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甩开他的手,斩钉截铁道:「对,很重要。」
何荆本可不管这闲事,却为了我与这些山匪周旋,如今身陷险境,我怎能不管他?
7
绿枝和方思远的手下护着那几位少女离开,方思远则跟在我身后前去救人。
他想给我治伤,事态紧急,我没空搭理,缠了几圈布条便骑马朝山匪聚集处去。
到了近处才发现,不是何荆要闹大,是官府的人也来了,正与山匪缠斗在一起,而何荆被官府当成山匪、又被山匪当成通风报信之人,两头挨打。
看他提着宝剑左右格挡,还连连解释,我竟在马上笑出声来,一点也不急了。
让他戏精附体,现在自作孽了吧?
他立刻看向我,怒道:「好你个谢公子!看我笑话?还不来帮忙!我要被打死啦!」
我指指自己肩膀,摊手道:「在下受伤了,怕是有心无力呀。」
「你受伤了?!」
他定睛一看,竟再不留情,长腿横扫三人,借身边木桩与桅杆突围而出,长剑左右斜刺伤了几个挡路的,跃到我面前,焦急道:「你哪里受伤了?严不严重?」
我就知道他是装的,那几个毛贼和官兵哪里是他的对手?如此深藏不露的高手,绝不可能被困在里面。
他这边耽误时间,我免不了要责备一番,半是抱怨半是恼:「还不是你拖拖拉拉,我才中了埋伏。」
何荆立刻认错:「好好好,是我错了,我就该第一时间去救你!咱们先去疗伤,之后要打要骂随便你。」
他要上马,身旁一直不吭声的方思远忽然一把将我抱起侧放到他身前:「我带她去看大夫。」
我下意识抱住他脖子,怕自己摔下去。
他说完也不理会瞠目结舌、又被山匪缠住的何荆,策马而去。
马上颠得难受,我被他侧抱着更是痛得冷汗直冒,方思远找了块平地停下,从自己随身行李中掏出一瓶金疮药,掀开我领口帮我敷上,又用纱布包好。
他的手指第一次落在我肌肤上,冰凉,带着薄茧,凝神看着伤口的模样很陌生,既不像平日里的面无表情眼含冷意,又不像面对清云姑娘时的温柔痴迷。
他有没有意识到,这是他第一次与我如此亲近?
我盯着他的侧脸,只觉得这无数次入我梦中的男人变得有些陌生。
新婚那夜,我怀着少女心事羞羞答答地想象他的手指在我身体游走、我该多么颤栗又期盼,此刻真切感觉到了那短暂的接触,确实浑身颤抖,却不是因为羞怯了……我感受到一种攻击性,他藏得很深,可我感觉到了。
他在生气。
「为什么要以身涉险?」他低声问我。
我拢好自己的衣襟,坦然答道:「我不能眼睁睁看着那几名少女被糟蹋,她们若出事,家里人该多伤心。」
「她们出事家里人会伤心,你呢?」方思远盯着我,伤心一般,「你若出了事,就没想过你的家人会伤心?」
我着实困惑了,他为什么要装模作样,把眼里的责备和担忧做给我看?
他一年到头都忙于公务,回家时也宿在自己的寝屋,我只在全家一起吃饭时能看到他,病了伤了他也不来看我,只吩咐管家去请大夫,什么时候关心过我了?
我站起来,与他拉开距离,客气道:「方大人说笑了,你明知我已无家可归,所谓家人……只剩我那个小丫鬟罢了。我给她留了足够的钱财,若我出事,她也可平顺一生。」
「只有那个小丫鬟?」方思远更近一步,不可置信,「谢婉娩,你将我放在哪里?」
我再次后退,不再怕他阴晴不定的脾气,说话也不再客气:「方大人,你我已和离,在我这里,你已经没有位置了。」
方思远眯起眼睛,终于不再装深情,霸道地表示:「谢婉娩,我何时与你和离了?」
「那日我给你和离书,你说请示过长辈后便可。方大人公务繁忙大约忘了,我便主动去请示公婆,他们欣然应允,我也自请离府未作纠缠,如此皆大欢喜,方大人还有什么不满意?」刚成亲那几年,我在他面前唯唯诺诺,后来我谢家被抄,我在他面前更是小心翼翼,再后来心冷了,整日笑脸迎人,我也累了,如今连个笑容都不想再勉强自己扯出来,便说:「方思远,我代那几位姑娘谢谢你,谢你手下将她们安全送到家。你我不如就此别过,我自行下山去。」
方思远又恢复了他那副目中无人高高在上的做派,根本不理会我的话:「谢婉娩,这和离书我没签,便不作数,你现在仍是我的夫人。」
说完不再与我争辩,重新将我抱上马,让我坐在他身前,而他一手紧紧拢着我,一手策马,朝山下飞驰而去。
方思远的怀里很暖,与我想象中一样暖,可这却是我第一次感受到。
策马下山很危险,他将我抱得很紧,所以那种颠簸感就减轻许多,他身上的气息也是我熟悉的,带着墨香,只是如今挨得这么近,我才嗅到几丝隐隐的皂香。
他文武双全,但更爱读书,这几年处理公务之余手不释卷,我日日待在府里依然有书可看还是托他的福。
我想起府中传闻,他这些年办了许多案子,仇家众多,下令斩了不少人,身上血气重,所以回家后洗澡时总要洗很久,身上也总要用皂角擦洗几遍。
想到这个,不知为何,我却落下一行泪来。
只因他手上的血债里,也有我谢家一笔。
8
我醒来时,绿枝倚在我床边睡着,听到动静连忙道:「小姐你醒了?大夫说你不能乱动,小心伤口裂开。」
方思远将我安顿在客栈后便为我请了大夫,守了我一夜,天明时有事暂且离开了。
绿枝将之前的事告知于我。
受惊的马车一路乱跑,差点冲撞了方思远的人马,他将马车拦下后发现里面是绿枝,得知我被山匪抓走后便派人去报官,安顿好郑清云,便与她一同上山救人。
方思远根据树木和草丛里的痕迹找到山寨的位置,颇费工夫地绕开众人把守的前院,到后面的小屋去寻找我的踪迹。
听到我在小屋里砸东西发脾气得知我没事,看后院看守有很多,便静待官府的人来。
原来是我自作聪明了……若是再等一等,他与官府的人里应外合,一定能救下所有人。
不过现在这样也好,我不欠他人情。
「何少侠呢?」我问。
绿枝吞吞吐吐,在我的逼视下才答:「他被押去官府问过话,洗清嫌疑后就在客栈等着见你,可姑爷派了人守在门口,不准他进来。」
方思远派人看着我?他想干什么?
「咱们的行李和钱财呢?」
「官府派人送回来了。」
我点点头,让她收拾行李跟我走。
绿枝却摇摇头:「小姐,有姑爷的人盯着,我觉得……咱们走不了。」
我没理会,简单梳洗后就打开门,果然有两个人守着,见我出来便恭敬地打招呼:「见过方夫人。」
我没应答,带着绿枝下楼去,那两人拦住我:「方夫人,您要去哪里?」
我凛然逼视:「怎么,方思远要你们软禁我?」
二人吓得摆手:「不敢不敢,属下不敢。」
我便继续下楼了。
他们再也不敢拦我,一人去报信,另一人紧跟在我身后,寸步不离。
何荆在楼下候着,看到我连忙迎上来:「谢小姐,你好些了吗?」
「我没事。你怎么样?」
何荆耸耸肩:「去官府回了话,拿回了自己的东西,就没什么事了。哦对了,那几位姑娘带家里人要来道谢,被拦在客栈外面了。我代你受了谢,谢礼可没独吞,给你留下了。」
他指了指旁边桌上一大堆礼物:「我提前看过了,没什么贵重东西,人家一片心意,收下也无妨。」
我无奈笑笑,倒也没有推辞。我们距钱塘还有段路程,只要不是累赘,带着也算些物资。
何荆上下打量我,摇头笑道:「我以前只当你是个俊俏书生,原来你换了女装,竟是如此娴雅端庄的美人。」
我这一身新衣裳是方思远差人送来的,与刺史夫人的身份相符,却与我个人喜好相去甚远。端庄有余,拘束也不少。
让掌柜帮忙租了新的马车,何荆依然与我们同行。也算同生共死过,态度自然亲近许多,笑着问我:「谢姑娘的名字,只怕不是谢晚吧?是婉约的婉?」
我只好重新自我介绍:「在下谢婉娩。」
何荆念了两遍,含笑低语:「婉娩,取美好之意。你父母一定很疼爱你。」
我心中微讶,不由怅然。
我是家中独女,父母自然待我如珠如宝。只可惜我父亲身在朝堂身不由己,卷进权力斗争中,输了,便万劫不复。他临终时我曾想去狱中探望,可他不肯见我,方思远也不肯放我出府,我甚至没见到父母最后一面。
怨恨方思远吗?我也曾问过自己。
怨自然是有的,他利用女婿的身份接近我父亲套取信息,还在朝堂之上出列指正,让我父亲无力回天,他背上大义灭亲的赞誉,却也置我父亲于死地。
但恨却是不恨的。这些年他与我貌合神离,对我冷言冷语,我苦苦思索,终于想明白了。
我父亲是吏部侍郎,掌管官员举荐、任免,必是各方势力拉拢的对象。他的性子我知道,不是明哲保身、谨慎周全之辈,卷进权谋斗争里并不奇怪,站错了队,满盘皆输也不意外。
方思远也不过是个棋子,从他被赐婚那一刻起,便身入棋局难以脱身了。
他效忠的是当今天子,以身入局当是心甘情愿。他按部就班地筹谋、布局、收网,一切尽在掌握。
只有我一个人傻傻的,被当做棋子还不自知,以为天赐良缘,却一脚踏进沼泽里,再难脱身。
怪不得小时候父母不让我看那些才子佳人的话本,我便是眼皮子太浅,才被爱情的迷障遮住了眼。
父母赐名婉娩,表达珍爱之情,我在他们眼中,一直是美好的存在,可嫁给方思远后,我却讨厌起这个名字来……他让我怀疑自己,这名字哪还有一分美好的意味?
何荆摇头道:「婉娩虽好听,却略显客气了,不如我叫你婉婉?」
绿枝在一旁道:「你怎知我家小姐的乳名?」
何荆大笑:「原来如此,那便叫婉婉吧。」
正要上马车,却被一人拦住。
竟是前日刚见过的郑清云。
9
佳人不知何时来的,浅笑着打过招呼后,却是对我说:「之前远哥未对我提起小姐的身份,是我失礼了。」
我看她知书达礼,确实有士族大家之后的风范,也客气回礼:「郑姑娘言重了。」
「你认识我?远哥向你提起过我吗?」她有些意外,见我不回答,又问,「小姐这是要走?」
我点头:「是啊,已被杂事拖了几日,得赶一赶行程了。」
「去哪里?」
我这次却没回答,依旧微笑:「这就不便告知了。」
郑清云又问:「不留下?」
原来是在试探我。
我不知她这些年经历过什么,听说痴情如许未曾嫁人,既然不介怀方思远与我这一段孽缘,未来应当会过得不错。
我释然一笑:「打算找个清静之地长住,我在此处无亲无故,怕是不会再回来了。」
郑清云移步让开,这次笑容真诚许多:「那便祝姑娘一路顺风。」
我道过谢后,率先上马,却没进马车。
此去皆是繁华城镇,再过半月便到钱塘了,无需再乔装改扮掩人耳目。
何荆与绿枝紧随其后,与我一同往城门外去了。
我没有回头看郑清云,她礼数周全,未对我阴阳怪气,当得起方思远的白月光。
那替我守门的两个人是本地官府之人,想必方思远此次南下又是公务缠身,或者是与本地某位官员有些交情要去看望,定不是特意来追我的。
既是有公事,他便不能随心所欲来缠着我。
我就不信那个跟着我的人敢离开县城!
一出城门,我便策马而去,那属下果然在城门口急得团团转,不敢跟出来了。
何荆驾车紧跟在我身后,戏谑道:「婉婉,你算准了他不敢追上来吧?」
我也笑言:「何少侠,前面俱是好风光,你何必管身后事?」
我们俩对视一眼,均摇头笑开,一往无前朝钱塘去了。
只有绿枝在马车里很不乐观:「小姐,姑爷知道你跑了,肯定要大发脾气了。」
我不屑一顾:「绿枝,再说一次,他不是你姑爷了。」
话说得太早,会遭殃的。
快到钱塘时,路过一家酒楼,何荆点了好几道当地美食。这时恰好来了一对父女,一边弹琵琶一边唱曲儿,唱无情书生痴情女、唱慈母泣泪儿战亡、唱恩爱夫妻生死别……
我与绿枝听得潸然泪下,不知为何便喝了好些酒,醉得大声号啕。
何荆头疼不已,差小二帮他一起扶我们上楼,我一边哭一边捶他肩膀:「负心汉!你高中了为何不回来娶我?」
何荆哭笑不得:「婉婉,我不是曲儿里的书生……」
我依旧不依不饶:「你死在战场了呜呜呜……为娘好苦啊……」
何荆:「……你也不是我娘!」
我又醉又晕,眼泪鼻涕都留出来,一定丑极了,我埋在他肩膀里哭:「呜呜呜我好丑啊……」
一道大力将我扯起来,我趔趄一下,跌入一个怀抱,有个声音在我头顶响起:「……谢婉娩,你不要闹。」
……谁在叫我?声音有点耳熟。
客房的门近在眼前,我朝那边挣扎着走,不想在熟人面前丢脸:「呜呜呜太丑了我不要见人……」
可有人拉着我,似乎和别人起了争执,我被困在怀里换了几个方向,听到些打斗之声,更晕了……
不一会儿,我终于顺利进屋,已经晕得走不了路,抱住那人软绵绵撒娇:「走不动了……」
怀抱中人身体一僵,却将我拦腰抱起,往床上去了。
我不知道自己醉了有何丑态,只记得自己迷糊之中发起烧来,还做了梦,回到了小时候,哭喊着爹爹娘亲,抱着一条胳膊不撒手,像小时候那样钻进母亲怀里要她抱我。
可对方躲着我,我又大哭起来。
小时候我脾气并不好,常常哭闹,后来喜欢上读书,性子才静下来些。
这怀抱太温暖了,我哭得停不下来,向爹爹和娘亲诉说我的委屈,我说我的夫君不理我,他脾气好坏对我好凶,说他们骗我,做新娘子一点也不幸福,说我想吃婶娘做的红豆糕了……
那人不躲我了,在我耳旁轻声问我:「方思远害了你全家,你还肯嫁给他吗?」
「不!」我握紧拳头捶打不停,闹起小姐脾气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不要嫁给方思远!我听爹爹的话,我要嫁给六皇子呜呜呜……」
有人握紧我手腕,气急了般问我:「你要嫁给谁?」
「六皇子!二表哥!嫁给何少侠也行,我不要嫁给方思远……」我想起那个孤独的新婚夜,哭得越来越伤心,「他不来看我,不对我笑,不跟我说话,他从来不叫我婉婉……我要与他和离!我再也不要见到他……唔!」
我被拖进令人窒息的热浪里,呼吸都困难起来。
颤栗与眩晕让我不知今夕何夕,有人在我耳旁热切又缠绵地一声声轻唤:「婉婉……婉婉……婉婉……你不要走……」
那不是爹娘的声音,因为唤得太痛苦了。
我被灼痛一般,抗拒起来:「放开我……不要……」
可我再一次坠入深海,无法醒来。
10
宿醉让我头痛不已,艰难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衣衫散乱,困在一个人的怀里……我悚然一惊,想起昨天听曲喝醉的画面,结结巴巴道:「何……何荆?」
两根手指捏住我下巴向上抬,却是意想不到的人——方思远低垂眼睫睨着我,居高临下问:「你在唤谁的名字?」
我浑身一僵,只觉鸡皮疙瘩爬满身,被这阴森森的语气吓到了。
方思远凑近我,将我压在枕头上,又问一遍:「谢婉娩,回答我。你想在自己床上看到谁?」
我偏过头不肯去看他,用行动表明我的厌烦。
方思远听不懂一般,竟开始解我衣带!
我挣扎中怒瞪着他:「方思远!你发什么疯!你想对我做什么!」
「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夫人,我想对你做什么便做什么!昨晚放过你,是不想趁人之危。」他揽着我的腰,将我牢牢困住。
我忍不住流下泪来……不是这样的,这七年来他从不肯正眼看我,虽不爱我,却也算正人君子,如今却要这样对我,还是在我提了和离后,还是在重新遇到他的心上人后!
我骂他:「方思远,你无耻!」
方思远停了下来,低头凝视着我的泪眼,眸里深藏着我看不懂的痛苦和哀伤,可他只是低声对我说:「谢婉娩,这七年来我真是把你宠坏了,你竟一点苦也吃不得……」
他轻抚我的脸,动作温柔,喃喃低语:「你该明白了,我从来不是什么好人……你是我的人,不要再与别的男人纠缠不休。」
我错了,七年前新婚夜的少女怀春全是错的,他太凶了,一点也不温柔,不管我怎么求他,他都不肯放过我。说什么昨晚没有趁人之危,现在不还是不理睬我的拒绝吗?
我的泪像是怎么也流不完,半梦半醒间,他似乎对我说了一句话:「你离那个何荆远些,他不是什么好人。」
待我再次醒来,人已在马车上,身上裹着大氅,手里抱着汤婆子,身上暖融融的。
绿枝也缩在角落里,看我醒了,幽幽叹了口气:「我说什么来着,小姐你逃不出姑爷的手掌心。」
「他的马车?」我嗓子有些哑,说出的字都模糊不清。想到罪魁祸首和那荒唐的一天,只气得牙痒痒。
绿枝递上一盅温了很久的梨汤,点点头:「姑爷说,我们要与他一起走。」
「去哪里?」
「姑爷没说。」绿枝眼珠滴溜溜转了两圈,凑上来偷笑,「但我打听过了,他要护送郑小姐去姑苏。」
我轻轻皱眉,没搞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其实我已昏睡两日,何荆也不知所踪。绿枝机灵些,早就将消息探听清楚了。
郑玄此次是从被贬的南州回京,本以为可回京当官,圣上却下旨任命他为陇右节度使,官确实是升了,可离京城更远了。不仅如此,圣上还准备为他的独女郑清云赐婚,将她嫁给某位刺史的儿子。
那人我听说过,是京城有名的纨绔,虽未娶正妻,小妾却有七八个了,还是个酒鬼。
郑清云这样的世家贵女给他做妻,他也配?!鲜花插在牛粪上,换谁都要气吐血,更何况郑清云自视甚高,哪里受得了这委屈?
「郑大人答应了?」我问。
绿枝毕竟也是大户人家的丫鬟,懂一些婚嫁门道,与我说:「郑家这种士族婚事本就不能由自己决定,他不同意又能怎样?不过……」
「不过?」
绿枝犹豫片刻,还是说了实话。
方思远向圣上求情,让圣上收回成命。
他为了郑清云,竟敢顶撞当今圣上?他不知道后果吗?
……是了,为了郑清云,他有什么不敢的呢?
我失笑,已经预料到了结果,莫名畅快许多,只觉得他活该:「方思远被贬了吧?」
绿枝点点头:「是,被贬为钱塘县令了。」
钱塘?竟是与我们目的地不谋而合了。
我心中疑惑:「那怎么郑小姐却要去姑苏?」
「只是不将她赐婚给那个不学无术的家伙,又不是不赐婚了。」绿枝掀起窗帘看了眼侧后方,我这才看到郑清云的马车也跟着。
仿佛猜到什么,我说:「姑苏……是嫁给姑苏的什么人?」
这次回话的却不是绿枝了,方思远掀了帘子进来,挨着我坐下:「是姑苏的县令,出身虽穷苦,可为官正直。初夏暴雨,姑苏生了水患,他带领当地官员迅速治理干净,使百姓免受灾害,陛下很看重他。」
我下意识想要躲他,他却握起我的手:「终于暖和了。你既然怕冷,出门在外就当多穿些。」
我很不适应他这副模样,还不如像以前一样对我冷言冷语,我不理他就是。
方思远一反常态,把绿枝打发出去,静静看我半晌,面色微微泛红,低声道:「那日是我没收住……你还好吗?」
我愣了一下,还没搞明白他在说什么,就见他盯着我刚喝过梨汤后的唇……这色胚!
脸上骤红,我忍不住踹他一脚,却被大氅绊了下,倒进他怀里。
方思远顺势将我抱紧,低笑一声:「主动投怀送抱?夫人此举,深得我心。」
我不认识他一般侧过脸盯着他,鸡皮疙瘩起一身:「方思远,你是被人下了蛊吗?」
他脸上笑容散去,又板起脸来,看着我不说话,沉静的脸蕴着我看不懂的情绪。
我还是从他怀里挣扎出来,上下打量他半晌,并没有被这温柔假象迷住双眼,说起我的推断:「郑家是士族,姑苏县令有他们做依仗,将来定会平步青云,陛下是想利用郑家提携自己的人,同时也想让他去盯着郑家。郑清云……不过是一枚棋子。可郑家自视甚高,连皇亲国戚都不一定瞧得上,如今却与一个没什么来历的姑苏县令结亲,他们岂能忍受?」
方思远将我剩下的半盅梨汤放到一旁,闭了闭眼,长长叹息:「谢婉娩,我以为将你困在府里,不让你接触外界纷扰,你便可生活无忧,一世平安,好好做你的方夫人。可你偏偏如此聪慧、如此倔强……我该拿你怎么办?」
我心口一颤,被他疲倦的眼神所震慑,竟不知说些什么。
他与我面对面,语气平和道:「谢婉娩,你父亲被问斩前,我是去牢里见过他的。」
有什么真相要破开迷雾向我袭来,我不知自己能否招架。
11
方思远与郑清云是青梅竹马,十分登对,就连方思远的父母也觉得,他们将来成婚,两家珠联璧合岂不美哉?
幼时的方思远也曾被郑清云仰慕的目光长久地凝视着,志得意满,一身傲骨,与她谈天说地,观花赏月。二人虽未互明心意,但其实少男少女情怀已然萌生。
方思远读书习武,一心想着考取功名建功立业,傲骨之下也觉得身边配一位郑清云这样的美人理所应当。后来他赴京赶考,友人提醒他,若高中状元,保不齐可被陛下相中招去做驸马。
方思远心中不屑,他想,他才不要做驸马,他不屑攀皇亲。
他笃定自己可以中状元,畅想着若真被招去当驸马,就说自己已心有所属。他想,金榜题名后,洞房花烛时,自己定然春风得意。
有功名,有美人,两全其美,多好?
可是,从他高中状元接受皇帝召见那一刻起,什么都变了。
他不再是云州望族方家的少爷,而是皇帝的臣子了。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何况陛下只是让他与我成婚。
「谢婉娩,你说得对,只是棋子。」他悲凉一笑,「我是棋子,你父亲是棋子,郑清云是棋子,你……也是棋子。」
我这时静静看他,才发现眼前的方思远,再也没有我初见他时张扬肆意的影子,他如今是冷面无情的官老爷了,在外都称他一声「方大人」,不……从我在新婚夜后见到他,他脸上便没了笑容。
我也苦笑起来:「所以,你不能拒绝赐婚,可你也不喜欢我,与我成亲也不过是做个样子。」
方思远没有反驳,只郑重说明:「娶你之前,我见过你父亲。是你父亲告诉我,你性情刚烈受不得委屈,将来指不定做出什么事来,但我既然娶了你,就要管你,要护着你,不要放你走。他就你这么一个女儿,他放心不下你。」
原来,我父亲得知赐婚那一刻,便预料到了结局。
只是,他有他的选择,断不能就此放弃。
他知道自己怕是前途艰险,若成功还好,若失败,只怕整个谢家都会万劫不复,恐护不住我。他就我这么一个女儿,不想连累我,只能向方思远这个女婿许诺,若能护我一世周全,将来便助方思远一臂之力。
他知我是性情中人,年少无知,容易被感情左右,一定会因为方思远与谢家的恩怨百转愁肠,说不定哪天便疯了。便让方思远冷着我,不要让我陷得太深。
朝堂间的角逐瞬息万变,我嫁人后,受到方思远冷遇,连出府机会都少,偶尔几次也是与绿枝到街上买些吃穿用度,出格些便是过节时偷跑出去玩,哪里晓得波诡云谲。
早些年方思远陪我回家省亲,虽住一个屋檐下,却是各居一室,他总是去找父亲谈事,我还以为他们相处得很好。
有人问我怎么成亲几年还没孩子,母亲便笑说我还是个小孩呢,急什么。
后来谢家被抄,再也没人问过我——都恨不得我生不了呢,罪臣之女的孩子若成了方家嫡长子,多晦气!
「谢婉娩,你让我如何面对你呢?」方思远怔怔看我,眼里的痛苦终于不再掩饰,「这件事里,只有你是最无辜的。我娶你,本就是陛下的一步棋,迟早要亲手将你谢家毁掉,既如此,又何苦让你对我情根深种?夫妻情深是很好,可然后呢,待你谢家灭门,你再来手刃我吗?」
是啊,若他回应我,我们像其他夫妻一样朝夕相处,我为他生了孩子,和和美美,那样的我,在他亲自列出父亲罪状,将父亲送入大牢时,会不会拿起手边的利器,朝枕边的他扎下去,然后自我了断呢?
怪不得他一开始便不理我。
怪不得他对我热切奉上的礼物不屑一顾,从不肯收。
怪不得他既不与我亲近,也不休了我,表面功夫都不肯做。
只因他答应了我父亲,要与我保持距离,要让我活下去。
不知何时,我又流下泪来。
只觉世事荒唐,不知该去怪谁。
方思远轻轻拂去我的泪珠,额头贴着我的,轻声开口:「谢婉娩,你是聪慧可爱的名门贵女,天真无邪地爱着我,我又不是瞎子,怎会看不到呢?但,我哪敢看你呢?」
他吻着我眼睫,小心翼翼地,怕我碎了似的:「我多看你几眼,便要为你心动。你唤我一声夫君,我便喜不自胜。你在春月楼前的池塘赏荷,我都怕你散入月影里……」
我睫毛眨动,怔怔看着他。
「我甚至不敢唤你一声婉婉,我怕你真的应我,我便狠不下心了。」方思远累极了似的,将头埋在我肩窝,「可你还是掌灯等我夜归,作画送我,随我四处辗转毫无怨言,哪怕我将你谢家……你也只是不愿见我,并没有打我骂我。我真恨不得你杀了我,我反倒无碍无挂了。」
我从不知,那些我以为我们相敬如宾的日子里,他竟是这样想的。我一直以为他利用我、讨厌我、恨我拆散他和郑清云。
他抬头看着我,像是在怨恨我父亲:「你爹只心疼你,却没有想过,我会不会动心呢?我爱上你却不能与你亲近,又该怎么办呢?」
爱上我?他什么时候爱上我的?
「所以你对我冷言冷语,是想逼我杀了你?」我推开他,只觉他颠倒黑白,将责任推到我父亲头上。
他不觉得自己很矛盾吗?他喜欢我,却从来不说。他听皇帝的,听我父亲的,却不肯听我说,他是在等我杀他吗?不,他是在耗我!这样谎话连篇,自私自利之徒,我才不要相信他的鬼话!
方思远没有否认,也没有点头,只是闷哼一声,苦笑道:「我哪里料到,我等来的不是你找我报仇雪恨,而是一纸和离书?」
我摇着头后退,背却抵上马车,简直不能理解他在想什么:「方思远,你疯了吧?你宁愿要我杀了你,都不愿与我和离?」
方思远看着我躲避的动作,顿了顿,沉默片刻,脸上的痛和哀伤竟渐渐褪去,重新变得冷酷起来,是我熟悉的那个他了。
「婉婉,你这么聪明,难道不明白吗?你无论如何,都不能与我和离。」
也许这样的相处方式,才是我们应该保持的。
我应付不了温柔的方思远。
12
方思远忽然问我:「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护送郑清云去姑苏吗?」
没想到话题重新绕回来,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思考。
郑清云是被赐婚的,她当初既然肯为了方思远多年不嫁,又怎会甘心嫁给一个她根本瞧不上的人?以她的家世,方思远都算高攀,那穷苦出身的姑苏县令又算得了什么?
我脸色一白:「你不是护送……你是怕她跑。」
方思远点点头,脸色丝毫没有对青梅旧爱的疼惜:「陛下赐婚,她若敢跑、敢自尽,皆是抗旨。」
我接下后半句话:「是要被杀头的……」
「岂止?」方思远笑我天真,无情地揭穿真相,「她父亲现在已去陇右赴任,她若抗旨不尊,郑大人回不回得来不说,郑家……可就遭殃了。我一路走来,每到一处就要请当地官府派人护送一段。」
怪不得他每次都不能肆意追上我,总是要外出处理公事。
我心头大震,一股凉意从脚心窜起,竟忍不住发起抖来。
是了,郑清云也是一枚棋子,她的意愿根本不重要。
一股悲凉之气袭上心头,我看着方思远,为郑清云感到悲哀:「方思远,她与你青梅竹马,还那么喜欢你,你怎么……狠得下心?」
方思远大约是习惯了我近几日失望的目光,只苦笑一声:「婉婉,姑苏县令虽家世普通,可我与他认识几年,知道他是个值得托付的人。清云她……她的婚姻从来不由自己做主,我能为她争取到的最好的结果,就是如此了。」