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瘫坐下来。
是啊,方思远为了她,甚至不惜顶撞皇帝,被贬去钱塘当县令了。
我离开方家那日,犹记得茶摊边的清云浅笑的模样,那时的她,也许正期待着什么吧?
路上她见了我,得知我的身份,又该是多复杂的心情呢?
被自己的心上人一路监视着去嫁给别人,这个人还是自己心上人举荐的,她又该多绝望呢?
这七年,物是人非,他们再也不是心意相通的青梅竹马了。
我摇摇头:「方思远,我不懂你。」
方思远深深闭眼,长长叹息一声,重复道:「婉婉,你是我的方夫人,你才能活,明白吗?」
一语惊醒梦中人。
是了,我们的婚姻也是由皇帝做主的,若和离,岂不是抗旨?
他用手指按了按额角,十分头疼,却还是说了下去:「你父亲临终前嘱咐我,不要休妻,不要放你出去,这是保护你唯一的方法。」
我不愿相信:「我已家破人亡,还有什么价值?」
他正要回答,马却受惊嘶鸣,马车骤然晃动起来!
方思远握住我的手,从身侧剑鞘里将长剑拔出,镇定地问:「来人,何事?」
有属下在外回答:「大人,有刺客。」
方思远并不惊慌:「朝谁来的?」
「好像是郑小姐!」
方思远双眼一眯,却重新坐回我身边,暂不理会外面的砍杀声,而是静静思索片刻,看向我:「婉婉,你觉得这些人会是谁派来的呢?」
我愣了一下,他从不与我讨论这种事,此刻情况危急,我心思电转,还是犹豫着说出了自己的判断:「郑大人的仇敌吧?」
郑玄就这一个女儿,前几年郑清云一直陪父亲待在南州,皆平安无事,如今父女俩一分开,她便遇险了。她若真有个三长两短,郑玄可就成了孤家寡人。
方思远却摇摇头:「不,清云若是儿子,杀了还能挫一挫郑家的锐气,她只是个女子,哪有那么重要的地位?」
是啊……郑家那么大个家族,郑玄也只是个旁支,他的女儿……重要吗?
方思远静静看着我,似乎在等我想清楚。
杀了郑清云……对谁有好处呢?姑苏县令定是不可能的,他恐怕求之不得,那……我瞪大双眼看着方思远,张了张口,不敢将那个身份念出来。
惊慌之下,我凑过去小声说出一个名字。
方思远捏了捏我的手,忽然叹了口气:「婉婉,你怎么总是在不该聪明的时候聪明呢?」
看来我猜对了……
他却趁我挨着他,凑过来亲我一口,道:「我要出去救人了,夫人,你保护好自己。」给我留下一柄短剑便跃出门去。
我赶忙掀开车帘去看,已有两个黑衣人被斩杀,另有两个黑衣人正与方思远的三个属下在郑清云的马车前大打出手,而绿枝那个机灵鬼拉着郑清云踢开了马车后方的木板钻了出来,想悄悄逃掉。
有一个近处的黑衣人正与我这马车外的官兵缠斗,看到这一幕提醒自己的人:「人跑出来了,追!」
方思远长剑一挥,将那黑衣人胸前划开一道长长的伤口,抬脚当胸一踹,反手抽过一杆长枪,向那快追上郑清云的黑衣人投掷而去,一击毙命!
我只在方思远偶尔在院里习武时看过他矫健的动作,当时只觉得他英姿飒爽、力有千钧,看着并不花哨,不像那些世家公子的花把式。
此时身处险境,方思远长剑在手,以一敌三,还要留意郑清云那边的动静,却丝毫不见拘谨,动作大开大合,下手利落,毫不拖泥带水,竟也是个高手。
我正看得目不转睛,却听耳边一声轻响,有人钻进马车:「婉婉,跟我走。」
我扭头一看,竟然是何荆!
他竖起手指示意我不要出声,还歪了歪脑袋,笑起来:「你不想跟他走吧?我来救你了。」
耳边忽然回荡着一句话,是我睡梦中隐约听到的——你离那个何荆远些,他不是什么好人。
我上下打量着面前的年轻侠客,一时竟分辨不出他是好是坏。
何荆一路护着我们,逗我们开心,送我小礼物,还有好吃的,陪我以身涉险智斗山匪,对我处处好。
方思远欺负我、骗我、凶我,七年来对我不闻不问,将我困在府里不让我走,还不顾我意愿将我……他嘴里一句真话都没有。
我该相信谁?
13
我身披大氅坐在何荆马上时,下意识抱住这少侠的腰,马儿长嘶一声,陷于恶斗的方思远陡然回眸,看到我竟然趁机与何荆向外逃走时,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气急败坏地朝我大喊:「谢婉娩!你敢跟他走!」
我攥紧何荆的衣服,回头看着他,咬了咬唇,没有说话。
何荆抽了马儿一鞭,大喊一声「驾!」便扬长而去。
只余方思远怒火中烧、恨意十足的吼声回荡在身后:「谢婉娩!」
我闭了闭眼,默念着对不起,却没有再回头了。
理应这样的,我原本就是想离开他的。一场肌肤之亲并不能改变过去七年他对我所做的一切,他早就不是我一见钟情的那个快意少年了,他现在是心思深沉的方大人,是被愧疚、痛苦和偏执牢牢缠缚的木偶,不是十六岁的我朝思暮想的状元郎。
我这些年执着的只是自己臆想出来的那个幻象,我不是真的爱他。
那有什么好留恋的呢?
可一滴泪终究是不争气地流下来……明明在方家的那七年我都没怎么哭过,怎么离开他后,我却常常悲从中来呢?
到了安全处,马儿慢下来,何荆回头问我:「婉婉,累了吗?要不要休息会儿?」
我摇摇头,请求他:「何少侠……我想去救我的丫鬟。」
「绿枝吗?」何荆看我点头,想了想,便说,「你若信我,我帮你去救。此处离姑苏不远了,我先将你安顿在一个安全的地方,你看如何?」
我此时身无分文,身体也不大舒服,自己去救人确实有些异想天开,便答应下来。
何荆将我安顿在一处外面不起眼里面却颇为幽静整洁的小院里,提前备好了吃穿用度,还请了个大婶来照顾我。
他说客栈不安全。
「以你家那位的能耐,你住哪家客栈他定然第一时间就能找到。」
面对他的调侃,我也无奈地笑了笑,没错,方思远总是能很快找到我,也不知他是怎么做到的。
「何少侠,真是多谢你,我……」
何荆赶忙拦住我:「得得得,婉婉要是真想谢我,就不要这么客套。叫我名字即可。」
「……何荆。」
何荆笑着应了一声,帮我去救人了。
我在小院住了几日,生活十分惬意,大婶每日将我照顾得很好。
正是十月,处处飘着桂花香,就连这院子里都种着一棵金桂。
我亲自摘了些桂花下来,与大婶一起做了桂花糕,可惜我没下过厨,做不来这精细玩意儿,只能看大婶手脚麻利地蒸出两笼洁白细腻的糕点来。
「夫人这手一看就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婶笑眯眯地揶揄,「家里夫君很疼你吧?」
我脸上笑容淡了几分,忍不住出神。
这样说的话,我嫁给方思远七年,虽然没从他那里得到什么夫妻感情,但身为方夫人该有的,我一分不缺,没挨饿受冻,更不用绣花下厨,绿枝作为陪嫁丫鬟尽心尽力不奇怪,可方家的下人也只敢背后嚼舌根,在我面前照样礼数周全。就连公婆,也只是不给我好脸色,却从未光明正大为难过我。
此事不能深思,这偌大的方府,这些人听谁的话呢?还不是……方思远。
若他真的对我置之不理,我哪里来的安心看书赏花的闲情逸致?
他到底在想什么?
若是爱我,怎能忍住七年对我冷言冷语?
若不爱我,又何苦事事为我安排妥帖?
他的感情怎么会如此复杂?
几日后,何荆带着绿枝回来了,只是我的小丫鬟衣裳染血,有好几处外伤,脸色苍白,竟昏迷不醒,就快断气了!
我守在床前,焦急地等何荆找大夫过来,不知道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
以前总是这小丫头守在我床前等我醒来,这一次我守着她,真怕她再也醒不来。
大夫看过后,说绿枝身上有几处外伤并不碍事,敷药养着便可,身上的毒却不好解,两日之内若不能解毒,怕是无力回天。
「中毒?什么毒?」我看向何荆,愤怒地问,「谁给她下的毒?」
何荆答:「我找到她时,她还醒着,好像是从哪里偷偷跑出来的,浑身都是伤,身后还有个貌美的年轻女子。」
「郑清云?之前拦住我马车的女人?」
「是。我看到……」
「看到什么?」
「那个女人跟在绿枝身后,一直不说话,绿枝却很害怕,想跑掉。后来绿枝身上没力气,摔倒了,那女人就从袖子里掏出一颗药丸,给绿枝塞进嘴里。」
我跌坐在床边,如遭雷劈。
郑清云,她竟然给绿枝下毒?那天是绿枝在危险之中救她出去的啊,她为什么要……
这是怎么回事?
何荆看我脸色难看,问:「你们有仇?」
我们有仇吗?也许……有的吧。
我抢了她的如意郎君,抢了「方夫人」的身份。
这段时间,方思远护送着她,却处处盯着我,还与我共度良宵,她为了方思远这么多年没嫁人,方思远却要送她嫁给一个从未见过面的穷小子……
恨我的话来杀我啊,为什么要对付无辜的绿枝呢?
「我从她手里将绿枝救下便走了,那个女人身份不简单,杀了她不是好主意。」
我点头表示理解,郑清云不仅是郑家的贵女,更是姑苏县令的未婚妻,若在这节骨眼出事,势必引起大麻烦。
何荆问大夫:「这毒能解吗?」
「恕老夫能力有限,实在是……无能为力。」
大夫走后,何荆看我失魂落魄的模样,在我身边静立许久,忽然说:「我认识一位名医,我请他过来。有他在,绿枝一定不会有事的。」
我满眼希冀地看着他:「真的吗?」
何荆笃定地点点头:「等我。」
14
夜里绿枝发烧了,是伤口上的药起作用了,可她现在体弱,受不住药效,烧得浑身发烫。
我从大婶手里接过巾帕和水盆,亲自为她擦身降温,掰开牙齿喂她喝了几口水,可戌时绿枝毒发,吐了一小盆黑血,将我吓个半死。
亥时刚过,绿枝转为低烧时,何荆终于带着那位名医回来了。
令我意外的是,何荆请来的这位名医很年轻,应当与方思远差不多。不知是不是名医赚得多,这位年轻大夫身着锦衣,腰间悬挂的玉佩也是难得一见的佳品。但他长相很普通,话很少,给绿枝诊脉后也没说什么,只从自己的药箱里取出一个绿色的小瓶子递给我:「每隔两个时辰吃一颗,吃过五颗,这毒便解了。」
这大夫脾气古怪,别的话一句不说,就这样轻描淡写地给了药。我拿着这绿瓶子忐忑不已。
「怎么,不信我?」名医笑了笑,「行,我就住在此处,这丫头的毒解了我再走。」
第一颗下去,绿枝好不容易降下去的温度又升起来了,烧得意识模糊,在床上痛苦呜咽。我一直为她擦汗擦身。真想不到,从前都是她照顾我,如今却是我在照顾她了,只可惜我做事不够妥帖,笨手笨脚的。
第二颗下去,绿枝吐了半盆黑血,仍旧高烧不退。我为她换了一身衣服。寸步不离。
第三颗下去,绿枝呕了几回血,血已渐渐没那么黑了。烧也退下去些。我将名医从睡梦中叫起来,他观察一会儿,说毒已清了一大半,喂些水喝,吃点东西,还有的熬。
何荆把大婶叫起来,让她给熬些粥,再给准备些早饭。
他本想帮我照顾绿枝,但毕竟男女有别,还是被我劝回去了。
我已经一天一夜没吃饭也没睡觉,担忧得根本无法进食,可为了继续照顾绿枝,还是勉强吃了些包子米粥,还喂绿枝喝了半碗,又给她喝了两杯水。
第四颗下去,绿枝终于不吐血了,又重新烧起来。一旁打瞌睡的名医开了方子让大婶抓药煎药,然后就坐在屋里不走了,撑着脑袋盯着我们看。
一副药喝下去,绿枝慢慢退烧,脸色也好看了些,我大大松了口气。
第五颗下去,绿枝吐了一回,是喝的那半碗粥,还说起梦话来。
名医重新诊脉,笑了笑:「这不就解了?让她好好睡一觉,醒来照常吃东西喝水,养几天便好。」
我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干脆跪地道谢:「多谢大夫!您真是华佗在世……」
不待我夸完,名医打断我:「这位夫人快快请起,为个小丫鬟对我行此大礼,不敢当啊。」
「不,绿枝不仅是我的丫鬟,她还是我的好姐妹。」我定定看着名医,郑重地向他磕了三个头,「大夫恩情在下无以为报,诊金定会双倍奉上。今后若有什么帮得上您的,您尽管开口。」
他上下打量我,目光深深,似乎在考虑要向我讨要什么。
我并不回避。这样医术高超的人,一般人恐怕请都请不到,有些要求也毫不过分。
他看我许久,却是摇摇头:「夫人,我救的是她不是你,我若真想讨要什么东西,也是问她要,与你何干呢?」
不等我说什么,他已站起身来:「等她醒了,我再来吧。夫人也累两天了,回去歇一歇吧,我可不想再多看一个病人了。」
何荆也跟上去:「我来送大夫。婉婉,你好生休息,莫要病倒了。」
我缓缓站起来,送他们走了几步,大婶便过来接替我照顾绿枝,我确实又累又饿,有点熬不住了,便没有再推辞,回屋睡下。
临走前看了眼走到院门口的两人:何荆与这位名医似乎很熟悉?可看他待名医恭敬的样子,是否有些过于礼貌了呢?
这一觉睡得沉,可并不踏实,我又做梦了,梦到绿枝满身是血哭着喊我小姐,梦到郑清云逼着绿枝吃下有毒的药丸,梦到方思远回头朝我大喊「谢婉娩你敢」,梦到何荆笑着搭上我的肩诓我喝酒,还梦见自己在街上走着,可有一双眼睛一直在暗处盯着我……
后来,一切都空了,只剩黑黢黢一片,我孤零零地走着,走啊走啊却走不出去……
我害怕极了,不知该向谁求助,嘴里喊着谁的名字……
有温暖的身躯靠近,将我拢入怀中,轻抚我的脊背:「没事了婉婉,我在。」
黑暗渐渐褪去,我从梦中挣扎着醒来,却见眼前是某个人的胸膛。正要惊呼,头顶声音响起:「是我,婉婉。」
方思远?!他怎么会在这里?!他又追上来了吗?!为什么他总是能找到我?
「婉婉,你这次跑得太快,藏得太深了,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你别跑了,好吗?」他拍拍我的背,语气却比我这个熬了两天一夜的人还要疲惫,动了动身子,与我脑袋齐平,看着我,身体被门外隐约的暮色笼罩,眉目间藏着一股温柔的倦意,「婉婉,你累了,我也累了,什么都别说,好好睡一觉行不行?」
他从未用这样恳求的语气同我说话,莫名带着几分可怜,我实在不忍心,便默认了。
其实我有很多话想问,郑清云去哪里了,他怎么找到这里的,那天刺杀到底是怎么回事……可他看上去真的很累,我便没有选择这个时机开口。
方思远浅浅笑了笑,吻了吻我的额头,仍旧将我拥在怀里,合上眼睡了。
其实我们七年来从未同床共枕过,可很奇怪,他的怀抱温暖又令人迷恋,我竟真的重新睡着了。
这次,再没做梦。
15
这一次,是我先醒来。
天还黑着,不知是前半夜还是后半夜,隐约记得中途有人喊我吃饭,我没应。
方思远睡得还很沉,呼吸均匀,在我面前静静躺着。
许久没仔细看过他,现在细细端详,发现他这些年其实外貌上变化并不大,额头宽阔,颌骨清晰,因眉毛浓鼻梁挺嘴唇薄,看着比其他读书人显得凶一些,更像个武将。
但他并不壮硕,身材挺拔如修竹,金榜题名春风得意时我初见他,只觉得他比文人更英朗,比武人更儒雅,身上有种世家公子的骄矜气魄。那时他还笑着,正是英俊少年郎。
后来他与我成婚,笑容渐少,眉头总是轻轻蹙着,显得不耐烦或者不满意,又总是忙于公务,常常办案,便显得老成冷酷了些。
此时他悄然安睡,既不凶恶也不冷酷,偶尔皱皱鼻子,反倒透出一股少年气。
不知为何,看着看着,我竟觉得……这画面似曾相识。
在哪里见过呢……
我想起来了!
皇帝赐婚后,我与方思远并未立即成婚,而是等了半年。
两家均要筹备婚事,方思远的父母和亲戚也要从云州赶到京城,我家里也要为我置办嫁妆。
我偷偷去看过他。
他是新晋的状元郎,在京城也无住宅,是在恩师的照拂下租的宅子。
那时他宅子里还挺乱,人来人往置备家具,我换了绿枝的衣服装成丫鬟去帮忙搬东西,那新上任的管家还没记住人脸,只当我也是府里新买的丫鬟,放我进去了,还使唤我搬了几个花瓶,扫了两间屋子。
这都是些小事,我有样学样并没有露出马脚,后来甚至买了身他府里丫鬟的衣裳。可方思远每次都是来去匆匆,我只能看到他的身影,并不能搭上话。
有一次我照例装成丫鬟去帮忙整理书房,其他丫鬟小厮做了一阵又去忙别的,只剩我在书房把书分门别类放到架子上。这事并不枯燥,我边整边看,反倒入了迷,有人进来了我也没发现。
等我整完半个书架,才发现是方思远回来了。
他在刚放进来没几天的塌上睡着了,不知是不是太忙了,睡得还挺沉,我走过去他也没发现。我猜他也没发现我吧?估计只当我是个小丫鬟。
我好不容易有机会近距离看他,便看了好一阵,那时他便睡得安稳。
我窃笑着看了许久,想到这就是我未来的郎君,便觉春长日暖,夜梦酣甜。
怕被发现,我终究还是恋恋不舍地走了。
第二日方府似乎来了客人,我没混进去。
第三日倒是混进去了,可许多人扎堆,我怕被认出来,就早早走了。
又过几日,方府又忙起来,好像是方思远对家中布置不满意,又换了批家具进去,还新买了两车书,另找了几个临时帮工。我瞅准机会混进去,搬过两张桌子后,又进了书房。
方家丫鬟小厮认字的不少,可真正懂书的不多,看见书就头疼,我便又得了给书分类摆放的差事。中途有人送了吃的来,说是来做客的某位千金小姐给方大人送的。
那天方思远公务缠身,没按时回来,那吃的就一直放着。
我本来没在意,可一想到这是别的女人对我的未来夫君图谋不轨,便气上心头,自己吃掉了,这样还不解气,不肯给他整理书籍了,拎着没吃完的半盒点心回家去,一块不给他留。
不知是那日天冷受了凉还是回家后晚饭吃坏了肚子,后半夜便上吐下泻,还发烧了。谢府上下被我搅得人仰马翻,大夫都换了三个,好不容易才缓过来,自那后我便被关在府里,不准外出了。
那次大约是闹得太大,连方思远都得到了消息,出于礼节来看望过一回。只是我那时低烧反复还偶尔吐几回,仪容不雅,人也糊涂,都不知道他来过,还是母亲事后提了一嘴。
那时我吃的是什么来着?
……红豆糕!
有什么散乱的枝节被一条线连了起来,我心惊肉跳地坐起来,只觉眼前重重迷障层层拨开,视野变得清晰起来。
明明已经快整理好却又重新布置的书房……
忽然去方府做客的某位千金小姐……
在方思远未归家时送到书房的红豆糕……
我嫁入方府后,被全府禁止出现的红豆糕……
16
方思远被我突然的动作惊醒,立刻坐了起来,人还蒙着,却握着我的肩膀急问:「婉婉,怎么了?做噩梦了?」
我脑中一团乱麻,握住他的手追问:「方思远,我问你,我们成亲之前,你是不是见过我?在你的书房……」
方思远焦急的表情缓和下来,却没有立刻回答我的问题。
这表情……我紧追不舍:「我那时候扮成丫鬟给你整理书房,有人送来了红豆糕,我吃了以后,回家就大病一场,你知不知道?」
方思远愣了一下:「你记起来了?」
我松了手,得到意料之中的回答,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方思远,你一开始就知道书房里的人是我对不对?你知道郑清云给红豆糕里下了毒对不对?」
方思远默认了。
原来是那时候……
我死死盯着他,愤怒与恐惧混在一起,烧掉了我的理智,我质问他:「方思远,你故意重新布置书房,是想见我,你那时便喜欢我了对吗?」
这一次,他点头了,承认得坦坦荡荡:「是,我第一次见你,便喜欢上你了。」
「你知道郑清云给我下毒,却视而不见,是吗!」我揪住他的衣襟,气得破口大骂,「方思远,且不论你喜不喜欢我,我是谢家的千金,是你的未婚妻,她要杀我,你居然就这样装作不知道!方思远,你的心是铁铸的吗!你怎么这么狠啊!」
我的心似被千万只蚂蚁啃噬,痛得无法呼吸。
他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我差点被害死,却还与郑清云相处如初呢?我与她连面都没见过,她便要毒死我,这样的狠毒心肠,我不信他这么聪明的人看不出来。
我语出讥讽:「你去谢家看我,是想看我死了没有吧?」
方思远脸色一白:「婉婉,你不要这样说话……」
「不要叫我婉婉!」我狠狠推开他,「我爹不是傻子,他请了三个大夫为我治病,他一定知道我中了毒。我混进你府里的事,他只要稍稍问过绿枝便可知道,所以你去看他,他肯定猜得到这事与你有关。」
方思远被我推开,只缓缓撑直脊背,怔怔看着我,眼中痛苦再难掩藏:「婉婉,你不要这么聪明好不好?」
我喃喃自语:「是了,我父亲身居高位,怎么可能轻易对你一个新科状元妥协,他是因为我……婚前见你,是恨你,也是求你。他怕害死我,才答应与你合作……」
我出事不久后,郑玄便被贬南州,郑清云随父上任,离开了京城,也没再回云州。我父亲是吏部侍郎,主管官员任免、调动,他一定想了办法才将危险调离我。
此次郑玄回京路过云州时去探望平侯,也许有探望恩师之意,更多的,怕是想请平侯为他说些好话。
平侯想必是委托方思远代他入京面圣,我提和离那日后,他去平侯府应当就是商议此事。
没想到他还在忙着入京的事,我却离开方家了。我想公婆定然没有将此事及时告知于他,所以我才能在外走了两个多月。
若我安心在家,郑清云根本近不了我的身,方思远会将我好好护在府里。
将我的猜测一一说出,方思远全数承认。
我倦了,已没力气猜了,连恨都没有力气了:「后面的事,你说吧。」
方思远似乎想上前拥抱我,可伸出手在空中停留片刻,还是怯怯放下了,将情况娓娓道来。
入京面圣时,他转达了平侯的意思,可陛下反问他的意思,他只说不敢妄议。
方思远为官七年,能迅速做到云州刺史,与陛下的赏识和他的审时度势不无关系。与朝中其他人比起来,他有个最大的优点,就是永远站在皇帝这一边,为皇帝做事——即使自己沦为棋子,即使要他大义灭亲。
果然,对他信任有加的皇帝将自己的意思大致提了提,他便心领神会,没再提平侯的举荐。郑玄被明升暗降,有苦说不出,而郑清云被赐婚,他也确实求了情。
说到此处,他为难地看着我:「婉婉,我与她从小一起长大,她……待我极好,于公于私,我都不忍让她嫁给一个不学无术的纨绔。」
我冷笑一声,当然理解。
他都肯为了这个女人不顾我的死活,求个情而已,有什么好惊讶的呢?当初郑清云以为自己会嫁给他,可他却娶了我,怕是对郑清云也心怀歉疚。
可他愧疚他的,凭什么将我受的罪一笔勾销?
「所以你心甘情愿为她被贬?」我气笑了,更是口不择言,「方思远,你不若签了咱俩的和离书,与她重修旧好!」
「谢婉娩!你说什么胡话!」方思远被我气得额角冒青筋,低吼一声,又忍不住说软话向我解释,「我不是为她被贬,我提议的人选虽不是圣上最中意的,却也合他心意。」
我摇头笑道:「方思远,你该不会是想说,你是为了我自请被贬吧?」
方思远深深地看着我,并没有反驳。
我的表情一时僵住了。
他闭了闭眼,拿我十分没办法的样子:「婉婉,我家在云州,师友故交都在京城和其他地方,钱塘于我来说是个再陌生不过的地方,我去都不曾去过。我爱吃面,爱吃肉,喜欢风喜欢雪,讨厌湿答答的梅雨季,讨厌又潮又热的天气,蝉鸣还惹我心烦,钱塘纵有千般好,却不是我的心头好。」
他幽幽叹息,直视着我,终于表明心迹:「我自请去钱塘,不过是因为你。我知道你的母亲是钱塘人,谢家已无你生存之地,你一个女子能孤身去哪儿?自然是去投靠你的母族。」
他声音渐亮,语气越来越坚定:「你要去钱塘,我便随你去钱塘。我知你不爱云州风冷雪骤、树少花枯,我便随你去锦绣江南。」
他语调缠绵地叫我:「婉婉。」
17
我渐渐红了眼眶,因他真情流露,因我们错过太久。若他当初便对我说这些话,我指不定欢喜得觉都睡不着,如今说这些,又算什么呢?
方思远发现我心软,竟投下最后一击,回忆起当初来:「婉婉,你混入我府里没几次管家便发现了,可我没去管你,我只想着,谢家的小姐也是可怜的棋子,骄纵一些也没什么,让管家不要管你。」
我也忍不住笑自己的愚蠢,也就是那时的我,才以为别人发现不了吧。
他看着我,忽然微笑起来:「可我有一日回府,管家说你在书房还没走,便想去看看你。」
「我在书房里站了好一会儿,你都没注意到我,只握着本书站在书架前看得专心。明明穿着丫鬟的衣服,举止间却矜持端庄,看到有趣的地方忽然就笑起来,眼睛亮闪闪的,还会弯成月牙,心满意足地合上书,又去整理下一卷。」方思远笑得温柔,「只那么一会儿,我便觉得自己的心要化了。」
「我与清云从小一起长大,周围的每个人都说我们郎才女貌,我便以为那就是喜欢。可见到你我才发现,喜欢一个人,只要看着她,心都是软的。」
我听得鼻头一酸,眼中涌出泪来。
是啊,十六岁的我,也觉得自己娇俏可爱,我的夫君一定会喜欢我的。可后来我看不到一点爱,便以为他只念着他的白月光,根本瞧不上我。我以为自己不够好。
「我那日很累,看到你实在心情放松,便忍不住到塌上休息。」他失落地压低语气,「可等我醒来,你便不见了。后来好几天都没看到你,我以为你见到我本人,便失望而归了。」
可动心的少年人怎能甘心被思念折磨,所以一向理智的他才闹脾气要重新归置书房,是想给我机会重新混进去。
原来,他并不知道我曾偷偷见过他,以为书房才是我们第一次相见。
方思远眼中晶亮,竟也是情至深处,泪盈于睫:「谢婉娩,你知不知道,我那时连你的名字都不敢叫出来,你的人像你的名字一样好,我一想到我们未来的结局,就不敢亲近你了。」
是啊,从一开始,我们就走上了别人为我们划定的路。
门忽然被敲响,是大婶来报信:「夫人,绿枝姑娘醒啦!」
我擦了擦眼泪,连忙应道:「好,我这就去看她!」
待人走后,我吸了吸鼻子,觉得自己邋遢极了,竟在床帏与方思远争吵纠缠,一番丑态全被他看去了。
方思远眼中的泪没有落下来,不知是不是被他擦去了。
我连忙低头整理散乱的衣衫,他忽然凑近捧住我后脑,趁虚而入掠夺我的呼吸,在我窒息之前松开我,低声说道:「婉婉,我再说一遍,我没有签和离书,你还是我的方夫人。」
我轻咬嘴唇,没有吭声。
他深吸一口气,方才那番情不自禁的姿态渐渐褪去,谨慎地叮嘱我:「何荆与郑清云认识,你要小心提防。这宅子记在一户早就出家的富商名下,指不定是谁的资产,我还在查。他将你们收留起来,不知安的什么心,你别被他骗了。」
我脑子顿时清醒了些。
方思远捏了捏我手心,再次嘱咐:「何荆不会杀你,所以你待在此处反倒安全些。」
我忍不住反问:「你怎知他不会杀我?」
方思远沉默片刻,不大高兴地撇了撇嘴,还是说了实话:「他喜欢你,怎舍得杀你?」
我愣住:「他喜欢我?」
他轻轻一笑,点了点我的额头:「你是个傻的,察觉不到我的心意便罢了,连他的也察觉不到,对我来说倒是好事了。」
帮我整理了衣衫,擦了擦脸,他便让我先出去,他自会想办法离开。
小院不大,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悄无声息溜进来,又要怎么出去。
绿枝果然醒了,还不能说话,但可喝些清粥。看到我眼泪便扑簌簌往下落,委屈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