郑清云那样一个绝世美人,任谁见了都要多看两眼,可那日你初见她却瞟都没瞟一眼。」

何荆恍然大悟,忍不住轻笑:「竟是因为这个。」

我又补充:「江湖少侠,哪有你这样整日锦衣在身,性子却并不张扬的。」

何荆连连摇头,啧啧有声:「是我不够穷酸了。」

我噗嗤一笑,被他逗乐。

方思远说他喜欢我,我想,也许吧,他真的一直在逗我开心、对我好。

笑了会儿,我还是忍不住问:「为何一直跟着我?难不成真想杀我?」

何荆竖起手指左右晃动,念念有词「非也」,却不肯解释。

我又问:「你不是要杀郑清云吗?怎么把她绑回来却不动手?」

他耸耸肩:「绑回来发现,计划有变。」

「有变?」我凝神细想,猜到,「是……那位名医……?」

何荆点头。

「他到底是什么人?」我紧追不舍,「他找绿枝讨要什么东西?」

何荆沉默片刻,忽然笑起来:「这我很难回答你,不如你自己去问?」

24

他将我带到小院的另一间屋子。

房门紧闭,窗却开着。

我缓步进入,何荆便离开了。

这间屋子比我那间要典雅得多,墙上挂着名人字画,堂前是梨花木桌椅,左右以屏风隔开,一边是书房一边是卧榻。

我闻到左侧有熏香,隐约能看到屏风后的人影,轻唤一声:「大夫?」

屏风后有人懒懒出声:「你既然已知道我不是大夫,就不用装模作样了。」

「我并不知阁下身份名讳。」

「你想知道?」

我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想到他也许看不见,才说:「叫大夫挺好的。」

他似乎笑了笑,说:「你真的处处合我心意。」

怎么又是这样暧昧的话?

我听得不大舒服,回了一句:「纵然我真的与方思远和离,也不见得会与阁下在一起。」

他却口出狂言:「你若与他和离,便只能是我的人。当然,你便是不与他和离,也可以做我的人。」

我握紧拳头,真想一拳头打过去,他比方思远还要霸道无理。

他从屏风后缓步走出,仍旧是那一身锦衣,脸却换了一张,眼还是那双眼,眉毛唇鼻却不一样了。

他比方思远年长几岁,面阔眉高,看着富贵些,对我微笑时显得亲切和蔼,但来到我面前时,笑容尽敛,却显得深不可测、咄咄逼人了。

我忍不住后退半步,不敢直视他。

他挑眉看我:「你躲什么?」

我不吭声。

他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我:「你可知,你父亲当年是照着我的喜好培养你的?」

我心头一跳,竟没反应过来。

他也不急,从容地在堂中椅子上坐下,为自己斟了杯茶,等我自己想清楚。

当初,我若没被赐婚,父亲原本是想让我嫁给……

我后退几步,咚一声跪下,垂着头,不敢开口报出对方身份。

「谢侍郎说得没错,你啊……」他嘬了口茶,「聪明有余,历练不足。」

原来之前面对他时的畏惧不是我的错觉。

在他面前,谁还能若无其事呢?

可我只能紧咬牙关,什么都咽进肚子里。

他兴致起来,与我闲聊:「你说这事真怪,某人一句话,为我养了多年、处处合我心意的小夫人便成了别人的妻子,无依无靠的穷小子天降靠山前途无量……我啊,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你说我委不委屈?」

我哪还敢多说一个字?出声便是错。

想到方思远为官多年,竟是与这些豺狼虎豹见招拆招,又是怎样如履薄冰?性格扭曲倒也是情理之中了。

「方思远是个聪明人。」他轻笑一声,「他这些年若真敢放你出来……你早便是我的人了。」

话语中皆是狠辣威胁。

难道父亲临终前求方思远将我困在府里,是为了……

在这些人口中,我只是争夺的战利品吗?

我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抬头看向他:「有些事发生了便无法改变,嫁给他是我心甘情愿。这些年也不是他困住我,是我自己困住自己。我若想出来,他是拦不住的。」

他点点头,一手托腮,一手举着茶杯,目露赞赏:「是了,你这次走得痛快。」

「敢问……大夫。」我仍旧选择了这个称呼,在这个场合,保持着某种心照不宣的谨慎,「你派何荆跟着我,是为我,为绿枝,还是为了别的什么?」

他脸上又露出那种一切尽在掌握的表情:「你,我要。别的,我也要。」

不是为了绿枝,那么,就是为了从绿枝口中探听什么消息。何荆说他改变主意了,想必他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消息。绿枝面对我并没有任何异常表现,他应当是在套话,套出的消息对绿枝来说也许无足轻重。

我细细打量他,他不动声色,并不能让我看出什么。

我心思电转,飞快回想着这几个月来发生的事,有一个不太确定的念头浮起来……

我直视着他,镇定地说:「我,不是谁的,也不是谁说要就要的。其他的……您还没有真正拿到手,不是吗?」

他将杯子放下,并不否认:「哦?你知道我要什么?」

我笃定道:「不知道,但这东西,一定是我父亲留给我的,对您很重要,不过在我手里却没什么用,所以我未曾留意。」

这次,他没有接话,而是用手指轻轻敲着桌面。

咚,咚,咚,像催命的鼓点,敲得我心脏跟着跳动,越来越急促,呼吸都不正常了。

在这令人紧张的对峙里,只有敲击声不紧不慢地响着,我感觉冷汗已经湿了整个后背。

我只能强装镇定,赌一把。

他肯放过郑清云,一定是因为那东西比郑家这门婚事更有分量。一个郑家的旁支婚事,相较而言已无足轻重了。

我父亲生前掌管文官的任免、考课、升降、勋封、调动等事务,手里定然掌握着许多人的履历资料及人情往来,对朝中大小事应是十分清楚的……

也许,是一份名册,也许,是私藏的资料……

忽然,门外响起方思远的声音,隔着好一段距离传过来:「婉婉,入夜了,我们该回了。」

我回头去看,并不能看到他的身影。

我想,以他的聪明才智,怕是已经猜到了这里面坐着谁。

但他明智地选择站在远处,假装不知。

我没有说话,座上之人也沉默不语。

方思远又说:「条件谈妥了,何荆问我讨一幅画,画给他,郑清云跟我们回去。」未提座上之人一个字,像是拿定主意当这人不存在。

画?什么画?

我看一眼座上,对方没再点手指了。

他低头看我一眼,笑了:「他倒真是个不可多得的聪明人。」

我只觉这笑太过莫测,不禁心惊肉跳。

他抬起手,懒散地挥了挥:「你走吧。」

我连忙站起来,恭敬朝他一拜,向门外走去。

到门口时,他忽然强调:「我的话,你要当真。」

我顿住脚步,并不能理解话中深意。

哪句话呢?

抬头远望,方思远站在院门口不远处,身后立着神思恍惚的郑清云和捧着药不情不愿灌下去的绿枝。

在刚刚笼罩下来的月色中,他绷着一张脸,嘴唇也紧抿着,左手紧紧握着剑鞘,右手握拳,脚步轻微错开,脊背挺得笔直,分明是个戒备的姿势,哪里还有一点刚刚曼声唤我的样子?

姑苏的秋天并不冷,院中的桂花树还点缀着金黄,暗香浮动中,他一身豆青色锦衣,与我初见他时很像,就那么定定地看着我,坚定,高大,要豁出一切似的。

我忽而一笑,大步朝他走去。

朗朗月光中,他飞快向我跑来,将我拥入怀中,抱得很紧,很紧。

我拍拍他的背,安抚道:「无事,我们回去吧。」

他轻轻道了一声「好」。

郑清云站在原地看我们相拥,眼中忽然坠下一行泪来,心如死灰地闭上了眼。

绿枝跑着把药碗给大婶送过去,吐舌头道谢,又朝何荆挥手作别。

这个丫头,经此大劫依然古灵精怪,真是不易。

方思远牵起我的手,向她俩招呼一声,朝外面去了。

门外有两架马车候着,郑清云上了其中一辆,这次被官府的人护送着先行一步,并不曾回头看我们。

我们三人上了另一辆,绿枝本想回避,可她病还没好,只能缩在角落不吭声。

我与方思远也没有说话,只是握住的手未曾分开。

25

回到客栈,绿枝先去休息了。

方思远带我回屋,屋里已被打扫干净。

他拉着我的手朝书桌走去,那里散落着他带来的书画。

我心中一动,有什么呼之欲出。

他从画筒里抽出一幅,我看着眼熟,他当着我的面打开。

「这不是……」我发出一声低呼。

这不就是,我为他作的画吗?

明月高悬,凭栏处有如玉公子临风酌酒,回廊间,有一少女隔扇踮脚,偷偷仰望。

正是我初见他时的场景。

我将此画面一笔笔勾画,总是不甚满意,前后修改几次,还托父亲帮忙找人装裱。受他冷遇后,想讨他欢心,给他送去,他却不要,看都不看就扔还给我。

我伤心之下也不愿再看,丢给绿枝让她扔掉。

怎会在这里?

方思远将画铺在案上,解释道:「绿枝扔到书房了,塞到我的画筒里,我一直珍藏着。」

他抬起头,笑看我,眼中柔情无限:「若不是这幅画,我都不知道你竟早就见过我了。」

我脸上一红,略觉难堪,真不知当年怎么那么不知羞,还把偷窥人家的画面画下来。

伸手便要去抢:「你还给我!」

方思远拦住我,摇头道:「送给我,便是我的了。」

他挑了把小刀,却是要去划开那幅画。

我大惊失色:「你做什么?!」

「婉婉,这画,要送人的。」

我忽地想起他在小院中说的话。

再一细想,这画是我父亲帮忙装裱的。难道……

果不其然,方思远将绢布上的宣纸轻轻挑开,中间隔了好几层纸,是装裱步骤的一环。这幅画比其他画厚一些,用了上好的绢和纸,我以前只当是父亲想装裱得精美些,没料到中间竟另有乾坤,隐约能看到密密麻麻的字。

我惊讶:「你怎么知道……」

方思远停顿了一下,低声说:「我常常翻看,自然就……发现了。」

声音越来越低,我错眼看去,竟发现他耳尖红了。

难道……他在害羞?!

不知为何,我也结巴起来:「常……常看吗?」

他轻轻「嗯」了一声,目光稍有闪躲,耳尖依然红着,低头继续拆解画卷。

一时彼此相顾无言。

画卷要送人,这幅画方思远却是不肯一并送出的,只得一点点、小心翼翼地掀起来。

他刻意避开我,不让我看其中内容,我心知那些文字关系重大,不是我该看的,便远离书案。

用过晚饭,我提前休息了,他还在灯下用小刀、细针、软毛刷一点点拆解,我看他那认真神色,只觉恬静安稳,不知不觉便睡着了。

翌日醒来,方思远已在净面,书案上只余薄薄一层宣纸,上面是我作的画,未有半分损伤,画卷却没了踪影。

不知他到底熬了多久才弄完。

我起床走过去问:「已送走了?」

他点点头:「何荆来取的。」

又指向一旁的新衣服:「夫人,我们该去观礼了。」

我没有问他与郑清云到底聊了什么,看郑清云心如死灰的模样,想必已经彻底放弃他了吧。

绿枝这个帮我盯着的丫鬟也没有多说,只是安慰我:「放心吧小姐,那个疯女人再也不会来打扰你和姑爷了。」

姑苏县令与郑清云的婚礼规模盛大,毕竟是皇帝赐婚,郑家与张大人还是尽心准备过,很有排场。

我随方思远赴宴,像其他宾客一样送礼、入席、观礼。

郑清云没有再闹什么幺蛾子,竟安安稳稳、老老实实地与张大人成婚了。

想必是认命了吧。

观礼后,我们便起身告辞。

方思远要去钱塘赴任,耽误不得。

我没有去坐马车,而是与他并肩骑马,一起向城门的方向而去。

方思远没有强求我坐回马车里去,脸上忧思不减。

他问我:「婉婉,和离书……便不签了吧?」

我哼笑一声,既有无奈,又有妥协:「签不签,有何区别?」

他信誓旦旦道:「是,无甚区别,签不签,你也是我的方夫人。」

我扭头看他,他却并没有说什么甜言蜜语,而是看着我,郑重其事地说:「婉婉,你只有做我的方夫人,才能活。」

又是这句话。

之前我不懂,现在却懂了。

我若不是方夫人,那人便不会轻易放过我。在那人眼中,我原本该是他的人。

我不禁摇头:「方思远,都这种时候了,你都不愿对我说些好话。」

他苦笑一声,却坦然道:「婉婉,我早说过,我不是什么好人。你我之间隔着太多……身不由己。我知你再不会全心全意爱我,说不准哪天便又扬长而去了。我只能用这实实在在的危险困住你,你若觉得我卑鄙,我也无话可说。」

是啊,我们之间,尤其是情爱二字,怎可说清楚呢?

城门已出,我远望前路,对他说:「钱塘是个新地方,总不会什么都是老样子。」

而后策马扬鞭,率先驰骋。

方思远先是一愣,很快紧追其后,朗声大笑,竟是开怀肆意,有那么几分当年春风得意的影子了。

江南风景如画,我们也有新的路要走了。

(全文完)

作者:不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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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心知

红颜逝:犹记情浓画眉时

平静如水 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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